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是学着唐人做了信烟吗?学会了没?怎么不用?” “烟做好了,”部将回答,“但是兵将尚不熟悉,怕他们认错。” “这有何难?”贺鲁道,“黄色表示粮仓!发黄色信烟,让他们去救粮仓!” 部将领命离开,贺鲁才稍稍安心。 不会有事的,一万骑兵而已,他们绝对带不走粮食。 除非—— 除非烧了! “快放信烟!”想到此处,贺鲁追出去,急得差点跳脚,“一定是格桑梅朵那个女人,泄露了我们粮仓的位置!等我抓到她,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皮筒子!” 贺鲁一直等到黄色的信烟飞到天空,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半个时辰后,另一件事让他瞠目结舌。 云州城门再次打开,这回领兵的是楚王李策。 这一次他们不是奔向粮仓,而是杀向尚无准备的突厥大军。 等贺鲁组织好兵马反击,这些人同之前一样,快速退去。 “想走?”贺鲁亲率大军追来。 “咱们往哪里逃?”青峰询问李策。 “咱们不是逃,”李策含笑道,“咱们是给李丕送礼。 真实的战场变化万千,原以为可以固守城池,等援军,耗敌军,但眼下看来,云州城是耗不过突厥的。 这座城池矗立在此,是为了保护百姓,保护大唐。如果百姓饿死在里面,便毫无意义。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会主动出击,并且把突厥诱入陷阱。 如今云州城外最大的陷阱,是李丕带来的两万兵马。 面对带着敌军赶来的云州守军,李丕比贺鲁还要惊讶。他的嘴张得更大,转头看向叶娇,问道:“楚王妃,你要不要考虑改嫁?” 他是你的夫君吧? 如果是,怎么会不顾你的死活,带着大军就来了? “少废话!”叶娇戴上沉重的兜鍪,握紧长弓,“杀敌要紧!” 的确是杀敌要紧。 李丕策马而出。 现在他知道了,楚王府和安国公府,都是狠角色。 …… 第305章 狠到他想隔岸观火,他们直接把突厥军送来了。 狠到他们的妻子妹子在这里,也毫不留情。 叶娇也是狠角色。 女人怎么能骑马跑那么快呢? 她冲锋在前,竟比李丕还快出半匹马的距离。 女人怎么能杀人呢? 她银弓拉满,箭无虚发。 女人怎么能如此狠心? 看着敌兵人头落地,竟然丝毫不怕。见敌兵血液喷溅,她只是微微侧身——结果李丕接了一脸。 战场凶险,李丕不再观察叶娇。 云州守军与河南道兵马汇合,只忙乱一阵,便在共同的旗语和鼓声下重新列阵。 中军居中,左右厢军拱卫、虞候在两侧排开,骑兵阵列左右。 盾牌在前阻挡箭矢,陌刀可斩战马,长矛林立弓弦拉满,对准大唐共同的敌人。 千军万马势如雷霆,又如一堵厚实的墙,挡在百姓身前,挡在大唐国土前。 构成幽云十六州的,从来不只是险峻的山峦、铜墙铁壁的城池,还是无数华夏战士的血肉,是他们不惧生死的意志。 要想过雄关,先从我等身上过! 我若不死,尔等休想! 站在千万同袍中,叶娇不由得热泪盈眶。 不知为何,她射箭、砍杀,脑海中却浮现长安城的景象。 熙攘的街市中,她坐在高高的楼台上,吃肉喝酒,对着兄长笑。 金楼又有新样式的发簪,铺子里的胡风衣服真好看,卖酒的西域舞姬扭着腰,对手拿书册的男人调笑。 诗人斜倚楼栏,高唱着新作的诗词,引来阵阵喝彩。 散学的学童痴痴地站在小贩摊位前,对着糖葫芦流口水。寻找孩子的妇人一面责骂,一面掏出铜板。 晨起雄鸡高鸣,暮时炊烟飘摆。 一盏盏灯火渐渐熄灭,她喝到半醉摇晃着归家,看到皇宫的灯火始终亮着,衙署的灯火也彻夜不息,城墙上的守军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拿着火把换防。 长安城的繁华壮丽,市井百姓的闲适平安,这么多年,叶娇一直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大唐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她生在最好的时代,虽然家境没落,但却温饱无虞,有家人疼爱。 她最大的烦恼是见不到父亲,最大的遗憾是自己不是男人。 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安宁。 原来那些看起来平淡的日子,需要这么难的坚守,需要这么多的牺牲,才能得到。 也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真正懂得李策的选择。 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躺在皇族的位置上坐享其成的。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会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被唐军力挫的突厥兵马向后退去。 轻敌让他们损失惨重,因为摸不清唐军底细,他们不得不暂时退避、重整旗鼓。 斑驳的地面上,惨叫和死亡的,不仅仅有突厥士兵,还有无数的大唐将士。 尸横遍野后,他们暂时守住了国土。 可下一次呢,突厥人会反应过来,发现来支援的不过只有两万骑兵而已。 依旧是敌众我寡,依旧是胜负难料。 叶娇翻身下马,收刀入鞘,摘掉兜鍪,扶着一辆歪倒的战车,稍稍休息。 一缕烟挡在她面前,那是因为一面唐军的旗帜掉在地上,正缓慢燃烧。 那面旗帜是红的,是用羽毛装饰的旞旗,上面写着“李”字,也便是李丕的帅旗。 叶娇单膝跪地,捧起一捧土,把火焰掩灭。 军旗是战士死守的荣誉,不能就这么被突厥人烧了。 尘土在风中散开,像死亡将士的叹息和欣慰,轻轻扑在她脸上。 叶娇抬起头,忽然想到兄长或许会带兵前来。她在清理战场的兵马中寻找兄长的影子。 兄长高大结实,应该会穿绯色军服,戴黑色铠甲,胸口的护心镜是祖父留下的。 那上面的道道划痕,是安国公府曾经守卫国家的证明,也护佑着兄长,百战百胜、平安归家。 可是为什么,那位云州守军的将军,是从马车中走出来的呢? 他同样很高,只是有些瘦。站得笔直,却又微微咳嗽。他摘掉厚重的铠甲和兜鍪,露出玄青色的衣襟。那是—— 刹那间,如一道响雷在头顶炸开,叶娇只觉得浑身颤栗无法起身。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身影,直到那人的目光同她撞在一起。 他脸上的震惊更甚,向前迈步时甚至有一瞬间的踉跄。 李策向叶娇走来。 走过草木枯萎的战场,走过纵横交错的硝烟,走过惨叫、呻吟和哭泣,走过相互搀扶的士兵,走过歪斜的战车和军旗,走到叶娇身边。 在距离叶娇丈远的地方,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乍然重逢的欣喜,有活着见面的百感交集,更有引敌兵来此的内疚。 “你怎么在这里?” 叶娇也在问。 她的声音里有意外、担忧和喜悦,唯独没有对他引敌兵来此的抱怨。 “我当然会在这里。”李策回答。 他来北地截杀格桑梅朵,所以会在这里;他不能看着云州城沦陷,所以会在这里;他是大唐的皇子,职责在此,所以会在这里。 “我也是。”叶娇眼窝中蓄满泪水,抿唇道。 她的夫君在北地,所以她会来;北地需要支援,所以她会来;她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她在这片战场。 李策走近几步,在难以置信中慢慢相信,他的妻子的确来了。 她已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同袍。 李策单膝跪地,就跪在叶娇面前,用手指去擦她眼角的泪水。 “别哭,”他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劝还好,这一声劝慰,让叶娇顿时嚎啕大哭。 “我还以为——”她哭着道,“你真的被砸死了!” “你画的信是什么东西啊?竹子、柿子、花瓶、大象!显摆你会画画吗?你画了那么多,不如写一句你很好!” “你这样半死不活的,还来什么战场?你敢让我守寡,我不等你埋土里,就改嫁他人!” …… 她哭着说了很多,李策只是不断地为她擦泪,擦得她脸上的黑灰和血水渐渐干净,露出她那一张明媚清亮的脸。 这张脸如此好看,像战场上的一朵牡丹。 李策轻声解释。 “多亏你的客栈,让我逃过一死。” “叶兄引敌兵向北了,军中不能没有主帅,所以我才会来了。” “我那时手臂受伤,写字歪斜,会被你发觉的。” “现在已经好了,真的好了——娇娇!这是战场,你不要扒我的衣服。真的不能,很多人看着呢!真的……” 他只好抱紧叶娇,让她的双手不能胡作非为,他的头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吸一口气。 这么多天,度日如年后,他终于回家了。 …… 第306章 大明宫不是他的家,因为尚在襁褓中时,他便被送走了。 皇陵也不是他的家,那是先祖们的坟茔。 至于楚王府,若没有叶娇,也不像一个家。 他的家是叶娇,叶娇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无论是富丽堂皇还是家徒四壁,甚至是这血流遍地的战场,只要有她,便如家一般,让他心神安宁、魂魄归位。 叶娇终于乖乖在他怀里,没有去扯他的衣衫。她甚至有些羞怯地说话:“思思,有人来了。” 李策闭着眼,心底有些想笑。 刚才还想扒我的衣服,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生硬的咳嗽声在不远处响起,是个男人。 敢在这里假装咳嗽打断他们的,李策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依依不舍松开叶娇,转头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那是河南道节度使,李丕。 一个女人能有多少张面孔,李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能上阵杀敌脚踢敌兵,也能窝在男人怀里,娇滴滴嘤嘤嘤。 看来楚王貌似娶了一个女人,实际上却是娶了许多个。 他其实很想多看一会儿,毕竟《诗经·风雨》中描写的相聚场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如今大敌当前,他都远离老婆孩子了,楚王凭什么跪拥娇妻、久久不放? 赶紧起来说正事! 心中这般腹诽,但李丕还是对李策很客气。 “楚王殿下神机妙算!先用计分散敌兵,再与我两军汇合,打突厥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下官很想问一句,接下来呢?” 你不会以为接下来突厥会善罢甘休吧? 等他们发现我们加起来也不过四万多人,还不如狼似虎扑上来? “不知李大人可有良策?”李策没有急于说出他的答案,只是耐心询问。 “退守代州,”李丕建议道,“当初先陈王在代州就藩,曾自己筹钱加固代州城墙。我等在代州等援军到达,再一同北上,救护云州。” “如果云州失守呢?”李策问道,“云州一旦失守,且不说城内百姓将被血洗,就说云州天险,我军如何攻克?” 如何攻克?就像突厥攻打云州时一样难。 自古以来,燕山山脉、太行山脉横亘在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成为天险阻挡异族侵略。 这些天险边的城池,合计有十六州,故而称作“幽云十六州”。 之所以以“幽州云州”为名,便是因为这两座城池最为重要。 打开云州大门,其余各州府,便如履平地了。 想到云州可能失守,李丕愁眉不展。 “那便先退两百里,留出同敌兵周旋的余地。” 李策微微颔首,认可道:“这是个好办法,但是不瞒大人,云州城没粮食了。” 李丕顿时脸色煞白,久久不语。 不光云州城没有粮食,他们也没了。原本以为,两万骑兵可以进入云州城,暂时借用云州守军的粮草,再等户部运粮。 云州无粮,李丕想去代州,也是想去蹭一口代州的口粮。 吃不饱饭,如何打仗? 能想到的办法都不行,李丕这才想到该听听李策的建议。 “殿下说吧,如今该怎么办?” “向东,”李策道,“佯装战败,向东败走,与河北道兵马汇合。” 这是故技重施吗? 同样的办法用两次? 但是让李丕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别的事。 “河北道援军?”他震惊道,“他们到了?怎么可能?我们全是骑兵,千里奔袭,路上有楚王妃供给粮草,才能快了十日。他们散在各州府,集结都需要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到达?” 李策的眼眸如星辰般亮着,像暗夜中指向北边的紫微星。 他并不说原因,好看的唇角散开一抹淡淡的笑,道:“大人若信本王,便向东走。” “我还是想知道原因。”李丕看着李策,神情郑重。 调兵之事,要听从天子号令。他不想卷入什么事关军情的阴谋,被拖入漩涡。 李策有些犹豫,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用帕子捂着唇角轻咳一声,似乎在心中想过一遍,才回答李丕的话。 “因为本王刚到云州,便注意到突厥异动。给朝廷上表的同时,也写信向河北道各州府示警,告诉他们朝廷很可能会从他们那里调兵拦截突厥。大约会调多少,调令何时到达。他们有所准备,提前募集军队,且先行一步、送出粮草了。而且他们只是分散了些,其实这些州府,都比大人您的河南道更近。” 原来如此。 李丕半晌说不出话。 是什么样的聪明机敏,才能在突厥发兵前,便能洞察? 又是怎样对朝廷官员的行事谋划了然于胸,才能准确判断他们会如何调兵? 李策李策,果然算无遗策。 可即便如此,他是怎么能让河北道那些负责兵马调动的将军,言听计从呢? 他并非太子,有过的最大实权,是辅佐太子协理朝政。 李丕一面觉得震撼佩服,一面又隐隐担忧起来。 这样的皇子,真的能在太子登基以后,飘然离去、安然就藩吗? 他的才貌能力,比当初的先陈王,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即便李丕同样出身陇西李氏,见惯了朝堂的血雨腥风,也同样有些惋惜。 过许久,他才缓缓道:“本官相信殿下,愿将河南道兵马指挥权一并交给殿下,共同调度、以免有误。” 李策并未推辞:“好。”他下令道,“军中老弱者,留下照顾伤兵,带他们去并州休养。其余编队整装,两个时辰后,向东进发。” 传令兵听令离去,李丕也去调动军队,帐内安静了不少。 “娇娇,”李策终于有机会同叶娇说话,“是你供给粮草,说动李丕带领骑兵,前来支援云州的?” 叶娇点头,一瞬间有些委屈。 “钱都花光了!”她抱怨道,“我嫁妆里那些银票,全都花没了!粮食怎么这么贵?” 其实相比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粮食很便宜。但她买得太多,要供两万骑兵吃饱,不是易事。 所以孙武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 打仗耗费银钱、损伤国力,所以说上兵伐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别难过,”李策牵着叶娇的手,与她静静对视,承诺道,“娇娇花了多少,我补两倍。” “三倍!”叶娇扬起脸,讨价还价。 李策低头,趁势亲吻她的额头,道:“好,不如四倍吧。” “那你答应我跟着你一起走,我才不去并州!我们家人都不想去并州。” 不想去并州,自然是因为先陈王曾在并州被诬陷谋逆,一杯毒酒自裁。 但是战场凶险,李策面露担忧。 叶娇双臂箍住李策的腰,抱着他摇晃:“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李策能说动数万兵马向东,却说不动叶娇一人向南。最终他只能无奈答应。 大军开拔向东,他们行进很快,甚至做出弃甲曳兵的假象。 若能引突厥人追逐,便可暂解云州之围。 如果不能,云州城内仅存的守军,远不能抵抗突厥兵马。 这是兵行险着,能不能出奇制胜,看贺鲁的决定,也看河北道兵马的速度。 李丕神情忧虑向后看去,忍不住喃喃自语:“贺鲁有没有学过兵法?” “汉人的兵法都是狗屁!”贺鲁正在帐内大骂,“汉人的话,我只信一句——一力降十会!格桑梅朵精通兵法,不还是被李策捉了去?” “但是——”突厥将军执矢忍不住道,“李策的确诓骗我们,让我们又是救粮草又是去打援军,结果偷粮草的又杀回云州城了,咱们打援军,生生损失了五千汉子!” “现在知道那些援军只有两万了!”贺鲁大笑,“两万而已!怕他什么?” 自从执矢陪伴格桑梅朵围击李策,反而被李策用计击杀骑兵后,执矢就对汉人有些忌惮。 贺鲁执意要去追击撤向东边的唐军,直到有人出现,送来一道密信。 “谁的信?”他抬眼问。 “格桑梅朵,”送信人道,“她买通了一名唐军,随叶长庚一起出城时,送出来的。” 贺鲁打开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云州城内空虚、粮草断绝,请袭云州。” …… 第307章 多多少少,贺鲁也学过几句汉人的兵法。 他们那个很厉害的孙子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意思是说能用谋略解决的事,就不要开战。而打仗中最难的,是攻城。 听说要以十倍兵力,硬耗数月,才能攻破大唐坚固的城池。 贺鲁起初不信,毕竟十三年前,突厥也曾经攻破云州,都已经打到绛州,才被先陈王调动军队拦截反攻,又给赶了回去。 所以他先试了试,果然输了。 可若云州城现在已经粮草断绝,李策又带着兵马离开,只剩一万守军,那可太好打了。 不过格桑梅朵那个女人已经被擒,这会不会是李策的阴谋? 李策让他去打云州,然后自己逃跑? 为慎重起见,贺鲁决定派人探查。 突厥的瞭望塔建得很高,由投降的唐军修建。他们挖不好壕沟,建瞭望塔倒是没敢动坏心思。 只不过水平不太好,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因为极高,让人心惊胆战。 探查的士兵爬上塔楼,向城墙上看去,等到了唐军开饭的时辰。 瞭望塔修在射程之外,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不过能看到伙夫抬着饭桶上墙,城墙上的守军不争不抢,端着各自的碗蹲下吃饭。 每人一碗菜,两个馒头。他们并不急着吃完,一面吃,一面聊天。也有吃快些的,再去盛一碗。 伙夫并不阻止,看来粮食足够,还没有定量,也并未配额。 塔楼上的突厥士兵观察许久,忽然见城墙上出现两个人。 一个身穿武将制服,一个身穿文官官袍,武官那个看身形,应该是叶长庚。 只见他们走到城墙垛口处,说着什么话。 当然听不到,不过看形态动作,应该不是在吵架。 突厥士兵听不到的那句是:“大人,你能不能打个嗝?” 这是叶长庚在劝尹世才。 他们原本在城楼内用饭,听说突厥那边有士兵瞭望探查,便走出来看看。 探查,自然是查军情。 军情包括兵力、兵种、装备、将领、粮草等,而对于攻城者,最在乎的自然是对方的粮食够不够用。 李策交代过,不能让突厥人发现城中缺粮。 “打什么嗝?”尹世才面露不满,“将军您把军内口粮同百姓分食,其中城墙上的守军吃得最多最丰盛。本官还以为来你这里能打打牙祭,没想到将军请我吃野菜汤。” 吃野菜汤是不可能打嗝的,死也不行。 叶长庚无所谓地笑笑。 反正打嗝那样的动作,隔得太远对方也看不清楚,他有更好的办法。 转眼士兵全都吃饱,两个伙夫提起还剩下半桶的饭,转身下城墙。 他们走得很慢,走到士兵看不到的地方,靠近垛口,提起饭桶,“哗”地一声,把剩饭倒下城墙。 城墙很高,都是台阶,提上提下实在太累了。 干脆倒掉。 “饭!”站在垛口旁的尹世才发现了这一幕,他捶胸顿足地喊,“那可都是肉菜,是馒头,白面馒头啊!” “大人稍安勿躁,”叶长庚安抚他道,“粮草断绝是不可能倒剩饭的,这是在迷惑敌军。” 即便能够理解,尹世才也惋惜得不行。 “怎么也给本官留两口,再倒啊。本官家里的粮食,全被叶将军搜走了。本官当初就不该当官,当官就不该来云州,来了云州,就不该忘记囤粮,本官……”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缓慢走回城楼,去吃他的菜汤。 叶长庚注视着瞭望楼,果然见敌兵已经探查完毕,快速下塔了。 “格桑梅朵果然背叛了我!” 这是贺鲁听说云州城粮食多得在倒剩饭时,第一个反应。 “传令下去!”他厉声道,“无论是谁见到吐蕃公主,都给我杀掉!” 部将听令,无人再反驳追击唐军的决定。 “按理说长安会派援军前来。”有部将说出担忧。 “他们不会这么快,”贺鲁道,“格桑梅朵说太子盼着李策死,怎么会让粮草那么快到来?所以我们要快!要趁他们援军未至,多杀一个,就是一个!” “这一次只准胜!不准败!” “这一次杀敌兵,擒李策!” “大军开拔!” 多年以后,云州城百姓还记得突厥军队向东开拔时,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仍旧提心吊胆,并且饥肠辘辘,可起码能暂时活下去。 战事中短暂的休整时间,可以用来准备更多的守城军械,可以给战死的家人换上干净衣服,抬入薄棺。 云州城一片悲戚,却并无绝望。 叶将军在,尹刺史也在,楚王为了他们带兵离开,引敌军向东了。 朝廷会死守云州,他们这些世代生活在云州的百姓,也早已不怕战事。 只是——心中弥漫层层叠叠的担忧。 楚王那么好的皇子,会死在这场战争中吗? 千万不要。 各家各户简单小巧的佛龛前,云州百姓跪下去,点燃香烛,放上家中最后的吃食,虔诚地叩头祝祷。 ——“菩萨保佑,楚王平安。” “长生天保佑!”突厥军中,可汗贺鲁同样祝祷。 这一次他没有冲锋阵前。 谨慎起见,他藏身于军中某处,靠疾奔的传令官和旗语指挥部将,偶尔为了传令快捷,也会使用信烟。 信烟的口令按照突厥军中习惯,重新拟定确认,以免唐军看出端倪。 追击百里,总算追上李策的兵马。 他们依旧在逃命,迫不得已,才松散地列阵、寻找兵器。 像乱糟糟飘忽在山间平原的烟尘,看起来不堪一击。 “列阵!”突厥军中的号令却威武洪亮,伴随着高举的旗帜,很快列出方阵,打算痛击敌军。 对面呢? 那些雾岚般脆弱的唐军,还要逃吗? 没有,他们不是逃,是向两边散去。 向两边散,露出藏于身后的军阵。 像泰山的晨雾散尽,露出其后坚硬高大的黑色岩石;像山中的水汽散开,露出其后飞流奔腾的瀑布。 像猛虎藏于蔷薇花丛,这些假装乱逃的散兵之后,藏着大唐铜墙铁壁,藏着震撼人心的军阵。 这次是斜阵。 右虞候在前,左虞候和右厢军如鹰翅般展开,仍旧是骑兵在左右拱卫,仍旧是李策坐镇指挥。 贺鲁这次没有轻敌。 “全力迎击!” 一缕信烟飞上天空,那是他的命令。 而远在唐军阵内的叶娇,看着那道烟,满脸诧异:“突厥什么时候会制烟了?” 李策同样抬头,神色惊讶,手指握紧缰绳,坚毅的眼眸中涌动山呼海啸般的情绪。 “他!” 李策激动地失声道。 “他什么?”叶娇转头看向李丕,“这是什么意思?能看懂吗?” 叶娇曾在兵部做事,知道军中的信烟可传号令,根据高度颜色不同,有特殊的含义。 李策不见得知道,但李丕肯定懂。 李丕认真地看着那缕烟,直到散尽,才断言道:“啥也不是,他们放烟花呢。” 放烟花? 他们还没有死! 贺鲁庆祝得也太早了! 箭矢从天而降,敌兵铺天盖地,容不得他们继续讨论。 …… 第308章 大唐战鼓擂响,震慑敌军,也上达云霄。 唐军以二千五百人为一“都”,共一十五都。各都以旗语为令,分三队,先锋攻击,后两队备战。 令行禁止、不准有误。 突厥同样没有一拥而上。 这是车轮战,是消耗战,他们自信数倍于唐军,最不怕的就是消耗。 只有一点出人意料。 唐军冲锋陷阵,每一次都更迅捷、更勇猛、更不畏死。 仿佛他们的力气无穷无尽,他们的决心众志成城,他们被天神庇佑、绝不会死。 怎么可能? 他们也是血肉做的。 如果没有躲过刀枪,他们的皮肤也会被刺破。鲜血染红铠甲,他们疼得脸都白了,捂着伤口的表情甚至有些呆滞,匆忙地掏出伤药。 他们的骨头也并非钢铁。 盾牌砸上去、刀砍上去,也会断。 他们“哇哇”大叫,被同伴搀扶着浑身颤抖,又去推着同伴:“别管我!打!打他们!挡住他们!” 如果血流尽了,他们也会死。 死的时候他们会咒骂,额头抵着泥泞的地面蜷缩身体,落着泪水一句一句地喊:“娘啊,我疼。” “家,我想回家。” 只是他们又是不同的。 轻伤不退,撕掉衣衫三两下包扎,便继续作战。 即便被砍掉一只手臂,他们另一只手臂也还握着刀厮打。如果手脚都断了,他们便用牙齿,死死地咬住敌人的小腿。 牙齿嵌入身体,踢多少脚都不肯松开,最后只能把那个脑袋砍掉。 大唐的士兵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 怎么回事? 突厥士兵神情震动。 他们比自己的勇士还要勇猛吗?他们并非不怕死,却不畏死吗? 这样的士兵还有多少? 有这样的士兵在,他们怎么能打进长安城呢? 军心渐渐动摇,脚下的土地便似乎有些滚烫,烫得他们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准退!” 突厥军将砍杀向后退的士兵,喝令道:“大唐军士只有三万!耗死他们!长安城就是我们的!” “我们将会得到万里沃土,得到美人,得到金银财宝、美酒佳肴!” “我们能退到哪里去?冰雪覆盖的荒原?饿死马匹的戈壁?我们的母亲孩子将要冻死在这个冬天!我们的子孙将世代咒骂我们的名字!若是勇士,不准退!若想活命,不准退!” 不准退,那便只有死战! 与同样不怕死的大唐将士,拼死一搏。 这是他们要守护的土地,这是我们要掠夺的土地。 “这是——”李策抬头看着再一次高高升起的信烟,判断道,“这应该是进攻,每次信烟朝正前方飞起,中间掺杂青色,突厥的攻势便更凶猛。” 不管李策如何判断,李丕始终认为是放烟花。 “是贺鲁在炫耀自己能制烟火,鼓舞士气吧?为了避免混淆,我已下令军中,不用信烟。” 唐军不算多,旗语便可号令。 而且李丕关心另一件事:河北道兵马到底来不来?多久来?等我们都死了,还来什么来? 但是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忍不住询问李策。 李策的回答很简单:“快了。” 快了是多快?野狼奔袭那种,还是兔子躲鹰那种,甚或是乌龟爬? 李丕派出斥候不断侦察,他甚至亲率兵士砍杀过一轮,高喊“突厥兵败”来鼓舞士气。 后来李丕已不再多问,因为伤重不起的军士被抬到后方去,而他们这些将军带领的军阵,在最前方了。 双马并骑,叶娇并未像李丕那样,冲杀进敌军阵营。 她比李策靠前半丈,接近危险半丈,姿态动作不是冲杀,而是卫护。 她的夫君纵然智谋超群,却不擅武艺。 在人心叵测的京都,他守护她;在刀光剑影的战场,她保护他。 “娇娇,”李策惊声唤,“回来!” 他纵马上前,长臂伸出,把叶娇向后拉去,避开一团飞速射来的火焰。 他仔细看着叶娇,确认她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又满含内疚道:“你回去,去同河北道兵马汇合。” “那你呢?”叶娇问,她圆润的桃花眼中凝聚惊惧担忧。 “我留在这里,”李策道,“我在这里等着。” “那便一起等,”叶娇明媚的脸上满是坚毅,“如果死,便也一起死。” 他们如今是同袍了。 同袍,会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同袍,也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会死在这里。”李策紧握叶娇的手,“河北道会来。” 叶娇的手背擦掉落入眼中的汗水,对李策露出笑:“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们不能白死。所以河北道来不来没关系,大唐要赢,这才重要。我留下,才重要。” 能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的把握。 不知是不是发觉唐军已现颓势,对面的信烟燃放得更多,一声声震动后,白烟直冲上天,继而炸开。 李策的目光在天边散开,又刹那间聚拢,手指抬起指着一处道:“那是禁军的烟!” 大唐信烟,根据军种不同,燃放的高度颜色形状各不相同。 在一团团乱糟糟的信烟中,有一道烟飞得最高,炸得最开,一抹黄色在烟雾顶端久久不散,象征长安,象征大明宫,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 黄色之下,又有不同颜色的烟,似在指明什么方向。 只有禁军才能用这样的烟,而这烟的意思是—— “李丕!”李策呼唤在前方拼杀的将军,李丕转头,目光同李策相触,同样抬头看天。 “阿史那贺鲁!”李丕道,“营帐方位!” “怎么看方位?”叶娇急急地问。 “同五行一样!”李丕道,“赤为南、白为西、皂为北、碧为东,黄色居中!以大唐军阵为正东,贺鲁就在西偏北方向!距此处仅有两百丈!” “可信吗?”叶娇紧握长刀,询问李策。 李策目光深深看着她,说出心中的推断。 “严从铮,”他带着敬重和同情道,“被俘了。” 只有他能做出大唐禁军的信烟,只有他会如此传递消息。 “他怎么在这里?”叶娇只问了这一句,便没机会说别的。李丕已举旗集结最后的军队,长刀斜指敌方军阵,大喝道:“跟本将军冲!去夺贺鲁人头!” 李策同样策马向前,叶娇紧随其后。 “楚王殿下,你是要跟本官同生共死吗?”李丕回头问。 “不是,”在生死攸关之时,李策露出一丝睥睨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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