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 李策一面躲闪一面制止。 “你说我在摸什么?”李璟竟然发起了脾气,“我摸摸你有没有被砸坏。不是客栈倒塌砸到你了吗?不是上阵杀敌受伤了吗?你就不应该离开京都,他们都说你聪明,我看你傻得很!你就没发现,京都一日都离不开你吗?父皇病了,我连个帮手都没有。你都二十多了,怎么也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我看你就是……” 李璟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李策把他打断。 “五哥,”李策神情温和,有些依赖地看着李璟,乖顺道,“你担心我,我知道。” 李璟丢下李策,“哼”了一声。 “谁关心你?我是嫌弃你!” “五哥,”李策又唤,“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谁要帮你的忙?”李璟转身便往院子里走,“我去问问我妹妹想听什么戏,再吩咐厨房多烧几个菜。我忙得很,懒得管你!” 他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李策没有去追,温和地看着他的背影。 果然,李璟没走几步便停下,有些烦地转身,道:“说吧,帮什么忙?”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清晨从迷雾中走出的鹿。 李策想见崔颂。 帝师崔颂,是崔锦儿的叔祖父。 崔颂年纪很大注重养生,夏日在九嵕山避暑,其余季节也是深居简出,很少见客。 听说李策要见崔颂,李璟一路都在阻拦。 “见他干什么?他就是个老顽固。” 见李策很认真,李璟又道:“我知道他是父皇的老师,听说当年是他帮助父皇,在皇子中崭露头角的。但那又怎样?他脾气大得很,谁都骂,有一回还骂我呢,被我骂回去了。” “帝师骂你?”李策笑着止步,“他骂什么?” 李璟气哼哼道:“他说:‘汝立于此,善邪不分,若豚彘尔。’小九你听听,他敢骂我是猪!我可是当今皇五子!” 李策“哦”了一声,问:“五哥怎么骂回去的?也这么文绉绉吗?” “没有,”李璟有些气馁,“我出门才敢骂,我说他才是猪,他们全家除了锦儿,都是猪!” 一连听了好几个“猪”字,李策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李璟的肩膀:“到了,五哥帮我叫门吧。” 李璟磨蹭着向前走,叩响大门,不忘了叮嘱李策:“我可不敢保证他会见你!就算他见了你,我也不保证他不骂你。” 话音未落,门开了。 还是那个门房。 上回李璟叫开了门,门房说帝师不在家中,让李璟碰了一鼻子灰。 他干脆把带来的礼物全都拉走。 这一回李璟连礼物都没有带,只带来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柔弱无力还抠门,估计帝师更不待见吧。 没想到门房的视线从李璟肩头掠过,看向李策,神色顿时变了。 紧蹙的额头展开,眉毛也似高了些,恭敬地笑着拉开门。 “二位殿下到了!快请进!” 李璟大惑不解道:“你们老爷这会儿在家?” “在,在的!”门房甚至弯下腰,把地面一团落叶挥开,以免挡道。 “你不用去拿着本王的名牌回禀?”李璟没敢进去。 “不用不用,请进。”门房伸手作请。 立刻有位管事出现,郑重施礼,再把他们引进内院。 李璟迈步进去,疑惑地向前走。崔颂宅邸里铺着很多碎石,道路又修得弯弯绕绕,有好几次,李璟都差点绊倒。 李策跟在李璟身后,却步伐稳健、如履平地。 前厅的门推开,李璟一眼便见崔颂跪坐在主位,桌案上摆着一个陶瓶、几支鲜花,一杯清水。 乖乖! 李璟瞪大眼睛如同见鬼。 帝师崔颂在插花?现如今的男人们都是怎么了?连飞扬跋扈、声震寰宇的帝师大人,都开始鼓捣女人的东西了。 看,他修剪整齐的胡须上,还有一片花瓣! 虽然震惊,但李璟还是咳嗽了一声吸引崔颂的注意,道:“帝师大人,孙女婿赵王李璟,前来拜见。” 崔颂没有抬头,他细心地吹开一朵尚未开放的月月红,插入瓷瓶。 李璟露出一种“你看吧,他就是这熊样”的神情,看了看李策。 李策上前一步,整理发冠衣襟,再拱手施礼,道:“夫子。” 夫子? 李璟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叫错了!夫子是崔颐!崔颐才教书,崔颂只教过一个学生,是咱们父皇!” 李策只对他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崔颂已经抬起头。 他郑重打量李策,点头道:“高了些。”又摇头:“身子怎么更弱了?”再点头,称赞道:“君子有‘九思’,楚王如今九思俱备,很好。” “九思”是孔子对君子的要求,即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就是说君子有九件用心思虑的事,看要想到看明白没有、听要想到听清楚没有、神态要想到是否温和、容貌要想到是否恭敬、言谈要想到是否诚实、处事要想到是否谨慎、疑难要想到是否要求教、愤怒要想到是否有后患、见到有所得到要想到是否理所该得。 李璟不懂这些,他只是瞠目结舌地问:“你们认识?” “是,”崔颂笑着起身道,“老朽不才,做了楚王几年的老师。” “你你……”李璟指着李策,又小心地指指崔颂,“什么时候的事?” “七岁。”李策答。 皇子们的七岁,似乎都不太好过。 …… 第317章 李策七岁时,已经在九嵕山皇陵住了七年。 他熟悉皇陵的每条道路、道路两旁的石像生。有时候调皮,会爬到石像上,搂住高大石像的脖子,透过浓密的松柏树林,向远处看。 看不到京都,也看不到巍峨华丽的皇宫,更看不到母亲的面容。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他慢慢地走回守陵宅院,在沮丧难过中安慰自己。 过年就能回去了! 皇陵好安静,今年飞来一种新的鸟,飞羽金黄。 他是为了救一只掉落的雏鸟,爬上土坡,继而掉进盗洞的。 那里漆黑得像是摔下来时,有人摘掉了他的眼睛。 那里冷得像是寒冬腊月,他被谁按进水里。 那里静得像是无数幽灵跪在神明面前,在静候审判。 这些李策都能克服。 他恐惧的是狭小逼仄的空间,是没有风,是他爬过一条条墓道,终于找到光芒时,盗墓贼要杀了他。 好在他活下来了。 可是只是活下来而已,怎么出去?怎么能让众人找到自己? 他抬头看着自己掉下来的那个盗洞,在濒临绝望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根绳索垂下来,试探着晃了晃。 李策抓紧绳索,被人拉上去。 原来生长着浅草的地面,那么软。原来炙热的阳光,虽然刺目,却让他泪流满面地欢喜。 他活过来了。 救他的人站在盗洞边,胡子花白,道:“听说守陵皇子丢了,你便是吗?” 李策浑身疼痛,发着高热,说不了一句话。 “我走了,他们会找到你。” 救命恩人就这么离开,直到几个月后,李策找到他,先是感谢,再拜他为师。 他的夫子是崔颂,同父皇一样。 “这件事父皇知道吗?”听李策简短说了事情经过,李璟很激动,“哈哈,那你见了父皇,岂不是可以唤‘师兄’了?” “父皇不知道,”李策的神色有些无奈,“五哥也不要乱说。” 如今山雨欲来,李璟还是一副轻松随意的姿态。 “好说好说。”似乎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李璟突然不怕崔颂了。他大大咧咧坐下去,随手拿起一支花,道:“那小九今日拜见帝师,是要叙旧吗?” 李策和崔颂对视一眼。 崔颂只是略抬了抬眼,半睁的眼眸中精光四射,似在询问,又似已知道李策的来意。 而李策的目光很坦诚,似乎已得到崔颂的允准,他沉声道:“我来这里,不是叙旧,是想请教夫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李璟比划着要插花,兴致勃勃道。 李策清声道:“我想请教夫子,当初协助父皇登上皇位,难吗?” 李璟手中的花掉下去。 花枝落入瓷瓶,瓷瓶倒下,清水沿着桌案洒落地面,李璟神色慌张地起身,短靴踏在清水中,人已经跑到前厅门口。 他使劲儿关上门,又去关窗,忙完这些,脸色发白地看向李策。 “小九你胡说什么?” 李策不是胡说,崔颂懂,李璟也懂。 正因为懂,室内的气氛瞬间凝结,像是独自站在荒野中拉弓,绷紧的弓弦对面,是铺天盖地的敌兵。 在普通百姓心中,当今皇帝继承帝位,是因为其乃先帝嫡子,顺理成章、无可置喙。 但出身皇室的他们都知道,当初先帝器重先陈王,到了让先陈王协理朝政并且议储的地步。 所以李策会说,是崔颂协助皇帝登上皇位。 恐惧摄住李璟的心。 李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便盯着崔颂,希望崔颂能训斥学生,堵住李策接下来的话。 可崔颂轻轻一笑,捋须道:“难啊!太难了,特别是你那位岳父大人能掐会算,比先陈王都要难缠。” 李策再次对崔颂施礼。 他深深下拜道:“那便请夫子告诉学生,如何能赢。” 如何能赢得帝位。 “别别,别这样。”李璟抓住李策的衣袖,急得一脸汗,“先帝一直没有册立太子,所以他们曾争抢。如今不一样,如今有太子。太子名正言顺,小九你去争抢,是杀头的死罪。再说了,你去赢太子,难道要做太子,做皇帝吗?你不去就藩了?” “我去就藩,”李策正色道,“你做皇帝。” 他腰间的玉佩和金坠相撞,“叮”地一声,像花萼相辉楼内的编钟被敲响,余音缭绕。 李璟呆呆地站着,似乎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 “我……” “你做皇帝,”李策再次道,“等父皇仙去,你来做皇帝。五哥,你会是仁君。” “我,我……”李璟吞吞吐吐半晌,舌头终于不再打结,惊声道,“我做仁君?我做人质还差不多!” 说完这句,他扭头便跑,唯恐多留片刻,便要被李策和崔颂架在火上。 李策追了几步没有追上,他咳嗽着扶住门框,看向李璟消失的背影。 崔颂走到李策身边,嘲笑道:“小心你吓傻了赵王,崔颐找你拼命。” “夫子……”李策抬头,神色坚决。 崔颂亲自把门关上,引着李策坐下。 他扶正瓷瓶,拿起花枝,把桌面整理干净。许久,才沉沉道:“这些事我本不曾教过你,也不想教。当初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如今的形势在我看来,几无胜算。这条路凶险叵测,只能赢不能输。此时放弃尚能苟活,若一意孤行,大约会粉身碎骨。即便如此,你也准备去做吗?” 你准备去做吗? 当初在安国公府,叶夫人询问李策,问他怎么才能保护好叶娇。 他那时的回答是:“我像保护我自己的心脏那样,保护她。但我不是要屈服、要退缩、要求他们放手。我可以跟他们虚与委蛇,可以不争抢权势富贵,可以站在最阴暗的角落,可以弄脏自己的手,去恐吓、去哄骗,韬光养晦也罢、锋芒毕露也好,大不了就是我站在她身前,举起刀剑,是死是活拼一场。” 他已经退让过太多次,可他们并不满足,他们甚至在皇帝的寿宴上,精心编排,要置李璟和叶娇于死地。 那便只能举起刀剑,是死是活拼一场。 品格低劣者,不配为君。 “夫子,”李策郑重道,“我准备好了。” 此时京都长安,朝廷正在准备迎接突厥使团。 早朝散得晚,太子李璋却并未急于离开宣政殿。他甚至走到高高的殿外平台上,向远处望了望。 高高的殿宇遮挡他的视线。 其实他知道,即便他能一眼望到御街,也看不到那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催了好几次,李璨今日总算上朝。 他在李璋身边撑开阳伞,正准备离开,李璋忽然道:“六弟今日自己撑伞吗?” 京都都已经传遍,原本喜欢独自撑伞的李璨,近日新找了个专职撑伞的美男子。 传了几日后,兵部发现那“美男子”竟然是自己的吏员。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没等言官弹劾,便说要把林镜除名。 是姜敏拦下来,说这是吏员的私事而已。 李璋提起,言语中没有奚落,反而像是在关心弟弟。 李璨施施然道:“还要向殿下讨个出入的腰牌,才能带着他进宫。” “好说,”李璋话锋忽转,道,“他们走到哪里了?” 无需明言,李璨便知道李璋在问谁。 “雍州,看望赵王妃。”李璨笑笑,“送了一缸活鱼。” 李璋的脸上便也有了笑意。 一缸活鱼,不用猜,也知道会是叶娇送的。 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李策去见了帝师崔颂。”李璨打断李璋的遐想,声音冷肃。 李璋的脸色果然变了。 “崔颂?他不是不见客的吗?他们谈了什么?” 李璨摇摇头。 “不知道啊,总不至于是向帝师讨教如何插花吧?” 帝师崔颂喜欢花艺,这是李璨早就知道的事。 “我不希望他们谈别的事!”李璋语气冰冷,看着李璨。 李璨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好,”他点头道,“我去查查。” 他迈步走下台阶,步履有些沉重。 真是烦闷。 宫里这位难伺候,宫外家里那位,也很难相处。 …… 第318章 李璨知道林镜打的什么算盘。 不知是同叶娇合计好的,还是叶娇无意为之,总之,表面看来叶娇把林镜赶了出去。而林镜又是酗酒又是赌博,似乎一蹶不振。 但李璨发现,林镜每次赌博,都是去自己常去的那几条街。 这样看来,林镜是情愿做饵,来钓自己。 李璨觉得很好玩,干脆将计就计,把他赢进家里。 结果,他是来查充容娘娘。 李策离京时,因为信任,把京都消息网交给林镜使用。 大约是那个时候,林镜知道了李璨幼时丧母,曾经被充容娘娘养在身边。 一年多后,充容娘娘睡梦中猝死,死得有些蹊跷。 这件事让林镜找到了扳倒李璨的可能。 所以林镜的算盘是,找到李璨把柄,铲除太子身边的羽翼。 一定是这样的。 李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看了看铜镜中自己的面容。 他的确是太子身边,最厉害的羽翼。 想到这里,李璨就有些想笑。 这一定不是李策或者叶娇的计谋,这是林镜被叶娇赶走后顺势而为吧? 他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朋友。 不知道林镜有没有钓过鱼。 有时候鱼咬了钩,却能够把垂钓者拖入水中,溺水而死。 钓鱼者反而被钓,这便是林镜如今的处境。 他以前只是觉得,有这么一个清俊执拗忠心耿耿的少年跟着叶娇,很有趣。他喜欢有趣的东西,闲下来逗弄逗弄,也可解闷。 可如今这人竟然危险起来了。 李璨的手腕轻托下巴,歪头向一边看看。林镜正站在殿门口,听从调遣。 “喂,”李璨悠悠地道,“明早不要去兵部应卯了,跟我去接个人。” 林镜向李璨看过来,有些提防和抵触,却还是点头道:“是。” 朋友归家,该沐浴更衣,出城十里相迎。 但李璨觉得归家的这位是兄弟,出城两里就差不多了。 只不过兄弟的妻子挺有趣,还曾同自己一起进宫杀敌,所以他多走了半里。又因为秋日风光很好,有林小朋友相陪,不知不觉,便走了三里。 林镜始终没有询问出来接谁,所以他的神情一直很淡漠,直到看见迎面而来的护卫有些面熟,看到两匹马拉着的马车上,挂着楚王府的铭牌。 他的神情顿时难看得很。 紧张、局促,还有些尴尬和难为情。 马车停在不远处,以免扬起的灰尘弄脏李璨的衣服。车内的主人尚未走出,驾车的青峰已经向林镜看过来。 纵然已经知道林镜住进六皇子府,亲眼所见后,青峰还是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色。 在他眼中,这种事形同背叛。 林镜板着脸,直挺挺地站着,并不解释,也不同青峰打招呼。 青峰“咚”地一声跳下马车,躬身抬手,李策扶着他的手臂,稳稳走下来。 叶娇是跳下来的,行为举止,依旧自在洒脱。 “怎么劳烦六哥亲自来接?”李策含笑站着,向李璨走去。 六哥这个称呼很好听,李璨觉得自己的耳朵热热的。他笑眯眯地走了几步,发现头顶的伞没有跟上来,便又扭头呼唤林镜。 “过来啊,楚王还能吃了你吗?你是被楚王妃赶走,又被我赢进家的。他们知道,不会生你的气。” 叶娇也的确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仿佛忘记了林镜,只同李璨打招呼:“父皇还好吗?” “比弟妹离开时,好了许多。但比九弟离开时,又差了许多。虽然能说话,但又说不好。虽然说不好,但在努力说。” 李璨只要开心起来,废话便有些多。他一面说,一面往林镜的伞底下挪两步。 李策目色担忧,道:“我这就回去更衣,进宫觐见。” 几个人并肩向前走去。 微风吹动衣袖,偶尔有金黄的树叶翩翩飘落。李璨抬手接到一片,顺手递给林镜。 林镜没有接。 他的职责是撑伞,不是捡垃圾。 李璨不以为意地收回手,淡淡道:“是该去,父皇醒来后,第一个惦记的就是你,要你回来,去就藩。” 他说得很轻松,声音像在随意拨弄琴弦,语气像在说去买了一件新衣服,很漂亮。 但这句话却像雷火般,在林镜心中轰隆隆地响着,冒出火焰。 李策离京前,皇帝曾交托兵权,他这才能仅仅凭着一封信,便号令河北道府军提前启程,支援云州。 如今出京就藩,便需交出全部兵权,无职无权,离开京都。 当然,吃穿是不用愁的。 李策会有自己的封地,有富丽堂皇的衙署。封地缴纳的税赋,可划拨一部分归李策所有。 只有一件事他不能做:除非皇帝允准,不可擅离封地。 这其实是一种类似圈禁般的放逐,圈禁的地域是一个州。比如先陈王,便封在并州。 也不算小,骑着马从北到南,要跑一整日。 所以在林镜心中,李璨是在逼着李策坐牢。 他转头看向李策,第一次,木然的目光有些紧张。 李策笑着走了几步,回答道:“好。” 这个“好”字干净利落,甚至没有犹豫。 李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整个人也似乎放松下来。他停下脚步道:“说实话,九弟走了,我们会很想你。” 圣上的皇子有十多个,只有李策,要出京就藩了。 一如二十年前,也只有李策,被安排去九嵕山守陵。 “六哥特意来迎,是专程来说这件事的吧?六哥怕我拒绝?” 李策站在秋日暖烘烘的夕阳下,长身玉立、仪表不凡。李璨站在他身边,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他们的面容有些相像,这么注视着对方时,便像一幅凝固在寺庙中的水陆画,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然而他们的每句话都在试探对方,充满着怀疑和提防。 ——你真的心甘情愿去就藩? ——你和太子,不就是在逼着我去就藩吗? ——你不会反抗吧?你不会在京都搅弄风云吧? ——你管不着。 最终李璨笑起来,他再次挪到林镜撑的伞下,亲昵道:“快去觐见父皇吧,楚王就藩前,一定要同兄弟们大醉一场!” 如今这样就好。 除了李珑和李琛,兄弟们都保住了。 “好。”李策答道。 一个时辰后,李策跪在皇帝床前。 皇帝看一眼他,再把目光落在叶娇身上,两行泪突然从眼眶中洒落。 “孩子,”他哽咽道,“父皇……让,你们受苦了。” …… 第319章 这一趟何止是受苦。 这一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李策和叶娇冲锋陷阵、倾尽家资,只为了守住边境,保大唐国泰民安。 他们肩扛责任,殚精竭虑,纵死不顾击退敌兵,才能回到长安,回到父皇身边。 叶娇眼眶通红,跪近一些,道:“太好了,父皇醒了就好!” 皇帝的手指动了动,食指抵着拇指指腹,想像以前那样,弹弹叶娇的脑门。可他的胳膊却无法抬起,努力许久,最终只能无奈放下。 见此情形,端着药盏进殿的高福含泪解释:“圣上四肢僵麻,还不能用力。” 短短三个月,高福像老了十几岁。 他原本光滑的额头刻下好几条皱纹,脸上除了担心忧戚,还有失去权力后的灰心丧气。 叶娇宽慰他道:“父皇吉人天相,只要醒了就能好起来。这几日天气和暖,我们就带父皇出去晒太阳。园子里的石榴熟了,父皇可以去摘石榴。” 皇帝虽然不太能动,眼睛却眨了好几下。 “是,是,”高福心情疏解,也跟着打趣,“楚王妃回来,圣上的病就好了大半了!” 叶娇嘿嘿笑起来,李策也跟着笑了笑。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皇帝不同。 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阴影覆盖眼眸,愧疚不舍又万般难过地,看着李策,道:“小九……去,就藩吧。” 去就藩吧。 以前皇帝曾生气地阻止他就藩,后来无奈地答应,如今主动提起。 他有那么多儿子,都在繁华的都城生活,要么辅佐朝政,要么安于享乐。可他对李策说,就藩吧,就藩,离开这里。 皇帝打量着李策的神色,似乎怕他答应,又怕他应得太快。 然而李策尚未回答,叶娇便先开口了。 “父皇,”她笑语盈盈地说话,让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愉快,“儿臣的哥哥要成婚了,儿臣一直待在北地,还没有给他们准备好礼物。等明日买好礼物,后日便可以离京。等儿臣走了,父皇可别想儿臣哦。” 她很开心,没有抱怨不舍,没有恐惧提防,仍然是那个心无城府的姑娘。 皇帝在这样的声音中逐渐放松,问:“成……成婚?” 他昏迷了太久,忘记许多事。 高福立刻道:“是叶将军,要和裴氏嫡女成婚了。婚期就在七日后。” 皇帝心中渐渐浮现叶长庚的面容,想起他御街上射向柳叶的箭,继而想起他如今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刚刚因为抵御突厥,立下大功。 他要成婚了。 七日很短,什么事都做不成。 看着眼前温顺的儿子,活泼的儿媳,皇帝犹豫片刻,露出慈祥的笑容。 “不急,”他道,“成婚……后,再走。” “多谢父皇!”叶娇俯身磕了个头,没把握好力度,磕得有些痛。 她捂着额头起身,龇牙咧嘴地吸气,让皇帝又笑了。 “疼吗?”走出寝殿,李策不顾有内侍跟随,抬手去揉叶娇的额头。 叶娇任他揉着,目色凝重,有些内疚地“嗯”了一声。 “在父皇面前下圈套,还真是不适应。” 刻意说出兄长的婚事,引着皇帝让他们久留,这是走进大殿前,他们便商量好的。 利用皇帝的慈爱,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一个瞬间,叶娇甚至想放弃了。 就听他的,去就藩吧,回府就收拾铺盖,一刻都不多留。 但是李策说要在京都等一等,等到婚礼结束。 “走吧,”他牵住叶娇的手,“咱们去置办礼物。” 因为要在京都多留几日,第二日早朝,李策到了。 太子李璋尚未驾临,朝臣正在三三两两说话。见楚王李策到来,或远远施礼,或走近攀谈。 他们询问北地的战事,赞赏李策计谋超群、叶长庚英勇无敌。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也在京都,他热情地同李策打招呼,道:“叶将军回来了吗?是不是中途拐到绛州面见小娘子了?” 几位朝臣哈哈大笑,说过不了几日,便可讨安国公府一杯喜酒。 “欢迎。”李策替叶长庚应下,“诸位大人一定要来,本王作陪。” “岂敢让楚王作陪?”有人远远阴阳怪气道,“倒是可以去吃楚王的饯行酒。” 说话的人是京兆府府尹刘砚。 他的语气并无恶意,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李策含笑不语,兵部姜敏呵呵一声。 “怎么?刘府尹要去?这可是头一遭啊!要上礼金吗?听说刘大人有貔貅之名,只进不出啊。” 姜敏等着刘砚反击,刘砚却突然神色肃重拢袖站正,与此同时,台阶上方传来内侍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朝臣齐齐拜倒,姜敏因为同刘砚打嘴仗,跑了好几步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好不容易随朝臣起身,却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微臣要弹劾兵部侍郎姜敏朝堂失礼。古语有言,‘将不可骄,骄则失礼,失礼则人离,人离则众叛。’如今兵部因打赢突厥而骄,肆意贬低打击朝臣,微臣以为,需贬斥姜敏、防微杜渐。” 姜敏向那人看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御史林清。 如今吵个架都要被弹劾了吗?他闷哼一声,举起笏板道:“微臣请求自辩。” 李璋冷肃道:“准。” 姜敏没有回骂林清,他解释了自己为何打击朝臣。 “突厥使团将要抵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在此关口,楚王却要离京就藩。微臣担忧朝中无人能震慑突厥,同刘府尹讨论几句而已,并非贬低打压,望太子殿下明鉴。” 林清撇了撇嘴。 骂人家只进不出是貔貅,也算讨论吗? 李璋尚未坐下。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低头扫视众人,找到吏部尚书裴衍。 “朝廷……”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无人可用吗?科举、举荐、选拔,吏部每年发放给官员的俸禄,占国库存银一半。如今楚王自请就藩,朝中便无人可用?裴尚书,果真如此吗?” 李璋的声音不怒自威,颇有皇帝风范。 裴衍立刻施礼道:“朝中负责同突厥使团和议的人选,已经拟定。请太子殿下和诸位同僚放心。” 人选已经拟定,朝廷有人可用。 “这便好。”李璋笑道,“叶长庚关于北地战事的奏疏昨日已到,几位朝臣在政事堂议过,论功行赏。” 官员瞬间站直了些。 所谓深山藏虎豹、乱世出英雄。平日朝廷不常提拔官员,今年因为李琛谋反,许多朝臣得以提拔。如今又要因为打赢突厥,论功行赏了。 赶紧听听提拔谁,有没有自己人,或者有没有自己能攀上关系的人。 早朝很晚才结束,姜敏迈步从刘砚身边经过时,听到刘砚在冷哼。 “你哼什么哼?”姜敏不满地看了刘砚一眼。 “我哼你为了留下楚王,真是黔驴技穷了。”刘砚毫不示弱,神色中却又有些惺惺相惜。 姜敏叹了口气。 “林清这个王八蛋,”他向刘砚靠过去,低声问,“能不能让你们的武候揍他一顿?不用揍太厉害,蒙住头,打得躺床上一个月就行。” “不能,”刘砚拒绝,“如今的武候长不姓叶,没那个胆子。” 不姓叶,不是叶娇,而是白羡鱼了。 “你们真是——”姜敏失望道,“母鸡一样弱。” “彼此彼此。”刘砚拱手,大步流星离去。 武候长白羡鱼在城门口打了好几个喷嚏。 “问出来了,”随从向他禀告,“安国公府的婚礼是六日后,但因为要到绛州迎娶,路途遥远,叶将军明日便要出发。” “好,”白羡鱼点头,“加强防卫,别出什么乱子,到时候咱们去吃一杯喜酒。” 叶长庚迎娶裴茉,是连太子都欣慰的事,白羡鱼也跟着高兴。 如今尘埃落定,安国公府和东宫是一体了。 虽然不是自己成婚,但白羡鱼很期待。 期待那一日到安国公府去,吃一杯喜酒,见一个人。 “这是喜酒。”一缸缸酒被抬入安国公府,管事冯劫不断提醒仆役,“别摔到了!” 安国公府张灯结彩,邻里亲戚都来帮忙。剪喜字、缝喜被,把成婚的青庐打扫一遍又一遍,事无巨细料理妥当,甚至连新娘沐浴的浴桶,每日都要用艾草熏着,消毒防虫。 忙了几日,终于到了启程迎亲这天。 叶长庚把尚未痊愈的伤口包扎好,穿上外衣准备出门。 叶娇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哥。”她唤了一声。 秋千荡得很低。 叶长庚走过来,发现妹妹发髻上的一朵珠花松了。他取下来,为她插好,道:“哥哥走了,过几天给你带回个嫂子。” “哥,”叶娇低着头,“现在说不娶了,来得及吗?” …… 第320章 无论叶长庚表现得多么开心,叶娇都能感受到他心中压抑着的不情愿。 她这个哥哥,从小就活得有些憋屈。 幼时的朋友因为安国公府出事,离他而去。 成年后在书院备受打击。 好不容易去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可等到婚娶,竟是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说什么呢?”叶长庚哈哈大笑,他蹲下来,抬头看着叶娇,眼神宠溺责备,“你都有楚王给你擦手了,还赖着哥哥,可不太好。” 叶娇嗤嗤地笑了,叶长庚又拍拍她的胳膊。 “好好的。”他道。 似乎这是如今他对叶娇,对这个家,唯一的期许。 裴茉不敢有别的期许。 自己的母族曾经污蔑先陈王谋反,让皇帝错断,以至于安国公府家破人亡、没落十多年。 如今她嫁入安国公府,是带着探听消息的使命。 族长甚至嘱咐说,如果必要,可以杀人。 杀人?她连地上的蚂蚁,都不敢踩死。 裴茉日夜煎熬着,听说打胜了突厥,听说叶将军立了功,听说他回了长安,听说——他来迎娶了! 离家当日,裴茉才发现之前贴身裁剪做成的婚服,松得不像样子。 她瘦了太多。 秦嬷嬷板着脸,吩咐婢女用针线收紧衣服,随后斥责裴茉。 “小姐再不能如此粗心大意。” 裴茉垂着头,额前晃动着凤尾步摇,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秦嬷嬷是皇后和太子妃送来教导裴茉礼仪的,虽然是奴婢,却似乎比家里的小姐都要身份尊贵。 奶娘心疼裴茉,小声开口道:“小姐平日是很细心的。是奴婢的错,没留意小姐瘦了许多。” “的确是你的错,”秦嬷嬷道,“所以家里已经决定,安国公府那边,你不要跟去了。” 奶娘脸色大变,“咚”地一声跪下,为自己求情。 “奴婢的行李都放在马车上了,奴婢照顾小姐十几年,从未有失。奴婢清楚小姐的饮食喜好、身体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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