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白羡鱼的姐姐,便是九嫔之首,白昭仪。 而李策的生母,是九嫔之末,充媛。 当初李策的生母因美貌入宫,封才人。皇帝喜她性情和顺、通晓史书,特赐“顺”字。后来顺才人晋升为嫔,宫中便都称呼她为顺嫔。 不过如今的顺嫔娘娘,莫说通晓史书,就连“和顺”,也做不到了。 李策从未像今日这般忐忑,忐忑中,又有些自卑。 “原本不想让你去,怕吓到你。但我如今要娶你,真的很想让母亲见你一面。” 他小心翼翼地给叶娇递去春茶。 “我会保护你,不让她伤到你。” “走吧!”叶娇猛饮一口春茶,又背过身漱口,再回身从李策手中接过手帕,擦拭唇角道,“思思的母亲,还能有圣上可怕吗?” …… 第142章 去见顺嫔前,叶娇回了一趟国公府。 她重新整理妆容。 脱下茜红裙裳,系了一件平时不常穿的云青百褶裙。裙间绣着随风摇摆的白色芦苇,袖口是呼应白色的梨花。 周身素雅,只在领边缀着山形轮廓的青金石。那轮廓上镶一层金边,似夕阳的光芒笼罩群山。 “怎么穿这么素?”出门前,叶柔拦住叶娇道,“这些日子家里虽忙,让裁缝来做几件衣裳的时间还是有的。” 叶娇从水雯手中接过披风,对叶柔笑笑:“我故意这么穿的。” 听说冷色能让人情绪平复。李策的生母神志不清,悲喜不定,她不想穿大红的衣服,让她紧张。 但是叶娇的心思白费了,因为她尚未走进含棠殿,便听到里面有混乱的叫声,一个内侍冲出来,险些撞在叶娇身上。 “怎么了?” 李策上前一步,拦住内侍,也把叶娇护在身后。 内侍看到李策,仿佛见到了救星,禀告道:“娘娘犯病了,正在院里闹呢。奴婢去请太医,给娘娘用药安抚。” “本王去看看。” 李策大步向前,叶娇紧随其后,刚进院门,便见几个宫婢围着什么人,里面的人尖声惊叫。再走近几步,宫婢们忽然慌乱地向后逃,接着从人群中心飞出一块地砖。 “啪”地一声,地砖掉落在叶娇身前,碎成两块。 奔逃的宫婢也认出李策,纷纷跪地请罪。 “怎么回事?”李策问。 为首的宫女回禀道:“娘娘今日去了小厨房,把铲灰的铲子拿出来,又要刨地。奴婢们劝不住,已经去请太医了。” 原先被围在宫婢中间的,果然是一位娘娘。 她束着半翻髻,上插金梳,斜贴翠钿,按照嫔位的规格,足有八朵翠钿,熠熠生辉。虽身有疾患,但仍能看出她身段高挑,红底黄花的齐胸裙外,裹金色单襦。 但这华贵的衣着配饰,都不足以吸引视线,因为叶娇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庞。 让人想到沾着露珠的牡丹、瑰丽的朝霞,和大兴善寺女仙飞天的水陆画。 岁月的风霜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只不过她的表情,不似寻常美人那般淡定从容。 她是紧张的、惊惧的,恐慌的。 她手里紧握铁铲,狠狠铲向地面,地砖被她翻开,污泥弄脏了她的裙裾,锋利的铲子划伤了她的手,然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拼命地铲,拼命地翻,直到李策跑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 “母妃,”李策用一种恭谨又低沉的声音安抚道,“母妃,是我啊,我是策儿。策儿回来了,你看看我,把铁铲放下,好吗?” 顺嫔短暂地恢复了平静。 她盯着李策,美丽的头轻轻歪向一边,接着眼睛忽然瞪大,猛然挣脱他,大声道:“你不是策儿!策儿才十三岁!策儿在地底下!让开!你让开!” 十三岁。 那是八年前。 那一年,原禁军统领阎季德,为了掩盖宫中着火的真相,用三道消息,把顺嫔吓疯。 ——皇陵塌陷,九皇子被埋,已无生还可能。 ——消息有误,请娘娘不要惊慌。九皇子安然无恙,明日便会回京。 ——娘娘,九皇子的确没有被埋。可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皇陵那边送来了血衣,娘娘要看吗? 三道消息,大悲大喜却又当头一棒。顺嫔本来就因为大火通宵未眠,神思混乱间,崩溃疯癫。 八年了。 她的思绪始终停在疯癫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也停在那一刻,没有向前走。 太医很快赶过来。 含棠殿内一片狼藉。 顺嫔依旧在掘地,李策站在她身边,又心疼,又悲愤。 “楚王殿下,”太医劝道,“还是夺走顺嫔的铁铲,让微臣给她针灸用药,睡过去吧。” 针灸用药并不能让顺嫔好转,只是睡过去,安静而已。 李策有些犹豫。 太医又道:“情绪激动不利于病情减轻,实在不行,就委屈娘娘了。” 李策尚未回答,叶娇便上前一步,打断了太医的话。 “针灸用药,就能让娘娘病情减轻吗?” 太医看向叶娇,对她显然有些惧怕,垂首道:“那依武侯长之见,应该怎样?” “去找东西吧,”叶娇向顺嫔走去,“铲子、锄头、铁耙,只要能翻地的,都拿过来,越多越好。” 她说完看向李策,神情怜惜。李策瞬间明白了叶娇的想法,转身命令内侍宫婢道:“快去!宫内禁止携带兵器,但这些都是农具。若有禁军盘问,就说是本王要的。” 他说着解下腰牌,丢过去。 内侍宫婢一溜烟跑走,过不多久又陆续回来,手上果然拿着各种农具。 “御花园春耕翻土,奴婢们到那里借的。” “好,”叶娇道,“既然娘娘要挖地翻土,咱们索性翻个利索。今日含棠殿没有别的事,一应宫务全部停下,挖地吧。” “这……”太医瞪着眼睛抱紧药箱,不知该怎么办。叶娇把他推开,取过一根铁耙,重重插入泥土。 新土翻出来,倒让一直忙碌的顺嫔怔了怔。 “你干什么?”她尖着嗓子,厉声问。 叶娇扭头看她,笑道:“这么巧?你也挖地啊?” 顺嫔呆在原地,半晌才道:“我找我儿子!” “这么巧?”叶娇再次道,“我找我夫君!” 你的儿子长大了,将要是我的夫君。可你还在找十三岁的他,既然如此,我帮你一起找吧。 叶娇说着继续干活,顺便反手抹了一把汗水,又招呼身后的内侍宫婢。 “来啊!你们一起帮忙!找到我的夫君,重重有赏!” 许多人涌上来,李策也走过来,拿过叶娇手中的农具。 “我来。”他轻声道。声音低沉沙哑,像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挖地,很快就挖了个一人深的坑。 “接着怎么挖?”有内侍小声询问,李策已经跳进坑中,在侧壁凿了个坑。 “横向,”他正色道,“横着挖。” 横着挖,就是挖墓道了。 许多人跳进深坑,顺嫔跳不进去,急得要拿铁铲砸人。 叶娇把铁铲抢过来,哄她道:“这些都是我请来帮忙找你儿子的。娘娘在这里等着,你儿子很快就找到了。” 顺嫔不依,挣扎着非要跳进去,内侍和宫婢只好让出来。 她盯着那个只有几尺深的侧壁,手指插入冰冷的泥土,胡乱扒着翻找。 “策儿,策儿呢?我儿子呢?” 很快,她的手指便被泥土磨破,鲜血把土壤染成褐色,触目惊心。 叶娇抓起李策的衣袖,把他引到顺嫔面前。 “娘娘!”她故作惊讶,声音比顺嫔还高,“找到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儿子?” 顺嫔猛然转过头,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李策,神情紧张郑重,嘴唇抖动,过了许久,忽然退后一步道:“不是,他不是。” 失望笼罩她的脸颊,然而她并未绝望,而是转过身,继续寻找自己的孩子。 刹那间,李策眼中蓄满泪水。 他在逼仄的土坑中上前一步,哽咽道:“母妃——” 然而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娇便抓了一把被顺嫔染上血迹的泥土,糊了李策一脸。 李策的额头、脸颊、下巴顿时被糊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和顺嫔一样美丽明亮的眼睛。 叶娇把顺嫔拉回来。 “娘娘,你看仔细!” 顺嫔的视线挪到李策脸上,手里的铁铲也掉落在地。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李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双手,又忽然甩着手,甩掉上面的泥土,在自己身上擦了好几下,才颤抖着上前,似乎要捧起李策的脸,手却停在李策脸颊两边,问道:“你……你……”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说话,长久的疯癫让她忘记许多词语。 顺嫔的嘴巴张张合合,脸上的肌肤似乎在抖动,泪水倾泻而出,似乎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终于,顺嫔开口道,“你饿不饿?策儿,策儿,你饿不饿?娘……娘来晚了。” 你饿不饿? 这是天底下的娘亲,最常担忧的事。 娘来晚了。 娘希望在你人生的任何危险瞬间,都挡在你面前。 李策张开双臂,拥住顺嫔的肩膀。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生母,虽泪流满面,却笑着安慰:“娘来得不晚,儿子好好的,让娘担忧了。” “这……”太医走近几步,勾着头看向顺嫔,又退回来,惊喜交加地,打开药箱拿出顺嫔的医案,喊道,“快扶娘娘出来,让微臣诊脉!” 含棠殿挖了一个时辰地后,在紫宸殿议政的大唐皇帝终于听说了这件事。 显然,传来的讯息不太准确。 “圣上,”内侍禀告道,“武侯长叶娇,在皇宫刨地。听人说,再挖下去,墙就挖倒了。” “刨地?”皇帝顿时觉得今年春耕的大事,可以明日再议。 “她想干什么?朕的皇宫惹她了吗?快摆驾!朕去看看!” 从表面来看,皇帝挺生气。 但高福的脸上,倒是云淡风轻,还露出莫名的笑意。 …… 第143章 帝驾尚未到达含棠殿,远远便听到哭声。 皇帝很想问一句谁死了,但他自持身份,不能那么鲁莽地说话。 反正不可能是叶娇死了,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嘛,叶娇才几岁? 皇帝阻止内侍传旨接驾,他下辇步行,刚走到院门处,便见里面堆满了土。 土堆左一个,右一个,上面还歪斜着不少地砖。乱七八糟的农具丢在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要摔个跟头。 或者——掉进坑里。 皇帝活了几十年,从未见宫中这么乱过。 “圣上,您慢一点。”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拣些干净的地面,陪皇帝进去。 含棠殿敞开着大门,哭的是那些内侍奴婢。 “娘娘,您看看奴婢,认识吗?奴婢以前在尚寝局做事,是司饰女官。有一回奴婢送错头饰,娘娘没有怪罪。” 一个宫婢跪行到顺嫔脚前,仰着脸,充满期待地问。 “娘娘,您再看看奴婢。奴婢以前是尚功局的,也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 一个内侍跟着问。 “还有奴婢,奴婢以前在白昭仪宫里做事。您有一次见奴婢受伤,还给了药膏。” …… 这些询问让皇帝有些糊涂。 顺嫔一个疯傻之人,怎么会记得你们呢?她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而且你看她今日,华丽的衣裙上满是泥垢,泪水冲脏了妆容,只不过那一双眼睛—— 皇帝惊怔地睁大眼,蹙眉看着顺嫔,上前一步。 不对,那不是疯傻之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悲伤却有力量,眼神清亮,交织着惊讶和满足的情绪。 她—— 就在此时,顺嫔坐在春凳上,缓缓摇头道:“本宫不太——记得,”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问道,“疏桐呢?秋嬷嬷呢?怎么不见?” 她问疏桐?她问秋嬷嬷?那是她的陪嫁丫头和奶娘! 皇帝惊喜交加,再也顾不得道路脏乱,他大步迈过门栏,问道:“顺儿!你何时好了? 殿内顿时跪倒一片。 皇帝这才看到李策和叶娇。 他们站在顺嫔身边,顺嫔的一只手紧握李策的衣袖,仿佛担心他会飞走。叶娇紧贴李策站着,见皇帝进殿,连忙跪地施礼。 皇帝懒得示意他们起身,他的注意力都在顺嫔身上。 “顺儿!”他端详着顺嫔的脸,确认对方已经恢复神智,大喜道,“这可太好了!尚药局总算还有医术高明的太医!” 殿内的确跪着一位太医,只不过那太医在频频擦汗。 顺嫔抬头看着皇帝,接着按住椅背缓缓起身。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唇角却是笑着的。 刹那间,崇敬、依恋、委屈又感慨万千的神情在顺嫔脸上掠过,可她又自惭形秽道:“臣妾——容貌不整,请容梳洗打扮,再来见驾。” 皇帝握住了顺嫔的手。 梳洗什么?难道朕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吗? 他又看了李策一眼。 “你是怎么回事?”皇帝斥问道,“怎么一脸泥?” “回禀圣上,”叶娇在一旁道,“是微臣糊的。” 皇帝的视线挪到叶娇脸上。 怎么坏事总有你? 皇帝腹诽道:“你们才该去洗洗,去打一盆热水来,朕来为顺嫔净面。” 含棠殿的下人高兴得要跳起来,他们乱糟糟地奔出去,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双手浸入温水,洗干净泥垢,皇帝才发现顺嫔手上有伤。 又唤太医进来涂药。 “你能医好顺嫔,”皇帝仍难掩激动道,“朕重重有赏。” “微臣愧不敢当,”太医汗颜道,“是叶武侯长的主意好。微臣已为顺嫔搭过脉,虽仍有脾胃不和之类的小症,但真气已聚、经络暂通、肝淤疏泄,痰迷之症缓解。再调养些时日,顺嫔娘娘便能大好了。” “叶娇的主意?”皇帝挑眉道,“朕只听说她在刨地。” 瞧瞧那个大深坑,她必然还有帮手。 太医跪地道:“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叶武侯长玲珑剔透,微臣不能及也。” 太医当下便把顺嫔如何暴躁,叶娇怎么借农具,如何引导顺嫔认出楚王的事讲了。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 都怪户部那些朝臣太啰嗦,每句话都在拖时长,唯恐显得他们做事少。 见太医一脸羞愧,心情大好的皇帝没忘了安抚几句。 “今日虽叶卿有功,但顺嫔疯傻八年身体康健,也有你悉心调理的功劳。朕仍旧有赏。” 太医谢恩离开,内侍送来新的热水,宫婢拧干手巾,皇帝接过去。 他耐心地擦拭顺嫔脸上的泪水,抚掉她头上的泥土,见顺嫔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叹道:“八年了,朕可老了吗?” 顺嫔只是笑。 她说话仍不流利,每一句都需要斟酌许久,才能开口。 “圣上英武不凡,治理——江山,养育儿女,圣上——辛苦——了。” “朕不辛苦,”皇帝道,“朕开心。你见到小九了吗?他长大了,二十一岁,他旁边那个姑娘叶娇,是朕给他找的媳妇。” 皇帝说完把手巾丢进水盆淘洗,兴致勃勃打量着顺嫔的表情。 果然,她有些慌。 “臣妾今日醒来,发觉找到了策儿,又——见他长大,也开心!臣妾不知道,那是策儿的未婚妻,臣妾没——准备礼物,没——” 顺嫔说着就要起身,皇帝按住她。 “礼物以后有的是机会准备,”他得意道,“皇后都把朕的龙凤花烛送出去了,一大堆人宠着她呢。你不知道,”皇帝低声道,“这个媳妇找得不容易,可多人抢了。” 顺嫔露出欣慰的笑。 皇帝今日的话有些多,絮絮叨叨,讲了这些年宫里宫外的事。末了又感慨道:“以后朕又多了个说话的地方了。” 顺嫔却垂着头,神情渐渐有些委屈。 “怎么了?”皇帝问。 “圣上,”顺嫔抿唇道,“含棠殿很——偏僻,这些年,圣上看过——臣妾吗?” 她虽然清醒,但是她的记忆还停在八年前。疯傻这些年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顿时有些内疚。 “来过两次,”他回忆道,“第一次,你泼朕一身饭,第二次,你把朕当作小九,抱着不撒手。朕每次想到你,就心里难受,也便不来了。” 但他常常询问高福顺嫔的情况,再加上李策每次回宫都会赏赐下人,顺嫔并未受什么委屈。 高福甚至细心到安排了跟顺嫔有旧的宫人来照顾她,所以不管她怎么疯,身体都还安然无恙。 顺嫔轻轻倚靠在皇帝身上。她想说很多话,可心里乱乱的,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得告诉皇帝。 “说起来,”皇帝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对啊,她怎么突然就疯了? 这句话进入顺嫔耳中,在她心中激荡,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坐直身子看向皇帝,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情,抓紧皇帝的衣袖,惶恐道:“圣上!圣上!禁军来传消息,说策儿死了!策儿死了啊!” 顺嫔猛然起身,一面呼喊着李策的名字,一面向外走去。 “他说策儿死了!掉入墓道,掉入陷阱,被野兽啃食,血衣!他给了臣妾血衣啊!那件衣服,是臣妾一针一线,亲手为策儿缝制的!” 顺嫔说话流利起来,可每一句,都像滴着血。她扭头寻找血衣,也寻找李策。 李策闻声跑进来,跪在顺嫔面前。 “儿子没有死,儿子没有死!”他的脸已经洗干净,眉眼都酷似顺嫔,“他们骗你的,母妃,”李策落泪道,“儿子在这里,你再看看。” 李策唯恐今日的一切是一场梦,是他说要带叶娇进宫,就做了一场有关母妃恢复记忆的梦。 而如今梦醒了,她的母亲还是那样,停在八年前,心碎恐惧的时刻。 顺嫔的手颤抖着,触摸李策的脸。 “对,”她恍然道,“他们骗我的,策儿好好的。是母妃没本事,母妃被吓傻了。” 皇帝已经大步追出来,走到顺嫔身边。 “谁骗你的?”他的神情一瞬间阴沉。 “谁?” …… 第144章 能骗她的,必然是能自由出入宫禁的人。 内侍,宫婢,嫔妃,或者到处可见的禁军。 顺嫔在惊惧中已经说了,是禁军。 但皇帝关心,是禁军中的谁。 时隔八年,顺嫔只记得,那人姓田。 “那日天降雷火……”顺嫔回忆着,眼睛紧盯李策的脸。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她相信事情已经过去。她和她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天降雷火,听说烧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住着先帝的宠妃太嫔娘娘。 原本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乱作一团。 内侍和禁军慌着救火,转移邻近寿康宫的宫妃女眷,抢出珍贵家具,甚至要通知城防,加强大明宫周边防卫,以免有人趁乱生事。 那晚顺嫔同往日一样吃了安神药,却怎么都睡不着。熬到快天亮时,火还没有扑灭。内侍去打听消息,回来说太嫔娘娘没有救出来,烧得焦糊一团。羽林卫阎将军冲进去,只救出一个宫婢,还烧伤了胳膊。 顺嫔干脆起身梳洗,这个时候,禁军竟然叩响了宫门。 “那个禁军姓田,”顺嫔的神情,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怅然,“他们依次送来三封信。” 第一封说李策被埋进皇陵,第二封说消息有误,第三封说李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 因为李策七岁时真的掉入皇陵过,所以顺嫔很快便信了。 “圣上,”顺嫔声音颤抖道,“那三封信之间,只隔了半炷香而已。圣上那会儿在上早朝,臣妾想去求见,可他们又送来了策儿的血衣。臣妾只觉五雷轰顶,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后面她就疯傻了。没有记忆的八年,她虽然得到很好的照料,却也是宫中的笑料,更错过了李策的成长。 从十三岁开始,李策再也接不到宫中送来的包裹信件。 他等了半年,等到终于能回宫的时候,才发现唯一疼爱他的母亲,甚至认不出他的脸。 李策在含棠殿长跪不起。母妃不认得他,就连含棠殿的宫婢内侍,也全部换过一遍。 像要刻意抹去什么痕迹。 皇帝已经坐回春凳。 他的脸色仍旧温润,眼神却冰凉冷冽。他在分析,在推断,在跟随顺嫔的每句话,回忆八年前的情形。 内侍总管高福恭谨地站在皇帝身后,他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每次递过去,皇帝都没有接。 高福不再递茶,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新的茶水。 “寿康宫着火是在傍晚,”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那日是十五,你会在皇后宫中请安。回宫前,你见过什么人吗?” 顺嫔仔细思考,恍然道:“听说着火,臣妾便回宫了。路上似乎见过几个禁军,他们在甬道转弯的朱雀宫灯旁,说些什么。” “说什么?”皇帝问。 “臣妾……”顺嫔回忆着,最终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 她的眼神中,明显还有忌惮和胆怯。 皇帝洞察秋毫,却没有强逼顺嫔回忆。 他点头道:“你今日恢复神智,小九又在身边,你们母子团圆,八年前的事就交给朕。朕会去查,会给你个答复。” 他说着起身,含棠殿的宫人连忙叩首恭送。 走到院门时,皇帝看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又转头对高福道:“这里不必收拾了,云雪阁还空着,你差人收拾收拾,让顺嫔搬去吧。” 云雪阁比含棠殿更大,也更舒适。 母子团圆,的确有许多话要说。 顺嫔仔细打量着李策的面容,时而欢喜,时而落泪。过了许久,她的泪水才止住,只剩下溢出眼角的笑容。 “长这么高了,”顺嫔欣慰道,“就是瘦。天凉,穿太薄了。” “不冷。”李策温顺地半跪在顺嫔身前,由着她时不时拽拽自己的衣服,轻拍肩头。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顺嫔又内疚道,“都怪娘。” “不是母妃的错。”李策道,“我好好的,虽然母妃不认得我,但每次回宫,我都会来。” 顺嫔又要落泪,强忍着情绪,转而说开心的事。 “圣上说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哪家的?” 为了让他们母子好好相处,叶娇已经避到院子里,差遣内侍去还农具。 “安国公府的。”李策答,“嫡次女。” “安国公府?”顺嫔想了想,脸上顿生阴霾。 在她的记忆里,安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 十多年前牵扯进先陈王的谋逆案,皇帝没有株连,但安国公府家主避世修道,远离京都。 再之后,朝廷官员纷纷同他们避嫌断交。听说他们郊外的田产,甚至都有人趁乱侵吞。 不知道那一家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 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策竟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小姐。 “母妃怎么了?”看到顺嫔脸上的表情,李策担忧道。 “策儿,”顺嫔忽然郑重地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李策不假思索道,“儿子不仅仅是喜欢,儿子只恨自己能给她的太少,只恨自己不够好。儿臣倾慕她,又心疼她。有了她,儿臣才觉得日出美,日落也美,冬天不冷,夜晚不无趣。” 笑容在顺嫔唇角散开,她轻轻地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伸手揉着缓解不适,温声感慨道:“你十三岁时,嘴可没有这么甜啊。娘不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娘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男人,多是三妻四妾,娶一个不喜欢,再纳妾也便罢了。可姑娘却不一样,姑娘嫁了人,就是走上了一条难回头的路。你娶了她,就要承担起爱她敬她的责任。善待她,也要善待她的家人。安国公府不容易,她姑母家做了什么,跟她没有关系。别轻慢,别因为你是皇子,就趾高气昂看不起人。说起来,你是不是还要感谢人家治好了娘亲?” 李策乖巧地点头,却又忍不住笑。 “母妃,”他含笑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安国公府,再也没有人敢轻慢了。等闲下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你是不是急着走?”顺嫔佯怒道,“我现在就挺闲。” “母妃,”李策收敛笑容,正色道,“您康复的消息,眼下可能已经传出去了。父皇在查八年前的事,好在儿子也查出来一些。趁着这个机会,让父皇知道得清楚些吧。” 顺嫔有些意外,又难以置信道:“你查出什么?” “不多,”李策道,“比如当初母妃听到的密谋,是不是说要加大火势,好让当时的禁军统领担责,以此让阎季德晋升?母妃刚才不敢说,是不是害怕阎季德还是将军?” 顺嫔左右看看,默然点头。 “母妃,”李策温声道,“儿子长大了,以后您和安国公府,儿子来保护。您就放心吧。还有——”他的神情突然黯淡,“当初您的陪嫁婢女疏桐和秋嬷嬷,您不必再找了。” 顺嫔疯傻后,皇后以秋嬷嬷和疏桐疏忽职守,以至顺嫔疯傻为由,赐她们自尽了。 除此以外,当时知情的内侍宫婢,全部赐死。 其余人等,逐出宫禁,发落到极远的行宫去,惨度余生。 “怎么会这样?”顺嫔手脚发抖,扶住李策,才勉强站稳。她不安道,“当时那件血衣,的确是你的,我才会……” “母妃,”李策轻轻安抚道,“给皇子裁剪里衣的布料,都是内廷统一送的。制式也差不多一样。他们去别的宫里,找一件跟儿子一样的,不难。” 至于是哪个宫,李策当然心里有数。 他要辞别母妃,顺嫔却又挡在他面前。 “别去,”她咬牙道,“别去,咱们惹不起。” …… 注:半小时后有月票满150的加更 第145章 刚刚恢复神智的顺嫔头脑还不够清醒,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在大明宫中,是怎样的存在。 皇帝或许曾经宠爱过她,但还是在她生产后不久,要走她的儿子,送去深山守陵。 顺嫔还记得那个冬天下雪很早,产后虚弱的她跪在紫宸殿外,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雪粒染白地面,然后便是漫天大雪,恶露未净的她开始腹痛,肚子抽搐着,一点点在挤压着什么,然后身下一片炙热,浑身冰冷。 她不敢去按肚子,忍着痛,跪得笔挺。 可尽管如此,圣上还是不肯见。顺嫔只能恳求前来劝解的内侍总管。 “请公公转达圣上,本宫听说要镇住地动这种祸事,非要献祭不可。九皇子年幼,本宫愿亲去皇陵,跳入燎炉。” 高福叹息着去见皇帝,过了很久后出来,说圣上会更改九皇子生辰,这样便不必担忧是献祭。 “娘娘起来吧,”高福这么劝着,让宫婢为顺嫔披上大氅,“往后的日子很长,您总得为九皇子着想不是?” 往后的日子的确很长,但顺嫔和李策,一直是大明宫最不起眼的存在。 其他的皇子能得到皇帝的教养,但她只能给儿子写去一封封书信,唯恐在那个寒冷阴湿的皇陵,李策成长为自私、短识、充满戾气的青年。 今日顺嫔见到李策,只想感激上苍。 她的儿子长得这么好,好到让她能够原谅一切。 当初那些事,她都不想再计较,也不想让李策陷入危险。 “母妃……”李策想劝慰顺嫔,却看到了她的眼神。 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对他充满保护和担忧。那是来自母亲的眼神,是会让他内疚的眼神。 李策突然有些不忍心。 刚刚康复的母妃,实在是经不起惊吓了。 “你听母妃的,”顺嫔道,“圣上贤明果决,他或许会被蒙蔽一时,绝不会太久。你此时去举告兄长或者别的嫔妃,在圣上眼中,反而不贤。莫忘了母妃的身份,皇后娘娘,才是你的嫡母。” 李策微微点头,垂下眼眸。 顺嫔又道:“你读过《论语》,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是如何回答的?” 《论语》中,叶城的城主说,他们那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父亲盗窃羊,他出来证明了。叶城城主夸耀这件事,询问孔子的看法。 孔子的回答出人意料。 虽然万般不情愿,但李策还是温声道:“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意思是说我们那里能行直道的与此不同。儿子会帮助父亲隐瞒(以免父亲被惩处责打),儿子被发现隐瞒了父亲的事后,父亲又会为儿子隐瞒(以免儿子被惩处责打)。直道其实正在其中。 直躬证父,是舍父而取法;父子相隐,是舍法而取天伦。 孔子认为父子相互保护的天伦高于律法,是孝顺,也是正道。 “所以,”顺嫔柔声道,“圣上既然说会查,你身为儿子,就应该信任圣上。即便你知道是哪宫娘娘帮助贼人,但天伦如此,也不该到御前告发,让圣上陷入两难之境。” 顺嫔已猜出那人便是皇后,而皇后是李策的嫡母。告发嫡母,乃大不敬,也有悖人伦。 “儿子明白了。”李策道,“儿子回去等消息。” “这才好。”顺嫔轻轻拍了拍李策的肩头,又看向院子道,“叶小姐呢?本宫想同她说句话。” 叶娇很快便到了。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但衣裙还脏着。 顺嫔有些过意不去,又充满感激地看着叶娇,想伸手去牵她,又怕对方紧张,她端详着叶娇的脸,过了许久才看向李策,充满嫌弃道:“你配不上人家啊。” 李策顿时不满地反驳:“儿子也不差啊。” “差远了差远了,”顺嫔说着走近叶娇,笑语盈盈,眼中却泛着泪光,“真是多谢你,但是一个‘谢’字,不足以表达本宫的心意。今日匆忙,本宫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你哪天得了空,本宫想请你来用膳。” “好。”叶娇简短地答复,鹅蛋脸上酒窝浅浅,眼神清亮。 “本宫不留你们了,”顺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二人,“你们快去忙。” 李策和叶娇拜别顺嫔,离开大明宫。 李策的步履比平时轻快,说话也比平时多。 “娇娇……” “嗯?”叶娇看过去,李策却没有说什么。 走了几步,他又道:“娇娇……”这一声里含着万千柔情,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呼唤第三声时,叶娇终于急了。 “你倒是说啊!”她又嗔又笑,还推了李策一把。 李策停下脚步,在春风吹拂的御街看着叶娇。眼神深邃,里面透着雀跃。唇角含笑,声音却是哽咽的。 “我娘好了。” “好了!”叶娇点头道。 “多亏了你,”李策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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