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娘快死了,你就算要出门,也等娘交代完后事吧。” 姜敏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他的妻子也在一边拭泪。 “娘,您可别乱说,儿子不走就是了。” 姜老夫人只醒这一会儿,便再次沉沉睡去。 她没有交代后事,也没有松开姜敏的手,也不管姜敏跪得太久,膝盖能不能受得住。 姜夫人无奈地给姜敏垫了个蒲团。 夫妻俩枯坐等待,而原本要交代后事的母亲,酣睡如同婴儿。 姜敏有些怀疑母亲是不是装的。 但他是个孝子,不能那样怀疑。 第二日,大理寺传唤楚王李策上堂。 “咱们给他脸了是不是?” 叶娇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李策眼前的粥碗跳起来。 他连忙扶住,笑起来。 “现在就忍不住了?以后憋屈的日子,还有很长。” “赶紧的吧!”叶娇气哼哼地起身,“你去大理寺,我去看望姜老夫人。” 李策笑着离开食案,对叶娇竖起大拇指。 “让她多躺一个月。”他嘱咐道。 …… 第332章 叶娇不是因为长公主发了请柬,才去参加宴会。 她也不是因为裴茉独自前往,要保护兄嫂。 她去那里,是因为当她在酒楼用饭时,李策让她去办一件事。 “姜老夫人与长公主交好,必然也收到了请柬。娇娇若见到她,让她称病拖住姜敏吧。” 这是李策交代的话。 大唐以仁孝治国,官员父母生病,必须侍疾。若父母亡故,也需脱掉官袍,守孝三年。 昨日叶娇专门挑了姜敏家门口那条坊街走,果然遇到姜老夫人。 她钻入姜老夫人马车内说话。 “难得见到楚王妃,不知道王妃有何指教。”姜老夫人白白胖胖,有着与叶娇母亲不同的风范。 那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苦受罪,且地位显贵安享晚年的模样。 叶娇想了想,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姜老爷是在最后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才过世的吧。 叶娇怕待得太久引人怀疑,开门见山道:“请老夫人假装生几日病。” 姜老夫人错愕地张着嘴,旋即大笑起来。 “那可不成,”她乐呵呵道,“前些日子老身去探望圣上,圣上还说,羡慕我壮如黄牛,或许有彭祖之寿。我就算是吃隔夜菜,都不会闹肚子,怎么生病啊?” “我可以帮忙。”叶娇眯眼笑。 姜老夫人肉乎乎的胖手握住叶娇,突然郑重地低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生病?” 姜老夫人后来答应了。 所以她才会在裴瑶扑过去时,正照着裴瑶的方向躲,俩人撞在一起齐齐倒地。 所以她才会躺在家里,生着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惊症”。 所以今日叶娇前来探望,她才会屏退一大群侍疾的媳妇丫头,起身在屋内踱步,活动筋骨,对叶娇道:“楚王妃说得不错,姜敏一听到大理寺审案,就着急忙慌要去面圣。幸亏我把他拦住了。事关楚王府的案子,是大案。圣上和太子自有定论,姜敏怎么能意气用事呢?” 老太太虽然没有吃过苦,但她见过大唐朝廷的血雨腥风。有些话不必明说,她也能懂。 “姜大人现在去哪里了?”叶娇小声询问。 “睡去了,”姜老夫人道,“差点被我熬死。” 叶娇捂住嘴,有些震惊。 拖住他不让他出门就行了,怎么还能“熬”啊?又不是熬鹰。 “你放心,我有分寸,”姜老夫人反而安慰起叶娇来,“毕竟我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最疼姜敏。” 生了这么多啊? 叶娇的嘴仍然没有合上。 姜老夫人以为叶娇疑惑为何最疼姜敏,于是耐心地解释。 “当然最疼他了,他的官儿最大!” 叶娇:…… 这么直白吗? 姜老夫人甩甩胳膊伸伸腿,继续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孩子孝顺懂事、说话好听。” 叶娇:…… 姜敏说话好听? 这就像叶夫人夸叶娇脾气好一样,太离谱了。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接着是姜敏关切的声音:“母亲,您好些了吗?” 叶娇回头,见姜老夫人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动作之快,像是在变戏法儿。 刚才还在甩胳膊甩腿像在练习《五禽戏》的她,此时蜷缩身体、紧闭双眼、锁着眉头,吭吭唧唧。 “我活不了了……咱们家,咱们家的账册呢?我要交代后事。” 姜敏在门外更加着急:“听说楚王妃来了,此时也在屋内吗?” 叶娇应了声是,打开门。 姜敏先去安抚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引叶娇来到前厅,同她说话。 “楚王怎么样?” “今日受审。”叶娇道,“他让我给大人捎句口信,他说这件事他自有办法,请大人把要呈上说情的奏折收回来吧。” “奏折?”姜敏红着眼惊讶道,“楚王怎么知道?” 他熬了一夜,熬到上朝时间已经过了,母亲才好了些。姜敏没有回去睡觉,他拐去书房写了一道奏折,正准备让下属送呈中书。 叶娇恳切道:“因大人明辨是非,又常常直言上谏,见到不平之事,自然会仗义执言。只是,大人乃大唐朝廷中流砥柱,是兵部稳定的保障。突厥使团就在京都,大唐四境番邦虎视眈眈。大人好好的,兵部才能好好的,大唐才能好好的。” 叶娇说完,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听听,她这才叫说话好听。 姜敏最终红着脸,答应叶娇,不再卷入此事。 “这回能击退突厥,全靠楚王舍身筹谋。虽然这是国事,但下官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帮忙的,”他郑重道,“请楚王妃直言。” 叶娇没什么需要姜敏帮忙的。 李策说了,姜敏因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过好话,在调运粮草时多次去信催促胡稼,已经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他能独善其身,就够了。 而京兆府府尹刘砚,因为同审卖粮案,已经卷入漩涡,出不来了。 刘砚眉心的纹路越来越重,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旁的眉毛皱成两团疙瘩,眼神锐利清澈。 他庆幸自己有协审案件的权利,但他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从繁杂的线索中,为叶长庚和李策脱罪。 在京兆府办案数年,刘砚第一次见到完美的栽赃。 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说一句“我不知道”就能翻案的。 他把希望寄托在李策身上。 楚王李策,足智多谋,他应该有能力自保。 李策站在大理寺公堂,看一眼堂下跪着的突厥人,又看一眼躺在春凳上哼哼的尹世才,问道:“卖了多少粮食啊?” 李策没有看过案卷,不知道其中细节,而往往细节决定一切。 “回楚王殿下,”尹世才道,“九万石。” 李策面色不动,问:“卖了多少钱?” 尹世才道:“卖了四千两白银。” 李策面色不悦,摇头道:“大唐市价,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你们这是亏本生意。” 尹世才的脸立刻白了,他扬声道:“这可不是我们卖的!这是……突厥人说,这是从楚王和叶将军那里买的。” 李策笑了笑。 这笑容居高临下,仿佛他不是站在堂下听审,而是站在一条道路的岔口,吹着迎面而来的风,慢条斯理拿着树棍,为过往行人指明方向。 李策问道:“尹大人有没有查过,突厥人用什么车运,运了多少车?” 这个数据尹世才不记得,他只能勾着脑袋看崔玉路,希望崔玉路能翻一遍案卷。 崔玉路道:“三百辆车,运十次,第十次时,才被尹刺史查获。” “三百辆?”李策点头,“四轮车吗?” 尹世才这回抢着回答:“当然是四轮车!四轮车运得多,一次能装三十石!三百辆运十次,能对得上。” “对不上。”李策冷笑道,“四轮车载米三十石,二轮车载米十五石,这是我大唐的算法。为什么?因为大唐有夯土严实、条条畅通的官道!大唐有制作精良、轮毂结实的车辆!突厥境内土壤松软,一辆车拉三十石,必然陷入沙土、难以挪动。” 大堂一片静谧。 在这难捱的安静中,尹世才喃喃自语,为自己辩解。 “就算……就算不是十次,他们多运了几次,也不……不影响这桩案子的判罚。” “怎么不影响?”刘砚冷喝一声,“尹大人查获的出入境通关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次。如果没有运出九万石,那么余下的去哪儿了?难道被尹大人自己吃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崔玉路提醒道:“刘府尹慎言。” 尹世才也委屈道:“下官的饭量很小啊。” 他抚着胸口喘气,表示自己快要被楚王冤枉死了。 “退堂吧!”崔玉路最后下令道,“午后召粮草督运胡稼来此,再行审理。” 李策转身离去,又突然停脚,问:“既然案件还很复杂,兵部的叶将军,可以暂时离开吗?” 崔玉路面露难色,刘砚却道:“让他回去吧,切记不可出京。” 临近中午,安国公府送往大理寺监牢的饭做好了。 叶柔提起食匣,少夫人裴茉却走了过来。 “妹妹,”她的眼圈有些红,试探着道,“让我去吧,我想去。” “嫂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抛头露面呢?”叶柔笑着阻拦,“不像我,这两年管着家里的生意,常常到处走动,脸皮都厚了不少。” 裴茉微微咬唇,还是握住了食匣的把手。 “夫妻之间休戚相关,他坐牢,我送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我戴上幂篱,就好了。” 裴茉步入马车离去,叶柔在原地驻足,唇角渐渐散开笑意。 都说裴家的姑娘跋扈,看来他们家运气好,娶来了最贤淑的。 …… 第333章 管家冯劫在前驾车。 其实安国公府的车夫很多,但夫人和小姐们出去,都是冯劫驾车。他虽然跛腿,但稳重可靠,熟知京都各衙门位置,就连看门的卫士,也有交情。 “天冷了,快换冬衣了吧?” 冯劫招手,简单寒暄几句,那卫士笑着走近,发了一句牢骚。 “等着户部拨款呢。上面一天天的,撒尿擦屁股——净磨蹭时间。” 冯劫笑着附和,示意车内是女眷,让对方嘴巴干净些。 “是大小姐吗?”那卫士立刻肃重几分,“来看叶将军?” 叶柔和离归家后,京都百姓曾嘲笑她许久。 笑她年纪轻轻被抛弃,笑她没护住胎儿,笑她没指望再嫁。 但后来叶柔接管了家中账目,努力经营生意,做事体面周到,渐渐为她赢得了尊重。 现在谁再提起安国公府叶大小姐,都知道那是位温柔可亲又善于经营的侯府小姐。 “是我们家少夫人,”冯劫道,“我们将军被抓进去了,得来送饭啊。” 卫士呲牙道:“冯伯说哪里话,咱们大理寺可没抓人,是京兆府那个刘砚,忒不通情理了。今日楚王也来了,听说咱们崔寺卿已同意让叶将军回家。他们这会儿还没出来,你们是等等,还是进去找?” 冯劫觉得原地等待就好。 大理寺是凶煞之地,躲都来不及。身子薄的人进去转一圈,回家就要生病。少夫人毕竟是女人,能不进,就不进吧。 他隔着车帘询问裴茉,裴茉不假思索,说要进去。 她怕卫士说得不准,叶长庚在里面挨饿。 毕竟就算放人,还要写批文,要盖章签押,一串流程以后,才能让叶长庚出来。 果然,引路的人把他们带下地牢。 魏王越狱案后,被炸开的口子重新修补过。天窗更小,牢门更坚固,一层层台阶向下走,像走进坟墓里。 裴茉紧张地攥紧食匣。 左转,向下,再向下,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裴茉抬头,透过薄薄的幂篱,看到一个身影。 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眉目俊朗,正是她的夫君。 裴茉想向前,身体却僵在原地,明明是来送饭,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时失语。 冯劫看她不答,便说道:“少夫人来送午饭。” 狱吏上前打开牢门,叶长庚下意识让开,裴茉鼓起勇气走进去。 这间牢房内干干净净。 地上铺着新砖,一张矮几案,一张地榻。几案上甚至有壶茶水,一盏釉色明亮的瓷杯中,澄澈的茶水倒映她飘动的幂篱。 裴茉跪坐蒲团,把餐食一样样拿出来。 用炭热着的水盆羊肉,油布纸包裹半只烤鸭,青菜小粥、胡饼稻米,安国公府大小姐的厨艺,名不虚传。 裴茉在心中赞叹着,已经把几案摆满。 她取出竹筷,双手递过去。 “将军,请用饭。” 叶长庚有些僵硬地看着她,缓缓跪坐,却没有接筷子。 “我不饿。”他说道。 与他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他肚子的“咕噜”声。 叶长庚有些尴尬地按按肚子,视线落在碗碟上,又缓缓移开。 他不是不饿,是那日他们在马车中,裴茉主动缝衣,贴着他的胸口咬断丝线后,叶长庚心中泛起的涟漪让他惊慌失措。 那是比新婚夜同房时,更深的涟漪。 与情欲无关,直达灵魂深处。像是什么东西种进心中,赶不走,驱不散。 叶长庚一遍遍警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这是裴氏的美人计! 不能中计。可以给她银子,给她好日子,金山银山都抬给她,就是不能把心给她。 他是要做权臣辅佐李策,帮忙夺位的人。裴氏是他的敌人,对待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只是在裴茉心中,叶长庚的静默和拒绝,是一种猜疑 猜疑裴茉送来的餐食,猜疑她会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生场大病,无法自证清白。 裴茉的手停在半空,等了等,最终一只手握筷,另一只手掀起幂篱,放在一边。 她的皮肤很白,高挺的小鼻梁像驮着倔强,眼神平静却执着,光洁的额头微低,露出珍珠般的光泽。 叶长庚不明所以,便见她已经开始用饭。 夹一口羊肉,筷子微顿抖掉汤汁,送入口中。用小刀切开烤鸭,连皮带肉吃了好大一口。掰一块胡饼夹一根青菜,最后端起碗,没有用汤勺,就着碗边,一口喝下去小半碗。 在叶长庚惊讶的视线中,裴茉放下碗抬头,道:“妾身已经为将军尝过,没有毒。” 裴茉的声音不大,但狱吏显然听到了,背过脸偷笑。 叶长庚神情讪讪。 她竟如此。 他假装愠怒道:“没怀疑你投毒。” 这会儿若还不吃,便是昭告天下,他不放心自己的妻子。 叶长庚伸出手接筷子,却又顿住。 但是——你尝过了,你有没有带别的筷子别的碗? 裴茉的神色也瞬间变了。 小脸有些红,窘迫地握紧筷子,一时进退两难。她不光用了唯一的筷子,还端着他的汤碗,大口大口喝了一半。 她玩大了…… 好在——又或者令人崩溃——叶长庚从她手中抽走筷子,开始用饭。 她眼睁睁看着他用那双她刚刚才用过的筷子,吃饭,吃菜,最后端起她喝过的粥,喝完放在桌案上问:“还有吗?我渴。” 只有一半粥,当然不够喝。 裴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渴你怎么不喝茶?你是故意的。 “你怎么……用我……用过的?”裴茉试图用这句话反击,让他发现他有多么轻佻。 跟他那个迷人的妹妹一样轻佻。 但叶长庚爽朗笑道:“军营里待过的人,对这些不计较。怎么?少夫人不好意思吗?” 裴茉攥紧衣襟不知该接一句什么话,干脆落荒而逃。她忘了拿幂篱,走到牢门外,忽然见几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裴茉第一次见到李策。 他同叶长庚差不多高,只是略瘦些。他的步伐缓慢沉稳,长靴似在踢开什么阻碍。他缓步迈下冰冷的砖石台阶,从光明走到暗处来。 阳光在他身后,广阔在他身后,他走到阴暗、腐朽和逼仄中,却并不让人感觉到难过、绝望或者恐惧。 他背对阳光,却又像把阳光带进来。 他身处幽暗,却像是散发着烛火般的光芒。 那光芒不似太阳般灼目,那是在燃烧着自己,一步步,走一条艰险的路。 他向前走,仿佛正对峙着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他们要么退让,要么被碾碎在他脚下。 裴茉下意识退让一步,眼前的男人开口道:“叶兄,我来接你。” 叶长庚爽朗地笑起来:“果然,还得靠九郎你亲自跑一趟。” 叶长庚开心地走出来,同李策一面闲聊,一面向外走。 裴茉怔怔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书中的管仲和鲍叔牙,看到伯牙和子期,看到桃园三结义。 他们是知己、是朋友,是愿意交托性命的家人。 冯劫走进去收拾食匣,裴茉等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才跟上去。 她这次没有佩戴幂篱,但是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光,迈上砖石台阶时,她一不留神,向前踉跄摔倒。 “小心!” 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紧接着,一只厚实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紧张之时,叶长庚的声音充满关切。 “这是……” 因为是外男,楚王不方便直接问裴茉的身份。此时见叶长庚扶住她,才开口询问。 “这是内人裴氏。”叶长庚温声道。 “兄嫂。”李策微微点头,便让开一步,让他们先行。 叶长庚放开裴茉的手臂,裴茉再向前一步,却因为紧张抬脚过低,再次踉跄。 这一回,叶长庚没等她的手臂碰到台阶,便再次抓住,把她整个身体带起来,接着向外走去。 他牵着她的手,有些烦躁地,有些把她当累赘地,直直地大步走出去,直到走到阳光下。 “少夫人,”他压低声音,看着她慌乱的脸颊,无奈道,“需要我教你走路吗?” 教走路? 裴茉神色错愕,心中不由得浮现婴孩学走路的场景。 她跌跌撞撞向前,而叶长庚在不远处张开怀抱。 裴茉的脸一瞬间红如炭火。 …… 第334章 她当然不记得自己学习走路的样子。 裴茉身边没有父亲母亲,大约是奶娘一点点教的。她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和信任地,扑进谁的怀抱。 叶长庚并未留意裴茉脸红。 他转头吩咐冯劫:“我还有事,送少夫人回去。” 冯劫应声,把从牢房拿回的幂篱递过去。 裴茉微垂着头,没注意到冯劫的动作。冯劫的手就那么送过来,低声提醒道:“少夫人……” 裴茉转头,下意识“嗯”了一声,叶长庚已握住幂篱,稳稳戴在裴茉头上。 虽然神情尚有些厌烦,但他的动作很温和,甚至没有弄歪她的发髻。 轻纱将他们隔开,仿佛隔开了某种渐渐升腾的悸动。 这片刻的旖旎,是大理寺难得一见的风景。 更多时刻,这里是刀光血影、杀气腾腾。 午后接着审理卖粮案,堂下少了李策,多了胡稼。 胡稼是河东道粮草转运使兼粮运督察,这回运输粮草到边境去,虽然误时,但兵部并未处罚。 刘砚冷笑一声,道:“粮草转运使弄丢九万石粮食,竟然丝毫不慌吗?” 胡稼不亢不卑地解释:“回禀大人,下官把粮草运到云州,便由河东道守军和云州刺史府接管,跟下官无关了。” 刘砚的脸色更难看。 这是要把自己撇干净。 “既然如此,”他问道,“胡转运使到达云州交接完粮草,为何没有回京,反而滞留十几日呢?” 刘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 他的茶是粗茶,随便碾碎煮熟,苦涩提神。有时候吃到茶沫,也咀嚼咽下。一面吃,一面抬眼看胡稼的神情。 他审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疑犯。这么多年来,他守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知道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有个明辨是非的父母官,比什么都强。 他的夙愿,便是一生没有冤假错案。 这一次也不能有。 刘砚已经从胡稼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心虚。 胡稼的眼神瞟向躺着的尹世才,又迅速收回,淡淡道:“下官曾陪同楚王在晋州办案,伤了身子。长途跋涉旧疾复发,不得不在云州歇息一阵。” “病了?”许久没有开口的大理寺卿崔玉路关切道,“可有就医的医案吗?” “有。”胡稼道,“就在家里,稍后可以送到。” 刘砚微微皱眉。 对方回答了问题,似乎无懈可击。 但是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是要栽赃陷害,那么他便会事先筹谋得当。比如,千里跋涉,带回了就医医案。 那便只能从别的细节入手。 “胡转运使,”刘砚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一个病人,为何不在城中躺着养病,反而冒着风霜苦寒,两次离开云州城,到关外去呢?” 刘砚眼前堆着厚厚的文书案卷,他一面说,一面在里面翻找,最终找到一本厚厚的册子。 那册子的纸张很粗糙,上面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 刘砚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一句,把那本册子丢出去,正落在尹世才胸口。 尹世才大叫一声,险些当场晕过去。 “给我的吗?”他忍痛问道。 “给胡转运使的,”刘砚解释,“没扔准。” “下次不要扔了!”尹世才拿起册子,举到空中,费力看了一眼,道,“这是——” “这是云州城出入城门的记档,”刘砚道,“不知道胡节度使交接完粮草后,是怎么拖着病重的身体,两次出入城门呢?我看胡转运使不像是运粮官,倒像是编筐的。太能编,编得本官都要信了。” 尹世才倒吸一口冷气。 “说!” 刘砚端起茶盏要摔,怕摔碎了,只是顿在桌案上,厉声叱问:“你到底是如何勾结突厥,贱卖粮草、诬陷楚王的?” 胡稼怔在台下,魂飞魄散。 公堂外雷声隆隆,下雨了。 “下雨了。” 六皇子李璨正在屋内制香。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唯恐吹散香气。 一张白布铺在地板上,上面放着桂花花枝。他赢来的男人林镜不情愿地跪在地上,摘掉细小的花瓣,放进白瓷碟。 桂花难摘,香也难制。 要调和掉桂花太过浓郁的香味,加入别的香料,再用温水熬香,用瓷瓶收香,一瓶香料常常需要三日才能制成。 这是风雅之事,林镜当然不会理解。 所以他摘掉的香料掉在地上,竟然因为舍不得,用手拢在一起,放回碟子。 “不要那些,”李璨提醒他道,“用了脏的,香料就不金贵了。” “有多贵?”林镜道,“东市早集上,一文钱买两瓶。” 李璨顿时气结,正要教他分辨香料等级,便见随从冒雨走到殿门外,似要禀报什么,但是看到林镜,欲言又止。 “说吧。”李璨眉眼微抬,淡淡道。 随从迟疑着,低声禀告。 “大理寺在审楚王卖粮案,原本昨日抓了叶将军,今日已经放了。这会儿胡稼在堂上,被刘府尹查出曾进出云州城门,到突厥境内去。” 李璨同李策是兄弟,关注兄弟的案子,没什么错。 “他到突厥境内做什么?”李璨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笑,“同突厥人串通,栽赃九弟吗?” 随从不敢答话,默默站在殿门口。 “再去问,”李璨挥手,“不等我这瓶香料做完,就有消息了。” 他嘲弄地看着外面的雨,微微摇头。 太子说他已安排妥当。这便是他所谓的安排妥当吗? 漏洞百出! 尹世才当然不会带着城门记档回京,但李策会想到。说不定胡稼在北地的一举一动,都在李策眼中。 他那个心眼儿,多得像是池塘里的莲藕。不过说起莲藕—— “家里有干荷花吗?”李璨问道。 “没有。”林镜冷冰冰地回答。 “曲江池还有一些残荷,”李璨兴冲冲道,“你去给我摘几朵,我要制香。” 林镜恹恹地把手里的桂花丢在碟子里,站起身。 “注意你的态度。”李璨警告他。 林镜头也不回没入雨中。 李璨又扬声喊:“撑起你的伞!” 回答李璨的,是林镜漠然的背影。 胡稼无法回答刘砚的问话。 为什么出入城门?当然是为了嫁祸李策。 为什么要嫁祸李策——这是太子的安排。 他带着这样的任务从长安北上,却一筹莫展。 无奈之下,胡稼只能尽量拖延送粮时间,希望军中哗变,让圣上治罪李策,太子的目的达到,他也能完成任务了。 可叶长庚搜集城中富户的粮食,暂时果腹。 河东道守军硬气得很,饿着肚子,也把突厥打败了。 等胡稼送到粮草,其实联军已经会合,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还能怎么做?在云州城辗转反侧,夜夜难眠时,他收到了太子的信。 太子说,战时有战时的办法,休战有休战的办法。 没有明说,点到为止。 这种不能走露风声的事,胡稼不敢让别人去办。他亲自出门,可他明明记得,每次他都用尹世才的府衙腰牌,命令城门守官不得记录他进出城。 怎么刘砚的记档上,有他的记录呢? 胡稼夺过尹世才手中的记档,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记档不像是伪造的。 那便是说,当初城门官写了两份记档。一份假的,一份真的。假的留在云州,真的送到大理寺。 外面下着雨,胡稼感觉自己已落入水中,水流淹没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溺水而亡。 但外面还有别的声音。 那是谁的皮靴踏在水里,快速走近。 “大人——”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冒雨前来,禀告道,“属下已查清从京都到云州的三十四家柜坊账目,查到有人在其中四家柜面,分批存了四千两白银。” 四千两白银,那是贱卖九万石粮食的赃银。 “谁?”刘砚紧张得微微起身。 “回大人,那人存完便走,留的名字查不到,想必是假名。但是他是京都口音,身材高大,属下已命画师根据柜坊掌柜的描述,画了画像。” 画像很快送进来,在法堂下展开。 “这是……” “有点面熟……” “这是不是……”没人敢说心中的名字,但那名字如雷贯耳。 ——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 窗外雷声大作,远处的六皇子府内,李璨的脸色有些白。 他讨厌下雨,厌恶打雷。 “关门!”李璨大声道。 门关了,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大理寺的情形。 一定很精彩。 …… 第335章 大理寺内,崔玉路说出了叶长庚的名字。 他缓步走到台下,目光阴沉。 “哪几家柜坊?” “代州、并州、晋州、雍州。”下属回答。 这是从云州回京路上的四座城池。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吗?”刘砚紧盯那位文官,模样神情,像是在审问罪犯。 文官恭敬回答:“对得上。银票存进去,只拿走凭信,如果对方不去支取,恐怕就很难再往下查。” “那这张画像呢?”刘砚继续质问,“四家柜坊伙计,描述的内容一模一样?” 他紧盯文官的眼睛,直到文官缓缓点头,才大笑一声。 “可笑!”刘砚道,“本官审案多年,每个人性情不同,关注的重点便不同,描述起一个人,也常常大相径庭。只有串供,才可能内容一样!” “刘大人慎言,”崔玉路把他拉到一边,低声提醒,“你这么说话,别人会以为你事事维护楚王,维护安国公府。” 刘砚脸色青白,倔强道:“本官是在维护大唐律法!” 《唐律疏议》近四十万字,刘砚背得滚瓜烂熟。他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不怕被谁诬告结党营私。 崔玉路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撇开刘砚,下令道:“恐怕还要请叶将军来一趟。” “那下官……”粮运督察胡稼试探道,“下官是不是可以脱罪了?下官只是出城看看风景,没有证据表明,下官同突厥人勾结,陷害楚王和叶将军啊。下官……” 他原本便是啰里啰唆的人,这会儿情绪紧张,更是说个不停。躺在一边的尹世才打断他的话,道:“那下官是不是也可以……咳咳,回去养病了?” “都不准走!”刘砚竖眉道,“案子审定,才能离开。” 胡稼顿时泄气,尹世才咬牙喊痛,崔玉路的下属收起画像,去传叶长庚。 也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 叶长庚甚至没有离开大理寺。 他同李策一起,去见朱彦。 朱彦被关在另一座监牢,这里环境很差,走下台阶便闻到刺鼻的味道。 那是发馊的食物、死去的老鼠和没有打扫干净的粪便。 叶长庚抬手揉了揉鼻子,回头道:“你身体不好,我自己去吧。” 李策迈步向下,没有停的意思。 这里的确不好,但是比之阴暗恐怖的地墓,只是臭了些。 朱彦直挺挺躺在脏乱的蒲草上,听到动静便破口大骂:“老子不认罪!叫尹世才那个狗官洗干净脖子等着!” “是我。”叶长庚笑起来。 朱彦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转怒为喜,快步走到牢门前,见到楚王,又单膝跪地施礼。 “殿下,将军,你们怎么来了?” “来问你些事。”叶长庚道。 “卑职什么都不知道啊,”朱彦挠挠头,“将军刚走,卑职就被尹世才调走守卫南城门。南城门有什么好守的?南边是代州,难道防着咱们自己人吗?结果没几天,就听说粮草丢了。尹世才开堂审案,那个狗官,呸!” 后面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 尹世才询问突厥人,得到楚王和叶长庚卖粮的口供,便直接定了案。朱彦当场刺杀,若不是被严从铮拦下,恐怕这会儿尹世才已经死了。 “问你别的事,”李策道,“一些小事。” 朱彦的神色立刻恭正,他站直身子,道:“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另外,殿下和将军千万不要救卑职,别被别人拿到把柄。” 他知道李策的本事,也知道叶长庚的义气。 叶长庚哼了一声。 “你把牢底坐穿吧,老子才不管你。” 朱彦放心了些。他郑重点头,认真听李策的问题,仔细回忆后回答。 他们谈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大理寺官员找到这里。 “殿下,恐怕叶将军还是不能回去。”那官员道。 “为何?”叶长庚问。 他想回家了。 想家里的饭,想家里的床,想听母亲的唠叨,晒一晒家里的太阳。 尚未定案,官员对他们仍然很恭敬,回答道:“并州晋州等几家柜坊,查到了大笔入账银两。根据画像,存银的是叶将军。这会儿请您回去,是要查证确认。” 叶长庚气极反笑:“存银?画像?他们为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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