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没有遮荫的大路,也有人一面走路,一面忍不住聊天。 “你说……今日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你也看出来了?”另一人道,“皇帝突然看重楚王,事事偏信楚王。从始至终,甚至没有问太子半句意见。是不是因为太子在宫变中……” 两位官员捋须感慨,自己说完还意犹未尽,忍不住询问旁边的同僚。 “刘府尹,你说是不是这样?” 京兆府府尹刘砚正在低头默默走路,板着一张脸,闻言道:“什么这样?” “你没听见我们议论什么?”那官员小声嘀咕。 “听到了,”刘砚的声音却不小,“你们说太子在宫变中坐享其成。” 刘砚的声音倒是不小,吓得那两位闲聊的官员立刻噤声,并且快步向前,与刘砚拉开距离。 怎么能把他们的心里话说出来呢? 真不该搭理这个硬石头。 刘砚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哼一声,眼中却有笑意。 圣上看重楚王,这是好事。他才不在乎谁长谁嫡,天下需要的是贤明之君。 明亮的窗棂前,叶娇和崔锦儿的头凑在一起,也在窃窃私语。 说起魏王谋逆那日的凶险,崔锦儿脸色发白,握紧茶盏道:“他怎么敢?” 说起叶娇伪造金牌吓唬反军,崔锦儿红着脸,推叶娇一把道:“你怎么敢?” 又说到今日朝堂上的判罚结果,两位王妃齐齐沉默。 “严霜序遇人不淑,但她也吃了二十多年白米饭,怎么心还跟黑炭似的?魏王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傻乎乎的就想当皇后,不过……”崔锦儿露出惋惜的神色,道,“她还那么年轻,就死了。” 叶娇想起那日见到严霜序时,她或许已经只求速死,才会大声诋毁太子,疯了一般。 叶娇叹息道:“赵王殿下怎么样?” 心软的人,总是容易伤心的。 “你五哥嘛,”崔锦儿摇头道,“他亲手把那孩子埋葬后,好几日都吃不下东西。酒倒是越喝越多了,喝昏头了,还说什么‘帝王之家情薄,手足相残’之类的混账话,我只好把他关在家里,以免他出去惹祸。” “我去看看他吧,”叶娇道,“你如今已经快要显怀,他得警醒些。” 关于崔锦儿怀孕的事,如今还瞒得密不透风。 崔锦儿立刻起身,拉着叶娇就去见赵王。 李璟斜坐在凭几前,脚边有好几个酒壶。他抱着其中一个酒壶,眼神迷离,轻轻摇了摇。 见到叶娇,李璟晃着起身,打招呼道:“妹子回来了?我那妹夫呢?” 看来的确醉得不轻。 “你再这样,”叶娇逗趣道,“我可要到皇后娘娘面前告状,让她管束你了。” 李璟怔怔地站着,似乎瞬间酒醒。 他跌跌撞撞走过来,抓住叶娇的衣袖道:“好妹子,你千万别去,皇后娘娘她……很可怕的。” “看吧,”叶娇同崔锦儿相视一笑,“五哥也有怕的人。” 李璟突然离开叶娇,扶住崔锦儿的腰,慢慢滑跪下去。他也不顾外人在旁,耳朵贴着崔锦儿的肚子,伤心道:“妞啊,你祖母她,不想让你出生,你怕不怕?” 崔锦儿原本柔软的腰身一瞬间僵硬,她呆呆地站着,似乎过了许久,才问道:“殿下,你胡说什么?” …… 第239章 “你不知道吗?”李璟身体不稳,几乎是把上身的重量全靠在崔锦儿身上,扬起有些憔悴的脸,眯眼笑道,“你肚子里怀的是个大胖姑娘,王仙师算过的。” 王迁山曾说李璟命中有一儿一女,其中女为嫡长。 李璟眉心蹙着,脸却在笑,嘴唇咧到两边,似乎已经忍不住要宠爱这个孩子了。 “我不是说她是女儿,”崔锦儿揪住李璟的衣领,往上提起,道,“我是问,她的祖母为什么不想让她出生?” 叶娇忙扶住崔锦儿的身体,避免她被李璟压倒,同时责备道:“五哥别乱说,快去醒醒酒。” 接着又环顾四周,道:“你们都退下,去给殿下煮醒酒汤。” 殿内伺候的仆人婢女连忙离开,并且关严殿门。 李璟被崔锦儿揪着衣服,脖子上勒出一道印子。他似乎不觉得疼,充满爱惜懊悔地看着崔锦儿,道:“这孩子来得太难了,为了她,我们吃了十年的苦药、扎了十年的银针。你甚至还逼我吃苗疆的虫子,喝童子尿。我说……你那些偏方都是假的,我们就老老实实吃药扎针。可如今孩子来了,却是因为小九……因为他,让我们停了药,停了针!” 李璟哭笑不得地坐下去,抓住崔锦儿一只手握着,道:“原来我们不吃药、不扎针,就能有孩子。原来不让我们生孩子的,不是我们的身体,是母后。” “怎么可能?”崔锦儿甩开李璟的手,压低声音斥责道,“母后关心我们的身体,每次皇子妃一起到立政殿请安,她都旁敲侧击,问我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药,还说她早就准备好了给嫡孙的礼物。” 李璟撇了撇嘴,落泪道:“锦儿啊,我的锦儿,你真是太可怜了。” 被人下药不能生子,下药的人还催促她赶紧生,还摆出关心照顾的姿态,哄得他们两口子团团转,以为自己不争气,又内疚又难过,然后把药当饭继续吃。 年复一年,伤身伤心。 不仅崔锦儿可怜,他也可怜。 “你不要含糊其辞!”崔锦儿再次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四,”李璟哑声道,“老四在东宫被捉的时候,说我们多年没有孩子,是因为母后和兄长。弟妹那时也在,叶娇,你说是不是这样?” 叶娇微微垂头,神情紧绷,道:“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那时李琛夺宫失败,面对李璨、李璟还有李策夫妇全都支持太子的局面,李琛诅咒李璨不会有好报,说李策是被皇帝利用、为太子铺路,还说李璟没有孩子,应该怀疑他的母后和兄长。 当时李璟有些发怔,说李琛胡说八道。 但这句话还是搁在了他心里。 “不是。”李璟摇头说话,似乎越来越清醒。毕竟不管是多浓烈的酒,都有酒醒的时候。 “那时你怀孕,小九让我们瞒着,”李璟失神道,“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谁敢跟我们作对?谁需要我们瞒着?我是帝后嫡子,是太子的亲弟弟,从小到大,太子挨打,我却很少挨。他们宠着我,护着我,虽然开药的御医是母后派来的,但我从未疑心有什么问题。” 崔锦儿的身子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 叶娇抱来蒲团,扶着她坐下。 李璟的笑容像是拍碎了琉璃盏,透着碎屑扎入手心的疼痛:“现在我才知道,小九如此谨慎,要瞒着的,恰恰是我们的母后!是宠爱我的母后!” 他大笑起来,笑得用头抵住地面,又哀哀哭泣,最终歪倒在地上,闭着眼睛,疲倦得像是要睡着了,口中却又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崔锦儿也在问。 她六神无主地握住叶娇的手,冷得颤抖道:“殿下是不是在发昏?李琛胡说一句,他就当了真!怪不得宫变后,他再也没有进宫请安了。他说的是假的吧?” 叶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如果是假的,李璟这种心宽大度的人,必定不会伤心到这种程度。他一定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如果是真的,皇后为了某种目的,要绝掉李璟的子嗣,难以置信,也太可怕。 叶娇生在家人和睦友爱的安国公府,她的嫁妆是最挣钱的生意,不管家里哪个人受委屈,其他人都愿意拼死维护。 她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不懂手足之间的争斗,更不理解来自父母的伤害。 崔锦儿同样不理解,但她担心自己的孩子。 “娇娇,”崔锦儿眼神慌张,面色如纸道,“万一真的是母后不让我们有孩子,怎么办?你今日不要走了,我害怕!你陪着我,陪着我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又去找绸带,说要勒紧自己的肚子。 叶娇连声安抚她,又答应自己不走了,崔锦儿才算罢休。 等稍微定了定神,崔锦儿又发起狠来。 “当我们崔氏好欺负吗?我们崔氏如果联名要皇帝废后,也不是不可能!当初我就算不嫁皇子,也是嫁公卿士族人家,早就生了孩子,孩子早就会挨打了!” 叶娇张了张嘴。 “废后”这个词都敢说,不愧是博陵崔氏。 不过——只听说过孩子大了会打酱油,还没听说过会挨打呢。 崔锦儿解释道:“我们崔家,孩子七岁才能打,不然容易打死。” 叶娇仍旧惊讶。 这算哪门子家规啊。 无论如何,崔锦儿是绝对不让叶娇走了。这也使得忙了一日公务回府的李策,没有找到他的妻子。 “王妃呢?” 为了表明自己清楚王妃的动向,李策很少询问仆从王妃去哪儿了。 但是今日,他已经假装闲逛,找遍了王府的大小院落、湖榭楼台,终于开始着急。 对了,有个拱门得改一下,门后种着一棵枫树,他还以为是叶娇藏在那里,猛然跑过去,撞到了脑袋。 今日寻妻,收获肿包一个。 仆从回禀道:“王妃去了赵王府,让随从捎信回来,说是不在家里用晚膳了。” “什么时候去的?”李策问。 “一早就去了。” 一早去,已经在人家家里用过午饭,还要吃晚饭,这是不把楚王府当家了吗? 李策在府中踱了两步,青峰问:“王爷,摆饭吗?” 李策没有回应,只大步向外走去,吩咐道:“备马。” 摆什么饭?叶娇去了赵王府,他也去就是了,难道还跟她置气吗? 没想到李璟喝醉睡了,叶娇陪着赵王妃崔锦儿用膳,李策觉得不方便,独自在别的院落简单吃过,再让婢女去催叶娇。 婢女回来说,王妃会晚些回去,请王爷先回。 所以,李璟喝醉了,他的妻子就得陪李璟的妻子? 李策没有动,只是问道:“有醒酒汤吗?” “有,”婢女道,“王妃午后就想让王爷喝,但是王爷呼呼大睡,不肯喝。” “拿来。” 李策端起醒酒汤,推开偏殿的门,缓步走进去,坐在李璟床前,唤:“五哥。” 连唤十几声,李璟哼唧着,不肯睁眼。 李策吩咐身后赵王府的仆从,道:“拿铜锣来!” “不用敲锣,我醒了。”李璟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看着李策,说道,“小九,你知道吗……” “吃药!”李策趁他张嘴,把药碗抵到他嘴上。李璟猝不及防,又挣脱不开,只得咕咚咕咚把醒酒药全喝干净。 “我都说了不喝药了!”李璟委屈地看着李策,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道,“小九,有人欺负我。” “没人敢欺负你。”李策道,目光阴沉、声音笃定。 “那如果有人欺负我呢?”李璟道,“我在朝里没有人手,我的护卫甚至是太子的,我该怎么保护我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她就出生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蠢笨,忍不住攥紧拳头,朝着自己大腿捶下去。 李策只让他捶了一次,便拦住他。 “你的孩子,唤我什么?”李策问。 “九叔。”李璟道。 “好,”李策的眼中有一丝洞察世事的凉意,说出的话却温暖坚定。他点头道,“你的孩子,她的九叔会保护她。” 李璟伸开双臂,抱住李策的肩膀,呜呜哭起来。 保护他的孩子,等同要和皇后对抗,和太子对抗。李策竟肯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我,”李璟哭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李策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奈又郑重道:“首先,去陪赵王妃,把我妻子还给我。” …… 第240章 回府的马车上,李策斜斜歪倒,头枕在叶娇腿上,在马车的颠簸中晃晃悠悠。 “可算是抓回来了。”他闭着眼叹息。 叶娇的手指轻轻揉弄李策的头。相比按摩,她更像是在揉泥巴。只不过这块泥巴很漂亮,很光滑,神情有些享受。 玩了一会儿泥巴,叶娇就忍不住询问。 “真的是皇后娘娘不想让五哥生孩子?” 叶娇已经习惯唤贤妃为母妃,却怎么也不习惯唤皇后为母后。 李策“嗯”了一声,舒展的眉心微微蹙起,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到一丝冷色。 “为什么?”叶娇不解,“五哥婚娶的时候,太子就已经有孩子,且是皇长孙了。” 大皇子李珑虽然婚娶早,但主动避嫌,等二皇子妃怀孕,他的妻子才怀孕。所以太子虽然不是长子,但他的儿子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孙。 李璟就算生下孩子,也不会对太子造成威胁。 “因为博陵崔氏吧,”李策道,“崔氏自东汉起跻身名门,号称‘天下第一高门’。我朝初期编纂世家大族族谱时,编纂官要把博陵崔氏位列第一,受太宗皇帝干预,才改陇西李氏为第一。自汉以来,每朝都有崔氏宰相,且因为崔氏源自‘姜’姓,也常常与姜氏望族联姻,同气连枝。比如兵部姜敏,娶的就是崔氏女。当朝宰相傅谦,是致仕崔老宰相的门生。可谓盘根错节、势倾天下。” 叶娇的手指下意识用力,停在李策太阳穴上,悠悠道:“崔氏势大,可皇后给太子娶了自己的侄女。” 李策握住叶娇的双手,道:“皇后出自河东裴氏。裴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先后有宰相三十人,大将军四十人,中书侍郎、尚书、节度使、刺史等,更是难以计数。封爵者公、侯、伯、子均有,正史立传或载列者,上百人。所以,皇后让太子娶裴氏,实在是人之常情。” 既可借助母族的力量,又可待太子登基,延续母族荣耀。 叶娇点头道:“所以皇后不准五哥生养,是希望博陵崔氏全力辅佐太子。不然他们很可能参与夺位,推举五哥为太子。” 李策睁开双眼,把叶娇的手拉到胸口握住,问:“是不是很可怕?” 叶娇想要猛拍马车、猛然踹脚泄愤,可手被李策握着,腿被李策枕着,她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愤愤然道:“早知今日,当初就别让五哥娶崔锦儿,也不用提防人家生养,做出这种种腌臜事!” “似乎当初是李琛先去提亲,皇后知道了,连忙让先太师送去帖子,为五哥保媒。”李策语气疏冷道,“皇后怎么肯让李琛娶崔氏嫡女为妻呢?” 叶娇久久无语,半晌才道:“五哥可真可怜。那现在……怎么办?” “我还在想,”李策坐起身,道,“如今先瞒一日是一日,不过,魏王谋逆案已经审定,择日行刑。找人看住严从铮吧,别让他做傻事。” 魏王谋逆案,牵连数百人。其中魏王生母淑妃在谋逆当日断臂,不治身亡;魏王嫡女病死,魏王妃被皇后赐死,只有严从铮因为救驾有功幸免于难。 可严从铮的父亲严廉将被绞死,外甥李北辰也难逃刑罚。李策希望能早早把严从铮送去北地上任,避免看到亲人受刑。 “他的伤还没有好,”叶娇沉思片刻,道,“不能长途跋涉,而即便想劫狱,也有心无力。” “如果他想劫,”李策眼中露出一丝警惕,“他会救严廉,还是李北辰?” 是尽孝道救父亲,还是尽长辈情意救外甥呢? “李北辰,”叶娇不假思索道,“那孩子从小赖在严府里,李琛有意让他同严从铮亲近,培养感情。而且他才七岁,教人如何忍心……” 律法森严,不忍也没有办法。 当初太宗皇帝夺位,杀兄长和四弟十一个子女,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举高摔死。 皇族的权力斗争向来可怕,斩草必要除根。这也是李策没有劝说皇帝的原因。李北辰是皇帝的亲孙子,皇帝忍心吗? 不忍,但也要去做。 李策神思沉沉,没有言语。叶娇又道:“罢了,我让林镜去盯着他。” 林镜盯人,实实在在是用眼睛盯。 他安排人二十步一岗,把严府围得水泄不通,野猫跳出来都要逮住,重新丢回去。 他自己则在正门前的茶摊坐下,每天三壶茶,从早喝到晚。 原本没人敢在严府外摆茶摊,但自从严府参与谋逆被抄家,常有官差在这里进出,又有卫士在此轮值围禁严府,就难免口干,需要喝茶的地方。 茶摊第一个摆过来,卖茶的年轻人精神不太好,常常奉上茶壶茶碗,随手往火炉里添几把炭火,便随意躺在躺椅上,闭眼睡着不伺候了。 需要茶水自己添,走的时候把铜板压在茶杯下。 茶摊来了,别的小商小贩也都凑过来。 发现京兆府武候铺不来驱赶,他们就越发肆无忌惮,坐在严府的门栏上闲聊;把脏抹布搭在严府石狮子头上晾晒;客人多、马扎不够用时,揭几块严府的地砖摞起来。 总之,皇帝已经抄完家,他们捡点抄不走的东西,也没人责怪。 后来突然听说,严府公子竟然逃过一死,并且要去北地当官了。 这可不得了!突然再次惹不起了! 小贩们吓得从门栏上跳下来,阻拦对着严府撒尿的孩子,把脏抹布从狮子头上揭走,就剩下砖没还回去。 倒不是因为不想还,是因为前来吃喝的官差坐着砖,不敢抽走。 林镜就坐在其中一块砖上,日升日落,守了好几日。直到这一日,余光见什么东西丢过来,他迅捷躲闪,那东西落在桌案上,是一个纸团。 林镜看向前面,见一个卖炒瓜子的铺位前,坐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 粉红长袍,腰里系着玉笛和长剑,手托下巴,百无聊赖地看过来,示意林镜打开纸团。 是六皇子李璨。 不知为何,见到李璨,林镜就忍不住汗毛倒竖。 他狐疑地拆开纸团,上面只简单写道:“卖茶人是皇帝暗探。” 林镜攥紧纸团,拿着水壶添水,见卖茶人躺在躺椅上,俨然已经入睡。他又坐回自己那摞砖,继续盯着严府,一动不动。 只有皇子和朝官才害怕皇帝暗探,他打算不理睬李璨。 可李璨继续往这边丢纸团,似乎无穷无尽,每一个都是空白的。 林镜僵硬地坐在地砖上,直到那些纸团差点把他埋没,他才猛然起身,紧盯着李璨,用眼神询问:“你要干嘛?” 李璨朝他勾了勾手。 无言道:“你过来。” …… 第241章 大唐六皇子让林镜过去,林镜无法拒绝。 从小到大,他虽然痛恨那些贵人衣着光鲜、假仁假义的样子,但身份地位的差距,让他不得不跪地听命。 只有一个人不把他当作工具,信任他、帮助他、拯救他。除了她,林镜不想跟任何人多嘴。 他在茶碗下压了两个铜板,脸色木然走过去,动作利落撩起袍服,单膝跪地道:“卑职参见六皇子殿下。” 林镜的声音刻意很大,大得卖茶人在佯睡中睁开眼,朝他们这边远远地望过来。而炒瓜子的摊主,在炒锅后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下意识便往李璨面前的小碟里添瓜子。 添了满满两大勺,多得洒落在李璨衣袖上。 李璨嫌弃地甩开衣袖,把瓜子抖落下去,人也站起身,眯着眼看林镜。 “你是故意的。”他意有所指道。 故意让内探看到他,故意让整条街都知道六皇子在这里。 林镜装聋作哑道:“卑职不懂殿下的意思。” “我是好心想帮你,”李璨从桌案上拿起一把阳伞,轻巧地打开,撑在头顶道,“你可知道,严府有一条水渠,通往东市放生池吗?” 林镜瞳孔骤缩,回答:“知道。墙外水渠旁,有人看守。” “守不住的,”李璨眼中划过一丝哂笑,明媚的脸如四月的天气,忽冷忽热,“严从铮能闭气潜水,你把人守丢了。” 林镜跳起来。 他快步向严府走去,遇到门口守卫,亮一下腰牌便走进去。 守卫严府的人,一些是兵部派来的,一些是林镜自己的。他自己的当然不拦他,而兵部的,看到他的腰牌,也肯放行。 毕竟叶娇调入兵部后,在那里给林镜寻了个差事。 林镜在前面疾行,李璨就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迈步。到门口时,果然被兵部拦下,那些人肃然道:“六皇子殿下止步,严大人还在养伤,闲人禁入。” 李璨施施然站着,指了指远处林镜的身影。 “他就不是闲人吗?” “他是我们兵部……” 魏王谋逆案审定后,看守严从铮的兵卫散去了几日,再次来时,反而比之前更加严格了。 看来不止是叶娇,还有别的人,担心严从铮做傻事。 李璨打断护卫道:“你们让他进,不让我进,我可要到你们姜大人那里,讨一个说法。要不然,我干脆参一个本子,问问朝廷命官的府邸,怎么就被你们兵部霸占了?” 李璨常常笑着,但那一张和风细雨般的脸,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可怕。 护卫犹豫片刻,还是让出一条路。 “请殿下务必快去快回。” 李璨唇角噙着一丝笑,迈步进去,悠悠道:“我可走不快。” 他撑伞晃进严府,绕过翻倒的桌椅板凳,跃过揭掉地砖后的泥泞地面,在一块破镜子前照了照,避开被撞了个口子的蜘蛛网,等走到东厢房,见林镜站在屋门前,正看向他这边,满脸气闷。 “殿下欺骗卑职!”林镜道,“严大人在屋子里好好躺着。” 如今严从铮得授文官职位,要称呼“大人”,而不是“将军”了。 “是吗?”李璨走到林镜面前,歪头看向里屋。门半开着,他朗声道:“严大人还好吗?我来探病。” 里面响起沉重的喘气挪动声。 “罪臣,给殿下请安。” “使不得使不得。”李璨大步走进去,扶住要从床上挪下来的严从铮。 “怎么病情还这么重?”李璨只碰到对方的手臂,便知严从铮经脉受损,恐怕真如圣上所言,无法拉弓射箭、举刀杀敌了。 可惜了。 严从铮脸色灰白,失血过多加上伤口感染,让他每说一句话,都似要用尽力气。 原本精壮的男人,此时像一只破旧的灯笼。 单薄颓废中透着灯火辉煌消逝后的灰心丧气。 衰败又无力。 “我拿来一棵长白山参,”李璨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放在床边,“可门口的人不让我进来,我只好骗林镜说你出去了,哄他来看。严大人勿要多心。” “不会。”严从铮失神道,“请六殿下替罪臣求旨,罪臣深知家父罪孽深重,不敢领受云州职务,请圣上收回成命。” “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李璨蹙眉道,“圣上赏罚分明,又向来仁慈,你闯宫救驾,当然要赏。若婉拒官职,不是陷圣上于不仁吗?” “罪臣……”严从铮急急开口说话,一口气却喘不上来,憋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哑着喉咙,发出“嗤嗤”的声音,左手揉向喉咙,眼看就要憋死过去。 李璨慌忙喊道:“林镜林镜!快来!” 要死也等明天再死,不然旁人还以为是他害的。 林镜跳进来,一面为严从铮顺气,一面从衣袖中取出瓷瓶,倒一颗丸药,塞入严从铮口中。 “舌头压着。”他道。 一番折腾,严从铮终于喘匀了气。林镜扶严从铮平躺,神色沉沉道:“不能再打扰严大人了。” 这是在帮严从铮逐客。 “我就再问一句,”李璨道,“严大人,你会闭气潜水吗?” 严从铮舌头下压着药,不方便说话,只无力地点头。 “你看,”李璨露出无辜的神情,对林镜道,“我没骗你吧?” 林镜转身便往外走,脚步依旧很快。李璨跟出去,在院子里提醒林镜:“你头上有个蜘蛛网。” 林镜抬手糊弄了一下, 李璨又道:“蜘蛛掉你衣领里了。” 这一次林镜连手都没有抬,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对李璨避之唯恐不及。 李璨撑着伞慢慢向外走。 “真的掉进脖子里了,”他啧啧道,“可怕。” 离开院子时,李璨向后望了一眼。 叶娇送给严从铮的仆人战战兢兢立在院子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大概会以为,六皇子好心,专程给严从铮送来人参吧。 但其实,他是来看看严从铮的身体怎么样。 “不怎么样,”半个时辰后,李璨在东宫太子书房,摇头道,“他能喘气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去劫狱?” “李北辰可是他的外甥。” 傅明烛从李璨丢在自己头上的外袍里钻出来,闷声道。 “你是不是在含沙射影?”李璨不悦地挑了挑眉道,“那还是我侄子呢,我也去救吗?” “那是殿下的侄子,”傅明烛不甘示弱道,“殿下知道他几岁了吗?” 即便血浓于水,也需要常常相处才有情意。 “六七岁吧,”李璨揉了揉额头,试了试枕靠的高度,不够高,又从傅明烛身后拉过来两个,垫得舒舒服服,才斜歪在上面道,“总之,已经记事了。” 只知道大致的年岁,并且指出已经记事。而关于这孩子其他的情况,甚至吝啬只言片语。 所以李璨对李北辰的感情,远不如严从铮。 李璋正在书案前翻阅魏王案的案卷,听见他们又要吵起来,抬眼道:“他跟着严从铮开蒙箭术。魏王府幕僚说,李琛曾把儿子托付给严从铮,求他保佑孩子活到十八岁。” “十八岁?”傅明烛道,“还有十一年!” 李璨白了他一眼:“就你算术好。” 傅明烛回嘴道:“是不是比六殿下好一些?” 李璨猛然抬起手臂,傅明烛以为他要打自己,身体连忙后倾,结果往后栽倒过去,差点磕到头。 他忘了身后的枕靠已经被李璨抽空。 而李璨只是假装伸了个懒腰。 为免他们再吵下去,李璋适时打断道:“总之,让严从铮去守云州,太过冒险。云州在大唐与突厥交界处,突厥蠢蠢欲动、滋扰边境,若不是有长城挡着,恐怕早就抢地掠民了。严从铮对朝廷有恨,父皇放心他,本宫不放心。” “殿下想怎么样?”李璨的视线停留在李璋脸上。 “我想让他犯错。”李璋道。 犯一个错,云州的职位就没了。 李璋说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更不想壮大李策的力量。 魏王案后,李策在朝臣中深得人心,几乎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 严从铮去云州就职,意味着魏王案仍有余孽未肃,也意味着李策再添助力。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能忍。 “犯错……”李璨微微阖目道,“所以二哥不是担心他劫狱,而是怕他不劫狱。” “这是好主意!”傅明烛抚掌道,“最好让他把楚王也拉下水,咱们就一石二鸟了。” 李璨偏头望向傅明烛,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傅明烛道,“殿下又要挑什么刺吗?”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李璨饶有兴致地问,仿佛这件事值得研究。 “当然是吃饭!”傅明烛发觉李璨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李璨半张着嘴摇头:“不太像啊。” 这蠢笨的模样,莫非宰相府给长子喂了猪食吗? 李璨不等傅明烛生气,立刻说回原先的话题:“依本人浅见,这件事太过冒险。而且严从铮武功已废,劫什么狱?” 李璋若有所思,却没有回答。 傅明烛说出了李璋心中的决断:“他没本事劫,咱们可以帮他劫嘛。这是做好事。” 李璨冷笑一声。 “你这好事做完,那孩子是不是还得死?” 假装对方劫狱,孩子或许已经劫出去了,好不容易燃起活命的希望,又被捉回去杀掉。 尽管李璨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觉得这法子太过恶心。 也就傅明烛这种又蠢又坏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你觉得可行吗?”李璋的视线越过李璨,询问傅明烛的意见。 “只要安排妥当。”傅明烛道。 “那便……”李璋把手中文书放在桌案上,淡淡道,“去安排妥当。” 舌头下的药有些冰凉,似乎是川穹和冰片所制。 严从铮同林镜不太熟悉,但也知道他是叶娇的人。 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他奉命来监视自己吗?怕自己去劫狱? 叶娇比以前细心,做事也更谨慎了。 严从铮想起那时在皇帝寝殿外,他偷亲了她的额发。 那时严从铮希望叶娇动怒,希望她同自己绝交,那么从此后无论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在牵连到她。 没想到叶娇不计前嫌来救他,又给他进宫救驾的机会。 她明明不是善于谋划得失的人,却为他铺排周详,让他逃过一死,甚至改职为文官。 真是辛苦她了。 严从铮的手指轻轻按住袖口,那里绣着一朵桃花。 桃花娇艳,如她的容颜。 “对不起,”他喃喃道,“要让你失望了。” …… 第242章 魏王案审定后,开始商讨行刑日期。 太子仁厚,希望能把时间推迟到端午后。 紫宸殿内朝,宰相傅谦附议,李策也没有异议,皇帝闻言颔首,只是问道:“葬在哪里,你们有决断吗?” 太子与宰相对视一眼,回答说没有。 历朝历代,因谋逆而死的人,哪儿会有什么坟茔墓室? 不管他们生前的身份有多尊贵,都是抛尸在乱坟岗,任野狗啃食。没有挂在城门曝晒,就算是皇帝仁慈。 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无论是三司还是皇室,都没有想过。 太子首先猜到了皇帝的深意。 即便魏王李琛带兵谋反,要囚禁父皇、弑兄篡位,皇帝还是心怀不忍。 不忍皇室子嗣死后受到折辱,不忍他们的尸体在荒郊野外腐烂。 “儿臣以为,”李璋进谏道,“李歹虽罪无可恕,但为皇室尊严,也不便随意处置尸体。” 皇帝看一眼李璋,谋逆案后,眼神第一次充满赞赏。大唐需要仁厚之君,他希望太子在内厚待手足,在外宽猛相济。 “他毕竟姓李,”皇帝踱了两步,又看李策,“皇陵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意思是有没有合适的位置。 李策在皇陵待了二十年,了解那里的情况。 他神色无波,答道:“父皇的陵墓去年已经竣工,周围地势如万马奔腾、声势浩大,不容破坏。但偏南百里有个山坡,形如戴帽,司天台曾勘察地形,可葬公卿。” 皇帝继位不久,便开始选址修陵了。按照常理,皇子禁入帝陵,会修建专门的园寝。 李策挑的这一处,已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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