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再由你划下去,这张纸就空了。” “义琰兄,”鲁逸摆手道,“这样不妥啊。” 义琰是傅谦的字,鲁逸同傅谦私交甚笃,故而喜欢这么称呼。 傅谦不允,其他朝臣也跟着劝,鲁逸只得作罢。 “晋州出了军械的事,”鲁逸说出他的担忧,“郑奉安身为河东道节度使,责无旁贷。这种时候,不可调离。” 名册送到皇帝面前时,已经没有鲁氏武官。而同鲁氏有关系的郑奉安,名字旁也特地用小字批注了晋州军械的事。 “是鲁祭酒批注的,”李璋留意皇帝的神情,禀告道,“他还划去了几位被推举的鲁氏将军。” 皇帝放下奏疏,清亮有神的眼睛注视李璋,缓缓道:“朝堂上的事,朕听说了。鲁逸划掉那些名字,是不想让鲁氏,站在风口浪尖。” 真是老狐狸。 以往抢着提拔自己的族人,现在知道韬光养晦了。 李璋继续回禀朝事:“儿臣已宣读圣旨,自即日起,拔擢白泛兮为辅国大将军,加禁军统领,兼太子少傅。白将军候在门外,父皇要见吗?” “让他先去完成交接吧,”皇帝阖目道,“严从铮应该也在等着。” 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李璋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皇帝从未像今日这般,赐高官给对方,却连见都不见。 他已经不信任白泛兮了吗? 不会。 禁军统领驻守皇城,只有皇帝最信任、肯交托性命的人,才能荣任。 李璋心中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 目送白泛兮离开,他步行走回政事堂。 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在政事堂待得有些久。像是那里有一根线,牵着他,时不时轻轻拽动,扯着他回去。 偏殿的门敞开,兵部库部司的几位主事进进出出,忙而有序。 李璋停下脚步,见叶娇正抬步走出来,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俊朗,身穿禁军制服,神情肃然,周身却笼罩着散不去的书卷气。这两种气质重叠在他身上,像是火炉烘烤琉璃盏里的坚冰,有一些引人心疼的易碎感。 这人正是禁军副统领,严从铮。 趁着新上司求见皇帝,严从铮来给叶娇送腰牌。 “听说你有时做事太晚,不方便出宫。” 严从铮总能把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事,轻描淡写说出来,以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明明不是不方便,而是若误了时辰,就根本出不了宫。 “这块腰牌你拿着,”他似乎唯恐被拒绝,语速比平时快,“把这个交给禁军,他们就会带你出去。” 叶娇没有拒绝。 “多谢啦!”她眯着眼笑,桃花眼中盛满对友人的感激。 严从铮离开时,太子李璋故意走回政事堂,没有打招呼。 不必要的事,他不屑于做。 奏折全部批阅过,桌案上的文书也码放整齐,带来的书看完一整遍,李璋站起身,准备离开。 目光掠过偏殿,见叶娇的上司,兵部尚书宋守节到了。 宋尚书在那里大发雷霆,似乎是责骂叶娇。 李璋饶有兴致地露出笑容,走出门。 别人吃瘪他不感兴趣,但是叶娇挨骂,有必要去听听。 宋守节的骂声很悦耳。 “叶郎中你这么固执,是恃宠而骄,不懂兵部的规矩!” 恃宠而骄,这个词语倒是很适合她。 李璋看向窗内,见叶娇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回嘴道:“大人您如果那么做,就是公私混淆,不懂大唐的王法。” 宋守节倒吸一口气,险些昏过去。 他气得大喊道:“叶羲是你的父亲,本官不过是叫你去求他一件事,怎么就假公济私了?叶郎中,你这种态度,言官可参你不孝!” 宋守节负气而去,迈过门栏时,险些摔倒。 虽然李璋就站在门外,却没有伸手扶。 宋守节看到李璋,表情不自在地简单一礼,便快步而去。 偏殿早已没有旁人,只有叶娇站在原地。 春日午后的光芒晃入她眼中,那里似乎有一潭渐渐聚集的浅水。 李璋的手指慢慢握紧。 她……哭了吗? …… 第182章 有很长时间,叶娇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涌入殿内的风,慌乱地掀起她的衣袖,李璋简直都要怀疑那里是一尊雕像。 李璋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殿门旁窄小的阴影内,打量不远处的身影。 叶娇攥着拳头,想要发火,却无处可发。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神情委屈,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出门,却忽然转过身拿起毛笔。 书架侧面贴着一张白纸,叶娇挥动毛笔,三两下画出一个人像。 线条简洁。稀疏的头发,宽脸高颧骨,脸上还有个大痦子。 很明显,那是宋守节的脸。 她要做什么? 用针扎着对方的画像泄愤吗?女人就喜欢这些,以为做个小人写上生辰,扎一扎,骂一骂,就能左右对方的生死。 看来叶娇也是这样,愚蠢可笑。 李璋轻哼一声,便准备转身,却见叶娇抬手撕下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在鼻子上。 巨大的擤鼻子声响彻大殿。 叶娇用那张画着她上司头像的纸,心满意足地擤了个鼻涕。然后像是终于报复到对方,笑起来。 她的脸颊和鼻头都有些红,脸上的表情仍旧委屈,可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却是笑着的。 短暂的惊怔之后,李璋转过身,向政事堂走去。 这就是叶娇的本色。幼稚、无趣、呆傻、心胸狭隘。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 除了那个从小长在皇陵,没见过世面的李策,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得上她。 李璋走进政事堂,那里放着官员正衣冠的立式铜镜。他已经走过去,却忽然止步,转过身,看向铜镜。 铜镜中映出他的面容。 硬朗的五官,金冠束紧头发,这些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铜镜中的他在笑。 笑意像是从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眼底唇角,丰盛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李璋抬起手,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难以相信镜子里的人是自己。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兵部尚书宋守节一点都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离开政事堂不久,他还连打几个喷嚏,觉得周身发冷,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吐蕃归降大唐后,答应退到甘泉水以南。这样以来,大唐便多出一个州的领土。 吐蕃送来了甘泉水以北的舆图,兵部要差人拿着舆图,到当地重新勘测地形地貌。 但是甘泉水附近常常有遮天蔽日的沙暴天气,许多人难辨方向,有去无回。 以前叶羲还在朝中做事时,曾帮助边界守军,安装过相风木鸟。 相风木鸟,就是把木制的小鸟胸部连接转枢,转枢插入一个空心木管顶着的圆盘中心。 风吹动时,木鸟转动,带动转枢在圆盘下的空木管内转动,便能观测风相。 测风,不仅仅是测方向。还可推断出风力,根据短时风速,推断会不会有沙尘天。 而且边境的相风木鸟常常做在高处,这样不光能辨风向,也能辨方向,更是一个重要的路标。 当初的资料已经遗失,参与过的人都说,只有叶羲知道得清楚。 宋守节希望叶羲能凭借记忆,告诉兵部的人,那些路标的位置。 这是小事,叶娇跑趟腿就可以了。 可叶娇一点都没有为上司分忧的觉悟,竟然拒绝了他。 宋守节脾气暴烈,能当面骂人,绝不背后抱怨。所以他也不管叶娇是个姑娘,脸皮薄,当场骂了好几句。 骂过以后,只能叫下属写一封信送到城外,交给叶羲。 如今京中都已经传遍,说叶羲回来参加女儿的婚礼了。 既然皇帝亲自为楚王和叶娇赐婚,那安国公府便不再是禁忌,当年的旧人也都可以接触。 让叶羲帮帮忙,是看得起他。 他好不容易回来,肯定又想像以前那样,拉拢朝臣,出入宫廷,成为京都各大世族的座上宾吧? 让宋守节没想到的是,叶羲的回信只有两个字:“忘了。” 忘了? 宋守节看着纸上潦草的字迹,揉了揉眼睛,问道:“他忘了?” “忘了,”带信回来的下属道,“他本来只说了两个字,就赶下官走。是下官怕大人您不相信,厚着脸皮求他,好歹写了封信。” 宋守节道:“你没说是本官请他帮忙?” “说了,”下属尴尬道,“他说不记得您是谁。” 其实叶羲说得还要更难听。 他当时一面敲打木鱼,一面道:“宋尚书?宋守节?这人还活着呢?不认识。” 奇怪人家还活着,又说不认识人家,这不是故意的吗? 虽然下属没有原句照搬叶羲的话,宋守节还是血气上涌,差点气死过去。 果然! 有其女必有其父! “罢了!”他重重道,“咱们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大唐的领土要收回来,就算一步步丈量,咱们也量仔细,画准确,把兵马推过去!” 晋州城外,李策与叶长庚先紧紧握手,再重重相拥。 “等了很久吧?”李策问。 “刚到!”叶长庚拉着李策,给他介绍晋州当地官员。除了晋州刺史周赐,以及刺史府许多下属官员,竟然还有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郑奉安三十多岁,生得面皮白净、模样俊逸,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精气神,又有文官办事严谨的神态。 他恭敬拜见李策,李策连忙扶他起来,笑道:“早知道有郑节度使在此坐镇,本王也就不用来了。” “岂敢岂敢,”郑奉安面容羞愧道,“微臣治下不严,以至于出了这种乱子。待事态平息,一定去向圣上请罪。” 晋州刺史周赐,四十来岁,蓄着山羊胡。面对上级和皇帝派来的王爷,愧疚难安,战战兢兢。 “都是下官的错。”他恳切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是水渠还是得修,春耕重要啊。” 春耕重要,也就是百姓重要。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周赐还是不希望重罚百姓。 几个人说了些客套话,便分别步入马车进城。 叶长庚没有避嫌。 他径直钻入李策的马车,放下车帘,原本笑呵呵的脸瞬间肃重,问道:“我明明写了书信示警,怎么九郎还是来了呢?”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叶长庚便称呼李策九郎。虽然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还是一如既往。 李策的神情也不似之前轻松愉快。 “军械事大,”他道,“如今我辅政太子,不是想推拒,就能推拒的。” 虽然这么说,但叶长庚知道,李策不是不能推拒,而是家国责任,让他不惧艰难。 “再说了,”李策安抚叶长庚道,“这里还有叶兄在呢。” 叶长庚按紧腰刀,沉声道:“不瞒九郎,我一点都没有把握。不过我的任务是修渠,他们闹,就等闹完了再修,大不了回京挨骂罢官。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策若有所思,身体微微靠后,眼眸中闪过洞察入微的光芒。 他虽然只是疑问,但仿佛已经知道许多。 可即便知道,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一招不慎,”叶长庚抽出腰刀,斩向虚空,“命丧黄泉!” 他不是在吓唬未来的妹夫,他是根据眼前的处境,像一头嗅出陷阱的狼,敏锐地做出判断。 李策伸出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叶长庚的刀柄,掉转方向,帮他收刀入鞘。 “命丧黄泉的,”李策神情冷峻,仿佛手挽长弓的猎人,自信中蓄积可怕的力量,笃定道,“也可以是别人。” 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拍马溜须的,有见风使舵的。 所以自从叶娇同上司吵过一架,库部司的主事官员做起事,都有些漫不经心。 他们怕自己跟叶娇走得太近,会开罪尚书大人。所以往往刚到下衙时间,即便叶娇还在做事,他们已跑得干干净净。 故而这一日,当御膳房送来叶娇的生辰面时,除了叶娇,政事堂里,便只剩下太子李璋。 御膳房也给李璋送去餐食,摆菜时,一个内侍随口说道:“叶郎中的菜也已经送去了,今日是她的生辰,特地多送一碗面。” “她的生辰?”李璋抬起头。 狭长的眼眸中,有一抹暖色。 …… 第183章 对待下人,李璋向来惜字如金,维持着身为皇储的高贵。今日突然多问了一句,那内侍满脸激动,滔滔不绝。 “正是,”内侍谄笑道,“原本奴婢也不知道,结果贤妃娘娘亲手为叶郎中做了一碗长寿面。那面粉还是娘娘自己的,说是楚王去年在九嵕山种植麦子,夏季收割后碾磨成粉。前些日子离京,特地送进宫,安排下的。这独一份的心意,送给未婚妻子过生辰,自然极好。” 李璋很烦嘴碎的下人,但今日他不知不觉,便把这些话逐字听完。 心底翻滚起莫名的情绪。 “下去吧。”李璋淡淡道。 内侍低着头恭敬退后,眼睛却偷偷向上看,观望李璋的神情。 那张酷似皇帝的面容不怒自威,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内侍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要他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他们向来不对付,这个信息有价值吗? 将要跨过门栏时,一个声音在小内侍背后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内侍连忙转身跪下:“奴婢没有名字,姓陈,大家都唤奴婢小陈子,刚从掖庭宫提拔上来的。” 李璋目色沉沉,搅动手中的汤勺,语气淡漠。 “小陈子,政事堂蚊子很多。你去取两车艾蒿来,在院子里点燃驱蚊,把这里的各处房舍,也都熏一熏。” 原来是要他点艾蒿驱蚊啊。 小陈子左右看看。 今年的蚊子,春天就出来咬人了? 他领旨下去,没多久,就带着艾蒿回来。点在院子里,洒些水珠慢慢阴燃,呛鼻得很。 叶娇立刻从殿内走出来。 “你们干什么?”她手中还拿着筷子,气势汹汹。 “回禀叶郎中,”小陈子躬身施礼,头低得很低,“得太子殿下吩咐,熏香驱蚊。不光院子里要熏,正殿侧殿,都要熏一熏。” 叶娇向正殿看去,见太子李璋就站在廊下,手中握着一本书,在夕阳柔弱的光线下,翻动一页。 “等我吃完饭再熏。”叶娇说着转身。 小陈子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太子是不想叶娇好好吃饭呢! 他立刻回答道:“还是请叶郎中出来吧,过会儿天黑,奴婢看不清楚,怕点燃郎中的文书。” 叶娇也明白过来。 这是不想让她好好吃完这顿饭。 别的可以不吃,思思送给她的面,不能浪费。 面要趁热吃,趁汤水多的时候吃,才劲道美味。 半刻钟后,叶娇站在廊下,喝完面汤里最后一口汁水,把碗放下。 她心满意足地取出手帕,擦拭唇角,在烟雾缭绕的政事堂侧殿门口,询问内侍:“熏完了吗?” 第一次见到贵人站着吃饭的内侍目瞪口呆,迟钝又缓慢地点头:“熏……完了。” 她真的是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吗? 站着吃面,吃那么急,吃那么干净,总感觉她要当着自己的面,打一个饱嗝。 终于可以坐在食案前用膳,魏王李琛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胳膊,微抬肩膀,感觉浑身舒坦。 只有吃饭这件事,是自己亲自吃,才舒服。 餐品清淡,汤勺搅动甜粥,闲适放松。幕僚站在不远处,回禀朝事。 “白泛兮已与严副统领交接完京中城防要务。太子的动作,太快了。” 李琛神情不变,认真吃喝。 “河东道传来消息,楚王到达晋州,正彻查臂张弩,一切顺利。” 李琛微抬眉头,笑了笑:“顺利就好。” “已经悄悄搜过安国公府,没找到那枚金牌,想必叶娇时刻带在身上。” 李琛沉沉点头,仿佛看到叶娇衣衫晃动,露出袖口内的一点黄色。 像是佐餐小菜,幕僚也说了今日宫中的事。 “太子像是对叶娇极度厌恶,生辰面都没有让她好好吃。” 李琛脸上的笑意更浓。 “你不了解本王的二哥,”李琛的眼中充满鄙夷,“他是个情种。” “情种?”这个词语,跟幕僚了解的太子李璋,格格不入。 “那一年父皇命人用细杖,打死司苑女官柳氏。李璋跪着看完刑罚,没有再说一句求情的话。但是后来,他从被打成肉泥的柳氏身上,摘下环形墨玉,佩戴至今。” 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的细节,幕僚神情微动,叹了口气。 李琛饶有兴致地想着当年的事,心情愉快。 那时候他就站在湖对面,看李璋跪在湖水边,一点点洗去墨玉上的血水。 李璋玄青色的衣袍挨到池水,逐渐湿透。一日之内经历背叛和死亡,他表情木然,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白皙的手指淘洗墨玉,动作僵硬重复,一下两下,时间久得李琛已没有耐心偷看。 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滴泪水,从李璋眼眶中涌出,直直落入水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璋为了一个背叛自己,险些害死自己的女人,哭了。 不是情种,又是什么? 五天时间,兵部库部司终于把臂张弩账目全部理清,发协查文书给各相关州府衙门。 按照要求,这些州府需要在收到文书三日内,点验清楚各自现存弓弩数目,由正副官双签确认,回禀朝廷。 这是从是否有弓弩流失的角度,查证。 而楚王李策,用的是另外一种手段。 “听周刺史说,你们受遍重刑,也不肯交代臂张弩是哪里来的?” 他站在昏暗的牢房,背对墙壁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声音温和,一字一句地询问。 闹事的百姓被绑在柱子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命不久矣,不愿意多说半句话。眼睛睁开看看李策,又疲累地缓缓合上。 李策走过去,解开其中一人身上的绳索。随从燕云和青峰也连忙上前,为其余百姓解开绳索。 那些百姓虽有些惊讶震动,却仍然缄口不言。 “本王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李策道,“原本通往你们那里的水渠,突然要改道截流。水分给对方一半,你们就不够用了。没了水,也就没了粮食,没了生计。当然要拼命去夺,去抢。” 绳索下的人呼吸急促,身体抖动。李策看他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张槐,”这人终于开口,咳嗽着道,“大槐树村村民。” “张槐,”李策道,“刺史府有没有告诉你们,今年虽然改道截流,但明年工部水部会修渠引汾水东流,到那个时候,就不缺水了。” 张槐闷声道:“说了,但今年没水,今年就得饿死,谁能等到明年?” “所以,”李策郑重道,“本王要求晋州刺史开仓济困,你们减产多少,补足多少。” “果真?”一直埋着头的张槐忽然抬头,难以置信道。 “本王以王位担保。”李策道。 “是不是得交代臂张弩的事?”张槐又缩回脖子。 “最好交代。” “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张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那东西是夜里投进院子的,根本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起初我们以为那东西只能砍柴烧火,还是村里一个猎户,琢磨出来怎么用。我们觉得厉害,既然厉害,就拿出吓唬小山村,哪知道打死了人,引来官府,才知道那什么弩,是禁用的。” “臂张弩,”李策解释道,“只能军用,且制造手法,也只有大唐军器监能够做到。” “我们是真不知道。”张槐委屈道。 看他的神态语气,不像作假。李策没有慌,他继续问道:“丢进你们村子的,有多少张?” “二十。” 李策凝眉沉思。 二十把弩,重量不轻,需要马车拉进村子。 “你还记得大概的时间吗?”李策问,“那晚臂张弩是同时扔进院子,还是有时间上的差别?” “从西边开始,”张槐道,“后来我们问过时间,西边那些人家,说是鸡第一声叫,就有东西丢进去。我家在村东,最后一声叫,才听院子里‘咚’的一声。” 线索只有这么多。 李策没有耽搁,径直来到大槐树村。 这个小村庄很偏僻,距离国道很远。村里没有人用得起马车,最好的人家,也只有一辆平板车而已。 村外地面,车辙碾过的痕迹很少。因为是土路,那些痕迹并不明显。 李策端坐马背,展开舆图,时不时看一眼,缓慢向前。 在窄小土路上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突然下马,俯身在一处松软的地面前,命令道:“拓下来。” 这里有一处清晰的车辙,能看到车轮的纹理。 “回去查看晋州府的马车,”李策神情沉沉,“看有没有能对得上的。” “是。”青峰跪在地上,准备拓印。 晋州府远不如长安城繁华热闹,商品也不如长安城琳琅满目。即便如此,端坐窗前的女子,也依然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街道。 “那位骑在马上的……”她扭头看向婢女,问道,“是楚王李策吧?” 婢女往窗外瞥了一眼,点头道:“公主殿下好眼力。” 格桑梅朵含笑道:“既然是对手,当然要记得清楚。把本宫送给楚王殿下的礼物,安排下去吧。” “是。”婢女屈膝施礼,眼眸中有一丝可怖的笑。 …… 第184章 在禁军看来,新任上司白泛兮,算不上勤勉。 他每日早朝后到府衙转一圈,便早早离开。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他连他自己都懒得管好。 所以不出两日,风闻奏事的言官,就在朝堂上直谏,说禁军统领白泛兮做事懈怠,玩忽职守。 一向脾气不好的白泛兮并未动怒。 他自辩道:“自阎季德下狱,禁军一切事宜,均由严从铮负责。臣查一年来,禁军值守记档、换防新规,深觉无懈可击,震惊钦佩。故而微臣只能萧规曹随了。” 萧规曹随是一个典故。 是说汉初萧何就任丞相,制定律令制度。因为非常完善,后来曹参继任丞相,就完全按照萧何的成规办事。 一句话既解释了自己的无为而治,又盛赞严从铮政绩突出,堵住了言官们的嘴。 下朝时,白泛兮特地叫住了正默默离开的严从铮。 严从铮简单一礼,目如朗星,自谦道:“白将军今日谬赞了。” “哪里?”白泛兮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土,忽而又动作僵硬,自嘲道,“在边关待久了,老觉得随便一跪,就是一身土。这大明宫,哪里会有半点土尘呢?” 严从铮知道他话中有话,却故意装作不懂,道:“宫中仆役洒扫勤勉,这里很干净。” 白泛兮缓缓点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他们并排站在紫宸殿丈余高的台阶上,刚刚露头的朝阳,给他们的官服镀了一层金边。 “严将军年轻有为,”白泛兮道,“可有时候,努力不如知时务。” “末将不懂。”严从铮肃然道。 他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事,他也不需要知时务。他只忠诚于皇帝,只护那么几个最亲近的人,只此而已。 白泛兮转头看向严从铮的眼睛,看得意味深长,然后唇角紧抿,挥动衣袖,从容镇定地拾阶而下。 他是看了禁军的文书记档后,决定大发善心的。然而也只能点到为止。 观朝局变化,严从铮的日子,不会好过。 晋州各车行卖出去的车,都有不同的轮毂徽记。青峰核对出一家,车只出租,并不售卖。 拿租赁单仔细核对,查出一人用化名租车,至今未还。 “车是在哪里交接的?” 被大刀顶着喉咙,车行老板很老实。 “城外五里,翠鸟山下。” 青峰收刀,不忘了给车行老板一袋银子压惊。 “别怕,”他把银子塞过去,“记得保密。” 车行老板扶稳自己没有断掉的脖子,惊魂未定。拿着那袋银子,想了想,提醒青峰:“那些人看起来不好惹啊。” “比大爷我还不好惹吗?”青峰收刀入鞘,自负地笑笑。 “说不上来,”车行老板攥紧银子后退一步,“就是……有些阴森。” “不怕,”青峰对他笑笑,“我帮你把车要回来。” “我不要了!”车行老板再退一步,躲到门后,下定决心道。 车在翠鸟山下交接,最大的可能,是那里距离藏匿臂张弩的地方,最近。 去搜索前,李策特地带上御史林清和前任库部司郎中胡稼。 他们一个是皇帝的人,一个是太子的人,既然跟着来了,就要发挥作用。既然是来监视自己,就不能只在安全的时候出现。 刀山火海,一起闯。 林清仍对李策在船上弃他逃命耿耿于怀。青峰特地安抚他道:“林大人,您就放心吧,这一回绝不把您丢下。” 胡稼的话仍然很多。 “找到马车了?王爷的动作就是快!让我想起太子殿下率领西北军痛打吐蕃时,说早上打,绝不让他们活到晚上!” 驾车的燕云恨不得塞住耳朵。 “太子殿下打西北军时,您是库部司郎中,没跟着去西北啊。”他一边揉耳朵,一边质疑。 胡稼咂咂嘴道:“我是听说,听说。” 李策的马车刚出城门,便有一匹马全力狂奔,追赶过来。 叶长庚挥动马鞭,对掀帘张望的李策笑:“出门打猎,怎么不叫我一声?” 李策是故意没有带叶长庚,他怕有危险。 “我希望你能留在晋州城,”李策郑重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城里还有你。” 乍然听到这句,林清拉住青峰的胳膊:“会出事吗?出什么事?” 青峰想起他在朝堂上对李策的质疑,奚落道:“可能是王爷会假公济私,放走那些亡命之徒吧。” 林清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只好询问叶长庚:“叶郎中!不就是找臂张弩吗?会出大事?” 刚出城门,现在跳车回去,还来得及。 叶长庚摇摇头,目光坚毅,断然道:“只要我在,不准你们出事。” 只要他在,他便会舍命保护。 李策掀开车帘的手有些僵硬,眼眶微红。 他们兄妹,都是这样的人。 他强笑道:“没有那么严重。” 丢失或者私藏军弩,只要数量不多,就够不上重罪。 “没有吗?”叶长庚猛然转头看向后面,官道上一个骑马的壮汉忽然低下头,一个挑着扁担的男人把手伸进袖袋。而远处城墙上,瞭望这边的兵丁躲回垛口。 细心,很重要。 “工部水部没有能打的,”叶长庚道,“我已经捎信给刺史周赐,让他带足人马,看信烟行事。” “也好。”李策在叶长庚回头时,已察觉出不同寻常。他的身子坐直了些,把叶娇的匕首拿出来,见林清面色惊惶,便对青峰道:“给御史大人一把刀。” “我不要!”林清大叫着,一把厚重的陌刀已经从天而降,掉进他怀里。 马车拐出官道,在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颠簸,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车行老板说的交接地点。 周围静得可怕。 无人,无鸟,无风,只有春季草丛中的小虫,试探着跳出来。 李策站在马车外,与叶长庚对视一眼,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细微作响。 “咯吱——啪!” 那是大唐的弓弩,上膛! “进马车!”他大喝一声,把驾车的青峰推进马车,他自己也躲进去。 李策玄青色的衣袍避入马车的那一刻,无数根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咚咚咚”发出巨大的响声,钉在马车上。 “幸亏王爷有远见,”青峰打掉一根飞入窗子的剑矢,笑道,“早早在马车四周固定了钢板。” 林清整个人趴在车厢底部,抱紧大刀,一动不敢动。 “出去!”李策又道。 “本官才不出去!”话音未落,一根火箭已经射进来,掉在林清头顶。 他大叫一声,慌乱地拍打着着火的头发,第一个钻出马车。 外面迎接他的,是雪亮的钢刀。 青峰伸出手,拽回林清,一脚踢在对方刀柄上。 “你的对手,”他大喝道,“是本小爷!” 来人有十几个,黑衣、蒙面,各个身手矫捷。 李策这边有叶长庚、青峰、燕云,虽然林清是个累赘,好在胡稼以前在兵部做事,身手了得。 他个头不高,但是非常灵活。别人打架攻击胸口和肚子,他直接斩腿,而且一边打架,一边骂人。 “你娘生你的时候八十了吧,你这点力气也出来混?打不到我吧?打不到,打不到……” 对方被他骂得崩溃,李策他们也不好受。 “闭嘴!”燕云大骂一声,胡稼果然闭了嘴。 他受伤了,一柄三寸宽的窄剑,穿腹而过,把他钉在地上。 赤红的血在地面上散开,和泥土混成褐色。 “去你娘的!”燕云一刀砍断对方的胳膊,在红色的血雾中,他寻找李策的身影。 天空炸开求援的信烟。 烟雾之下,李策在追击刺客。 那几个刺客且战且退,李策和叶长庚紧追不舍。他的手中只有匕首,好在叶长庚抢来一张袖弩给他,李策这才能远攻,又可防身。 他们相互配合,叶长庚会一马当先,只留给李策受伤的,或者失去兵刃的刺客。 两人距离燕云他们越来越远,而援军迟迟未到。 “别追了。”李策站在一个山坡上,提醒叶长庚,“小心是陷阱。” 但敌人却不肯善罢甘休。 刺目的光从天而降,那人一刀砍向李策的肩头。 李策险险避过,手中的匕首已刺入对方胸口。 林中忽然起了大风,他站在山坡上,身前的人僵硬地倒下,滚下山坡。 狂风吹开李策的衣衫,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那上面斑斑血迹。 在狂暴的风中,李策浴血而立。 …… 第185章 他的脸上一抹鲜血,红得映进幽深的眼眸中;破烂的衣衫碎片翻动不停,像断掉一只翅膀的蝶。心脏在狂跳,在闷痛,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回胸口,在令人窒息的杀场,李策心中只浮现四个字。 亡命之徒。 那些人是亡命之徒,不惧生死,拼命把他们截杀在此。 为什么? 燕云正同一个刺客硬拼,但并未使出全力。 “殿下!”他高喊道,“等我给您捉个活口,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也敢刺杀当今王爷!” 留下活口,才好审讯,问出幕后主使,查出事情原委。但那样会使打法受限,更易受伤。 在漫天的血腥气中,在狂风翻卷的山坡上,李策下令道:“保住你自己的命!不必留活口!” 活命,比线索更重要。 狭路相逢,勇者胜。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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