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因为换了地方,不习惯吗? 叶柔放心不下妹妹,让丫头扶着自己去看。 说话声在此时消失无踪,叶柔仔细瞧着路,慢慢走到半月塘边,见一个人正在奋力挖土。 月光下那个身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形,陌生的是他的气息,还有他抬起头时,那张鲜血淋漓、狰狞的脸。 “郎君!你怎么了?”叶柔抢过丫头手中的灯笼,踉跄走近。灯影和月影交织下,她看见土坑里躺着一个人。 “这是谁?”叶柔弯下腰,又扭头看楼阁,恐惧瞬间摄住她的心。 灯笼掉落在地,熊熊燃烧。 叶柔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插进浅坑,奋力向两边扒开土。 顾不得脏,顾不得血腥,也不敢到楼上确认,她害怕这个被埋了一半的人,是她的妹妹。 “这是谁?是谁?”她几近疯狂地嘶吼。 “你不认识!”钱友恭把叶柔拉起来,呵斥道,“滚一边去!这人要欺辱小姨,是我拦下了。” 拦下? 用这种方式拦下吗? 丫头早吓得软倒在地,叶柔六神无主又心惊肉跳,却摇头道:“不能!不能这样!郎君,咱们去报官吧!他入室行凶在先,如今你把他埋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你懂什么?”钱友恭道,“他可是户部侍郎的儿子。” 户部侍郎的儿子…… 叶柔盯着拼命填土的丈夫,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钱友恭想要撮合给叶娇的外室子吗? “他怎么知道妹妹住在这里?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是你,是你把他带来的!娇娇呢?” 叶柔歇斯底里地拽住钱友恭的胳膊,她不敢到楼上去看,不敢想象她尚未出阁的妹妹,今晚经历了什么。 严从效死有余辜,可她的妹妹呢? 钱友恭不耐烦地挥开叶柔,只差一锨,就能把严从效破烂的脸埋住。可叶柔再次抓住他,不顾一切厮打他,钱友恭索性抄起铁锨,把叶柔打倒在地。 “贱人!”他像一只丢失猎物的野兽。 叶柔蜷缩双腿护住小腹,在地上抽搐呻吟,却再也不敢打扰钱友恭。缓了缓,叶柔手足并用,向楼阁的方向爬去。 “娇娇……” 她轻声唤着,泪水汹涌而出。 都是她的错,她不是一个好姐姐。 腹部开始疼痛,像在收缩,在搅动,那痛是从骨头里蔓延出的,让她步履艰难、大腿湿黏、头晕目眩。 叶柔觉得她就要死了,但死亡之前,她要找到妹妹。 楼阁里黑漆漆的,没有丫头,也没有随身婆子。 叶柔推开门,呼唤着叶娇的名字,寻找烛台。 她没有找到烛台,可数道光影伴随着人声撞入楼阁,外面燃起了灯。 数十支火把涌进钱宅,惊醒丫头婆子,惊动深夜埋尸的钱友恭。 手持火把的人大声呵斥。 “钱友恭!有人举告你杀伤人命!快快束手就擒!” 浑身浴血的钱友恭站在半月塘边,右手捂住胸口,宛如灵魂出窍,一动也不能动。 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那是京兆府的衙役、是里坊的武侯、是钱友恭的上司,京兆府府尹刘砚。 叶柔再也支撑不住,背靠柱子滑倒在地。 原本叶娇要借一件外衣,穿上去报官。 但这个深夜溜达的男人说,他认得京兆府府尹。 他系好衣服,他独自驾车,他把马车停在京兆府外,临下车前,在车帘外开口。 “叶娇,”他的声音很郑重,“你确定要举告钱友恭,不后悔?” 有太多人胆小怕事,更有太多人谨小慎微却活在悔恨中。 他们人生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摇摆不定。 “不后悔。” 马车内的声音坚定不移。 一如她那日在御街射出的三根箭。 李策拍开京兆府的大门,进去只约一刻钟,便很快出来,驾车离开。 “怎么样?”叶娇问道。 “刘砚还没有睡,应该会很快。”李策回答。 叶娇掀开车帘,看着李策月光下的面容。 他依旧很白,许是吹了夜风的缘故,偶尔会轻声咳嗽。可不知为何,他柔弱的病容下,笼罩着一种森然的冷冽。 “你这是去哪里?”叶娇问,“我来驾车,我要去钱家。” 在这种时候,她要去陪着姐姐。 “不去。”李策果断拒绝。 “为什么?”叶娇竖眉。 李策咳嗽了一声,转头道:“我胆小。” 他胆小? 他明明才走进森严的衙门帮她报官,告的还是京兆府司户参军,这会儿竟说胆小。 撒谎。 李策有些怯弱道:“谁知道你能不能告倒钱友恭?我可从不惹衙门里的人。” 语气委屈绵软,时不时咳嗽着,似乎随时就能病倒。 叶娇急得要跳车,李策坐在车门处,把她堵在里面。 “他们会送消息过来。”他安抚叶娇道,“再说了,你穿成这样走到官差面前,他们还怎么做事?” 带叶娇转过好几条街巷,又拍开一道里坊的大门,驶入一条短街,李策跳下马车,再次拍门。 门应声而开,有人在里面卸下门栏,马儿像知道路途般,径直把马车拉进去。 这是个幽静的小院落,正房内点着灯,仆人似乎隐身不见了。 李策掀开车帘。 “屋里有伤药,有衣服,一会儿会送进去热水。” 病弱的公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叶娇这才明白他为何要带她过来。 这个人实在不错,虽然哪儿哪儿都出现,虽然讹过她金子,但今夜危难之时,幸亏有他。 叶娇想说一声谢谢,可又觉得只是说谢谢,远远不够。 她走下马车,在寝衣衣袖中掏了掏,里面空空荡荡。她又伸手扒拉头发,发现昨晚睡得急,并未解下钗环。 “伸手。”叶娇对李策道。 李策莫名其妙,叶娇已经捉住他的两只手,把他的手指摊开,手心向上。接着开始从头上拔下各种发饰。 东珠珠花、火珊瑚发簪、凤尾金钗、金镶玉宝钿、翠玉鬓钗,一件件珠光璀璨,一件件放在李策手心,而她乌黑的长发失去束缚,松松散散垂落腰间。 李策一时看得呆住。 叶娇已经长舒一口气道:“今晚多谢帮忙,这是谢礼。”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初见时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娇憨和豪爽。 这也太多了。 李策心道。 她可真是大方,真是花钱如流水,国公府就是这么变穷的吧? 叶娇已经转身向正房走去,她单薄的寝衣被烛光照得半透,李策慌忙闭眼,再睁眼时,她已经关上正房的门。 李策站在院落中,许久都想不起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手里沉甸甸的,光芒四射。 屋子小而精致,一应家具摆设,虽不奢侈,却也透着雅致。 金疮药的盒子已经打开,叶娇对着镜子,小心涂抹伤口。 过不多久,果然有女婢抬来浴桶。 叶娇跳进桶中沐浴,避开脖子上的伤口。再出来时,衣服和鞋子已经准备好了。 是外面裁衣铺里的寻常款式,不知道那人是怎么买来的。 叶娇想到,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起身穿衣,洗干净的头发擦到半干,便推门出去。 叶娇放心不下姐姐,要早点回去。 那人正站在院内,有个身穿衙役服饰的男人同他说着话。 叶娇的心提起来。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不久前安静的眼眸中,有沉沉的凉色。 “怎么了?”叶娇问。 “你姐姐不太好。”李策回答。 京兆府的人去得快,抓住钱友恭,找到了严从效的尸体,但叶柔的腹部受到撞击,渐有血崩之势。 叶娇赶去钱宅时,钱家老夫人正盯着大夫用药。 “是不是要烧艾?快抓药!务必保住孩子。” 叶娇闯进去,握住叶柔的手。 屋内弥漫血腥之气,叶柔冷汗淋漓唇角惨白,微睁的眼睛看到叶娇,顿时哭起来。 “娇娇,娇娇,你……” “我没事。”叶娇说着起身,捉住大夫的衣领。 “救我姐姐。”她沉声道,“孩子不重要,我姐姐的命要紧。” “什么孩子不重要?你怎么说话的?”钱老夫人哭起来,“我儿被抓走生死未卜,我这孙儿若是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啊。” 病床上的叶柔悲鸣出声,她的手按在肚子上,表情痛苦挣扎。 叶娇站在屋内冷笑。 “钱夫人,”她厉声道,“你可想明白了,我姐姐不是产期,如今怀胎不足三月。不保她,难道这胎儿能自己长大降生吗?” 慌张的大夫连忙附和:“正是这个理啊,还是要保住大人,娘子只要身体康健,以后有的是机会诞下麟儿。” “我不管!我不管!”钱老夫人情绪崩溃,“钱家不容外人作主。” 屋门在此时被人踢开。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 她尚未来得及梳起发髻,一双眼睛惊慌又愤怒,待看到叶娇,神情稍缓,看到床上的叶柔,又突然像要护住幼崽的母狮。 这是叶娇的母亲。 她身后跟着叶娇的丫头水雯。 是水雯被京兆府的人吵醒,发觉出了大事,跑回安国公府禀报。 叶夫人手中握着一把剑。 那是安国公留下的剑,先帝御赐“镇国宝剑”。 “我拿这把剑来,”叶夫人抽出宝剑,一字一句道,“是想告诉你们,叶家女儿的生死,不容外人作主。” 第12章 像无边夜色中劈下一道闪电,室内又亮又安静。 叶夫人看起来不通半点武艺,可御赐宝剑带来的威严森冷、母亲救女裹挟的奋不顾命,到底还是让钱家人恢复了神智。 “叶夫人,您别急啊。” 钱老夫人怔愣着起身,又呵斥大夫。 “还不快给媳妇用药?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她的眼睛空洞地左右张望,束手无策却心有不甘。 叶娇见情势暂稳,走过去安慰母亲。 “母亲,别担心,姐姐没事的。” 叶夫人示意叶娇走近,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点拿走?这也太重了,金子做的吗?我胳膊都麻了。” 她说着就要把剑丢在地上。 叶夫人平时是不碰刀枪剑戟的贵妇人,挥剑闯门,的确是难为了她。 叶娇连忙接过,回答道:“是古越国的青铜。母亲您平时不都不让我碰嘛。” 御赐之物,一般都供在家中正堂内,小心保管。 叶娇把剑扛在肩上,像扛着一把锄头。 她站在叶柔床前,明亮的眼睛看谁一眼,谁就吓得直哆嗦。 救活叶柔并不困难。 血崩是因为滑胎,盲目保胎会让她血竭而亡,可若狠心用药催产,等胎儿堕下,血流便止住了。 血止住,胎儿也没了。 叶柔躺在床上小声哭泣,叶夫人没有碰钱家奉上的茶水,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钱老夫人连忙解释:“这孩子不懂事,半夜跑去半月塘找叶二小姐,这才出了事。” “不是,”虚弱的叶柔牵住母亲的衣角,悲愤道,“是钱友恭打我,孩子才……没了。” “胡说!”钱老夫人上前一步,急着为儿子辩解。叶娇把宝剑从肩膀上卸下,钱老夫人便又退回去了。 “这不是胡说嘛!”她小声地嘟囔着。 “走吧。”叶夫人站起身,抬手搭在奶娘胳膊上,迈步向外走去。 这就走了? 竟没有因此发怒? 钱老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正要送客,又听叶夫人交代奶娘道:“用软轿抬着大小姐,给她裹严实,小月子也不能吹风。” 这是要把叶柔带走。 钱老夫人顿时慌了。 “亲家,您可别这样。这事儿脏污,哪儿能回娘家坐月子?” 叶夫人回过头,一双杏眼中含着冷冽:“你们钱家才脏污,我们叶家不脏,也不怕脏。” “亲家!”钱老夫人拦住叶夫人的路,“您这么做,是逼着两个孩子和离吗?” “和离?”叶夫人冷笑道,“你们也配和离?明日京兆府,接我们叶家休夫的状纸吧!” 折腾了一夜,天已蒙蒙亮。 叶娇扛着剑走到钱宅门口,看到那里守着京兆府的衙役,远远地,那人的马车仍停在道旁。 只见马车,没有见人。 忙了整晚,或许他已经在车内睡着了。 叶娇把扛着的剑换了个肩头,跟随母亲步入马车。 叶家人浩浩荡荡,几乎出动了整个国公府。来的人这么多,就算是抢,也能把叶柔抢回去。 小轿抬出叶柔,再把她扶上马车。叶柔掀开车帘,幽幽地看一眼钱宅。 钱友恭已经被抓走了。 那是她违抗母命执意要嫁的人,那个人伤害她,还要伤害她的妹妹,甚至丧心病狂到杀人埋尸。 叶柔像是大梦初醒,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昏了头。 可是就这么回去吗?她觉得屈辱又羞愧。 叶夫人看到了女儿的神情。 “快放下帘子,别吹到凉风。”她提醒道。 “母亲,”叶柔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女儿已经出嫁了,这么回去,可怎么是好?” “怎么?”叶夫人竖眉道,“怕我养不起你吗?你放心,就是山珍海味供着你,母亲也能再养你五十年。” 叶柔痛哭失声窝进叶夫人怀里,叶夫人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像在安慰襁褓里的婴儿。 不管长多么大,母亲永远都会为孩子兜底。 “就是,”叶娇也跟着安慰姐姐,“咱们家里不缺钱。” 叶夫人撇撇嘴,看叶娇一眼。 “你这套衣服哪儿来的?” 叶娇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叶夫人又看她的头发。 “怎么最近越来越素了?明日再去买些钗环,给你姐姐也带回来些。” 叶娇依偎进母亲怀里,深深闻了闻她的气息,觉得这一夜的惊惧难捱,都过去了。 叶夫人张开胳膊,把两个女儿紧紧拥住。 十年了,没有丈夫的日子,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二日的朝堂上,皇帝知道了钱宅的事。 原本钱友恭只是一个没资格上朝的京兆府参军,皇帝不必过问这件案情。但死的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就难免还要抚慰几句。 户部侍郎悲痛欲绝,已告假休养。 除了这些,皇帝最在意的,是那柄先帝御赐的宝剑。 “安国公府,”他在御座后沉声道,“他们竟肯拿出先帝的那把剑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许多朝臣不明所以,但一位年老些的官员道:“微臣记得,当初圣上赐陈王死罪,陈王妃哭求安国公府借剑求情,被拒绝了。” 陈王妃,是叶娇的姑母。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不光拒绝,叶羲干脆远避庙堂,出家为道,十年来不曾回来,可见道心坚定。” 皇帝显然不想多提当年的事,他摇头道:“近日两事,均涉安国公府。叶家要休夫,那便依了他们。刘砚——” 京兆府府尹刘砚应声出列。 皇帝道:“朕听说是叶娇报官?”他问得很轻松,却像是在等待什么不同寻常的回答。 刘砚迟疑一瞬,点头道:“正是。” 他的话不多,就算回禀皇帝,也常常只是一句。 皇帝缓慢地“哦”了一声,又夸奖叶娇道:“弱质女流却能大义灭亲锄奸惩恶,理应厚赏。不过女儿家的名节要紧,你断案粗中有细,朕很放心。” 刘砚惶恐下拜,诚惶诚恐道:“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皇帝起身退朝,忍不住同内侍总管高福道:“刘砚那个闷葫芦,真是胆大包天。” 高福跟着皇帝踱步,不敢言语。 “朕都知道是小九帮忙报的官,他还帮着欺瞒朕。” 高福连忙劝解道:“虽然是九皇子敲开京兆府的门,但的确是陪着叶小姐呢。圣上您自己都说,女儿家的名节要紧嘛。” 皇帝停步颔首,觉得高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叶娇……”他挑眉道,“你见过这孩子吗?她怎么就认识小九了?还有小九,深更半夜怎么就到处溜达呢?” “圣上,”高福眯着眼笑,“九皇子尚未娶妻,家中没有妻子管束,正是出门游玩的放纵时光啊。” 皇帝皱眉凝思,似乎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好日子。 然后又想到了自己现在有多苦。 “不行,”他摇头道,“得给小九定个亲事。” 李策坐在院落里,用磨石打磨一把剑刃。磨了许久,插入剑鞘。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把剑举起,扛在肩上走了两步。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剑扛肩上。 为了省力吗? 那模样真是傻透了。 李策收起剑,散漫地坐在台阶上,日影微移,他也挪动,尽量坐在太阳下。 他这种寒瘀体质的人,离不开阳光。 在皇陵的那些年,他有很多时候就这么晒太阳。身边没有人陪,他从日出晒到日落,无趣得很。 此时院门处有咳嗽声传来,五皇子李璟大步走进来。 “哟!”他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样子,“吃白食儿的活死人可真好,能悠闲自在地晒太阳。” 李策斜睨他一眼,问道:“包子吃完了?是不是一次吃太多,撑得慌?” 那日李策给李璟买了几个包子。 “呸!”李璟大声道,“你是咱们兄弟里最抠门的吧?我花大价钱养着你,你就送几个包子打发我吗?还是野韭菜鸡蛋馅儿的,能不能有点荤腥?我没吃!给狗了!” 李策冷哼一声没说话,李璟却凑过来。 “告诉你一件喜事,”他眉飞色舞道,“你要成亲了。” 李策猛然看向他,被这个消息惊得咳嗽起来。 第13章 李策咳得肩膀耸动,胸口像坏掉的风箱,整个人如一吹即倒的芦苇。 李璟立刻摸出衣袖中的泰山石,惊恐退后道:“李策,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太医,你可千万别死在我府上。” 如果府里死了个未成婚的青年人,那可真是晦气中的晦气。 李策抬手拒绝。 “娶谁?”他的问题简明扼要。 “不知道啊。”李璟仔细观察李策的面色,因为咳嗽了一阵,他的脸露出几分奇异的潮红。有了这丝红,李策素日惨白的脸反而好看了许多。 “那你怎么说……咳,我要成亲了?你看我这身子,破衣烂衫一般,如何成亲?” 李策摇着头,一脸苦笑。 李璟鼓了鼓嘴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知道父皇怎么就惦记起你的婚事,说是七夕临近,让姑母主持乞巧宴,把宗室和朝臣家未嫁未娶的适龄男女都凑到一起。当然,主要是让你挑选,别人都是凑数的。若有合心意的,姑母会趁势做媒。我回来的路上,见宦官已经去传旨了。” 原来是这样。 李策兴致索然道:“我还病着,没力气去。” 李璟也不太关心李策的病情,他喜欢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父皇还趁机安抚户部侍郎和安国公府,特许让严家没成亲的那个小子,和安国公府的叶二小姐,都去赴宴。” “谁?”李策直起身子。 “叶二小姐啊,”李璟揣手道,“听说人长得很美,还温柔善良擅长女红音律。傅明烛那个王八蛋,丢了明珠娶鱼眼,倒让别人捡便宜了。” 李璟展平衣襟,施施然道:“你说若我娶她做侧妃,父皇会不会答应?” 李策抬手攥住了李璟的衣袖。 “扶我起来。”他把李璟拽得险些摔倒。 “你干什么啊?”李璟抱怨着扶起李策,“不是没力气吗?怎么这会儿力大如牛了。” “父皇都说了是为我择妻,”李策勉强起身,微微咳嗽道,“我挑剩下的,才轮到你。” “呵!”李璟满不在乎地转身,“这事儿讲两情相悦,嫁给你做正妃,还真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看我这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姑娘不喜欢?” 瞧他那样子,是一定要去了。 圣旨先送到长公主府上,很快,长公主便拟定名册,做好请柬,四散出去。 收到请柬的人家大多欢天喜地,但安国公府反而很安静。 叶柔正在坐小月子,叶娇每日练剑骑射后,就到姐姐屋里叙话。 “听说长公主要在七夕节设宴,你去吗?”叶柔问。 “不去。”叶娇答得干净利落。 经过钱友恭的事,叶柔不再逼迫妹妹高嫁。 她面露愧色点头道:“不去也好,姐姐丢了人,很怕你因为我,被那些宗室贵女议论取笑。” “姐姐不丢人,我也不怕她们议论,”叶娇拍了拍姐姐的手背,“我不去,是因为那日西市乾县豆腐王开业,我要去吃豆腐脑。” 叶娇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早听说乾县豆腐脑好吃。这是他们在京城的第一家店,从装修开始,叶娇便惦记上了。 “娇娇,”叶柔忍不住叹息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这句话,走到门口的叶长庚止住脚步。 他一直住在书院,听说家里出事,立刻赶回来。 心中忧心妹妹,却又内疚自己没能帮上忙,此时听到叶柔叹息,揪着心立在门口。 “请你去,是陛下的意思。你若不去,托病就是了,跑到西市买豆腐脑,却拒绝宴会,万一被人知道了,合适吗?” 眼下安国公府正处风口浪尖,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才是。 叶柔正色道:“去一去,没有合眼的,回来便罢。咱们家惹不起朝廷,也惹不起那些贵女。不争,不抢,避开祸事纷争,就算吃亏,也不能造次。” 叶娇的手指绞着衣裙,咬唇道:“姐姐批评的对,我去就是了。但是,我可不吃亏!她们别想欺负我。” 叶柔的声音小若蚊蝇:“娇娇,咱们家不是以前了。如果父亲在,安国公府的爵位在,或者哥哥在朝为官,钱友恭敢这么欺负咱们吗?可父亲他……除了每年都有人拿着他的印信到帐房支钱,就没有管过我们。” 她说着淌下泪水:“你就忍一忍,别惹事。” “怎么就哭了?”叶娇拿起手帕为姐姐拭泪,宽慰道,“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再靠着父亲,靠着爵位。大不了,我也去讨个官做,让姐姐你扬眉吐气!” 门外的叶长庚静静听着,面色内疚,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很沉,像黏在地上。 外面都传,说钱友恭因琐事杀严从效,被叶娇发觉报官。而叶柔因为阻止钱友恭毁尸灭迹,被打到小产。 但这只是外面的说法。 叶长庚虽然学业不精,但他心思很缜密。 叶娇是怎么发现的,那个时刻,她应该已经睡了。 钱友恭那种巴结逢迎的人,会为了什么琐事杀严从效?是什么事情要败露,让他急于掩饰呢? 那个晚上,妹妹们绝对经历了恐怖阴暗的事。 他没有帮上任何忙,他连冲到京兆府监牢打钱友恭一顿,都不能做。 因为斗殴会让他被书院除名,也就无法参加科举。 而其实他根本就完不成学业,无论怎么学,考测时总是垫底。 他是没用的哥哥,天底下最没用。 叶长庚走出坊街,抬头见乌云遮蔽日光,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就是这么站在坊街上,拖住父亲的手。 而父亲掰开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郑重道:“长庚,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他恨父亲,但是从没忘过这个嘱托。 可十年后的今天,当妹妹们出事,还是要靠母亲手持宝剑冲进去救人。 而他这个儿子,没有半点用处。 叶长庚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有数十军士策马而过,其中一匹马险些撞到叶长庚。 马上的人呵斥道:“肃王回京!还不道旁避让!” 百姓们向两边避开,叶长庚看着飞扬跋扈离开的军士,突然如梦初醒般紧追了几步,又转过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身影如风,似藏在剑鞘里蠢蠢欲动的利剑。 肃王李珑,是皇长子,也是目前唯一封王的皇子。 “珑”,乃上古祈雨之玉。 李珑出生那年,皇帝只是王爷而已。 正值河南道数月大旱,先帝为这个孙子赐名为“珑”,取求雨之意。 说来也巧,赐名三日后,河南道天降甘露,庄稼得以保全。 先帝喜极,不久便敕封太子,也便是如今的皇帝。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珑虽非皇后所生,皇帝却对他十分倚重。 为了让李珑熟悉政务,皇帝先让他在各部协助理事,再派他带兵镇守北疆。此次回来,是被一纸诏书召回的。 王府大门紧闭,李珑尚未脱去铠甲,便先召王府幕僚议事。 他要在面见皇帝之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吐蕃犯边,本王正集结兵力歼灭,怎么这种时候,反而被召回呢?” 李珑百思不解。 “是因为立储的事。”王府詹事低声道。 李珑脸上的焦虑瞬间褪去,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问道:“怎么说?” 两个月前,宰相联合几位朝臣,请谏皇帝早立国本,以安天下之心。皇帝顺口问朝臣的意见,没想到他们除了推举二皇子,竟有更多人举荐肃王。 二皇子乃皇后嫡出,依祖宗法制,最有资格入主东宫。 但肃王是庶长子,若要立长,似乎也说得过去。 就连皇帝都没想到,肃王的拥趸竟然这么多。 “糊涂!”李珑道,“是谁作主举荐本王?父皇必定以为本王有夺嫡之心了!” 一旦夺嫡,则兄弟反目,朝堂党争,内耗严重,朝廷永无宁日。 就算他有这个心,也不能过早暴露。 李珑放下茶盏,因为太过用力,青瓷盏碎成数片。 王府内一片肃静,过了一会儿,王府詹事沉声道:“王爷,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举荐您的,都是二皇子的人。” 他们是故意的。 皇帝春秋鼎盛,怎么会容许有皇子生出夺位之心? 这便是肃王被召回的原因。 一国之主,只会让他最信任的人领兵守边。 “本王去同父皇解释。”李珑起身道。 “不妥,”一位王府幕僚拦住了李珑,“王爷,这事儿原本已是死局,但王爷您的运气好,只需要做一件事,便会打消圣上的疑虑。” “什么事?”李珑问。 “娶妻。”幕僚答。 皇子娶妻,都是要考虑女方母族权势的。 势盛者,会对皇子多有助益。 李珑二十岁那年,皇帝为他指婚,娶了江东望族顾氏女。但顾氏身子不好,诞下一子后,便猝然离世。 如今李珑年过三十,尚无王妃。 幕僚缓缓道:“陛下以为王爷有争权夺位之心,王爷不妨求娶一位母族无权无势的女子做继室。近日正好有一位女子,既得陛下青眼,又是没落人家。” “谁?”李珑雄鹰般敏锐的眼睛看向幕僚。 “安国公府,”幕僚道,“次女叶娇。” …… 第14章 安国公府,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 以至于肃王李珑听到后,缓缓解开甲胄,用了许多时间回忆。 “是先陈王那个……” “是。”幕僚道。 这件事太久没有人提起,以至于大家像是忘记了。 安国公府,原本是先陈王的妻族。 十三年前,叶娇的姑母叶颖,嫁给了李珑的叔父陈王,是为陈王妃。后来陈王谋反事败,被皇帝赐死。 陈王妃回到安国公府,想借出御赐宝剑,向皇帝求情。 毕竟当时安国公虽已去世,但朝中仍有许多国公爷的旧部。 陈王妃的哥哥,叶娇的父亲叶羲,拒绝了。 他认为陈王死有余辜,万不可再让安国公旧部卷入纷争。陈王妃委屈愤怒,发誓同安国公府断绝关系。她带着陈王的尸体离去,听从皇命把陈王葬在淮水边,并终身守墓。 而叶羲也没有留在京都。 他先是恳求皇帝收回宝剑,遭拒后前往管理僧道之事的祠部,取到度牒,出家为道了。 留下安国公府孤儿寡母,十年来杳无音信。 幕僚详细讲了叶柔和叶娇的事,特地提起叶娇。 “傅明烛退婚时,圣上便对叶家流露出怜悯之意。叶娇深夜报官后,圣上更是对她赞赏有加。如今王爷若肯求娶叶娇,一能昭示没有争权之意,二能替圣上安抚国公府,表明孝心。” 李珑把脱掉的甲胄丢在地上,“啪”地一声。 殿外传来几声狗叫,那是他从塞外带回的猛犬。 李珑凝眉颔首,这事便算定下了。 他是擅长军中杀伐的人,做事干净利落。 “左右我也不在乎娶谁,明日我便恳求陛下为我赐婚。” 幕僚们相互看看,含笑道:“还是请殿下前往长公主乞巧宴,您会在那里恰巧遇到叶娇,之后求娶,才合情合理。” 不然就太像计谋了。 李珑点头道:“那便有劳各位,安排周详些。” 所谓的安排周详,自然是要让两人的席位尽量接近,在乞巧宴会上,给李珑展示的机会。 不然就算李珑求娶,若叶娇厌恶拒绝,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但是当李珑第二日到达宴会,发现叶娇身边已围了人。 是几个朝臣显贵之女,她们大多刚刚及笄,说话却叽叽喳喳,听起来聒噪得很。 “你就说,是不是你指使人射的箭?” “是不是你欺负白薇姐姐?” “对,秦白薇都羞得不敢出门了,都是你的错!” 叶娇身穿彤霜两色抹胸长裙,高梳柔风髻,头上钗环灼目,面容清雅无双。面对那么多挑衅的贵女,她镇定自若,甚至带着轻松的笑意。 笑容在李珑唇角散开。 看来幕僚的主意不错,娶这个姑娘进门,就算她的母族毫无助力,放在府中,也觉赏心悦目。 叶娇正在回答姑娘们的问话,声音清亮,悦耳动听。 “奴家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在同情那个秦白薇吗?” 她退后一步,柔嫩的胳膊举起来,把一圈姑娘数数般指了一遍,确认道:“难道你们是她的朋友?” “那是自然!”有个姑娘回答道,“她是同我们一起玩到大的,不像你,没人搭理。” 叶娇的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她摇着头数落道:“原来你们同婚前通奸、抢人夫婿的人是朋友啊!所谓物以类聚、一丘之貉,你们几个,也是这样的人吗?那你们还来什么乞巧宴,怎么不找辆马车,脱掉衣服跑到御街上去?” 几个姑娘的脸红成一片,有一个当场被气哭了。 这可是乞巧宴,是祈福、乞巧,求上天赐予好姻缘的日子。家里已经叮嘱过,会有皇子当场择妻。谁也没想到只是指责叶娇两句,便被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 姑娘们掩面奔逃,找自己家奶娘丫头哭诉去了。叶娇悠闲自在地走出来,啃了一口苹果。 “太弱了。”她自言自语道。 李珑看叶娇独自一人,便想要上前搭讪,可不远处却有人开口唤他。 “肃王兄!” 是五皇子李璟和九皇子李策。 两个弟弟走过来,个个面含敬重亲热有加,李珑不得不同他们闲聊几句。 “王兄回来了?”李璟道,“改日一起去看戏啊。” 李璟平日最喜三件事:看戏、吃酒、听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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