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气。 “我就奇怪怎么楚王殿下急急地差人过来,借了你的大氅,原来是知道你要挨打,帮你挡着。挡着还伤这么重,如果没有挡,殿下这会儿……” 崔锦儿抽泣起来,李璟看她心痛悲伤,内疚道:“我知道错了,你别哭,也就破个皮……” 话音未落,崔锦儿已经把一瓶子金疮药都倒在他身上。药粉接触伤口,李璟低嚎一声道:“你这是泄愤吗?” 崔锦儿动作粗糙地摊匀金疮药,骂道:“整个长安城,人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就算没有心眼,起码该知道躲着坏事儿吧?怎么只有你,哪里着火往哪里跳,是要烧死自己吗?” 一句话浇灭李璟的气焰,他哼声道:“我这不是,担心母后和二哥吗?” “那你能不能……”崔锦儿的泪水成串落下来,她抓住李璟的手,按在自己腹部,哭道,“也担心担心我们?” “你们有什么好……”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把头扭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手指轻轻按下去,问道,“你们?你,你们?” “你要当爹了,”崔锦儿打掉李璟的手道,“午后我才知道,原本想今晚再告诉你。” “怎么可能?”李璟说着扒拉崔锦儿,把她拉得离自己脑袋近一些,他盯着崔锦儿的肚子,疑惑道,“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怎么这个月就……” 崔锦儿顿时火冒三丈。 “李老五你什么意思?”她站起身,甩开衣袖就要往外走。李璟连忙拉住她,认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是高兴!高兴得难以置信。一定是小九,是小九给咱们请的太医管用。叫什么来着?明日我去给他封个大红包!”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情绪激动,声音高昂,惊动屏风外的李策和叶娇,他们纷纷走进来贺喜。 “我要当爹了!”李璟扬眉吐气道,“不用你们帮我生孩子了。眼下你们只需要准备满月礼,准备给我儿子生个兄弟,长大了让他们一起玩。好,好,我儿子大,以后我儿子护着你儿子。他还得管我儿子叫哥。” 崔锦儿已经拉严床榻的帐帘,只露出李璟的一颗脑袋。 李璟高兴得恨不得出去跑两圈,无奈后背疼痛难忍,就算是笑,都笑得有些扭曲。 他安排李策道:“明日你帮我去答谢太医。” “不去。”李策干脆利落地拒绝。 他站在灯光下,眼眸却深邃漆黑,只留一点亮光,又亮得像锋利的刀刃,冷声道:“不准让任何人知道,王妃有孕。” 李璟脸上的笑还没有散去。“为什么?”他问道。 崔锦儿却明白过来。 “楚王殿下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有孩子?” “怎么会?”李璟反驳着,神情却渐渐不安。 “今日是谁诊出王妃有孕?”叶娇也道。 “府医。”崔锦儿看向李策,露出求助般的目光,“怎么办?” “府医没事,”李策道,“我出去说一声。” 他说着便转身离开,玄青色的衣袍没入黑夜,很快就消失不见。 叶娇还留在原地,问:“还有旁人知道吗?” 崔锦儿摇了摇头:“虽然开心,但我还没来得及说。怎么办?我这会儿觉得毛骨悚然,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别担心,”叶娇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有赵王在,有楚王在,你又不常出门,好好在家养着。五六个月才显怀,到那个时候,胎儿就稳定了,不怕人使坏。” 虽然这么说,但崔锦儿还是有些担忧。 叶娇索性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塞给她。 “虽说刀兵不祥,但你拿着防身。” “我会射箭。”崔锦儿推过去,“你忘了,还是你教的。” 看她们提心吊胆,李璟伸出手,抓紧崔锦儿的手臂。 “你放心,”他的眼神从未像今日这般沉静,声音也静得像一潭藏着凶兽的水,“我倒要看看,谁敢?” “对,不用怕,”叶娇也道,“你就安心养着,外面有我们。” 外面有他们,可长安城正云谲波诡,稍不留神,便会被卷入其中,难以抽身。 李策去不多时,便走回来。 他的脚步比去的时候匆忙,脸色也有些不好。 “父皇病重。”李策迈入门栏,便道,“中宫宣召在京皇子侍疾。” “父皇怎么突然病了?”李璟想要起身,却连翻个身都没有力气,他急得指挥王妃,“快让人把门板抬回来,本王还要进宫。” “你就不用去了,”李策道,“李琛也不用去,听说他肋骨断了。” 李璟下意识看向叶娇,叶娇又看回去,他缩了缩脖子,颤悠悠地,伸出大拇指夸叶娇:“厉害。” 叶娇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我进宫去,”李策道,“恐怕宰相和几位重臣也会进宫,你不要急,有了消息,我会送出来。” “好,”李璟呻吟一声,问道,“不会是被我气的吧?” “你还没有那个能耐。”李策毫不留情地奚落他,转身离开时,李璟唤道:“消息属实吗?你知不知道,前朝曾经有一个太子,因为皇妃假传圣旨需要救驾,他带兵进宫,皇帝大怒,赐死。” 李策扭头看他,神情有些宽慰。 总算啊,他懂得提防别人了。 “你放心,”李策道,“消息属实。父皇身体一直康健,不会有事的。” 他是在安慰李璟,也是在安慰自己。 可是当他走进紫宸殿,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竟有些不敢再向前一步。 …… 第150章 朝臣已来了许多,三公俱在。 皇子中除了被幽禁的肃王李珑、受伤的李琛李璟,其余也都到了。他们跪在正殿,窃窃私语,时不时起身,去询问穿梭来往的太医和内侍。 高福正端着一盆热水出来,那盆水里放着白手巾,散开红色的血污。 禁军守卫在内寝外,他们佩刀肃立,阴沉警惕。 人人神色肃重担忧,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不是李璟怀疑的阴谋,是皇帝真的病了。 父皇…… 李策在心中默默地念,刹那间五味杂陈。 或许吧,他恨过皇帝。 在皇陵孤苦长大时,在掉入陵墓时,在回京后发现,皇帝会过问其他兄弟的学业时。当他刚刚读懂《四书》,其他人已经在读太宗皇帝亲笔撰写的《帝范》了。 不解、委屈、自惭形秽。 但是当李策也读到《帝范》,看懂治国之道,明白君王的责任,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丝理解,继而对皇帝愈发敬重。 至于儿时失去的父子天伦之乐,他想着只要留在京都,侍奉在皇帝左右,就不算晚。 可是今日,看他们的模样,难道皇帝…… 李策抬步向前走去,心脏缩成一团,原本稳健从容的步伐,有些僵硬迟缓。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无论是从臣子还是儿子的角度,他都希望父亲长命百岁。 禁军副统领严从铮拦住了李策的路。 “楚王殿下,请留步。” “本王要面见父皇。”李策道。 “恐怕不能,”严从铮语气生硬,“皇后娘娘口谕,圣上病重,皇子朝臣和宗室在紫宸殿等候消息,不准闯殿惊扰。” “那么……”李策环视一圈,问道,“晋王呢?” “晋王在里面,”严从铮意味深长道,“只有他和宰相能进去。” “为什么?” 其实也不必问为什么。 他是嫡长子,若皇帝弥留之际传位,他要在身边听旨。 果然,严从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请殿下在此等候消息。” 李策却没有立刻便走。 “禁军副统领能进吗?”他直面严从铮的脸,问道。 紫宸殿内有低微的嘈杂声,几个注意到他们对话的皇子看过来,只见内寝和前殿之间,一身禁军服饰的副统领眉心微蹙,肃然而立。他的对面,楚王李策紧抿唇角,幽深的眼眸莫名有一种压迫感,看向严从铮,等待回答。 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可是又像说了很多。 李策要干什么? 闯进去吗? 那些皇子就要起身劝李策回去,便见严从铮开口道:“能进。” “那便请副统领进去。”李策道。 严从铮有些犹豫。皇后命他在此看守殿门,他若进去,算不算违命? “就说圣上交代过,要你寸步不离守卫。”李策又道。 严从铮看一眼厚重的帐帘,眼中掠过一丝无畏,转过身掀帘而入。 李策同样转过身。他跪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等待消息。 时间像豺狗在拖拽大象的尸体,缓慢中透着将要力竭的暴躁。李策一直盯着内寝的门帘,许久后,一个眼熟的太医走出来。 那是首席太医,林奉御。 “圣上怎么样?” “父皇好些了吗?” 许多人围上去,林奉御躬身施礼,示意他们安静。缓了缓,才道:“圣上急火攻心,一个时辰前突然昏厥,经过诊治已无大碍。微臣还要去熬药,不能给大家解释了。” 人群连忙让出道路,林奉御背着药箱离去,经过李策时,对他微微点头。 仿佛有一块巨石从李策胸口移开,他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肩头松弛下来。门帘开了。 内侍总管高福走出来。 “圣上有旨,除楚王外,其余臣子尽皆离宫。” 口谕很短,也没有交代皇帝的病情。但既然圣上传出口谕,想必已然大好。 大家放下心,叩首后跟随内侍离去。 从紫宸殿到御街,红色的宫灯再次相连。困倦疲惫又心中宽慰的朝臣偷摸打着哈欠,相互看一眼,窃窃私语。 “谁把圣上气病了啊?” “听说是赵王李璟,打了二十板子呢。” “赵王?还是那么不成器啊?” …… 李策上前一步,跟随高福进入内寝。龙床上的皇帝正阖目养神,额头扎满银针,手指放在床侧,指尖渗出血,想必是昏厥时,太医针刺手部十二井穴,进行了放血疗法。 所以水盆里会有血。 晋王李璋跪在床前,正亲自点燃什么药草,一根根地点,让气味不至于太浓,又能不断呼吸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时不时看向皇帝,关切又紧张。 “儿臣恭请圣安。”李策跪地叩首,再抬起头时,见皇帝仍旧闭着眼。 他静静等待,跪姿笔直,不再焦躁难安。 只要看到父皇好好的,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终于,一声悠长的叹息从皇帝口中呼出。他不方便转头,只是抬手对李策示意道:“你起来听命。” 李策站起身,坐在床尾的皇后看向他,说道:“圣上气息短浅,楚王走近一步。” 李策连忙走近。 大病之后,皇帝中气不足,说话断断续续。 “朕病了,”他睁眼道,“为免耽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朕决意立晋王为太子,监国理政,由宰相和你共同辅佐,如何?” 李策尚未回禀,李璋便已丢掉药草,叩头嚎哭起来。 “父皇春秋鼎盛、尧鼓舜木、至圣至明,儿臣愚昧不堪,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咚咚”叩头,额头很快磕出一片红。 皇帝没有阻止,等他磕完了,才淡淡道:“朕的儿子里,就没有愚昧不堪的。你聪明睿智、孝顺知礼,又乃宗室首嗣,天意所属。此后更要戒骄戒躁、为江山计,友爱兄弟、体恤百姓。监国理政是锻炼,也是考验。你且记得,太子可立,亦可废,莫行乖张之事。” 李璋又推拒了好几次,直到皇后和宰相都开口劝说,他才哭着应了。 皇帝头上的银针此时已被太医慢慢拔去,得以扭头看向李策。 李策连忙应道:“儿臣遵旨。”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你们都出去歇着吧,”他温和道,“小九留下,朕有话说。” 殿内顿时走得干净。 高福没有出去,他给皇帝多垫了个引枕,让他靠在上面。 “你难受吗?”皇帝问。 “儿臣听说父皇病了,难受至极。”李策老老实实地回答。 “朕是问你,”皇帝的目光中充满审视,“你听说朕立李璋为太子,难受吗?” 李策不假思索道:“儿臣谨遵圣命,无论父皇立谁为太子,都会尽心竭力,匡扶社稷。” 皇帝笑了。 李策这个回答很讨巧,没有对李璋的私人情绪,只有对皇帝的忠心。 “朕听说你跟李璟肝胆相照,朕就有点后悔。当时你们两个打架,朕应该让你去晋王府养伤。朕更希望你同李璋好。” 同李璋好,也就是同未来的皇帝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而现在……皇帝莫名有些担忧。 李策默默地听着,回答道:“儿臣会像对待五哥那样,对待其他兄弟。” 皇帝轻轻颔首,道:“夜深,你回去歇着吧。记得告诉李璟那个混蛋——” 李策猛然抬头,露出紧张的神色,皇帝注意到他的神情,摇头道:“你看,你只担忧他。” 李策被看穿心事,再一次跪下。 “朕是要你告诉他,”皇帝道,“就说朕的病,跟他没有关系,别让他愧疚。他心眼好,良善心软,朕怕他再生了病,影响养伤。” 李策眼中一热,就要落泪。 “还有你,”皇帝又道,“快成家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 李策走出大明宫。 微风吹动他的衣衫,空中传来隐隐的香气,不知是什么花,在早春时节开放。 今日侍疾的人早已离去,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笼亮着。 提灯的人裹着薄薄的春衫,披风也薄,在露水骤降的春夜站立,等李策步伐僵硬地走出来,慢步迎上。 “思思,”她柔声道,“回家吧。” …… 第151章 李策衣襟上沾满紫宸殿的药草气息,因为紧张和担忧,他的里衣湿过一遍,又缓慢干透。 一日之内,经历跌宕起伏胆战心惊,到此时李策只觉得疲累。 疲累之人,最需要归家。 这一盏红色的灯笼,这提灯笼的人儿,这寒夜驻守的身影,便是他心底最暖的家。 “娇娇,”李策的声音有些沙哑,上前一步接过灯笼道,“我先送你回国公府。” “好,”他们并肩向前,叶娇道,“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去兵部报到了。” “我也想告诉你,”李策温声道,“明日早朝,我就要在紫宸殿,辅佐太子殿下监国理政。” 叶娇的脚步停顿,明亮的眼眸中有一丝疑惑。 “太子殿下?” 李策左手持灯,右手握住叶娇的手,郑重道:“是,父皇决意册封晋王为太子。” 叶娇转过头,冷哼一声,踢向路上的石子。 石子飞出去,惊跑一只刚刚爬出阴沟的老鼠。 已到御街尽头,李策扶着叶娇步入马车。她双手托腮,手肘抵着大腿,坐在马车深处,叹了口气。 李策把蜡烛从灯笼下取出来,手擎着,逐渐靠近叶娇,看她的表情。 烛光闪烁,她长长的睫毛在鹅蛋脸上投下暗影,一双桃花眼中露出烦恼、嫌弃和不悦的表情。 “怎么了?”李策笑道,“一副走路踩到坏鸡蛋的表情。” “李璋可比坏鸡蛋臭多了!”叶娇道,“所以以后他会是太子,会是皇帝,咱们都得听他的,一不小心就掉脑袋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有国法家规,但皇帝想让一个人死,太容易了。 “差不多是这样。”一滴烛泪滑下,李策连忙移开蜡烛,避开叶娇的衣裙。那烛泪便落在李策手腕,烫烫的。 叶娇低下头,从衣袖中掏啊掏,最终找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塞进李策手中。 “既然这样,”她气闷道,“我不再得罪他就是了,你把这个还给他。” 李策把那团纸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字,一看便是李璋的笔迹。 “此事错在本王,叶娇无罪。” “这是?”纵是机敏过人如李策,也想不出李璋怎么会写下这个纸条。 这是叶娇在晋王府殴打李璋前,做足了戏码,逼李璋写的。 “是我唬他写的,”叶娇气哼哼道,“原以为说不定有什么用,但他既已被册封为太子,你又要辅佐他监国理政,这东西在我这里,就太烫手了。不如卖个人情,还给他吧。” 何止是烫手,恐怕李璋每时每刻都后悔写了这个东西。 “好。”李策收起纸条,静默一瞬。 叶娇不开心,他也有些担忧。 若李璋既往不咎也便罢了,如果他小肚鸡肠,不肯原谅叶娇刺伤他的事,恐怕以后要大动干戈。 无论如何,李策需要更多的力量。 如此说来,辅佐太子监国,并不是坏事。 李策抬起手臂,把叶娇揽入怀中。她怕碰到李策尚未长好的肩胛骨,不敢依靠他的胸膛。而寒夜的凉气,也让李策时不时咳嗽一声。 马车的颠簸中,他们都没有睡意。 翌日清晨,皇帝并未临朝。 百官正在担忧,高福已站在御案前,诵读了两册诏书。一是册封晋王李璋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二是命太子监国理政,宰相及楚王辅政。 朝臣齐齐跪地,祝告皇帝万寿无疆,也起身向太子行礼,表示会听从太子召唤、尽心辅佐。 这次的行礼只是简单的两拜,待册封大典完成,晋王李璋正式晋封、受册宝,百官见太子,就要行稽首礼。 那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礼节,需要跪下,手和头都要接触地面,且停留一段时间。 拜君之礼,理应如此。 李璋温和回礼。姿态从容硬朗,神情谦恭内敛,风姿伟岸,令刚刚还担忧皇帝病体的朝臣稍稍安心。 江山后继有人,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接下来处理今日朝事。 先由朝臣呈奏,再着有关部堂商议,若有当场议论好的,李璋仔细记下,回禀皇帝阅批。若有各部争执,商议不好的,也记下来,等候圣裁。 朝事复杂,每一件都事关江山社稷。 李璋并不独断专行,更多的时候,他在温声询问引导,而不是质问指责。有些不懂的,也能不耻下问,尽量清楚明白。 只有一次他脸色不好,发了怒。 那是言官弹劾河南道节度使纵情声色、贪腐银两。李璋大怒,命三司彻查,揪出国之蛀虫。 早朝结束时,不少官员心生宽慰,连连点头。 身穿紫、绯官服的朝臣离去,宰相留下,同李璋低语几句后也缓步离开。李策上前,递过去一个信封。 李璋面有疑惑地接过,动作很缓慢,待打开信封,看到里面的纸条,顿时神情僵硬,木然而立。 他并不说话,等李策开口。 李策面容和缓,略自责道:“内人顽劣,哄太子殿下写了这个,已然知错。今日送回,望乞恕罪。” 李璋英挺的剑眉微蹙,又渐渐展开,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把信封折叠,放入衣袖。 “楚王先别回去,”他没有再提纸条的事,只招呼李策道,“一会儿政事堂议事,你既然辅政,就也该参加了。” 当初在圜丘时,皇帝曾想让李策进入政事堂,而李策选了迎娶叶娇。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要进政事堂。 李策点头算作回答,正要转身离去,李璋又唤了一声。 “册封大典之前,”他正色道,“不能称本王为‘太子殿下’。” 李璋矫正李策。 “是愚弟失言。”李策认错道。 其实今日已有许多朝臣这么称呼,不过按照礼节,的确为时尚早。 李璋说着向前走去,即将越过李策时,他忽然停下,又道:“还未成婚,也不该称之为内人。” 似乎前面的话只是铺垫,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句。 你不该称我为“太子殿下”,也不该称呼叶娇为“内人”。 他们离得很近,肩膀和肩膀几乎相撞,腰间佩戴的玉牌和玉环同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革带束着蜂腰,两位身姿笔挺的皇子几乎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肃然而立,都没有看向对方,也未剑拔弩张,可紫宸殿里的风,却突然狂烈几分。 李璋停顿一瞬,便向前走去,留李策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股冲进紫宸殿里的风,已经钻入李策心中,掀动起惊涛骇浪,又在他的克制下渐渐平息。 不会吧? 或许会。 李策的心中电闪雷鸣,他抬步向内殿走去,阔袖挥动,带起裹挟着刀剑般的凉意。 赵王李璟很开心。 他趴在床上,乐得合不拢嘴。 “二哥当太子了,二哥当太子了!真好,以后我更要在京城横着走。你说,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这天底下还有比我命更好的人吗?” 赵王妃崔锦儿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莫忘了父皇还病着呢!”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母有疾,愁苦悲伤。 如今皇帝生病,做儿子的当然要断掉酒宴歌舞这种享乐的事。再有些孝心的,甚至该日日落泪祝祷才好。 “我知道父皇病着,”李璟看向站立在一边的李策,又扭头对崔锦儿道,“但是你也听小九说过了,父皇特意交代,他的病跟我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我用我弱小的身躯,已经帮父皇撒过气了。” 崔锦儿不置可否,瞪着李璟不说话。 李璟又道:“所以我是受气包,是吃了哑巴亏,是无缘无故走在大街上,就被人踢一脚的猫。我已经尽过孝心了。” 崔锦儿再也气不过,起身道:“要不是你跑去闯宫,会被踢一脚吗?” 见崔锦儿生气,李璟立刻赔罪。 “我错了我错了,等我好了,什么都听你的。” 崔锦儿不理他,扶着婢女扬长而去,留下李策和李璟面面相觑。 “她刚才……”李璟咳嗽一声道,“是不是又跟我甩脸子呢?在外人面前,她老这样。私下里可乖了。” 李策看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谁还没有娶个炮仗呢?他的也不太省心。 李璟这时也想起叶娇,和李策一起,同病相怜地笑笑。 李策上前帮他翻了个侧身,又检查了伤口,略坐一会儿,该走时,才问了一句话。 “五哥,”他犹豫道,“晋王他……喜欢什么女人?” “你不是吧?”李璟差点跳起来,“你为了讨好他,准备送女人?” …… 第152章 李策神情认真,站在李璟床头,没有半点笑脸。 他庄重的模样让李璟意识到,这事儿不能开玩笑。 门窗都关着,殿内的光线有些暗。 当李璟说起往事的时候,便像掀开了通向舞台的灰色幕布,露出晋王李璋年少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要说他喜欢什么女人,倒是有过一个,”李璟换了个姿势,因为疼痛,面部肌肤有些抽搐,说话也很慢,“那女的姓柳,柳树的柳,是宫内司苑女官,负责花花草草,种树修池子什么的。名字很普通,‘如意’。” 李璋第一次见到柳如意,只有十三岁。柳如意十七岁,因为家世和模样都不错,已经是宫中女官。 那时宫中有一棵楠树长得太大,禁军说影响巡视,也易藏匿刺客,所以柳如意指挥尚寝局的杂役拔除。 那些杂役都是太监,力气不大,树干已经砍了一半,还拉不倒。柳如意身穿红衣,衣袖用扎带捆绑,上前一脚踹过去,树应力而倒。 “轰”地一声,树叶抖动,地面腾起土尘,待这些尘土散落,露出甬道内走来的两人。 “我那天跟二哥一起,”李璟道,“我从书院逃学,他奉命来抓,正阴着脸,带我穿过甬道,回书院去。” “后来呢?”李策问。 “不知道,”李璟道,“反正他们好上了,好得二哥像变了一个人。” 夏天,李璋不舍得用圣上恩赐的冰块,他把那些冰用油布包裹,藏入衣袖,给柳如意逼仄的寝房带去凉意。 初秋时,皇帝有意修缮宫中园林。李璋怕柳如意太累,恳求太傅进言,说南方有旱灾,要节俭度日。 皇帝收回成命,李璋便偷摸把她带出宫,俩人一起去寺庙、爬高山,一起躺在枫林里,直到飘落的红叶把他们掩埋。 到了冬日,李璋买了木炭送进宫。柳如意不能穿得太张扬,李璋就在她单薄的外衣下,给她特意添一件羊皮小袄。 下雪时,他在柳如意寝房内习字。一只手握着毛笔,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把那双有些粗糙的手暖热。 他们商量好了,等李璋十四岁,就向皇帝请旨,纳柳如意为妾。 但是李璋十四岁生日那日,皇帝闲逛桃园,发现几棵已数年枯败的老树,枝头缀满红花。 皇帝高兴,夸赞尚寝局尚寝官。那位官员因为私底下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事,为了讨好皇嫡子,他主动举荐,说这一切都是柳司苑的功劳。 柳如意被带到皇帝面前。 少女充满活力,又露出羞怯的笑,风姿不同于那些妃嫔,令人过目不忘。 皇帝含笑道:“让你待在尚寝局伺候人,是埋没了你。” 这一晚,皇帝召幸柳如意。 尚寝局尚寝官懵了。 传旨的内侍走了很久,他还如坠云雾,晕头转向。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夸赞柳如意,赏一些东西。没想到赏的竟然是圣宠,是龙床。 这可不得了了。 他不知道李璋和柳如意的关系深入到哪一步,万一皇帝发觉自己和儿子竟然……大唐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到时候,第一个被严惩的人不是李璋,而是他这个尚寝局的长官。 思忖良久,他还是跑到皇帝面前,举告二皇子同司苑女官有私情。 说到这里,李璟示意李策给自己递茶。他咕咚咕咚饮了好几口,又示意李策为他擦嘴。 擦完嘴,再次帮他翻身,又为他垫高枕头,盖一层被子,李璟还是没有继续讲。 李策提醒他道:“父皇会很生气。” “何止是生气!”李璟的声音陡然拔高道,“父皇差点气晕过去。毕竟宫里的女人,按理说都是皇帝的。父皇爱惜清名,却差一点睡了儿子睡过的女人。” “如何处置?”李策问。 “女医验看了柳如意的身体,的确已不是处子。柳如意为了脱罪,求见皇帝,告诉皇帝说,她并非自愿,是被李璋奸淫强暴。她泣不成声、楚楚可怜,又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皇帝一怒之下,让人去把李璋拉到紫宸殿外,重打五十。” “五十?”李策问。 “五十,”李璟道,“会打死。” 如果真的打下去,李璋会死在他十四岁这一天的黄昏。 关键时刻,是皇后娘娘闯殿,阻止内侍行刑,拦住了皇帝。 她求皇帝不要听信一面之词,要听一听李璋怎么说。 “你信吗?”李璟道,“二哥怕皇帝杀了柳氏,他自己说,是他的错,是他主动求欢,柳氏只得委身于他。” 李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是母后不相信,问了他第一次欢好的日期,又去问柳氏。两个日子不一致,母后说女人不会忘记自己被奸淫的日子,质问柳氏,她才招了。” 李璟感慨道:“幸亏母后聪明,二哥才免于一死。” 殿内的光线更暗了。 李策起身去点蜡烛。铜制的十五连枝烛台上插满蜡烛,李策一支支点燃,烛光越来越亮,四周越来越暖,他却觉得寒冷。 “后来呢?”李策道。 “很惨。”李璟叹了口气,“父皇怎么能忍受自己父子二人,全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父皇命内侍手持细杖,把柳氏打死。命二哥观刑,一直等柳氏被打成肉泥,才能离开。” 人是很难被打成肉泥的,更何况特意要求用细杖,而不是粗杖或者刀棍。 李璟闷声道:“柳如意拿出二哥送她的环形墨玉求情,二哥没有接。但是等行刑完毕,他从肉泥血水中捡起墨玉,跪在池子边淘洗干净,走回寝殿。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天亮了,他十四岁的生日,也过完了。” 那是李璋爱慕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最终以背叛、以死亡终结。 “所以你问我他喜欢什么女人,”李璟道,“他已经不再喜欢任何女人,因为他受不住背叛。他娶妻纳妾,都是联姻而已。女人太危险,稍有不慎,就要完蛋。” 他说完想起自己和李策,似乎他们也很容易完蛋。 当然,李璋的完蛋是被女人背叛,而他们两个,很可能是被打死。 “我明白了。”李策道,“没想到他还有这段过往。” 李璟“嘘”了一声,看向窗外道:“知道的人不多,这事儿是宫中秘辛。所以啊,你别净想着挑女人送给他,他不缺女人,也不喜欢女人。那阎寄雪,不就被他赶出晋王府了吗?” 阎寄雪是原禁军副统领阎季德的嫡女。阎季德为了高攀晋王,把女儿留在家里长到二十岁,才想方设法嫁入晋王府。 如今阎季德被皇帝赐死,晋王在皇帝面前求情,阎寄雪才只是被逐出王府。其实她能活着,已经是圣上的恩典。 “听说二哥还挺喜欢她呢,”李璟道,“那他或许喜欢身材纤细的,那个司苑女官柳如意,还有阎寄雪,都挺瘦。” 李策不置可否,他站起身,表示要走。李璟忍不住道:“你如果真的挑女人,能不能把胖一点的给我留着。我喜欢有一点肉的,捏起来软,睡起来……” 李策耳垂通红,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便走。 踏出殿门时,他的耳朵还红得像挂在冬日雪枝上的红柿,他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心中莫名闪过叶娇的身影。 李策喉结微动,一瞬间口内焦渴。 相比需要努力克制喜悦的晋王府,李琛居住的魏王府,气氛阴郁。 李琛受伤不能动,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听说了今日早朝的诏书。 册封太子,监国理政,李策辅佐。 每一个消息,都让他如遭雷击。 但李琛并未崩溃。 “太子可立,”他在病痛中咬牙道,“亦可废。” “不过……”幕僚没有把握道,“他必然会谨小慎微,不会被我们抓住把柄的。” “你听说过欲望吗?”李琛的唇角露出笑容,“一个人如果小时候没有得到一样东西,等他长大,会拼命想要弥补。” 比如一件玩具、一碗美味、父母的疼爱,更或者,一颗永不背叛的真心。 “殿下的意思是……”幕僚上前一步,蹙眉沉思。 “本王听说‘心若妄动,势必妄行,’”李琛的声音很温和,带着胜券在握的快意,“所以不如我们帮他一把,帮他心动。” 这之后,便可坐山观虎斗。 李琛想要大笑,却又不能。他的手指轻拍床榻,心中弯弯绕绕,已想了许多。 “禁军副统领大人到——” 殿外忽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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