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有作声。 她颤抖着伸出手,要去触碰李璟的手指,却停在半空,突然高高扬起,狠狠向下打去。 那尸体上甚至还有炙烤过的热度。 “蠢货!蠢货!”她大声责骂道,“你为什么死了?你怎么能死了?你死了,本宫怎么办?你不孝!不孝!你大逆不道!” 她一次次拍打着尸体,李娴雅冷冰冰地看着她,劝道:“或许这是天罚。” “天罚?”皇后抬头,目光中汇聚杀意和愤怒,“凭什么罚本宫?本宫做错了什么?本宫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圣祖遗训,是天理昭昭!” “天理昭昭?”长公主问,“十八年前,你因为李璋在宫外被打,杖毙无辜少将军,也是天理昭昭吗?” 皇后的脸上晃过一丝茫然,努力回忆着当初的事:“少将军?哪个少将军?无论是谁,敢碰李璋,都得偿命!” 或许因为再次想起李璋,她的眼泪终于落下。 “别难过,”长公主再次道,“你明明不喜欢李璟,他成婚十年,你都不让他诞下子嗣啊。” 身为母亲,你就是这么爱护孩子的吗? 他小的时候,你没有精心教育他。长大了,他不过是你用来拉拢崔氏的工具。成婚十年,你忍心看他吃尽苦药求子,都不让他生个孩子。等你寄予厚望的长子死了,你又把他推到朝臣前,散播他要晋封太子的谣言,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你的爱,自私、冷漠、凉薄、利益熏心。 但皇后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 她一掌打在长公主脸上,恨恨道:“本宫不需要喜欢他!他是本宫生的,生来要为本宫所用!李璋死了,他也死!他死了我怎么办?他死了,我的儿子就不会是太子,不会是皇帝了。早知如此,他应该死在李璋前面!” 皇后痛哭流涕,这才是她最惧怕的事。 李娴雅抚了抚自己被打得滚烫的脸,嘲笑道:“你可以再生一个。” 这句话让皇后恼羞成怒,她伸手拔下发簪,朝着李娴雅的脸刺下。李娴雅抓住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恨恨道:“毕竟你杀死宋牧辰后,本宫——也再未能生下一个孩子。” 诞下舒文的前一日,李娴雅终于查明宋牧辰的死因。她气血逆行,险些死在产床上。好不容易母女平安,但太医说,她再也不能生养了。 这个女人杀了她的爱人,毁了她的身子,却高枕无忧,端坐在立政殿内,内事五枚、母仪天下。 凭什么? 凭她是裴氏女,凭她是皇后,凭她手握权柄吗? 李娴雅一手握着皇后的手,一手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剑,恨恨道:“去死!” 这一剑刺入皇后身体,却被她繁琐的礼服阻隔,未能刺深。 皇后惊叫一声向后逃去,李娴雅追着她,就要刺出第二剑。 “住手!” 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有个人快步走进来。 长公主看着这人:“楚王,你来阻止本宫吗?” 楚王李策站在门口,微微摇头:“姑母,我不阻止你,只是请你等一等。” 他让开身子,让长公主看到自己身后的人。 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院内的一切,眼中尽是苦痛悲伤,仿佛只是听了几句话,便被剜掉皮肉,露出滴血的心。 赵王李璟站在这里,恨不得地上那尸体真的是自己。 自己已经死了。 …… 第449章 但他还活着。 他能闻到刺鼻的烟,听到刺耳的话,看到自己一直敬重的姑母,伪造了他的尸体,刺杀他的母亲。 他这一生,从未像这一年,活得如此委屈难过、愤怒崩溃。 仿佛粉雕玉琢般的雪景被太阳炙烤着融化,露出下面的蛇鼠虫蚁、尘泥污垢。数十年来他以为的天家贵胄、父慈母爱,不过是一场笑话。 以前他总是躲着避着不肯相信。 可今天,是李璟主动来看。 李策冲进大理寺牢时,那里还没有燃烧。 大秦寺着火,火势尚未蔓延,大理寺官员便迅速打开牢门,转移囚犯。李璟那时很高兴,他终于能走出来散散步,不必闻着牢房里的馊臭味儿,瞪着眼等小九救他。 可是李策和叶娇找到他时,稍稍放心,便又紧张起来。 李策站在大理寺院内,转头看向燃烧的大秦寺高塔,分辨在它身后,被远远遮挡的位置,是哪里。 他的心中像铺开了一幅长安舆图。 “是立政殿,”李策沉声道,“从立政殿向这边看,仿佛是大理寺在燃烧。” 如果用一条线连接大理寺牢和立政殿,那么大秦寺正好也在这条线上,且紧邻大理寺牢。 而立政殿内,住着李璟的生母,皇后娘娘。 “怎么办?”李璟心急如焚,“母后会担心的!快派人去禀告,就说本王无碍!” 皇后被收走了玺绶权柄,若非皇帝有旨,不会有谁敢去跟皇后讲宫外的事。 然而李策并不慌,他低声询问随从:“去查长公主在不在府中。” “今日姑母嫁女,怎么会不在府中呢?”李璟笑李策多心,“既然出来了,咳咳,能不能也带我去宴会上转转?” “五哥,”叶娇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道,“眼下局势复杂,五哥再等等吧。” 于是他等来了长公主的消息,说长公主进了宫,直奔立政殿,又带皇后偷偷出宫,眼下不知去了哪里。 “母后来救我了!”李璟着急地向外冲,被大理寺狱吏拦住。 “再等等,”李策面色阴沉,吩咐随从,“去查长公主府的人都在哪里,查大秦寺周围,有没有哪里停着长公主府的马车。” 李璟那时不明白李策为何神情戒备。 现在他明白了,可他头脑混沌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说出求情的话。 “姑母,您能不能,放了母后?” 长公主李娴雅不为所动。 “姑母,”李璟又颤声问,“大秦寺的火,是您放的吗?趁今日妹妹成婚,用烟花做掩护?” 这样别人会觉得,是烟花引燃寺庙,不会怀疑是人为纵火。 李娴雅已经抓住皇后,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她木然答道:“没有烟花,这火也要放的。楚王回来了,等他救了你,我这局,也就败了。” “姑母这局是什么?”李璟问。 李娴雅看一眼李璟,坦荡回答:“用龙袍把你诬陷入牢房,让朝臣知道你不堪大任;用大火把皇后诱骗至此,用这具尸体,把她吓疯。可她没有疯,这天底下竟然会有人,看着自己孩子的尸体,不会疯!还有……”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李策,“我也想顺便查一查,是谁把十八年前的旧事泄露给突厥,让他们执意求娶舒文。” 她忍了十八年。 原本以为复仇无望,可李璋竟死了。 原本心疼李璟无辜,可突厥要娶舒文,她知道这件事早晚会被李策查出来。既然如此,不如让她也疯一次,任性一次,活明白一次。 李璟似懂非懂,惊怔地看着长公主,道:“可如果这样,父皇就不会再对姑母委以重任了。” 李娴雅苦笑道:“如果不是楚王,不是你们来了,他又怎么会知道?无非是我偷带皇后出宫,皇后受惊疯了自尽了罢了。” “姑母,”李璟仍在劝她,“您放下刀,这件事我们就此揭过,我们瞒着父皇,您还像以前那样。挟持皇后是死罪,舒文今日刚刚成婚,您不能让她失去母亲……” 听到这里,皇后笑起来。 “璟儿,璟儿!”她捂住自己受伤的腹部,不顾疼痛大笑出声,“你怎么如此窝囊?如果你是我的儿子,就该把她当场处死!如果你够英勇,干脆趁乱也杀了楚王!如此这般,天下的主人便非你莫属……” “闭嘴!”一声大吼打断了皇后的话,李璟嘶吼出声,怒不可遏上前几步,要说什么,却咬着牙,脸上充满厌恶冷漠,道,“皇后娘娘慎言!本王软弱昏傻不堪大任,绝不去争那至尊皇位。” “你……” 皇后哑然出声,狰狞可怖的脸上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失望、恼怒、羞耻、疯狂:“你说什么?你唤我什么?你这个逆……” 她向前扑了一下,又被李娴雅拉回来,这一挣一拽间,她的脖子已经被刀划破,鲜血奔涌而出。 皇后绝望地大吼大叫,似乎李璟放弃皇位,比李璟死了,更让她无法忍受。 此时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北衙禁军找来了。 “圣上有命!”为首的禁军指挥使手按刀柄道,“大秦寺失火,皇后私自离宫,所有相关人等,一并缉拿回宫。” 李璟一动不动束手就擒。 失魂落魄间,他发觉李策一直走在他身边,同他一起到宫里去。 他向李策靠了靠。 “五哥,”李策的声音很低,却像裹着一团火,“别怕。” 李璟默不作声,等他们远远看到紫宸殿,才哽咽道:“我这人生,会一直这么苦吗?” 李策握了握他的手,带他踏过高高的门槛。 “以后不会了。” 他承诺道。 叶娇没有同去。 她原本同李策和李璟一起,在那宅院外站定,听了几句里面的话。那些话令人伤心、愤怒,又难堪。 她抬头看李璟,只觉得她的五哥可怜极了。 她见长公主挟持了皇后,便想翻墙到后面去,阻止长公主继续犯错。 长公主如果杀了皇后,必然会被处死,到时候舒文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而严从铮同舒文夫妻一体,也会被削官流放。 为了朋友,她愿意两肋插刀。 可叶娇刚刚翻上墙头,禁军便到了。 听说要全都抓回去,叶娇扭头便跑。 并非是她胆小怕事,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宫外,才能里应外合,救他们出来。 可是,过了一整夜,宫里一个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圣上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早朝。 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叶娇把鱼符递上去,守门的禁军摇摇头,说圣上谁都不见。 叶娇只能回去,在楚王府内走来走去,看着池子里的鸳鸯,出神半日。 叶长庚来过,又急匆匆地走。 舒文也来,这次是哭着来的。 她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拭泪,一面诘问严从铮:“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若知道是母亲诬陷了五哥,怎么会嫁给你,连累你呢?” 严从铮温和地笑笑,道:“婚期临近,不好悔婚了。” 叶娇宽慰她道:“现在你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你了吧?当初我可没有见他这么不顾生死地娶我啊。” 严从铮有些尴尬,叶娇拍着舒文的后背,自己惊慌,反而安慰着他们:“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可她又突然跳起来,脸色煞白地惊叫一声:“完了!” “怎么了?”舒文满脸是泪,惊恐地抬头。 “完了完了,”叶娇满头冷汗,跺脚道,“思思该泡澡了!” 天大地大,没有泡澡的事儿大。 严从铮和舒文面面相觑。 泡澡? “我出去一趟!”叶娇打定主意,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圣上是一定会见的。” “谁啊?”舒文问。 “兴庆宫,太后娘娘。” 叶娇迈步出去。 要治儿子,还得是娘。 更何况这件事,太后也脱不了干系。 …… 第450章 叶娇见过太后几次。 她身形微胖,保养得当的脸上常年擦着粉,整个人一团和气,常常会把已经二三十岁的孙子唤到身前,偷偷给他们几块秘制的点心。 其实皇子们都不缺这口吃食。 但他们孝顺,大多喜滋滋接过,谢皇祖母赏赐,然后把东西带回去,再赏给别人。 只有赵王李璟是真的喜欢,真的会吃,且吃完还要讨要,惹得太后哈哈大笑。 所以叶娇想,李璟出了事,太后一定会救。 那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孙子。 可太后微微睁眼,在宫婢的按揉中轻哼一声,那声音像是有些享受,又有些疼,脸上丝毫没有对李璟的关切。 “楚王妃,”她问,“听说令堂能掐会算,你何不问问他,求他帮忙呢?” 叶娇被这句话问得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何扯到了父亲身上。 对于占卜问卦之术,朝廷是又敬又惧的。 小到婚丧嫁娶,大到祭典出征,朝廷都会观天文、算吉凶、问天道。但朝廷也常常打压擅长占算的能人异士,认为这些人上窥天道、影响政局。 所以她不能回答能算,也不能撒谎说不能。 叶娇想了想,道:“家父能算,但是只用来算算黄道吉日,看看能不能出行,走哪条路,不会遇到虎狼。天家的事,他不敢算,也算不准。” “为何算不准?”太后坐起身,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叶娇。 “因为是天家,”叶娇恭谨道,“天家有真龙天子,有神祇庇护,有瑞兽镇守,岂是区区凡人能够占算的吗?” 太后的脸上总算露出笑容,她颔首道:“楚王妃你,如今也是天家人,是哀家的孙媳。” 她对叶娇招手,道:“你过来坐。” 叶娇起身,移步到她面前,跪坐在台阶下。 太后仍然不急,她微微抬手,递给叶娇一块点心,然后抬眼示意她吃。 叶娇也不管那点心是用什么做的,三口吃完,又饮下茶水。那模样无拘无束,坦荡自由,仿佛丝毫不担心会被人毒害。 太后见她吃完,终于道:“你说圣上把赵王、楚王、长公主和皇后都抓进宫,一整晚没有消息,所以你着急担心。那么你不妨讲讲,昨晚在大秦寺,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叶娇微微咬唇,有些犹豫。 能说吗?皇后仪态尽失,长公主疯狂复仇,太后那么注重皇室颜面的人,听到这些,会气愤吧? 不过叶娇想,皇室的颜面算什么?又不是她自己的颜面。 所以她一五一十,把那些事讲了一遍。 叶娇一面讲,一面关注太后的神情,注意她的情绪。不知为何,叶娇觉得太后没有愤怒,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 歉意? 太后久居深宫不问朝事,有什么好对十八年前的事抱歉的?因为她阻止长公主嫁给宋牧辰吗? 叶娇乱乱地想着,忽然见太后的嘴唇动了动,道:“原来如此。长公主出事,舒文没有来求哀家。李璟出事,崔锦儿没有敢求哀家。只有楚王妃你,为了他们跑来这里,在哀家召见你之前,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叶娇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锦儿得管着孩子,舒文不明白来龙去脉,只有我,慌着给李策泡澡呢。 但太后竟然夸起叶娇来。 “圣上选的这个儿媳好,有勇有谋、有胆量。不过哀家想看看你能否杀伐果决。你回答哀家一个问题,答得好,哀家带你去圣上那里求情。” 叶娇连忙抬头,聚精会神听太后的问题。 太后道:“长公主、李璟、李策,如果只能有一个活,你选谁?” 叶娇瞠目结舌,震惊无措。 “答得不好,”太后道,“哀家便不去掺和这件事。” 事情已经说清楚了。 十八年前的旧事,宋牧辰、长公主、皇后、李璋、曲江旁一夜之间全家老小被杖毙的宅子,以及偷逃出来的孩子,和那孩子后来的身份——内侍刘振。 以及刘振跟随李璟,趁机在布料中私藏太子衣袍等事。 为了彻底查清这件事,皇帝召兵部尚书宋守节来见。 宋守节是身穿常服来的。 他把官服印玺以及出入宫禁的鱼符上交,愿意替长公主受罚,并自请削去职位、致仕还乡。 可皇后依旧不认,不相信当初她只是随便处置一个人,处置的竟是宋守节的外室子。 于是召原吏部尚书裴衍来见。 裴衍当初亲自带人去处置宋牧辰,供认不讳。 由此,皇后想到这些年宋守节对李璋冷淡的模样,以及兵部镇压李璋反叛时的布置周详,便诬告宋守节私心复仇。 她惊讶李策竟能查出十八年前的事,便诬告李策罗织消息、勾结朝臣、对朝廷不利。 在她心中,唯有立刻册李璟为太子,才能证李璟清白,平息事端。 皇帝问了一整夜,事情已问清楚,可是迟迟不决。 他体力不支,却毫无睡意。 看着跪在殿内的几个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是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不是皇帝,希望可以把他们交给大理寺或者京兆府,由着别人判罚。 他累极了,感觉这至尊皇位,这每日都要看着亲人明争暗斗、互相谋害的至尊之位,让人疲惫。 大明宫的地砖刚刚擦干净先太子的血,这一回,要赐死长公主吗? 或者,皇后的罪责,也堪一死。 而李璟的事如果揭开,便要牵扯到长公主,是丑闻。不揭,也是死。 李策呢? 皇帝亲自询问他初时经商的银子来自哪里,他都避而不答,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那秘密,会影响自己的决断吗? 皇帝左思右想,干脆停了早朝,紧闭宫门,歇了两个时辰,再去见他们。 不能都杀了。 但是如何能掩下这桩事,又救下李璟呢。 皇帝下定决心猛然起身,头晕目眩,又不得不向前殿走去。 “圣上,”高福突然快步走来,道,“太后娘娘到了。” 太后到了。 叶娇同她一起来。 …… 第451章 高高的轿辇抬起太后,叶娇在一旁伴辇而行。 辇前华盖高举,内侍开道,辇后跟着宫女嬷嬷。她们举着凤尾扇,怀抱拂尘、提壶、香合等物,仪仗完备、浩浩荡荡。 皇帝下阶迎接,明白是叶娇找太后求救。 他一面搀扶着太后向殿内走,一面看了叶娇一眼。那目光是在问:“怎么能惊动太后呢?你这孩子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太后请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要知道太后可是从来都不会过问朝事的。 叶娇满脸无辜单纯,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只有些着急地勾头向殿内看看。那眼神是在问:“我夫君呢?” 皇帝转回头,便听太后问:“哀家听说,长公主、皇后、赵王、楚王,各有罪责,在等着皇帝责罚呢?” 皇帝微微叹息,道:“是儿臣照管不严,惹母后烦心了。” 长公主罪在纵火,刺杀皇后。 皇后罪在十八年前,草菅人命。 赵王罪在穿错龙袍,即便是被构陷,也蠢傻可笑。 楚王罪在构建消息网,越过京兆府和大理寺,私自调查案件,搭救李璟。当然,皇帝怀疑李策远在皇陵,这些事其实是叶长庚查出来的。 无论如何,怎么处置他们,皇帝难以决断。 他再也不想毁掉父子亲情,也不愿意惩治妹妹。至于皇后,他不想在史书中,留下“废后”的一笔。 太后握住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不如,让哀家来当这个坏人吧。” 母子连心,她明白自己的儿子。 皇帝没有进殿,叶娇也没有。 他们相互看看,皇帝道:“你过来。” 叶娇便乖巧地走过去,皇帝问:“小九的身体,好了?” 他关切紧张,似乎心中盘旋着一件犹豫不决的事。 “原本快好了,”叶娇轻声嘟囔,“可父皇您把他拘来这里,无法医治,谁知道会怎样呢?” “你是在指责朕吗?”皇帝看起来就要发火,却又收敛怒气,道,“就你古灵精怪!你说,怎么把太后请来的?” “求来的啊。”叶娇咬唇道,“太后娘娘关心父皇,也关心长公主和皇子们,当然会来了。” 其实只有叶娇知道,她是把太后胁迫来的。 那时太后问她,长公主、李璟、李策,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她选谁。 太后说如果答得不好,她便不来掺和这件事,任由皇帝发落。 长公主是叶娇最好朋友的母亲。 李璟是叶娇最好的五哥。 而李策,是她的结发夫君,是她宁肯同死,也不独活的人。 她抬头看着太后,似乎看到大唐最至高无上的权力,看到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扼住她的喉咙。 叶娇挣开那只手,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毫不畏惧地问道:“皇祖母,长公主、皇后或者圣上、宋守节他们知不知道,十八年前,其实是您杀了宋牧辰?” 那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因为答得好不好这件事,是叶娇无法左右的。太后无论听到什么答案,都可以说不好。 而叶娇觉得,与其被人握在掌心,不如釜底抽薪,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太后脸色大变猝然起身,她想要辩解否定,但是向叶娇伸出的手出卖了她的情绪。 那只手像是要去捂住叶娇的嘴,又僵硬地收回。 叶娇没有猜错。 太后在自责。 自责当初的决定,毁了长公主的一生。 “你怎么……”太后嘴唇哆嗦,抬手屏退左右,命人关上殿门,厉声询问叶娇。 “我怎么知道,是吗?”叶娇站在兴庆宫太后的寝殿内,踩着一道穿过窗棂落在地面上的阳光,对太后恭敬又疏离,道,“皇祖母不用担心,这件事,长公主他们,不知道。” 她不敢说只有自己知道,以免太后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你有什么证据?”太后眼中的慌乱稍减,脸上有几分愤怒。 叶娇没有证据,她是推断的。 叶长庚来过兴庆宫,问过这个名字,太后还记得,宋牧辰是长公主当年的情郎。 但是皇后不知道。 这件事便有些蹊跷。 太后严令禁止长公主下嫁的外室子,怎么就那么巧,去打了李璋一顿,又被皇后灭口呢? 与其相信那是巧合,不如相信是太后利用皇后的跋扈,找人殴打李璋,嫁祸到外室子头上。 叶娇先前只是怀疑,可今日来到这里,见太后脸上始终有深深的自责。那不像是阻止过女儿婚事的自责,反而像是伤过人命。 果然,太后似被抽去力气般,又坐回凤榻。 她脸上的脂粉被扭曲的表情牵扯得碎成一片片,像戴着一张粗制滥造的面具。 “那时,”她悔恨道,“哀家找人买通宋牧辰的随从,寻事打了私自出宫的李璋一顿。宋牧辰阻止不及,身为主人,当然担责。哀家以为,皇后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皇帝会把宋牧辰流放出京,绝了长公主的念头。哪知道皇后根本没有讲,她让裴衍查出对方的住址,一夜之间,赶尽杀绝。” “皇后娘娘不敢讲,”叶娇的声音变得温和,劝慰道,“那时先太子在宫外私会柳如意,皇后正竭力瞒着这件事。” 所以这便是权力的可怕,可以为所欲为,毫无顾忌。 “万一长公主知道这事……”太后摇头道,“我们母女的情分,也就没了。” “长公主不知道,”叶娇趁机道,“长公主只知道,她的母亲一心为她着想,知道她出了事,亲自去救她出来,为她伸张正义。” 这是补偿,也是太后身为母亲,该做的事。 太后当时眼泛泪光,问了同皇帝一样的问题。 “哀家听说,楚王的病好了?” 不同于此时的模棱两可,那时叶娇点头道:“好了,精神得很。” 太后的眼中交织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令人捉摸不透,而叶娇心中七上八下,等了许久,才等到太后的回答。 “天时地利在你,哀家便做楚王妃那个‘人和’吧。” 叶娇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陪着太后到这里来,心心念念希望太后第一个救出来的,是李策。 可是从大殿内出来的,竟是皇后娘娘。 皇后面容憔悴,神色崩溃,从大殿内踉跄扑出,一眼看到皇帝,双腿似灌了铅,拖着厚重的裙裾走过来,一面落泪,一面摇头。 “圣上你,要废后?”她恨恨地诘问。 “不是朕要废后,”皇帝道,“是太后决定废后,朕允准了。” “本宫被废,他日赵王登基,如何尊本宫为太后?”皇后撕心裂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请皇后慎言,”内侍高福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听到这句话,连忙道,“圣上龙体康健,怎可妄论百年后?” 皇后失魂落魄,没有理睬高福,反而因为看到了叶娇,挥手便朝叶娇打过来。 “恶妇!”她厉声道,“都是因为你!” 然而皇后话音未落,殿内便冲出一个人。 赵王李璟三两步跃下台阶,从皇后身后把她死死抱住,困紧她的双手,阻止她的动作。 皇后仍然在挣扎,李璟这次没有哭。 他在皇后的耳边,清清楚楚道:“母后住手!不然儿臣将自断双足,远离朝廷。” 皇后眼珠通红瞪着李璟,骂道:“废物!” “儿臣废物!”李璟道,“儿臣此生,将不会再见母后一面,请母后好自为之。” 他突然松开皇后,任内侍和宫婢把皇后拉下去,锁回立政殿。 殿外重回平静,皇帝问道:“你皇祖母把事情说清楚了吗?” 皇帝看着皇后发狂,没有阻止也没有同情,面上只有淡淡的疲惫和冷漠。 “说清楚了,”李璟垂头道,“是皇祖母那里留了先太子和父皇的礼服,错送到儿臣府里了。” 太后把长公主构陷赵王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即便如此,”皇帝道,“朕也要罚没你一年的俸禄。” “儿臣遵命。”李璟闷声道。 叶娇在他身边,向皇帝讨要道:“那赵王府抄走的家产,可以还回来吗?” 皇帝气极反笑,无奈地微微摇头。 此时殿门开了,长公主和李策一起,扶着太后走出来。 …… 第452章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洒满大明宫。 他们面朝晚霞站立,身上用金丝银线绣成的吉祥纹饰熠熠闪光,可那光辉一瞬即逝。 夕阳西沉,四周暗下来,宫灯骤亮,给地面留下浅浅的暗影。 长公主李娴雅眼角湿润微微低头,在太后的示意下走到皇帝面前,拎裙跪地,叩首道:“臣妹有罪。十多年来怨恨蓄积,心肠败坏,以至酿成滔天大祸。臣妹自请削去长公主爵位,贬斥为民,入道观修行、赎罪度己。” 这也是太后娘娘的安排。 太后从兴庆宫的私库中拿出银两,替长公主赔偿了此次大火的损失。 柔和的宫灯旁,皇帝不像以前那样不怒自威、令人畏惧。 他询问道:“娴雅,朕且问你,你杀皇后,只是为了复仇吗?” 李娴雅垂头不语。 “朕还记得,”皇帝缓缓道,“当初你在中书拟旨,先帝对你赞赏有加。只是后来朕不曾重用你,不把权力分给你。你怨皇后,也怨朕吧?” “臣妹不敢。”李娴雅眼含热泪道,“臣妹只是怨自己是女儿家罢了。” 她是女儿家,她的丈夫是驸马,他们夫妻都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她想像前朝公主那般施展抱负,可皇帝多疑又阴冷,绝不容她染指朝事。 皇帝没有搀扶李娴雅,也没有说什么宽恕的话。 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威严。 “朕同意母后的安排。朕还想告诉你,虽然严从铮如今是驸马,但朕仍打算重用他。” 李娴雅惊愕地看着皇帝,难以相信皇帝竟然做出了改变。 “朕有时候想想,”皇帝叹息道,“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皇家和睦,便是幸事了。” 他说着看向李策,道:“怎么罚你?” 李策道:“听凭父皇惩处。” 可太后摆了摆手。 “先有李珑李璋,后有李琛或者李璨,皇子中,哪个没有自己的消息门路呢?可其他人都是为了争权夺利,楚王却只是为了自保,为了救助兄长。哀家以为,小惩即可,莫要伤了父子亲情。” 皇帝对李策冷哼一声,看起来竟比对待其他人还要严苛些。 “回去治病吧。”他道,“削去你一年的俸禄。” 李策跪地认罚,眼中流动温情。这一刻,突然想同皇帝坦白九嵕山的事,说起他起家银子的来处。 但皇帝没有问。 他搀着太后的手臂,同她一起走回宫殿。 李璟没有跟过去。 自从皇后被内侍拖走,他便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 夕阳的光线照不进他的心,盯着宫灯的眼睛黯淡无光,身体高大却四肢僵硬。 没有风,李璟感觉自己正站在不知何处的旷野里,独自一人被黑暗吞没。他的身体空空荡荡,不知魂魄到哪里去了。 他听到有人唤自己。 “五哥……五哥。” 那声音熟悉到让他缓缓惊醒,抬了抬眼。 面前站着一对璧人,慈悲、温和、坚定、锋利,人中龙凤。 “五哥,”李策道,“你饿吗?我们去吃酒好不好。” “吃什么酒?”叶娇打断他的话,“你泡在浴桶里,看我和五哥吃,还差不多。” 李策乖巧地点头,便拉起李璟。 “走,我请你和娇娇吃酒。” 他们在楚王府摆下宴席,刻意不提皇后的事。可李璟只喝了一杯酒,便泪如雨下,趴在桌案上哭了起来。 “娇娇,你说,”他呜咽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不够好吗?母后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 叶娇平日里能言善辩,此时也只能轻拍他的后背,慢慢安抚。 “五哥,”她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父亲,好母亲。但是你如今是父亲了啊,你可以做好父亲,锦儿做好母亲,你的孩子们就可以很幸福,再也不用遭受这些磨难。” 李璟的哭声停止,抬头抹着泪,看看旁边泡在浴桶里的李策,又忽地笑了。 “娇娇说得对,我是绝不会让缓缓去守陵的。”他对自己做出承诺,“我也不再纳妾,不让锦儿难过了。如果迫不得已——”他拿出魄力道,“我也可以做母亲!” 李策眼中的紧张淡去,道:“好,这么想就对了。” 可门外此时响起奚落声。 “五哥,你做母亲?有奶才是娘,你没有奶啊。”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进来,令殿内众人吃了一惊。 六皇子李璨来了。 他原本俊美的脸上长满胡茬,透过散乱在脸颊和前胸的头发,隐约还能看到挺拔的鼻梁、红润的唇,和饮酒时耸动的喉结。 他的衣服虽然很干净,却不是以前淡雅明亮的粉红色。 那是介于黛紫和深栗的颜色,透着浓浓的脏污。 林镜急急地跟过来,向叶娇请罪。 “是卑职失责,没能拦住六殿下。” “无妨,”叶娇取了个蒲团放在地上,邀请李璨道,“一起饮吧。” 李璨便坐下去,紧挨着叶娇。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敬李璟,敬叶娇,再扶住李策泡澡的木桶,往桶里倒了一杯。 李策的脸有
相关推荐:
林枫苏慕白天赋无敌的我一心只想苟活
白日烟波
女帝:夫君,你竟是魔教教主?
旺夫
弟弟宠物
年代:从跟女大学生离婚开始
红豆
芙莉莲:开局拜师赛丽艾
娘亲贴贴,我带你在后宫躺赢!
树深时见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