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欠的。 她从来,从来不肯让自己欠人几分。 及至今日相见,物是人非,薛妤从回忆中清醒抽身,看向他的眼里,只剩一片昭然若揭的讥讽,她扯了下唇,冷然道:“松珩,没有下次。” 六个字,是这十年里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什么细数当年对他的恩情栽培,斥责,怒骂,愤然出手,这些想象中的画面,通通没有发生。 这冷冷六个字,像天上落下的一把刀,狠狠往人身上扎。 说实话,松珩情愿她哭,她闹,像寻常女子控诉夫君一样,他会去哄她,亲她,握着她的指尖,一字一句和她说自己心中的大义。 可薛妤不是外头弱柳扶风,善解人意,以夫为天的女子,她心中有宏大的世界,有自己的决断,有坚韧而不屈的心性,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是与非,对与错。 这,便是邺都未来的女皇陛下。 “路承沢。”薛妤看向一旁嘶嘶抽着凉气面对这一幕头疼得不行的路承沢,道:“话我只说一次。” “你是来做任务的,但凡敢做任何事拖后腿,立刻带着你的人回赤水。” 路承沢来前早做足了心理准备,什么样的冰刀霜剑都能应对,他扯了下松珩的衣袖,使了个眼神,道:“成,我们来得晚,全听两位姑娘的吩咐做事,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绝无二话。” 话到后来,已是笑吟吟的赔罪意思。 该说的话都说了,薛妤不欲在外人面前闹得难看,目不斜视跨过门槛便进了小院最里头的房间。 她从身边经过,裙摆漾荡起泠泠香风,松珩几乎是克制了再克制,才没有伸手扼住她的手腕。 向来守礼克己的男子动了动喉结,想,路承沢常说情爱在他心中占据的位置太少,而薛妤呢,她自出生起便是众人瞩目,事事都是中心。 这样一颗明珠,跟他在一起后见得最多的,便是他风尘仆仆地去往红尘,又伤痕累累地回来,长此以往,心里能不介意,能不在乎吗。 此时此刻,他却只想说,情与爱在薛妤的眼中,才真如沧海之粟,不值一提。 他甚至一时之间辨不清楚,千年时间,她当真为他心动过吗。 她那样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一旦冲突加剧,战火再燃,邺都关着的那些数以万计的妖鬼怪物,便是整个人间妖物的后仓。 那些加固的阵法,根本防不了万一。 他什么都算好了,唯一在意料之外的,便是邺主。 他以身入阵,至少抗下整座大阵一半的威能,于是底下的那些鬼秽东西尚得一段苟延残喘的时间。 可邺主那样的修为,修的又是灵力,身上没有妖气,只要他想出来,那座专门针对妖鬼的阵法奈何不了他。 从始至终,他没有主动伤害过她的家人,亲人,他所做的一切,全无半分个人私心。 薛妤知道他别无选择,知道他难言的苦衷,他曾以为,纵然初得知时有十分怨恨愤怒,经历过那一刀,经历审判台见而不救那一出,经过这十年,她但凡对他,对这段感情还有一丝眷恋,便会有所动容。 只要她给他一丝机会,他不顾颜面,不顾旁人眼光,必定从头到尾解释清楚茶仙之事。 他是真的喜欢薛妤。 他听不进去路承沢的劝,一点都听不进去。 当事人一离开,善殊领着身边女侍和沈惊时去了另一边,路承沢拍了拍松珩的肩,很有点安慰的意思,他低声道:“没事,振作点,我去找佛女了解下螺州这边的具体情况,你好点了也尽早跟过来。” 松珩道了声好。 一阵深秋的夜风刮过,小院门口便只剩下松珩和溯侑。 后者手掌微握,深入泥土的剑便挽出个漂亮的剑花落回手中,他侧目扫了眼松珩,眼底沉着一团化不开的墨色,里面甸甸的都是阴郁与某种强行压抑的警告。 “没有下次。”他道。 松珩却握拳置于唇边低低咳了一声,再抬眼时,眼中甚至强堆出某种笑意,他看着眼前年纪轻轻却拥有一身顶尖战力的乖戾男子,道:“不愧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连脾气都一样。” 话里话外,都昭示着他与薛妤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阿妤这两个字,你可知我曾唤过多少次?”松珩掀起眼皮,对他对视,一字一顿道:“成百上千次。” 溯侑看向他,眼尾倏地挑出一抹逶迤笑意,下一刻,剑鸣声起,松珩目光一凛,飞速避开。 可他低估了溯侑的实力。 未曾入洄游,进云端,加之溯侑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不过十个回合,他便将长剑横在了自己颈侧。 “找死,是吧?”溯侑笑起来,一双眼说不出的凉薄。 另一边,听了动静的路承沢飞速赶过来,见到这一幕,瞳孔一缩,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玉扇掷了出去,玉扇破空,却被一根雪色长线缠绕着扯回来,碎成五六块落在地上。 路承沢脸色终于挂不住,他看向出手的薛妤,道:“薛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溯侑。”薛妤不知何时出了门,半靠在房门边,她没理会路承沢,目光扫过松珩颈间的血痕,又看向溯侑一路蜿蜒着顺着雪白手背淌下来的殷殷血珠,朱唇轻启:“过来。” 她话音一落,松珩便见将剑横在他颈间的人眸光闪烁一下,那些惊人的戾气,乖张,阴鸷便似云雾一样,在他虚虚垂一下眼的功夫,便全部收敛进了那双天生讨女人喜欢的桃花眼中。 溯侑松剑,转身,朝薛妤走去。 等他行至跟前,薛妤侧目,道:“打个架还伤到了手?” “女郎。”溯侑抿了下唇,道:“我没事。” “进来。” 薛妤踏入屋内,旋即朝外丢出一个结界。 他们一前一后进门,灯下的身影毫无间隙地依偎在一起,说不出的登对般配。 松珩像是被这一幕刺痛了双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路承沢那双眼,连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 良久,他转过身,指腹重重碾过颈间那道血痕,一路往下划过来,像是朱笔当空落下深而重的一笔,他声哑如沙,突然问了句:“她是不是,再也不会管我了。” 路承沢从未见他如此颓然的一面,顿时头皮发麻,安慰女人他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安慰起男人,就经验不足,呐呐半天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屋内,琉璃灯静静散发光芒,薛妤点了点溯侑受伤的手,道:“伸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听话,甚至是乖巧的,她说伸出来,他便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出来,送到她跟前。 他以为薛妤会丢颗止血的丹药过来,不曾想下一刻,薛妤伸出食指,临时起意,在他手背上画了个止血的符。 她认真的模样,极其好看。 溯侑仰了下头,只觉得那一笔一画,全落在了他心上。 怎么避。 避不了根本。 画好符,薛妤收回手,自己在案桌后落座,而后点了点跟前的座椅,道:“坐着。” “有什么要问的,现在问。” 溯侑想起松珩在外面说的那两句话,指尖绷得紧而直,半晌,他喉结滚了滚,想,若是他真听信直觉,只想做君臣报恩,那接下来的话,便无论如何不该问,也不能问。 第49章 ——“有什么要问的,现在问。” 薛妤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骤然的死寂,书案边摆着的玉蟾蜍香炉浮出一缕缕暗香,袅袅升至半空又氤氲着散开,点点如飘絮般沾到人的衣袖和裙摆上。 她坐在案桌前,能清楚地看到溯侑垂落的眼睫,以及他安静贴在身侧的手掌。 “殿前司一共三位指挥使,你于我而言,与朝华,愁离等然。”薛妤朱唇微动,指尖挑起一页纸张,道:“我信你们,亦不瞒你们。” 解决完飞天的案子,云端将开,后面紧接着便是朝廷,妖族和圣地之间长达百年的拉锯战,像一根被点燃的漫长导火索,引线烧完后,便是漫天炸开的烟花,届时,场面彻底失控,各地成灾。 在重重困境面前,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跟手下肱股之臣解释自己和松珩,路承沢之间的纠葛。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知道内情,日后能自行判断,酌情行事。 等然。 溯侑将这个词在心中轻而缓地念了几遍,眼尾扫出一片阴郁沉影。 他想,妖本性果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朝华和愁离自幼跟在薛妤左右,数百年相伴,他不过花了十年便与她们平起平坐,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 薛妤对他,仁至义尽。 溯侑又将“君臣”二字念了两遍,似乎要将每个音节,笔画都纂刻进骨子里。 良久,他线条流畅的喉结微微仰起,像是认命般地摁了摁手指骨节,声线落得低而哑:“松珩他诽谤女郎,说的那些话——” 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他话只说半句,薛妤却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是。”薛妤像是难以忍受似的闭了下眼,她嗤的笑了一声,声音里是自嘲般的凉意:“我确实,曾与他有过一段。” 溯侑蓦的抬眼,一双桃花眼中戾气乍现,暗潮叠起数千层。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提剑,霍的起身,往日声音中的从容与清隽全凝成了难以撼动的惊怒之意:“我去杀了他。” “溯侑。”薛妤喊住他,道:“往事不再提,他于我而言还有用,回来吧。” 他周身涌出的惊人杀意越久便越沸腾,即使抿唇坐回原位,手背仍绷得青筋迸发,在冷白的肤色映衬下尤为明显。 自从他从洄游出来,便如脱胎换骨,不论何时何地,始终沉稳有度,成熟稳重,顾全大局。薛妤不止一次想,这大概是“礼”字守卫教得最出色的一个学生。 这幅模样,当真是少见了。 薛妤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而勾了勾唇,道:“别气,都过去了。” “过来看这张图。我们明日点些沉羽阁的人搜查螺州西南方向,依你之见,从何处开始搜查为好。”她很快收拾神色,谈论起正事。 她那样云淡风轻,似乎外面那个人,那些话语对她而言全无影响。 溯侑却觉得,每走近她一步,都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看着那张错综复杂,星罗密布的地图,却愣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张图我看过两遍,圈了两个点出来。”薛妤指甲没染颜色,水晶般晶莹剔透,她衣袖拂过铺满整张案桌的地图,点了点其中两个点:“一个是知府后宅,一个是霜花巷。” 溯侑看着她精致的侧脸,心中有许多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比如,她怎么会,怎么看得上松珩。 她喜欢起一个人来,是什么样子。 再比如。 她留着那个人,不让别人动他,再一次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是不是——余情未了,心中还放不下他。 然而,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是逾矩,是冒犯,更是他从此再不能说服自己退回原位的一道巨大豁口。 良久,溯侑握了握拳,嗓音艰涩,他道:“臣、” 薛妤看向他。 他眸色深深,视线落在那张地图上,想说的却是。 臣,何处不如他。 不论是实力,还是容貌,唯一不如的,大概只有身世。 他于是又想起十年前昭王府私狱中的那一幕,那双垂落在所有人眼前的巨大翅翼,以及上面狰狞的令人目眩神晕的大片金色纹路。 光鲜亮丽的殿前司指挥使,也遮盖不了“妖鬼”这两个字后的难堪。 溯侑满腔躁动霎时平息下来,他凝神去看那张图,而后伸手摁了摁喉咙,一字一句将方才那句话补全了:“臣以为,先从霜花巷搜起会容易些。” ===== 翌日天明,晨雾缭绕,鸟雀纷飞。 小院里的人或站着,或坐着围在唯一的石桌边,薛妤真做到了面色如常,路承沢和松珩不犯蠢,她该说什么便说什么,没有刻意针对,更没有蓄意挑起矛盾的意思。 “先从知府搜起吧。”松珩站在路承沢身后,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天生有一股镇定自若,令人信服的意味,说罢,他看向薛妤,温声解释道:“知府直属朝廷,飞天图又是从皇宫中流出来的,若两者真有联系,知府内应当会有些蛛丝马迹。” “虽则图灵成妖,大多都会往这些地方跑,学习人间女子的言行举止,喜怒嗔痴。”路承沢因为迟来几日,心虚使然,也在这个案子上下了好一番功夫,他道:“可霜花巷是当地富人权贵寻欢作乐的场所,里面好些头牌姑娘背后都有人撑腰,若不暴露身份去查,恐怕难查出个所以然来。” “分头行动。”薛妤动了动唇,道:“你们去知府,我去霜花巷,哪边查到线索,随时联系。” 松珩看向她,好似要在她眼里找出一分紊乱的情绪,可才扫过一眼,她身侧站着的男子便朝前半步,用一种精妙的角度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松珩唇边的笑不由淡了几分,他开口,道:“我跟你去。” 不等薛妤说话,他又开口:“霜花巷,我曾去过,我熟。” 话才落下,路承沢便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而后狠狠给了他一手肘。 “曾因一个任务不得已在里面混过一段时日。”被他这么一撞,松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向薛妤解释道。 薛妤却只是拧眉挑剔地在他身上转了几圈,想到他曾经为了完成任务让百姓免受妖族迫害能做到何种程度,再想一想这个任务纷杂的关系,他们没什么时间浪费拖延,于是什么也没说,只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除此之外,其余的情绪,松珩半分没看出来。 他慢慢攒紧了手指。 善殊含笑点了点头,道:“那便就这样安排,我与圣子去官府,阿妤姑娘带着人去霜花巷。” 确定好行程,薛妤没过多停留,转身便出了小院,往螺州城的方向飞掠,溯侑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朝年呢,则似笑非笑地拖着松珩落在不远不近的后面。 朝年无意识说话时令人难以招架,真有意识要用话语折磨一个人时,那便真是,怎么都躲不过。 “诶。”朝年扬起一个笑容,对想要加速追赶上前的松珩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女郎和指挥使谈事呢,你好歹是赤水圣子身边的人,避点嫌,避点嫌。” 闻言,松珩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得按捺着情绪,好声好气地讲道理:“我非要探听些什么,只是觉得,任务要紧,该以眼前局势为重,想快些到地方,也好早寻到线索,早将那妖捉回去。” “既然这么着急,怎么你们到的那样晚?”朝年不以为意,他对眼前之人那句冒犯至极的“阿妤”可谓耿耿于怀,嗤的一声,道:“若是等你们这种只会嘴上说说的人来,那晚螺州城只怕得折一半的人。” 松珩顿时无言,他看着朝年那张写满了不满的脸,恍惚想到了那一千年里,朝年对他的态度。 和他姐姐一样,他们姐弟两向来是女郎说什么就是什么,女郎永远是对的,只是朝华强大许多,常年在殿前司和百众山坐镇,弟弟呢,则很受薛妤喜欢。 虽然薛妤常常被闹得烦不甚烦,可却总经不住磨,一松口便让他来人间瞎掺和。 他曾不理解,觉得薛妤对朝华严厉,对愁离严厉,对曾经的他更是严上加严,即使身边留着一些悟性不算好的从侍,也会放在朝华手底培养一段时间,唯有朝年是个意外。 吧啦吧啦,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机缘在飞云端上。 “抱歉。”松珩嘴唇翕动,好脾气地道:“有件急事实在是不得不走一趟,这才耽搁了。” “怎样重要的事?”朝年一连丢出几个问题:“现下解决了没?要不你说说看,若是能帮,我请我们指挥使帮你看看?” 我们指挥使,这五个字,便能看出薛妤对她身边那位是怎样的信任和倚重。 这才过去多少年。 区区十年。 溯侑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松珩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好在,就在朝年话音落下后不久,他们就到了地方。 霜花巷是南二街后面一截,不论严冬或是酷暑,这儿一年到头都停着马车。富家公子们往往一撩车帘,整整衣裳袖摆,玉扇一折,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上了笑,熟门熟路地走进各家花楼,推开某扇烂熟于心的门。 沉羽阁的人很快便到了,是十来个乔装成浪荡公子的男人,他们朝薛妤和溯侑拱手,为首的那个捏了捏自己翘起的两边假胡子,对薛妤道:“女郎,正巧我们少东家前阵子在这里养了个姑娘弹琴奏曲,昨夜得了您的吩咐,那姑娘已被暗中接到府上住着了,待会我们进去,只说得了少东家的吩咐寻人。” “您只管做自己的事,后头的事全不必操心,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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