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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九凤乐得清闲,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后,手停不住地往旁边一伸,将懵懵懂懂站着的苏允勾到身边,恶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样梳起来的高马尾,道:“小鬼,你们人族平时都喜欢玩些什么,等会带姐姐也尝尝鲜。” 苏允被她蹂、躏得嗷嗷惨叫,一张脸都变了形,脱困后连滚带爬地躲到桃知身后,九凤再伸出那几根漂亮指头的时候,就被桃知连说带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个时辰。”薛妤道:“我让朝年和轻罗等人去查谢家那棵槐树的历史了。” “我这也还需要一点时间。”善殊抿着唇角解释道:“宿州护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内出现过的佛家功法气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锁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 “这样,即使女子这边的线索中断,我们还有这条线可以追下去。” === 城南,昭王府内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跹,怡然的花香充斥着府内每一处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气派,连着打通了四处宅子不说,还颇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个湖,跟普通世家贵族那种过家家般的秀气挖法不一样,那湖深不见底。不论阴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雾气始终笼罩在湖的周围,像是为那湖披了无数层遮蔽视线的浅纱,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简单的亭子,亭子顶棚只浅浅铺了层茅草,四面光露露立着四根柱子,柱子连漆都没刷,风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时成为落汤鸡。 这亭跟王府奢靡讲究的风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极严,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进去,执着刀剑的王府亲兵更是时时不离,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此时,湖心亭上罕见的坐了三个人。 因为不准侍女丫鬟进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着长长的胡须,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指如枯竹般捏着小巧的酒盏,向居于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从皇城赶回,才到宿州,就听说了王爷的好消息。”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亲兄弟,眉眼中的阴郁也如出一辙保留下来,就连笑起来时,也都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说来听听,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习惯了他这种语调,朗笑一声,挤眉弄眼道:“赵悦姑娘的美名,在这宿州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爷好福气。” “待过两三年,王爷回京时,说不定已是儿女双全,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男人之间,谈起风、月之事,气氛便一下子松了下来。 “就你这张嘴会说。”昭王挑着唇漫不经心笑了一下,道:“不过一个戏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气,本王不忍花落泥泞才收入府中,真论生儿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 那人便连连笑道:“是是是,谁都知道王爷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对面坐着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僧人,长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汇觉大师。” 那人方浅浅地抬眸,露出一张唇红齿白,清俊若少年的脸,他回望向昭王,毫无波澜地道:“昭王。” 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方式,昭王也不着恼,他身子朝前倾了倾,甚至还浅浅笑了声,问:“洛彩姑娘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汇觉颔首,身边禅杖上的铜环被风吹得叮当叮当响动,一声声落出某种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昭王看着那张不知多少年过去,愣是一点没变的脸,眼中隐隐沉郁下来,他接着道:“云迹酒楼柳二暴毙的事,本王已经听说了。这事,本王认为不妥,很容易惹祸上身。” “不瞒两位,这次来宿州城追查尘世灯下落的两位,身份上大有来头。皇兄早前传信给我,说若真到了必要时刻,宁可将鬼婴舍弃,也不能与她们面对面碰上。” 另一位听了这话,眼一下睁大了,当即也顾不上喝酒,诧异地连声道:“我们为这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这说舍弃就舍弃,来人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昭王回答时并不看着他,而是盯着汇觉,一字一句道:“圣地传人,两个。” “两个”被他咬得极重,像是某种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话语在嘴里转了又转,像是觉得颓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说话时,汇觉只盯着水面看,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听进去几分,等世界悄然安静下来,他才若有所觉地抬头,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额心那粒点上去的朱砂妖异得近乎滴出血来。 汇觉道:“不冲动,怎么让她们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么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么能活下来。 “终究要走这一步,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差别。” 他这话一落,昭王近乎有种被完全看穿的错觉,他危险地眯起眼,发现汇觉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平静赴死,于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转动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渐冷静下来,他思索半晌,索性将话摊开了说:“本王是凡人,仙门中的手段,汇觉大师你比本王懂。鬼婴诞生之日,若是没有大师的力量,则势必会吸干母亲的生气作为养分。” “我知道。”汇觉平静地抚了抚衣袖,而后与昭王对视,头一次露出认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话语说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我死之后,昭王也别想着以防万一,斩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后手。但凡她受伤,王府鬼婴,还有这湖中的东西,将一件一件公布于天下人眼前。” “比起跟圣地交差,以王爷的本事,庇佑个普通女子,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将酒盏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来,笑道:“大师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 汇觉深深瞥了他两眼,起身拎起禅杖,才要转身离开,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哑声通知:“那位圣地传人在我来之前到过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尘世灯上做了手脚,鬼婴若不想自身受重创,必会在三日之内出世。” “我不会管鬼婴。” “我只要她活着。” ==== 半个时辰之后,朝年捧着本书冲进执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来了。那树确实在谢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 薛妤接过书,一目十行扫下来,在看到最后时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后将书合上,道:“果然。” 迎着善殊和九凤的眼神,她简单解释了两句:“这槐树在百年前被种下时,当时的府里恰好没了一名女婴,这女婴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儿子盼疯了的亲娘听信了过路骗子的话,生生将她给溺死的。此后百年,这座府上前前后后有数十名女童死亡。” 那些怨气和阴气,全部聚在那棵槐树上。 “鬼婴无法覆在人类女子身上,她们承受不住那种力量。可若那女子并不完全是人,又同时怀有身孕,被鬼婴看中鸠占鹊巢,就说不定了。” “并不完全是人。”溯侑垂着眼,睫毛上都蒙上一层细密的汗,他不敢抬头,只是轻声吐字:“像,陈淮南那样的——” 薛妤点头,当机立断道:“去城南。” “鬼婴三日内会出世,届时必定闹出大动静,我们先去布阵,将那块地方与城南地界隔开。” “好。”善殊温柔应下,道:“等我片刻,我准备些镇压的东西。” 朝年等人也一溜烟跑去准备之后三天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唯有薛妤和九凤在树荫下吹风,一个在想事情,一个在看热闹。 “诶。”九凤最终还是憋不住话,她蹲在地上,捡了几片叶子在手里把玩,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看重的那只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 薛妤终于看向她。 九凤见状,朝天上翻了个白眼:“不论鬼婴还是那灯,再或者那棵树,都是大阴之物,你带他转一圈,自己没事,他呢,他——” “说重点。” 九凤没好气地加快了语速:“生长期提前了。” 第32章 晚霞挥洒出极致绚烂的几抹后在天际销声匿迹,人间四月的晚风徐徐拂在人的脸上,动作之间,是说不出的柔和缱绻,温存小意。 薛妤听过九凤的话,转身回望,才发现溯侑一反常态的远远落在后面。 他长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点起的灯盏边,被拉出长而虚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着眼看不清神色,整个人几乎要无声无息溺进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 “抬头。” 少年身体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着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怀着某种执拗的目的,舔了下干裂的唇后沉着哑意开口:“女郎,我没事。” “我……” 薛妤皱眉,根本不听他各种不将自己当回事的强撑借口。她伸出长指,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下颚,而后稍微用力,就将他整张脸挑了上来。 溯侑剩余的话一下自动消音。 橘黄色的灯光下,他一张脸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连睫毛上都蒙着汗涔涔的水珠,抬着眼躲避薛妤视线时,那些汗珠便一颗颗顺着眼睑滚下来,悬悬挂在下巴上。 若说他先前脸色是不正常的白,现在两腮则漫出高烧一样的红,现出一种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艳色。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薛妤问。 这样的动作下,溯侑的神情避无可避,他捏着宽大的衣袖,不知是因为全身各处拉扯着渐渐令人难以招架的疼痛还是一些别的什么,指节用力得泛起急骤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错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芜果,用了没?”薛妤话才说出口,就觉得问了个多余的问题,于是她收回手,言简意赅道:“拿出来。” 溯侑照做,橙黄色的果子完完全全占据了她的掌心,他看着她拧着眉,垂着眼,难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属于妖族的催长术法。 风一吹,灯一晃,她半侧脸颊分明冷若冰霜,他却愣是从中看出了几分耐心。 对他的耐心。 妖芜果吸收了精纯的灵力,眨眼间便冒出一棵细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识般缠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钻入血肉里,没了踪迹。 薛妤再一抬眼看他,少年长身玉立站在灯光下,从眉眼到发梢,每一处都透露着被安抚住的乖巧和听话。 “等下你别去了,就在执法堂休息。” 并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换句话说,等同于命令。 溯侑一直强撑着不说也是这个原因。 其实与鬼婴博弈那样的场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可四星半的任务难得,即使是薛妤,也仅仅接过两次。 若是能全程参与,对他而言,亦是一次难得的能够成长和磨砺的机会。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论是自身实力上的,还是办事能力上的。 还有就是。 这样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薛妤不应该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分心。 帮不上忙,总不能还拖后腿吧。 宿州城开始亮起千灯百盏,月华也从天穹末端一路流下,溯侑像是被这样的光亮闪到,侧着身别了下眼,应得低而自然:“好。” === 薛妤等人到城南那片地域时,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灯。 因为住的都是有讲究有声望的大户人家,整条小巷显得格外幽静,来往的多是下值的伙夫仆妇,或是奉命办事的丫鬟。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的动静,引得过路之人频频侧目。 等到了巷子尽头,见到那座眼熟的府邸,薛妤停下脚步,朝身后的人点了点下巴:“都隐匿到暗处去,别发出动静。” 闻言,朝年和梁燕,以及善殊身后两名女侍都跃到就近的树上,借助着浓密树冠和枝叶的遮掩,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连气息也死死收敛住。 薛妤上前叩门,这回来应声来的是个面容和善的嬷嬷,说话时笑吟吟的,现出一点属于年长一辈的慈祥来:“诶,来了来了,姑娘这是——” 薛妤将早上编好的台词又重复了一遍。 没过多久,那位身怀六甲的女子得了传信被个俏美的丫鬟扶出来,依旧是轻声细语地请她们去里面坐。 这一次,薛妤没有拒绝。 府内很简单,但显然才收拾过,东西都井井有条摆放着,并不显得杂乱无序,随意一两瓶开在早春的花,将古板的见客正厅衬出几分怡然的野趣。 “大妖伤人,凶手尚未抓获,执法堂长老尤为重视,令我们将城南彻查。”薛妤手指搭在沏好的新茶茶盏上,说话时尤为正经,任谁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和异样,她不动声色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道:“命令如此,希望夫人配合。” “这是自然。”女子浅笑着朝薛妤和善殊点了点头,手落在隆起的腹部轻轻抚了两下,道:“我姓洛,单名一个彩,两月前搬到了这。” “只你一人?”薛妤追问。 洛彩点头,回忆起往事,那张灵动如少女的脸上不可遏制地浮现出忧伤和惆怅:“我夫君生来体弱多病,即使日日汤药不停,也依旧没熬过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 “我们自幼相识,夫妻情深,他一去,我整日昏昏沉沉,以泪洗面,原本以为余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度过,可这个孩子——” “他不忍我受苦,来得及时。” “诊出喜脉后,大夫说,因为前段时间忧思过度,这孩子胎像不稳,建议我换个环境,避免触景生情,静静安养后,情况或许会有好转。” “正好,我们在宿州有这么个空着的宅子,我思来想去,还是来了。”洛彩道:“说来奇怪,自我来后,日日隐隐的腹痛再没有发作过,再请大夫来看,都说这孩子健康得不行。” 只怕真正的孩子早被鸠占鹊巢的鬼婴扼杀了。 薛妤和善殊对视一眼,后者一敛裙边,含笑唠家常般问:“既要安胎,怎么独身一人,这岂不是要自给自足,每日为生活中的小事亲自操劳。” “其实并不只有我。”洛彩挽起鬓侧一绺发,轻声回:“先前府上有个伺候了我与夫君近十年的嬷嬷,我用得顺手,也一并带来了。” “想必是这府空着,地方大,我们两人又深居简出的缘故,外人看着并不招眼,以为只我一个。” “在这位姑娘提醒我独居不妥前,已经有附近好心的邻居提醒过我了。这孩子月份渐大,情况也稳定下来,我想了想,确实该多招些人伺候,于是便有了府上这些。” 薛妤面无波澜地听完这些话,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听洛彩停了话音,才不疾不徐将手中茶盏放下,发出清凌凌的一声响。 “夫人。” 她看着洛彩的眼睛,突然道:“据附近人家的供词,都说这两个月有僧人频繁出现在城南,我们追查了一天,都没查出踪迹,不知夫人可曾见过他?” “僧人?”洛彩讶然地睁大了眼,而后皱起眉细细思量,摇头道:“未曾见过。不过我为了安胎,其实没怎么出过门,只偶尔让嬷嬷在墙上的菱窗前搬上把椅子趟一趟,看看外面过路的人,还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看到些衣角配饰。” 薛妤审过邺都无数鬼怪,正儿八经观察人神情时,一个细微的抬眼,不自然的抿唇,都能成为撬出关键线索的豁口。 可此时此刻,洛彩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全是真情实意的茫然和讶异。 她是真不知情。 也是真期待和盼望着肚子里的生命来到世间。 那么,她们要是现在说实话,不论有没有拿着执法堂的令牌,都极有可能被府里的仆人拿着木棍扫帚扑出府。 可不说,不提前让她配合,采取措施,三天后鬼婴出世,洛彩甚至活都活不下来。 孰轻孰重,根本无需深想。 薛妤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活不适合她,她看向善殊,道:“麻烦善殊姑娘跟夫人解释。” 善殊苦笑着颔首,转而站起身,面向洛彩,轻柔地说出那些对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子而言极其残忍的话语:“夫人,非我们不识趣冒犯。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不愿相信,可时间急迫,我们希望你听完始末之后仔细想想,然后配合我们捉妖,除恶。” 面对人族女子无辜而懵懂的神色,善殊顿了顿,道:“你的孩子,被鬼附身了。” 洛彩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着嬷嬷的手站起来,身形颤巍巍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对两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没想到你们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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