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没有计算过这个时间啊。” 大殿内静悄悄的,良久,听到皇帝冷哼一声,沉声道:“叶娇,你起身回话吧。” 站起身,说话中气就更足了。 叶娇身着青衣立在朝堂中,像红色云霞之上的青色天空,举重若轻,有的放矢,还有些浅浅的倨傲。 她逐一驳回百里曦的讯问。 “至于叶将军离席去了哪里,想必他再蠢,也不会亲自送信。” 叶长庚闻言露出一丝笑容,点头表示自己的确不蠢。 叶娇又道:“叶将军绕道甘州,是因为下官给他送了一封家书,说甘州道路损坏,又有流民,担忧损害我大唐国威。” 朝臣闻言点头。大唐的国威是将士们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怎么能因为流民,让吐蕃看轻呢? “至于有没有路过城防要塞,”叶娇扬声道,“兵部护送吐蕃使团有三百人,难道人人都被叶将军买通了吗?把路线图画下来,对比城防隘口,一看便知。” 原本肃重的朝堂,因为叶娇的这些话,气氛终于松弛了些。 没有人希望朝中出现奸细。 百里曦被叶娇问得哑口无言,却面色不变,看向禁军手中的木匣。 只要拿出木匣中的密信,安国公府就洗不去勾结吐蕃和朝臣的嫌疑。 而只要户部能从账册中查到那些—— 心中想到此处,便见户部侍郎严廉大步迈入殿内,扬声道:“回禀圣上,微臣在安国公府账册中,发觉一处解释不通的地方。” 话音刚落,殿外戍守的严从铮便是一惊。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知道安国公府绝不会卖国求荣,但是账册是怎么回事? 殿内众人抬头,都从叶氏兄妹脸上,看到一晃而过的心虚。 严廉把发现的问题禀报给皇帝。 “安国公府所涉生意,有货运、茶叶、杭丝。从账册上看,每年盈利丰厚,但总会在某个时候,支出大部分银两,导致账面出现短时亏空。” “支出的名目是什么?”百里曦问道。 这是一个谜团,一个安国公府的账房先生不懂,百里曦也想不明白的谜团。那么多银两,足以行贿官员,豢养死士。 严廉道:“名目只有一个字,‘济’。” 这字没头没尾,看不明白。 为了让朝臣加深联想,百里曦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沓信。 “账册放在叶武侯长房内,这些信件是跟账册一起找到的。有一些看不明白的吐蕃文字,还有的,是某位皇子。” 涉及到皇室,就不是三司能够过问的了。 看如今的情形,难道安国公府每年都行贿皇子吗? 是谁?最有可能继位的晋王李璋?还是温和憨厚的赵王李璟?更或者是楚王李策?他和叶娇的纠葛,难道是两家勾结的障眼法? 朝臣的心中乱糟糟的,皇帝心中也乱。 他看向百里曦,心道:“你倒是说啊。” 然而百里曦一定要先从账册上逼问叶娇,他厉声问:“所以,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些巨额银两支出,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娇生硬地回答,觉得有些无力。 从她开始接触生意,这些支出就有了。 父亲虽然从未归家,但每年的某个时候,都会有人手持他的印信,到府中支取银两。 有时多,有时少,但都在千两以上。 兄长曾经抱怨过,但母亲说,这些是父亲离家时,就约定好的。 所以他虽然不管家,不在乎他们这些子女,但他要钱。 母亲要她供出父亲,让父亲无法修道,也尝一尝牢狱之灾。 但是叶娇不忍心,不想说。 或许是因为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为了救起她,摔伤了腿。那件事叶娇已经不记得了,但冯劫记得,他每说一次,叶娇就坚信父亲疼爱过她,是位好父亲。 一丝轻蔑得意的神情在百里曦脸上出现。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知道,”叶长庚见妹妹抿唇不语,开口道,“我安国公府如何支使银子,也要向你报备吗?” “如果出去花天酒地,”百里曦道,“自然不用。但如果用来行贿勾结朝臣,则有违国法,所以还是讲清楚的好。” 然而叶长庚兄妹的确不知道,这些银两也的确勾起了众人的好奇。 因为这些银子,叶娇之前条理分明的辩驳似乎被人忘记。他们只想知道两件事,银子去哪儿了?信是谁写的? 朝堂寂然无声,御案后的皇帝阖目一瞬,接着双目微睁,用探究的语气道:“你们不知道,你们的母亲,知道吗?” 怎么会有人家,支出巨额银两,却不知去向? 叶长庚惊愕地抬头,又惶恐叩首道:“圣上,这是我们兄妹的事,请不要提审家母。” 这样百官审视讯问的朝堂,哪是母亲能够承受的? “你倒是孝顺,”皇帝凉声道,“但如今朕也想知道,这银子,到何处去了。” 皇帝厌恶朝臣结党营私,而每年千两的银子,足以买通许多人。 叶长庚看向妹妹,在叶娇眼中看到同样的无助和惊慌。 他们都知道银子是父亲支走的,他们却都不想招供。 那位在江南道清修的父亲,他可曾知道,自己的子女会在某一天,遭遇这种险境? 在一片难捱的寂静中,叶长庚准备招认他痴迷赌博。 对,赌博。 大唐禁止朝臣参赌,大不了这个官儿他不做了! “回禀圣上,微臣——” “回禀父皇,儿臣——” 叶长庚惊讶地发现,有一个声音跟他同时响起,大殿内风吹帘动,朝臣衣袂翻飞,进来的是一位皇子。 他带来的,还有九州四海那样清爽凛冽的风。 叶长庚瞠目结舌地看着李策,看到他形单影只,看到他满面风霜,看到他脸色铁青,如一团淤积在浓云中的雷火。 李策掀袍下跪,叩首道:“禀告父皇,儿臣知道安国公府的银两,哪里去了。” 叶娇同样也看着李策,她满面震惊,下意识抬手掩唇。 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连我们都不知道。 你连我们家的门儿,都没进呢! …… 第93章 殿内静默一瞬,百余朝臣、三司官员和皇帝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李策身上。 就连支撑起双层屋檐的粗大圆柱,还有威严耸立的飞檐斗拱,都似乎齐齐屏息凝神,要听一听李策进禀。 安国公府的银两,哪里去了? 除了想听一听李策的解释,大家还奇怪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不是去赈灾了吗?户部的几位官员还没到家呢,李策是飞回来的? 短暂的安静后,大殿内响起皇帝威严的声音:“楚王倒是知道吗?那你不妨说说,然后朕再治你衣着不整、未宣而入之罪。” 觐见皇帝未着常服,就这么心急如焚地闯进来,当然要治罪。 然而李策已经顾不得这个。 他端正跪立,回答道:“儿臣在甘州赈灾时,甘州新任知府尹世才想请儿臣到汤泉休息。儿臣拒绝,他便说汤泉其实跟赈灾有关,因为甘州地动后不久,就有道人在汤泉处施粥,又向衙门布施一千二百两白银,用于赈灾。那道人未说自己在何处修行,只在捐赠的文书上,写了‘济’字。适才儿臣在殿外听到安国公府账册上也有这个字,便想着或许有所关联。” 皇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询问户部侍郎严廉道:“你查出的账册,是多少银两?” 严廉谨慎地回禀道:“今年支取的分毫不差,正是一千二百两。” 殿内响起一片惊叹,为银两去向清晰而惊,为竟然用于赈灾而叹。 那可是一千二百两,恐怕占了安国公府每年生意利润的五成以上。 怪不得写作“济”字,这是“赈济”,是“济世救人”,是“达则兼济天下”! 皇帝微微动容,对叶长庚道:“果真是赈灾了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是怕伤了朕的颜面?朕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吗?” 叶长庚疑惑地叩首,不比其他人的惊讶少。 他曾经抱怨过父亲很多次,说他抛妻弃子避入深山,还要拿家里的银两过活。却没想到那些银两竟用于赈灾了。 一时间叶长庚心中五味杂陈,他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父亲。 想到自己身后的妹妹,叶长庚回头看了叶娇一眼。 叶娇对他笑笑,桃花眼里却盛满泪水。不知道是感动的泪,还是庆幸的泪,抑或是在今日,对父亲重新了解的泪。 可是在一片赞叹声中,御史中丞百里曦却继续发问道:“今年的如此,去年有吗?前年有吗?确认这不是巧合?” 对啊,万一是巧合呢? 安国公府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消失的银两,都是用于赈灾了呢? 户部侍郎严廉闻言开口道:“去年是一千一百两,前年八百两,大前年一千三百两,只搬来四年账册,缺失的银两数目,微臣都已经誊抄下来。” “这个好说,”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大理寺卿汪辰明开口道,“户部那里每年都有各地赈灾募捐的记录,只消去查一查,便知道能否对上。” 皇帝抬眼示意户部去查,这里户部官职最低的官员便是严廉,他又一次抹着汗水离开大殿。 走到殿外时,守卫在门口的严从铮迎上来,唤他道:“父亲……” 严廉瞪了儿子一眼,未等严从铮开口,便道:“你闭嘴!本官谨遵皇命履职,不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情。” 这种时刻,他是不会站队,不会撒谎的。 是福是祸,都看安国公府的造化了。 严从铮僵在原地,看着父亲向宣政殿旁边的户部衙署跑去。他步履沉沉,气喘吁吁,已露出些许老迈之态。 严从铮的心里,有些酸涩,更多的是担忧。 果然,经户部查证,这些年来捐赠赈灾的银两,都有某笔同安国公府的数目一致。 这些银两要么用于抗旱修渠,要么用于救助疫病,最多的是粮荒赈灾。只是以前没有写“济”字,但都由道士转交。 面对证据,百里曦瞠目结舌。 这件事是他买通安国公府的账房先生,查出的纰漏。原以为是一柄利剑,没想到竟帮别人扬了慈善之名,利剑刺入自己腹内。 “这……这怎么?”他扭头看向三司其他官员,见他们竟然也交头接耳谈论起安国公府的慈悲胸襟,百里曦只得僵硬地转过头,问道,“为何是道士?为何都是道士前去捐赠?” 这个问题,御案后的人帮他回答了。 “因为叶羲啊,”皇帝神情激动,感慨万千道,“叶羲,未在朝堂却为国分忧,身处道观却救黎民百姓。朕希望这天底下,多些叶羲这样的忠良,少一些争权谋私的奸佞。朕自己,也会铭感五内。”说到这里,皇帝似乎才想起来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还担着罪名,便又和声对百里曦道:“爱卿继续审,继续审,这银两的去处知道了,想必你还有别的证据。”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是审问安国公府是否通敌卖国,可不是来表彰他们济世利民的。 百里曦的心提起来,手有些抖。 他不能输。 输了,安国公府便会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吐蕃必然能同大唐和议,晋王就要解甲回京。 晋王的势力还太弱了。 如果不能在兵部培养足够多的亲信,不能利用战事囤积足够多的银两,那么即便获封太子,也难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皇帝的儿子中,太多人虎视眈眈觊觎太子位。 血雨腥风的战役前,他们必须做足准备。 百里曦强装镇定,拿出一封书信道:“这封吐蕃文字写成的信,是在安国公府中搜出的,还请礼部或者鸿胪寺的人看看。” 案件审到此处,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户部、兵部都有涉及,其余几部官员渐渐忘了饥饿,等着百里曦提到自己呢。 毕竟案情似乎已经有了转机,皇帝这会儿心情好,在君前露脸,也没有白在这里忍饥挨饿。 听说要辨认吐蕃字,鸿胪寺卿王玄意立刻出列,赶在礼部之前,举起笏板。 礼部官员便有些不乐意,但想到王玄意是译语官出身,通九国语言,便也任由他出风头了。 皇帝颔首,王玄意便穿过一列列官员,走到百里曦面前,郑重地取过那封吐蕃书信。 他先举起封面,郑重道:“这上面的确是吐蕃文,写着‘长安安国公府,叶将军台启,吐蕃兰城公主格桑梅朵’。” 这是书信的固定格式,朝臣没想到他们之间通信竟然如此光明正大,顿时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 百里曦放下心来。 是这封信,这是他亲自找长安的番邦人写下的。 里面写了格桑梅朵对叶长庚的诸多交代,其中一项,便是要得到大唐军机。格桑梅朵承诺,待事成以后,嫁给叶长庚,带他回吐蕃,继任吐蕃皇位。 这样的诱惑,也难保一个小小的五品将军不会动心啊。 百里曦屏息凝气,等待王玄意拆开信封,抖出书信。 那封信慢慢展开,百里曦的眼神却突然僵住,他瞳孔微缩,身子向前走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对,怎么只有一行字? 在百里曦的震惊中,王玄意大声念出了信笺上的字。 “明德门,祝大唐国运昌隆。” 明德门? 祝大唐国运昌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朝臣一面议论一面偷笑,若不是在肃静的朝堂,恐怕就要捧起肚子,笑翻在地。 在一片议论声中,皇帝问:“这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只有叶娇施礼道:“启禀圣上,这是微臣写的。” 她写的? “你怎么能冒充格桑梅朵给你哥哥写信呢?”皇帝慢悠悠地询问,似乎知道答案即将揭晓,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叶娇眼神明亮,镇定自若,恳切地回答道:“微臣带领武侯戍守明德门,常常有吐蕃来往官商需要微臣验看文牒。别的吐蕃字微臣不认得,但是这几个字,是他们文牒上常有的,故而微臣也能写出来。” 皇帝温声道:“朕是问你,为何冒充格桑梅朵?” “因为真正的信,在这里!” 叶娇从衣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信件,双手呈上道:“微臣今日在府中,抓到一个贼!他怀里揣着这些信,要放进微臣的闺房。那个贼被微臣打晕,锁在安国公府的马车上,如今或许已经拉到宫门外。微臣从那些信件里拣出有吐蕃文字的,胡乱写了一句放进信封。微臣是想,这些东西早晚要面见圣上,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微臣和兄长,相信三司在圣上面前,会公正裁决。” 她说着双膝跪地,含泪道:“微臣一家人恪尽职守、忠君报国,却不知道为何被贼人算计,要诬告成卖国求荣的奸佞。微臣和兄长有冤!求圣上明断!” 十二年前,安国公府就已经有冤屈了。 十二年后,同样的朝堂内,御案后的君王能否明辨是非,还他们一个清白? 内侍总管高福走下台阶,双手接过了叶娇高举的信件。 朝堂一片肃然,这是恭敬的肃然,是激愤的肃然,是万众一心的肃然。 良久,宰相傅谦开口道:“圣上,微臣请谏。” “说!”皇帝掷地有声。 “微臣请拘贼人,详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 兵部尚书同样举起笏板:“微臣附议!” 跪在地上的刘砚把手中渐渐放低的官帽再次高举:“微臣附议!” 朝堂内顿时一片回应。 “臣等附议!” “准!”皇帝道,他说着斜睨一眼惶恐不安的百里曦,森冷道,“百里中丞的其余信件,不妨都拿过来,也让朕看看,安国公府除了与吐蕃有通,还在勾结哪些朝臣皇室。” 只有百里曦和禁军去搜安国公府,这么巧,今日便有贼人在搜查前,带着信件前去栽赃。 恐怕第一个需要查的,就是这位直言善谏的御史大人。 高福取过百里曦手中的书信,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哼声道:“哦,是朕的儿子,楚王。” 果然,是要把倒霉的李策也拉下水。 他说着拆开信件,嘲笑道:“这个不需要鸿胪寺翻译,朕来读,朕认识楚王的字。” 他咳嗽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下意识便把那封信念出了口:“娇娇……” 娇娇…… 这两个字响彻朝堂。 叶娇上前一步,李策唤一声:“父皇,不可。” 皇帝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封真信,是他的倒霉儿子写给叶娇的真信。 他的儿子,不光倒霉,还没出息。 真是气死朕了。 …… 第94章 大唐大明宫落成至今,皇帝是第一个在朝堂上念出“娇娇”二字的人。虽然他念得字正腔圆、一字一板,但越是这样,越透着一种不和谐的滑稽。 这是多么柔软的两个字,该出现在家人的呼唤叮嘱中,出现在恋人的呢喃倾诉中,怎么也不该是在庄严肃穆的宣政殿。 举座皆惊。 朝臣各个惊讶愕然,抬头见皇帝手拿信件,神情尴尬、纠结又带着点嫌弃,把手中的信件挪远一点,但又忍不住瞥一眼。 皇帝注意到这封信在他之前没有打开过。 也就是说,李策写的这些,叶娇根本就没有看。 那这余下的十几封,也都没有看了? 这是李策紫宸殿拒婚后后悔了,觍着脸追求人家呢? 丢人啊,又丢人又没出息,还倒霉地被人意图栽赃。 皇帝低头看向朝臣,见他们一个个仰着脖子,像一只只彩色的鹅,瞪大眼睛朝御案上瞄。 那好奇的表情,无不透露着他们肤浅的心事:“读啊,怎么不读了?” 皇帝冷哼一声,把那叠信件丢下台阶,扬声道:“都是些儿女心事,没有任何忤逆犯上或结党连群的话。” 朝臣闻言低头,各个都有些失望。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 就算没有,我们也想知道内容啊。 娇娇……听这语气,似乎真的是楚王亲笔。 伪造的信件我们就不必看了,这真信件,不正能为楚王洗脱嫌疑吗? 内容到底是什么,就不能念给我们听听?不然我们才不肯相信李策呢。 他是您的儿子,又不是我们的。 当然,没有人敢开口质疑皇帝的话,朝臣纷纷叩首,表示愿意相信楚王殿下。 只是他们的声音有些散乱,神态也有些欲言又止,动作更是乱糟糟的,让人看着心烦。 特别是御史中丞百里曦,像嗅到鲜血的苍蝇一般,胡须颤动,眼睛盯着信,就差要扑过去抢到手里,自己念上一遍。 看来他是打心眼里相信,安国公府和楚王,是有猫腻的。 那今日不让他们知道这信件的内容,是无法服众了。 皇帝扶额片刻,懊恼地甩袖道:“李策,这都是你写的信?” 李策躬身回答道:“是儿臣写给叶武侯长的私信。” “与朝事无关?” “无关。”李策正色道,侧头看向叶娇。 她的脸颊有些红,端正地站着,脸上云淡风轻,虽有些羞赧,却不明显。 李策希望这件事没有让她为难,然而皇帝开口道:“那既然与朝事无关,你同意取出一封,叫大家信服吗?” 皇帝的声音很温和,虽然是在询问,却夹杂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饶是如此,李策还是抗命了。 他怕叶娇会难堪,会在这大殿上夺路而逃。 “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朝臣们齐齐看着李策,眼神清亮,似乎在说:“妥得很。” 李策再次看向叶娇,她偏着头,对李策笑道:“怎么?不敢吗?” 语气中有三分狡黠,七分挑衅。 这真是火上浇油不嫌事儿大。 “是啊,”皇帝爽朗地笑道,“连叶卿都不介意,你一个大男人,难道羞于把这些事宣之于众吗?” 这是皇帝第一次用“卿”字称呼叶娇,这是君王口中,表示信任的辞藻。 李策当然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担心的只有叶娇。 然而看叶娇的模样,似乎也极力想洗脱安国公府勾结皇室的嫌疑。她可以舍弃自己的尊严,换安国公府风平浪静。 那既然如此—— 李策浅吸一口气,走到台阶下,捡起了他那些信。 真的一封都没有看过。 他的心有些凉,懊恼和悔恨再次席卷全身,担忧会永远失去叶娇的心,让李策的喉咙有些酸涩。 都怪自己曾经当堂拒婚,那么今时今日,在百余朝臣面前,在皇帝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就让他来表白心迹吧。 “娇娇……”他清雅纯澈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娇娇,我在大雪纷飞的篝火旁,写这封信。前信未得回音,不免灰心丧气,然而这大约都是我的活该。今日见一流民因为惹怒妻子流泪哭泣,我便觉得他便是我,我便是他。近日感觉天地失色,或许是因为,长安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抵不过你嫣然一笑。赈灾途中一切都好,勿念,李策,于天安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五。” 完完整整,一封信。 真的!念出来了! 但是,怎么这么短?你写信这么短,怎么能追回人家小姑娘? 朝臣们各个目瞪口呆又惋惜不已,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却也连连冷哼。 只有冷哼能压住他内心的起伏。 这儿子,文笔不行啊,远不如自己当年。但是敢朗声念出来,看来他这个儿子的脸皮,已经比城墙都厚了。 内心嘲笑间,李策已经又捡起一封信,“刺啦”一声撕开,取出念诵道:“娇娇,我在行驶中晃动不停的马车上,写这封信……” 看来前面两句,是他的固定格式了。 “停!停下!” 皇帝扬声打断了李策的念诵。 你还没完没了了吗? 他压下心中乱糟糟的情绪,看着朝臣们更乱的表情,抬声道:“一封信足以证明,不必再念。这里不是楚王你的府邸,你想念信,别在朕的朝堂念。滚回去!” 让他滚回去,没有再提因为闯殿治罪的事。 李策连忙躬身下拜,离开前,跪地收拾散落的信件。 “信留下,”皇帝道,“那些都是证据。” 是证据,所以不能拿走。 李策应声是,又偷看叶娇一眼,才转身离去。 她正咬唇盯着那些信,眼中亮闪闪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打发走李策,皇帝扫视殿内一周,表情威严,好让那些朝臣反思,自己是在哪里,能不能露出没有尽兴、很遗憾之类的表情? 这是朝堂,不是说书听戏的勾栏。 朝臣们立刻恢复了恭顺肃重的神情。 皇帝抬手,扶着高福,有些疲累,也如释重负地起身。 “好了,”他叹息道,“安国公府的案子虽然由三司全权审理,但依朕看,这里面必然是有什么误会,也有穷凶极恶者,在栽赃陷害、借机生事。当然,朕的想法不重要,三司还是要好好审理。” 听到皇帝如此敲打,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刑部尚书连忙跪地,声称一切必当秉公执法。 皇帝再看向唯一没有看热闹的刘砚,温声道:“刘府尹,你把那帽子放下吧。举了这么久,手不酸吗?难道要朕亲手给你戴上,你才满意?叶娇没事,你的乌纱帽,朕也不要。” 刘砚忙说不敢,皇帝已经走下台阶,在高福的陪侍下,阔步离去。 朝臣跪送皇帝,今日朝堂的种种纷乱,总算落下帷幕。 接下来就赶紧出宫,先吃顿好的,再把今日的大趣事讲给夫人听。哈哈,太好笑了。 对了,还要离某些人远点。 今日之后,御史台要有人倒霉咯。 朝臣有序散去,叶长庚总算起身。他揉了揉膝盖,想要同叶娇说话,却发现妹妹已经不在原地。 她去了她的上司刘砚那里。 刘砚仍然跪着,他垂下的双臂抬起,想要把帽子戴回去,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抬不起手臂了。 官帽掉落在地上。 酸、疼,胳膊上的肉像是缩在了一起,在痉挛中止不住地颤抖,就是无法用力。 刘砚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别的朝臣全部结伴而去,只有他还跪着,等待自己的身体恢复,然后不那么狼狈地起身。 可是正在此时,一抹青色的衣裙在他面前散开,叶娇恭肃地跪在刘砚侧前方。 这里是宣政殿,除了皇帝,是没有人敢面南说话的。 所以叶娇侧跪着,开口道:“我来吧。” 在刘砚的惊讶中,她捡起地上掉落的官帽,用衣袖擦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扶正略歪的帽翅,然后双手高举,郑重恭敬地为刘砚戴回官帽。 刘砚不安道:“叶武侯长,你……” 叶娇扶住刘砚的胳膊,让他在自己身上借力,慢慢起身。 刘砚的腿已经酥麻无法行走,叶娇一直扶到叶长庚接过去,才松开刘砚,又后退一步,对他屈膝施礼。 “安国公府,感激刘府尹舍身进言的大德。” 叶娇的眼中泪光闪闪,声音哽咽。 皇帝说了,刘砚是用乌纱帽,来保叶娇无罪的。 她何德何能,得此恩惠。 叶长庚也突然明白过来,他也想丢下刘砚去施礼,可只要松手,刘砚就要歪倒。无奈之下叶长庚只能继续扶着,恳切道:“末将也对刘府尹感激不尽。” “别,你们别这样。” 刘砚不自在地挥手,仿佛他付出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本官是……”不善言辞的他喃喃道,“本官是相信你,相信你们。” 是因为相信。 可相信本身,本来就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 叶氏兄妹扶着刘砚离开宣政殿,台阶下面,李策正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娇。 仿佛这天底下,只剩下这一个人,值得他全神贯注。 …… 第95章 一直走到宽阔平整的殿前广场,叶娇才松开刘砚的手臂。 她嘱咐叶长庚道:“送刘府尹回府。” “不用不用,”刘砚不习惯被人这么体贴地对待,“本官自己回去,自己回去。” 叶娇含笑不语,热情的叶长庚硬扶着刘砚离开了。他努力配合着刘砚的小步子,像护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生怕对方有什么闪失。 除了他们,林镜也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的伤很重,走路很慢,叶娇耐心地等他走过来,才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铜牌,递到林镜手里。 “安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外,”叶娇柔声道,“有个跛脚的车夫,名叫冯劫。你把令牌给他,他会带你回府养伤。医者早就请到府中了,就等着给你治伤。” “对不起……” 林镜满是血痂的手握紧铜牌,埋头道:“卑职累害武侯长,罪该万死。”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卑微的,今日到这朝堂上来,他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卑微,还低贱。 侍卫八面威风、朝臣气宇不凡,更别提御座上的皇帝,说不出该怎么形容,只叫人又惊又怕,又忍不住想膜拜颤抖。 只有他,只能跪在冰凉的宣政殿地板上。听恶人口若悬河诬陷栽赃,见叶娇陷入险境,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也不敢反驳半句。 他的过去被人用来陷害叶娇,他的现在——不过是这些大人们脚底下的灰尘。 叶娇看到他的表情,温声劝道:“你不要再内疚,我曾经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镜立刻答道,“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叶娇抬起手臂,拍了拍林镜的肩膀。 “众生生而不同,但只有好好做人,才受人尊敬。好好做事,才有活路。你以前做了错事,不罚是不行的。但这一遭受了酷刑,我会同府尹商量,两相抵过,以后让你还留在武侯铺,怎么样?” 林镜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他竟然还能留下,闻言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半晌才想起下跪感谢,被叶娇拉住。 “你也不要有这种自惭形秽的表情,你在牢里忍下刑罚坚守本心,就已经比那朝堂上的许多人,要强上百倍。” 林镜眼含热泪,咬唇不语。又委屈、又羞愧,又有些难以自持的感动。 “快去治伤吧,”叶娇看了一眼宫外道,“昨日我差人给你娘送过钱粮,她那里你不用担忧。这会儿你若回家,反而叫她难过。不如就在国公府养着,反正我那里养着百多个人呢,不少你一碗饭。” “是。”林镜闷声回答,泪水滴落下来,砸进殿前光洁板正的石砖。 他以后,就要这么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做人。 “看你瘦的,”叶娇又拍了拍他,“这些日子要吃胖些。” 送走刘砚和林镜,叶娇仍然没有搭理李策。 她对殿门口矗立的严从铮挥挥手,又浅浅施礼。 严从铮在最高处低头,看着她温和地笑笑,又拍拍腰间大刀,表示自己不方便说话。 叶娇比了个“了解”的手势,用口型说道:“请你吃饭!” 严从铮的手比了个端酒杯的姿势,叶娇比了个酒缸。 严从铮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又因为是在驻守宫殿,不得不转过身去,调整表情。 这一幕全被李策看在眼里。 他看着叶娇跟别人眉来眼去,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忙活了许久,叶娇才转过身,看向不远处静立的楚王李策。 李策连忙笑笑,眼中有些疼惜和不满,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轻松愉快。 叶娇没有走过去,只远远施礼道:“多谢。” 今日局势扭转,全靠李策对安国公府钱款去向的了解。 见她如此,李策喊道:“小姐说什么?没有听见!” 你能跟别人那样比划,怎么跟我这么拘束?我这里不需要比划,大喊大叫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大,像一个八十岁的聋子,在街巷里跟人闲聊。 叶娇惊讶地看看四周,见已经有内侍侍卫向这边看过来。 她只好走近李策,低声斥责道:“别闹!” 不知道是不是“别闹”这个词语夹杂着某种亲昵,李策的脸立刻红了,人也重新肃整,向叶娇走近,抿唇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银子去向的?”叶娇问他,“若说是因为甘州巧遇,那也太巧了些。” 李策承认道:“我们初遇后,我让青峰查过你们的生意。你们有个负责货运的账房先生,嘴很松。” 叶娇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经此一事,安国公府必要里里外外自查一遍。那些口风松、容易出事的,都赶出去拉倒。 “那你……”李策出神地看着她蹙眉思索的样子,轻声道,“能原谅我了吗?” 他曾在紫宸殿拒绝过叶娇,又在宣政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心意。 李策不觉得丢人,只要她能开心,这些就都值得。 “不能。”叶娇说完嘲讽地笑笑,“你以为你在朝堂上把那些信件读出来,我就能原谅了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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