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样,才对得起她从审判台上将他救下,接经脉,赐丹药,给秘笈,又牵着他将他从引妖的阵法中走出来,不遗余力栽培付出的种种心力。 “一刻钟。”薛妤噌的迈开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办法。” “撑一刻钟,我马上到。” 第36章 作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备重重,绝不只有护卫亲兵,相反,府上时时住着大能级别的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一到关键时刻,便昭显出作用来。 见了血,溯侑体内的凶性彻底控制不住,可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楚,他精准的计算着身后老者的距离,眼前是从王府内飞速赶来的几个同等装扮的黑衣人,每一个气息都深不可测,不是他在对抗的程度。 奇异般的,在这种时候,溯侑居然没什么惧怕的,后知后觉的求生心理。 从进来起,他就没抱着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心理。 他的结局,只剩一个死字。 他身体像被风吹起的纸片,轻飘飘朝后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墙上,身前身后再无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齐齐逼到前后不过百米的距离,十根鲜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拢,只见一枚携带着灵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极快,携带着破空之声,转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马当先追杀向前的老者没想到他还留着灵宝,更没想到他能有几乎以死换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惊怒交加时,一团热烈的,带着能将人灼化般温度的热浪在眼前陡然炸开。 这一击,不止前来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处于热浪中心,千万钧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开山平海的巨棍横扫在胸前。 他重重皱了下眉,血液争先恐后从喉咙里涌出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视线昏沉下来前,余光尽头是那几个如折翅的鸟儿般横飞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撑着后墙支离的砥柱,感受着体内飞快流失的生命力,懒洋洋地阖了下眼。 说来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存着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从前活得再艰难,狼狈,也咬着一股劲不肯轻易去死,现在临到死前,他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闭着眼,脑中情形似乎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天寒地冻的二月天,审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扫过来时,姿态无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诉他,救他的人是圣地传人,邺都公主。 彼时,他满眼戒备,浑身是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那个时候,他不曾想到,一个人,原来不必说什么话,不必做什么笑吟吟的姿态,便可以那样令人心安,依赖,甚至眷恋。 一个月的时间,在妖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寿命中,实在太短了,短得临时回顾起来,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过去了。 可他偏偏愿意为这一个月的温暖,信任,尊重,从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啸着传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边滑坐在地上,鸦羽似的长睫颤颤眨动两下,最后无声闭上。 长风呼啸,残垣断壁的破败间,少年身影瘦削单薄,十指耷拉在膝头,根根血肉模糊,脸微微垂着,脊背仍挺着,像一根在发射前骤然失力的箭矢。 == 这个夜晚,昭王可谓过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热。 他时时关心着今夜的事态,既不甘心就这样将鬼婴舍弃,又不得不顾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府里,最按捺不住的时候,也只派了两个人出去营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给出大量灵宝。 结果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来。 若说鬼婴没救成功只让他缓缓沉了脸色的话,那“邺都公主身边的人闯入昭王府”这个消息,令他当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过前来传话人的衣领,因为惊怒,手背上绷起根根青筋,他问:“人放走没?” “没、没。”幕僚也被这样的变故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从牙缝里吸着气,一边道:“人留下来了,但几位大人都受了伤,还、还死了一位。” 昭王听了这样的说辞,狠狠闭了下眼,道:“不过是圣地传人身边的一个侍从,一个侍从。”他连着念了两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这样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伤人,我昭王府供菩萨似的供着那些人,是让他们来当摆设享福的吗?” 这话幕僚不敢接,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等昭王情绪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接话:“王爷,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谁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扯了扯衣袖,阴恻恻问:“你担这个责任,还是本王担?”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闭紧了嘴。 “闯进来的人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情况?”昭王头脑清醒了点,又问:“死了没?” “回王爷,人没死,剩着半口气,不是从圣地出来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幕僚事无巨细补充道:“游先生说,此子在昏迷前曾点亮过灵符,不知是不是在与圣地那边联系,又有没有说出咱们王府的情况,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要他的命,特来请示王爷,要不要连夜审问此子,我们也好提前有个对策。” 昭王一颗狠狠悬在半空的心,在听到“半妖”这个字眼时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别说圣地传人了,就是尘世中一般的达官贵族,都看不起妖,特别还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儿八经受过册封的人族亲王,真算起来,地位不比圣地传人低到哪去。没有谁会为了一只半妖追到亲王府邸要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来了,他死不承认,那位邺都公主能奈他何,强搜亲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要好好审一审。”昭王抵着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说着,他一步当先踏出书房,房内两位幕僚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摆摆手,拍了拍软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联系陛下。” “这边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别说我们了,就连王爷自己都得赔进去。” === 溯侑是被在经脉中一冷一热横冲直撞的两股野蛮力量胀醒的,几乎是在有意识的一瞬间,他的肩骨便出于本能的低低压了下去。紧接着便在左右手腕处感受到了阻碍,那种冰冷的,禁锢的感觉太熟悉,俨然与羲和牢中受刑时别无二致。 他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里。 生长期撞上两波灵宝自爆,他力竭闭眼时感受自己破碎的五脏六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再醒来时伤势反而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在修复,仿佛有什么蛮横的力量在强行把生机胡乱凑合着沾粘在一起,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可即使如此,这具身体还是太虚弱,像一个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旧布娃娃。 他连动动手指都费力。 像是查觉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涌般苏醒,齐齐涌向大脑,那种绵长的余韵深刻进血肉里,能将人逼得发狂,发疯。 溯侑睫毛覆在眼睑下,形成一丛浓郁的阴影,宛若墨笔凝成的两点。 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一张脸仍显得安静,甚至透出一点苍白的虚弱与纯真的乖顺。 耳边渐渐传出压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谈,是从旁边囚牢中钻出来的。 “看看,又来一个。”这人说话时透出一股毫无生气的漠然,甚至还隐隐带着点幸灾乐祸,“一天三个,三天十五个,这王府里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话别人。”另一人的声音稍弱些,牙关打着颤似的,好似拼命忍着哭腔似的:“那么大个湖摆着,谁知道多看几眼就要遭殃。” “这样下去,王府里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开始说话的人呸的一声,声音隐隐有高涨的意思,“这就是天潢贵胄,他们的富贵窟旁边啊,可不就是我们这些倒霉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难以承受的疼痛过去,溯侑缓缓拢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压了压。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婴等事件有关。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涌入几捧亮堂堂的火把,方才的低低细语戛然而止,空旷阴暗的私牢里顿时展现出其原有的肃杀模样。 “还没醒?”男子声音阴柔,吩咐左右,“泼水,将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贴着溯侑的身体狠狠浇上去,这一桶水像是点燃了溯侑身体里所有知觉,一个接一个迅猛的烟花炸开,将他整个人炸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他静静抬着眼,望向居高临下斜瞥着他,做亲王装扮的男子,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闷声吭半声。 “鞭子给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气中落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响动,鞭影随后如骤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说,进昭王府时,你在跟谁联络。” “说了什么。” 昭王连着数个问题,溯侑未置一词,恍若未闻,他静静地站着,再次沦为私狱中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可背依旧挺着,青松一样不屈不挠向上的姿态。 于是渐渐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来之时,身体像是彻底承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重创,渐渐现出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他的脊骨处抽出长长的翅翼,上面布着黑色水纹般漾动的古老纹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细细勾勒出某种金丝纹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满眼浮动的金光。 昭王来不及收手,一鞭子迎着溯侑的脸而去,却见这期间一动不动,病恹恹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气的少年眼瞳微微缩了下,而后用尽力气侧了侧头。 那一鞭子于是险而险之避过他的脸,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溅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盐不进,生死无畏的姿态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过他的脸,令他强迫着去看自己露出来的翅翼,一字一句道:“还嘴硬?还指望人来救你?” “你自己看看,来,好好看看。”他无情地讥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谁来救你?你的主子?” “她见到你这样子,怕要被恶心得想亲自动手吧。” 这之前的严加拷问没能在溯侑心里泛起半分涟漪,可就这区区三句话,一字一句,像是铺天盖地打来的浪头,想要将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绷起的手指渐渐松开,像一只颓然的巨兽,终于无力地放弃了挣扎。 他这幅人嫌鬼憎的样子,连自己都不敢看。 这一刻,即使薛妤能来。 他也不希望她来。 昭王头一次审问这样硬骨头的人,以为他已经认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声,连个气音都不给,若不是额上一颗颗接着往下滚落的汗珠,他甚至以为他人已经死了。 像是短短一刹,又像是过了很久,他们脚下踩着的地突然摇晃起来,这个昭王府像是被一只巨兽从地底拖着往上拉扯,拱动,而后轰然摇晃,倒塌。 “什么情况——”昭王惊怒有加,才要抓着身边一个黑衣人质问,就见私狱大门被轰然炸开,流水一样的光争先恐后朝地底涌来,他被刺得眯着眼怔了怔,而后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好与人群最前面的冰冷女子对视。 “我说呢,小崽子原来被关在这。”九凤的声音随后传来。 溯侑艰难地颤了颤睫。 视线尽头,薛妤神色跟冷得结了冰似的,她默不作声走过来,朝年手疾眼快地将绳索划断,溯侑没了支撑的力量,被他接着靠在自己肩头。 四目相对,溯侑抿了下干裂出了血的唇,声音轻得几乎要飘进空中:“立刻,审牢里其他,其他人。” 他艰难地滚了下喉结,一字一顿道:“昭王府,湖里有蹊跷。” 说罢,他像是被等着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样,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长而尖的翅翼往身后藏了藏,头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语气:“女郎。” “你别看。” 第37章 火把将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潮湿味被灌进来的风席卷着带向出口,发出孩童般哭嚎的声音。 整个私狱在薛妤进来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种定身术法,牢里牢外,鸦雀无声。 强撑着说完三四句话,溯侑已是强弩之末,他指尖缩在袖袍下,根根蜷着,往外殷殷冒着血,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只需要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骤然断裂,破碎,化为齑粉。 那句“你别看”之后,溯侑强撑着渐渐沉下来的眼,视线小心而执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脸上。 那上面看不出什么神情,他便去寻她的眼睛,几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里面每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 应该是后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厌恶的。 这么多年,他就是在这种眼神中活过来的,还是在世人没看见他那双丑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许,他此时一闭眼,再醒来时便是某个暗无天日的矿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废人该干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与她同用一张案桌,看一份地图资料,被作为心腹之臣培养。 浑身的血液仿佛逆着经脉流转,溯侑甚至能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心里道,大梦终有期限,他该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轨迹上了。 可他逆着火光,看她眼里,一瞬间像是又回到了从审判台下来初次见她时的情形。 没有轻视,憎恶,不屑,因为时时凝着冷意,像初春还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难得外露的能被一览无余的恼怒。 “乱想什么。”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缎柔柔垂在他发尾,她长指点在他鞭痕累累的手腕上,感受他体内支离破碎,横冲直撞的气息,一下子皱眉。 她冷着脸,屈指往他体内弹入一缕生生不息的灵力,四目相对时,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烧蒸腾出晕红的眼尾上。 见状,薛妤忍了忍,没忍住似地凝声喊了他一声:“溯侑。” 少年慌乱地挪了下眼神,又抿着唇,不敢应答似的,只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在等待什么迟来的审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长期。” 她话说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动怒模样:“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没见识过她这样训人的样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头上气若游丝的溯侑,连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问:“你问问他,知道不敢两个字怎么写吗?” 朝年于是急忙贴在溯侑耳边提醒:“你擅闯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边的事全丢给了佛女,带着我们直接硬闯了进来。” “急都急死人了,我还没见女郎这么生气过。” 说罢,他催促着道:“快说知道。” 溯侑想过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想到这一种。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动怒,他才终于找到了点真实感似地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了点声音,带着点茫然的示弱,喉咙里吐出来的全是某种滚热的气音:“……知道。” 薛妤的视线于是从他颤动的喉结一路往下,落到他印着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随后难以接受般皱眉,转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着的黑衣人,问:“谁用的刑?” 从她进来到现在,昭王从始至终被晾着,脸一阵青一阵白,此刻沉着面色站出来,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闯入亲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险些被夷为平地,你又带人强闯昭王府,圣地究竟意欲何为,是彻底不将朝廷,将人皇看在眼里了吗?” 如今形势,他外强中干,只能倒打一耙,先发制人。 而正常情况下,涉及圣地和朝廷,即使圣地传人,也应该停下解释几句,不敢再轻举妄动,好给他足够的时间应对这一夜发生的变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没听到昭王话语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发布下去:“执法堂将昭王府围起来,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梁燕,提审私狱中的犯人。” “轻罗,你和佛女身边女侍一起,带着人去搜查昭王府东边的湖,有任何异动,即刻禀告。” “我看谁敢!”昭王怒极而笑,他上前一步与薛妤对视,道:“薛妤,本王是朝廷亲王,你圣地有什么资格强搜亲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为他惹出这种事了吗?”薛妤静静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实情:“与妖物勾结,这样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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