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策寻仇。皇帝是不怕朝臣之间因为私心倾轧的,他怕的是不臣、不忠之心。 皇帝冷笑一声,坐在御座后神思沉沉,看向本朝三公和首辅大臣,宰相傅谦。 “傅卿你来告诉朕,此案该如何判?” 皇帝知道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诬陷,他问不出,故而有些气恼。 或许无论阎季德还是李策,都有皇帝不知道的,神秘莫测的一面。 傅谦施礼道:“按大唐律,构陷污蔑重罪,可流三千里,亦可判处斩刑。” 至于到底是流放还是斩刑,一切但凭君意。 皇帝颔首,又把询问的目光看向三公中说话不太喘气、地位又最高的太傅。 太傅或许是因为年纪老迈,不太想看到杀伐,故而劝解道:“那老臣就斗胆开口,恳求圣上看在阎季德卫护皇城七年的份上,饶他死罪吧。” 毕竟这件事没有产生太大的恶果,皇帝闻言颔首道:“那就依张太傅所说,抄没阎季德家财,流三千里。” 阎季德并未求饶,两名宫内羽林卫上前,把阎季德拉下去。 三公和宰相也告退离开,紫宸殿内便只剩下皇帝和几个小辈。 李策、叶娇还有跟来看热闹的李璟。 “朕现在知道,”皇帝站起身,在殿内踱步道,“李策因为流民,去了杨泉山;叶长庚看到信烟,去了杨泉山;那叶武侯长是因为什么呢?不会……未卜先知吧?” 烦心的事情刚刚处置完,皇帝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威严。 话音刚落,李璟就缩回头,考虑从哪里溜出殿。让他意外的是,叶娇并未告状。 “回禀圣上,”叶娇叩头道,“微臣听说楚王殿下去杨泉山寻找流民,放心不下,才跟去了。” 她没有提被李璟哄骗的事,李璟长松了一口气。 而皇帝关注的重点,当然是“放心不下”这四个字。 叶娇还在关心李策啊?尽管被拒婚,被撇清干系,她还是忍不住去关心,去惦念,还跑去杨泉山救李策的命。 她真是……可怜可爱又让朕心疼。 皇帝再看一眼李策和李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两个逆子,一个不成婚,一个不生娃,真是要气死朕了。 想到此处,皇帝连忙多看几眼叶娇,舒缓一下气愤的心情,继而又温声道:“这次多亏有你,有你兄长,才避免了阎季德残杀流民。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朕赏给你。” 皇帝满含期待地看着叶娇。 快说你要嫁给李策,朕就算是绑,也把他绑着跟你拜堂成亲。 但叶娇竟然志不在此。 她想了想,抬头道:“回禀圣上,自微臣任职武侯长以来,日日在京都巡街探查,发现有两处望楼视角不好,应该挪动换址;还有武侯和京兆府、禁军的巡查没有统一规划过,有时都在巡街,又有时街面空无一人,更或者挤在一起。微臣写了几份奏疏,想上呈圣上,请求圣上得闲时看一眼。” 皇帝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 怎么会这样? 朕想让你嫁人,你想让朕干活,没天理。 他沉声道:“这算什么赏赐?想要别的什么吗?” 叶娇摇摇头,满脸真挚道:“世道安乐太平、微臣得见天颜,这些都是圣上的赏赐。微臣唯愿圣上万寿无疆,大唐国祚绵延,这便是天大的赏赐和恩典。” 皇帝的眉毛扬起来,同高福对视一眼。 因为听到夸奖而开心,因为不能一直听下去而遗憾。 高福的眼里也都是笑意。这姑娘的嘴怎么这么甜,得亏她不是男人,不能净身服侍皇帝。不然哪儿还有自己什么事儿呢。 皇帝干咳几声,表示不想听人恭维,淡淡道:“你们今日也都累了,回去吧。” 叶娇和李璟叩头告退,李策却开口道:“父皇,儿臣想询问一件事。” “什么事?”皇帝再次燃起希望。 不会是恳求赐婚吧? 哪知道李策更不靠谱,他询问道:“儿臣想问问,为何皇陵里儿臣的生辰,跟皇室牒册里记录的不一样呢?” 这是他今日最大的疑问。 皇帝显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他疑惑地蹙眉,幸而高福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皇帝才点头开口。 “朕想起来了,”他感慨道,“那时你出生不久,皇陵地动,司天台说勾星在房、心之间,阳微阴盛、气失其序,需要舍一子入皇陵,以纯阳抵消阴气。朕召朝臣商议,最后决定送你去。但你的生母顺嫔,跪在紫宸殿外,哭求许久。” 顺嫔说,所谓舍一子入皇陵,不是守陵,是献祭。她担心自己的儿子一去不回,阳寿被消解殆尽。 “她那时生产不久,朕怕她落下隐疾,便让负责陵墓的诸陵署在守陵名册中,把你的生辰改早一个时辰。这样哄着顺嫔,她才同意了。” 所以送去皇陵的生辰是假的,李策一直记在心里的生辰,是假的。 一个时辰而已,不会改变出生的日子,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李策有些恍惚地叩首离开,走到紫宸殿的台阶下时,看着一块砖,怔怔许久。 母亲当初就是跪在这里的吗? “怎么了?快走啊!”李璟扯了扯他的衣袖,一面走,一面揶揄道,“你这伤口要不要紧?瞧你这狼狈样子,出去别说是我弟弟。” 李策抬起头,看着前面叶娇的背影,紧走几步,喊道:“叶……武侯长,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叶娇转过头。 她抱臂站在甬道上,烟霞般的裙裾轻轻飘扬,看着李策焦急懊悔的神情,问道:“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 第79章 她的裙角还沾有杨泉山上的灰尘,绝色无双的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一刻钟前,她才在殿内说起救助李策的事。 但叶娇此时笑着,天真无邪满脸懵懂,俨然已经不认得李策。 李璟哈哈大笑,指指叶娇,又指指李策,幸灾乐祸道:“完了,人家不认识你了。” 笑完发现李策和叶娇的神情都不太好,李璟又收起自己左右摇摆的动作,假装持重道:“咳咳,本王先回去了。” 他说着迈步出宫,顺便把送他们出来的小宦官带走。 李策背对日光站在叶娇面前,刀削般笔直的鼻梁上,有初冬清浅的光晕。他似乎忘记该怎么说话,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歉意,开口道:“你之前问起我生辰的事,我想同你讲讲。” “不必了,”叶娇面无表情道,“圣上说了,因为顺嫔怕送你去皇陵是献祭,所以改了你的生辰。这样供奉到皇陵的生辰是假的,就不会折损你的阳寿。” 其实这只是心理安慰罢了,李策该受的罪一样不少。 “所以我之前以为自己活不长了……”李策试探着,想说出当初拒婚的原因,但叶娇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好了,殿下您还能活很久很久,恭喜。”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李策伸出手,捉住了她的衣袖。 李策心情复杂,仿佛上天突然给了他一件礼物,却要收走另一件。 送来的礼物是贵重的生命,收走的那个,跟生命一样贵重。 “叶娇,”他唤道,“我知道自己错了,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叶娇转过头,神情悲切,却没有哭。 “所以你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掉,才拒婚,才说那些刻薄的话吗?你没有告诉我,没有说清楚,你自己想明白了,决定了,就放弃了我们的感情。” 李策嘴唇微动,上前一步,在空寂无人的皇宫甬道,克制自己想要拥抱叶娇的冲动,红着眼眶点头。 叶娇撇着嘴,似乎要哭了,却陡然拔高声音,骂道:“来得及吗?鸡煮熟了你舍不得杀了,房子倒了你想起来修了,晚了!我告诉你,晚了!我清楚记得你说过的话,现在原原本本还给你!” 叶娇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时间太久,我已经变心了。不要不信,承认自己不被人喜欢,一点都不难。” 她说完猛然甩开衣袖,大步向宫外走去。 李策立在原地,衣袖被抽走后的凉意席卷他的手指,继而扩散至全身。 他颓然地站了许久,直到天空飘落细碎的雪粒,才想起迈步离开。 下雪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真早。 叶长庚把吐蕃使团护送进京后,这些外邦人就由鸿胪寺接管。 《通典》有载:“郊庙行礼赞导九宾。鸿,声也;胪,传也。所以传声赞导,故曰鸿胪。” 外吏朝觐,诸蕃入贡,都由鸿胪寺引奏。 如今的鸿胪寺卿姓王名玄意,三十多岁,译语官出身,能说九种番邦话。他亲自同叶长庚交接,安排好吐蕃使臣的住宿餐饮,询问使臣们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别的使臣无非是希望吃的住的尽量同故乡一样,只有吐蕃公主格桑梅朵,希望有人能陪她逛一逛街市,领略大唐繁华。 “这个容易,”王玄意道,“本官安排译语官陪伴公主,也会安排护卫,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全。” “奴家会说大唐雅言,”格桑梅朵蒙着面纱,露出一对丹凤眼,含笑看了一眼叶长庚,有些拘谨道,“且奴家不习惯跟不熟的人同行,如果能从护送使团的将军中选一位,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声音柔软如风,带着远离故乡的怯意,和对王玄意的感激。王玄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被她的神情打动。 虽然格桑梅朵没有说选谁,但王玄意立刻懂了。 “那就……”他对叶长庚拱手道,“劳烦叶将军这些日子陪伴公主殿下。” “我这才刚回来,”叶长庚道,“免不了要到兵部应差,还是挑个校尉去吧。” “那怎么行?”王玄意打哈哈道,“叶将军是在长安城长大的,别的人万一不熟悉道路,把公主弄丢了,可要怪我们鸿胪寺招待不周,损了咱大唐的颜面。” 话都说到这里,叶长庚也不好推脱。 他点头离开,走了几步,格桑梅朵忽然轻声呼唤。 “叶将军。” 叶长庚转身,见格桑梅朵立在初雪中,对他郑重施礼。 “这一路多谢将军照拂。” 她脖颈上的金项圈闪着光芒,宝蓝色的裙裾垂地,像盛放在雪中的一朵蓝莲花。 端庄优雅,清丽出尘。 叶长庚对她拱手回礼,才阔步而去。 要回家了! 离家半年,他已经很想家了。 母亲怎么样,妹妹们怎么样了?家里的仆人听不听话,外面的生意怎么样?叶长庚在初雪中纵马向前,没忘了隐藏好身上的伤口,整理衣服,擦干净头脸。 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容光焕发,母亲才不会担忧心疼。 暮鼓阵阵,叶长庚纵马走到街口,忽然看到十几个武侯簇拥着一位身穿红裙、肩裹白狐大氅的女子。他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叶娇。 他与叶娇已经在杨泉山见过一面,那时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话。 此时见妹妹被一群武侯夹在中间,而妹妹神情难过,顿时恼怒。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欺负到我妹妹头上?” 说着就要上前揍人。 叶娇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纵马过来,对叶长庚挥手。 “叶将军,您可别拔刀。是我,记得吗?” “白武侯长,”叶长庚挂念地看着妹妹,对白羡鱼冷哼一声,“却不知我妹妹犯了什么王法,被你们左右挟制,马都跑不快了。” 叶娇已经骑马过来,闻言笑着抱住双臂。 她刚刚同李策吵过一架,这会儿见到哥哥,觉得又委屈又开心。 白羡鱼苦着脸。 “叶将军,您赶紧打听打听吧,眼下令妹贵为大唐长安武侯长,是小弟我的上司了。我们可不是挟制,是簇拥,是拱卫,是从御街口接回来,拍马溜须呢。” 叶长庚惊讶地看向叶娇,见她清澈的桃花眼转了转,突然抬手指挥身后的武侯。 “你们两个,去维持一下大兴善寺门口的秩序;你们三个,到昌明观转转;你、你、还有你们,都到东市去,看看昨日放生在放生池里的乌龟死了没。监督一下,再看到有人放生毒蛇,就地拿下!” “是!是!遵命!”武侯们应声如雷,接着迅速掉转马头,依令行事了。这干净利落的安排和惟命是从的回应,惊得叶长庚目瞪口呆。 怎么他才离家半年,京都的武侯,就归妹妹管了? 关键是管得还很不错,精神风貌可比以前强多了。 白羡鱼看着散开的武侯,对叶长庚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叶娇已经开始对白羡鱼发号施令。 “白队长,”她吩咐道,“圣上治罪了禁军统领,这几日的安防,你要格外注意啊。” “是,是。”白羡鱼假装郑重,拍马离去,叶娇才笑嘻嘻地看着叶长庚。 “怎么样?我厉害吗?” “厉害!”叶长庚对她竖起拇指,又道,“可是我看你刚才的安排,也太劳累了些。” “不累,”叶娇道,“本来我们是要去喝大酒的,刚才那样,是我故意显摆自己,其实平时没什么大事。” 叶长庚闻言哈哈大笑。 “走吧,你得跟哥哥讲讲,怎么就得了个官做。” 叶娇持缰转向,淡淡道:“这还要多谢楚王殿下了。” 是李策拒婚,她才利用皇帝的同情心,讨了个官。 考虑到哥哥听到真相后很可能会去揍李策一顿,她还是迟些说吧。 两匹突厥马并骑向前,朝里坊最深处,那盏高挂的红灯笼跃去。 那是家的方向,初雪飞扬,游子归家。 李策只歇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就要离开京都,送返流民了。 马车走得很慢,在出城的明德门前,他再次看到叶娇。 雪依旧下着,叶娇站在城门前,把手里的小暖炉丢给白羡鱼,正在说些什么。白羡鱼笑嘻嘻地,紧挨叶娇站着,恨不得钻到叶娇的衣服里。 李策的马车走得很慢,慢慢靠近叶娇,随从青峰高喊道:“叶武侯长,今日是你值守啊?” 青峰自认和叶娇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就算主人没有开口,他也能搭几句话。 叶娇看到他,站在原地点头道:“是青峰啊,要出城吗?” “是啊!”青峰驾马再靠近一点,扬声道,“我们殿下要出城赈灾了,老规矩,叶武侯长来搜车吧。” 他眼巴巴地看着叶娇。 心里的话写在脸上。 赶紧来搜吧,送上门的殿下,不搜白不搜。 …… 第80章 叶娇站在原地,没有向马车挪动哪怕一步。 她的脸上带着恪尽职守的认真,却并没有留神李策的马车,反而关心起青峰来。 “你昨日受了伤,好些了吗?” 昨日在杨泉山,青峰为了阻止阎季德,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才休息了一个晚上,就活蹦乱跳继续驾车了。 青峰受宠若惊道:“承蒙武侯长垂问,好得差不多了。”他抓住马车的车帘,把话题往李策身上引,“我们殿下也受伤了,叶武侯长这回搜车的时候,可小心些。” 来吧,搜一搜,关心两句,你们俩就能和好啦。 叶娇闻言点头,青峰强忍激动的心情,麻溜掀开车帘,就等着叶娇钻进去。叶娇却对身边的白羡鱼道:“小鱼去搜吧,动作轻些,别弄坏了楚王殿下。” 这话听起来像在关心,可是那云淡风轻又有些漠然的语气,仿佛是在提醒顽劣的孩童——别踢这棵树,别跳臭水沟,别欺负那只可怜的癞蛤蟆。 白羡鱼抱紧手炉,乖顺地答应着,就向马车走来。 青峰的手僵在空中,想放下车帘,白羡鱼已经滑不溜秋地钻进去。 “武侯长……”寒风扑面而来,青峰有些不甘心道,“您不亲自搜吗?” 叶娇浅笑摇头:“虽然我已经是朝廷命官,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避嫌些好。” 是这样吗? 青峰表情灰败,无可奈何地小声嘀咕:“上回脱衣服搜时,也没说避嫌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看来,他的主子是失宠了啊。 青峰揉了揉自己冻僵的脸,拍掉肩头的雪花,整个人垂头丧气。像冷宫中弃妃的丫头那样,感觉暗无天日,有些为主人委屈,又觉得主人不争气,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而马车内的白羡鱼也不太好受。 他弯着腰进来,看到李策端坐窗前,脸色苍白,手边的小炭炉将熄未熄,虽然拥炉围裘,却不知怎的让人看出几分凄凉。 白羡鱼照样是两不得罪,他笑眯眯道:“卑职就是走个过场,殿下您这里自然是不必搜的。我这就出去。” 李策却叫住了他。 “白队长,”李策温和道,“本王这一去,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有件事,想托你帮忙。” 白羡鱼的腰再弯几分。 “殿下您尽管吩咐,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他仔细听着,听完连连点头,全部应承下来。钻出马车时,白羡鱼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长高了些,昂首挺胸。 他现在混得真不错,连着两位王爷,都托他办事呢。赵王托他不要求娶叶娇,楚王这件事嘛,也跟叶娇有关。 瞧瞧,叶娇就是他的福星。 李策的马车吱吱呀呀穿过城门,飞扬的白雪层层叠叠,给车顶勾勒一条柔和的银边。 白羡鱼慢悠悠走回来,对叶娇禀报。 “搜过了,卑职可是不惜得罪楚王殿下,也要对武侯长您惟命是从啊。” 叶娇沉沉点头,唇角微弯道:“上回圣上赏赐的突厥马,我送你一匹。” 叶娇上任那日,在城门口搜查宗全武有功,圣上赏了两匹马。她自己骑了一匹,另外一匹拴在武侯铺。 那马娇贵,要请专人饲养,每日还要吃不少精细草料,武侯铺快要养不起了。 “当真?”白羡鱼跳起来,落地时踩到冰雪,险些摔倒。 “去牵吧。”叶娇对他挥手,白羡鱼转身就跑,竟是一刻都不想等了。 碍眼的离开,叶娇迈步爬上城墙。 官道笔直,雪天的视线不太好,叶娇极目望去,见李策的马车行进得有些缓慢,就在距离城墙数十丈处。 她在垛口上划拉一把雪,团成雪球,向那辆马车远远地丢过去。 “啪!”地一声,雪团砸到马车车厢。 马车停下,青峰跳下车,左右看看,不知道是谁砸的,只好又爬上车。 这次马车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叶娇连连砸出好几个雪团,直到马车变成模糊的小点,越来越远。 “可恶!”她嘟囔着,揉搓冰冷的手。 “武侯长,请用。”身后有人轻唤,叶娇转身,见一个小武侯递上手炉。 手炉的温度刚刚好,不烫手,却能瞬间把热度传遍全身。 叶娇见这人有些熟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 那小武侯微微抬头,眼中有崇敬和感激的光芒,跪地道:“武侯长,是我啊。我是白队长的手下,名叫林镜。” 他约莫十七八岁,跟叶娇一般高,身形消瘦,许是受过不少委屈,表情始终有些忧郁紧张。如果再吃胖些,眉心展开,应该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叶娇想起来了。 她上任当天,这个小武侯因为偷盗,被白羡鱼捆在梅花桩上。他先是提醒叶娇有埋伏,接着在城门口被宗全武责打。 是叶娇把小武侯救下来,让他回家养伤。 “你的伤好了?”叶娇问。 林镜的声音很小:“多亏武侯长,卑职才能活命。日后无论武侯长吩咐什么,卑职愿效犬马之劳报答。” 叶娇示意林镜起来。 “地上凉,”她道,“你的伤刚好,别再冻到膝盖。以后你跟着我,认真做事,好好做人,便是对武侯铺的报答。” 叶娇说着走下城墙,而林镜垂头恭送,紧张得不敢偷看叶娇一眼。 他的手指在风雪中张开,让冰凉的寒气压下内心的激动。 叶武侯长她……在关心我吗?林镜自卑地看看自己,心中暖意融融。 这一日回家途中,林镜被一伙人围住。 “哟!终于露面了!”为首的男人啐口吐沫道,“今晚老规矩,你值守,我们上梁。” 所谓“上梁”,自然是偷盗。 林镜家境贫困,父亲过世,母亲常年服药。武侯的薪俸很少,他不得已常常同地痞们混在一起。半夜值守时,容许这些地皮偷盗,事后拿些好处。 “不去了。”林镜站在雪后的窄巷内,拒绝道,“我是武侯,以后不再做监守自盗的事。” 地痞们怔住,接着哄堂大笑。 “你开什么玩笑?”他们捧腹道,“打算饿死自己吗?” 林镜被他们笑得无地自容,勉强也挤出一丝笑,内心有些松动。 从小到大,他一直被人孤立和排斥。后来进了武侯铺,原以为能扬眉吐气,结果还是被欺负。 是这些地痞,接近他,恭维他,把他当兄弟,给他找钱的门路。 现在拒绝他们,仿佛是一种背叛。 地痞们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揽住林镜的肩膀,笑道:“你受伤这些日子,兄弟们不敢出手,苦等着你呢。今日,明日,后日,咱们大干三十天!” 林镜呆呆地站着,地痞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今日,明日,后日……恐怕他们不止要干三十天。他今日妥协,那么这一辈子,都会是武侯铺的叛徒。 “我……”林镜的手在衣袖中攥紧,下定决心道,“不做了。” 雪慢慢停了,地痞们先是质疑,后来是劝解,最后终于是咒骂和殴打。 林镜被人推倒在雪里,脑袋顶着一团雪泥,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 他蜷缩起身子,努力护住脖子和头脸。疼痛在身体四处炸开,他拼命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打吧,打吧,林镜心道。 你们消消气,等你们打完,我就不再是以前的林镜了。 他的脑海中是冰雪覆盖的城墙,那位身穿红裙,肩裹白狐大氅的姑娘,对他露出笑容。 ——“以后你跟着我,认真做事,好好做人,便是对武侯铺的报答。” 从今天起,林镜要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因为叶长庚回来了,安国公府再一次宾客盈门,到处都是恭维祝贺声。 作为叶长庚妹妹叶娇的武侯铺亲信,白羡鱼自然也是要登门祝贺的。 他在大厅内端着酒水跑来跑去,左右逢源,结交京都权贵。刚吃过两盏酒,便见禁军副统领严从铮到了。 严从铮的官职比叶长庚大,所以白羡鱼立刻丢开别人,去跟严从铮打招呼。 严从铮的视线却在大厅内寻找着什么。 “找我们叶武侯长吧?”白羡鱼偷笑道。 严从铮表情不自然地点头。 白羡鱼连忙向他透露消息。 “宰相府的公子来了,把我们长官拉去那边说话了。” “宰相府的公子?”严从铮有些意外。 “傅明烛啊,”白羡鱼啧啧两声,“就是那个婚前与人苟合,跟我们武侯长退婚的傅明烛。看着一表人才,脑袋却被驴踢过。我瞧着他那个样子,我们武侯长还要吃亏啊……” 白羡鱼的话还没有说完,严从铮便朝着花园方向,快步去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询问身边安国公府的婢女。 “你们府中,有金疮药吗?” 瞧这架势,似乎单单是金疮药,还不够啊。搞不好就得准备一副棺材了。 白羡鱼悄悄抬脚,去看好戏。 …… 第81章 “叶娇……”傅明烛试探着开口,只说了一个名字,便被叶娇打断。 “请勿唤人名讳。” 她站在扫干净雪粒的青石砖上,名贵的翻领赤狐大氅裹着薄肩,螓首微抬,神情冷淡,偏又恪守礼仪分寸,让人挑不出毛病。 傅明烛无声叹息,因为喝了些酒,脸颊红润,重新唤道:“叶小姐,我听说你在杨泉山遇险,受伤了吗?”声音无尽温柔,仿佛他们又回到一年前,卿卿我我的时刻。 然而叶娇只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见傅明烛说不出话,叶娇便要离开,傅明烛却又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路。 “那件事以后,”他嗫嚅着开口道,“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所以你就别再生气了。” 他说的惩罚,是指被皇帝剥夺科举资格,甚至禁止举荐入仕。 如果没有婚前苟且,或者没有叶娇在御街上拆穿谎言的三箭,现在他还是前途无量,家中有娇妻美妾的贵公子。 叶娇强笑道:“因果报应而已,你若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 “我是想提醒你一件事,”傅明烛看看左右,确认无人偷听,才低声道,“锋芒毕露,容易遭人妒忌、四面树敌。如今国公府声誉鹊起如花似锦,焉知有没有人虎视眈眈,准备暗箭伤人、除之后快呢?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叶娇警觉道:“傅公子不如说明白些。” 傅明烛却只沉沉摇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方便多说。” 话说一半,卖了个关子欲言又止,是最惹人生厌的。 叶娇闻言冷笑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安国公府行端坐正,就不怕别人恶意中伤。” “是吗?”傅明烛道,“叶小姐似乎忘记了,一直行端坐正的安国公府,是怎么在十二年前被污蔑谋反,险些全族陪葬的。” 他说的是先陈王的事,那是横亘在安国公府上空的阴影。 因为那件事,叶娇的父亲出家为道漂泊在外,十多年杳无音讯。 “不会再有第二次。”叶娇紧咬嘴唇,倔强道。 “所以你需要我,”傅明烛伸手,抓住了叶娇的手臂,“退婚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如今你和楚王已经分开,若你愿意,我便休妻另娶。从此后,安国公府身后,有宰相府庇护。” 休妻另娶? 这是喜新厌旧了,还是因为她得了武侯长的差事,在某些人眼中,终于可以加以利用? “松开!” 叶娇挥臂要甩开傅明烛,他却抓得更紧:“我是宰相的儿子,就算我没有官身,也比别的人强上百倍……” 叶娇听着这些令人作呕的话,伸手就要拔出横刀。正在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男人,他雷霆般迅速靠近,一拳打在傅明烛后背。 “滚开!” 严从铮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似乎随时要打第二次。 傅明烛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红如猪肝,醉意被打醒,认出了来人。 他趔趄着站稳身子,忍着后背的疼痛,阴恻恻地笑道:“严家要得罪宰相府吗?” 严从铮把叶娇护在身后,同样冷笑。 “得罪又如何?” 他昂然而立,全然没有半点怯意。 傅明烛的嘴巴张了张,胸口起伏双手握紧,却在严从铮的威压下认输,恼羞成怒道:“你如今了不起,有本事,怎么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 他渐渐肿胀的脸上带着拆穿对方心事的得意,可是这个表情也很快僵住。 “我承认。”严从铮脱口而出,声音郑重得让傅明烛哑口无言。 “你?”他难以置信道。 严从铮从容自若道:“我喜欢她,想娶她,我以我的这份喜欢为傲。怎么?宰相府的公子,这一回你还能用卑鄙的手段上门提亲,让我同她保持距离吗?” 傅明烛呆呆地听到最后,脸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丢盔弃甲离去。 当年一起玩大的朋友,如今一个贵为禁军副统领,一个是陛下钦命的武侯长。 只有他,灰头土脸,连科举入仕的机会都没有了。 权力…… 没有权力,就什么都不是。 傅明烛的脚步很快,刚转过一个弯,险些撞到人。 “闪开!”他恶声恶气道。 “傅公子,是我啊。”一直偷听的白羡鱼走上去,奉上金疮药。 “看您唇角出血,收着这个。” 傅明烛斜睨白羡鱼,问:“白队长,你如今不去逛赌场,来这里巴结上司吗?” “瞧您说的,”白羡鱼笑道,“天底下最大的上司,是宰相大人啊。” 这句恭维恰到好处,傅明烛冷哼一声,接过白羡鱼的礼物,随口道:“改日聚聚。” “一定!”白羡鱼恭送傅明烛离开,才忍不住笑出声。 太惨了,还好他不喜欢叶娇,不用挨打。 他们怎么都喜欢动不动就拔刀的女人呢?如此一来,必然夫纲不振啊。 娶了叶娇,怎么显示男人的雄风?怎么搂着娇滴滴的小女人,帮她擦泪,把她抱在腿上,哄着亲嘴嘴? 白羡鱼连连摇头,迈入大厅,询问见他去而复返有些惊讶的婢女。 “你们家的桃酥味道真不错,给小爷我再来一盘。” 害怕叶娇,不妨碍他往衣袖里揣吃的。母亲在斋戒,家里是不做晚饭的。 还是吃饱了再回去。 丫头抱来蒲团,叶娇和严从铮就坐在大厅旁最高的台阶上。听着身后宾客的热闹,看着面前安静的庭院。 赤狐大氅毛茸茸的边沿,紧挨严从铮的手背。 他的手指碰到冰雪,手背感受柔软,迟迟没有离开。 “你若晚来一步,”叶娇道,“我就一刀把他的胳膊砍掉。” “所以我赶过来,是救了傅明烛。”严从铮舒朗地笑笑,像是在同一起读书的友人玩笑。 “你以前是想做文官的,”叶娇道,“没想到现在打人这么厉害。上次打宗全武,比我这个从小习武的都干净利落。” “练了几年。”严从铮轻轻松松一句话带过的,是为了练好功夫,每天鼻青脸肿体无完肤的三年。 那时候他在街上遇到叶娇,总要转身避开,唯恐被她看到自己受伤后丑陋的脸。 “傅明烛说,”叶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朝中有人想对我们家下手。” 真想不到,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武侯长而已。她的哥哥虽然有了军职,在这个扔块砖头就能砸到官员的天子脚下,也算不上什么。 如此,就已经惹人嫉恨了吗? 严从铮伸手团了一把雪,蹙眉道:“我会去查,但我觉得……” 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叶娇急了:“怎么连你也只说半句话?” 严从铮叹息道:“我这么说话有些小人心,但楚王去赈灾,路上除掉了阎季德,不知怎么就把你们兄妹卷进去。如今京都沸沸扬扬,都说你们是楚王的人。” “我们没有!”叶娇急得想站起来,严从铮示意她稍安勿躁。 “圣上最厌皇子与朝臣串通,结党连群干预政事。你心思单纯,长庚也是直性子,小心些总是好的。”严从铮把揉成一团的雪球掰开,丢在地上起身。 “还有,圣上对吐蕃心思难测,让长庚不要同吐蕃使团走那么近。” 他说完这些,步履稳健走下台阶。 叶娇尚在思考他说的话,严从铮又转过身来,唤她的名字。 “叶娇。” “嗯?”叶娇茫然抬头,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严从铮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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