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稳险些摔倒。 他被众人扶着坐下,看向叶娇。 这个平时顽皮有趣、谈天说地的儿媳,此时安静得很。她紧紧握着李策的手,片刻都不曾松开。 皇帝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暖。 “父皇。”叶娇唤。 她眼中的泪还没有干,这一声呼唤恳切紧张,皇帝的心一下软了。 “带太常寺的人去,”他道,“不可声张。就说是去祭告先祖,求祖宗护佑。快去快回,养好身体。” 叶娇欣喜感激地跪在皇帝面前,磕头道:“多谢父皇!” “快起来,”皇帝哽咽嘱咐,“朕的儿子,就交给你了。” “什么时候走?”李璟问。 “现在就走。”叶娇起身,“不必收拾什么东西,把马车拉来,这就启程。” 她做事从不优柔寡断。剑南道百姓的仇已经报了,太子已经死了,眼下她只想去救自己的夫君。 马车快到城门时,叶娇遇到被释放的安国公府众人。 她掀开车帘,想问问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姐姐有没有被吓坏。想问问冯劫本来就瘸着腿,有没有旧疾复发。 她觉得家人遭此劫难,是因为被自己连累。 可叶娇刚刚开口,便泪流满面说不出话了。 见到母亲,她的勇敢和胆量一瞬间消失,只想抱着母亲哭一场。 隔着车窗,叶夫人伸手为叶娇擦泪。 “白武候长捎信来,说你们要回皇陵去。快去!别担心我。等楚王醒了,你告诉他,就说家里等着他回来过年。” 叶娇连连点头,抹着泪笑:“母亲放心,父亲说能治,一定能治。” 叶夫人便转头去看亲自驾车的叶羲,哼了一声。 “老爷可要言出必行!” 今日在城门口,叶夫人已经见过叶羲一次了。 那时她正跪在白羡鱼铺好的大氅上,听着城内乱糟糟的声音,心惊胆战,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突然有一辆马车,跑得像要散架般,冲了过来。 禁军挡住那辆车,驾车的正是叶羲。 叶夫人以为叶羲是来救自己,可叶羲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城内跑。禁军又拦叶羲,叶羲掏出道士度牒丢过去。 有个禁军认出了他的身份。 “只要是安国公府的人,都要跪到城墙下去!” “贫道已经出家了。”叶羲道,“安国公府如何,不关贫道的事。” 正在拉扯间,远处又跑来一辆马车。 这辆车华贵得多,前后还有几位护卫。 马车停下,下车的女人镇定道:“让他过去吧,我才是安国公府的人,我会跪到城墙下去。” 叶夫人震惊地抬头,脸上神色复杂。 裴茉,她的儿媳,竟回来了。 禁军知道城内正在闹着,知道这厢如果楚王败了,安国公府全族皆斩。而若太子败了,安国公府又不容小觑。 而裴茉的身份,非常特殊。 她是安国公府的儿媳,却又是太子妃裴氏的族人。 鉴于此,那禁军不想把事情做绝,才把叶羲放了进去。 而叶夫人终于知道,叶羲那么慌张,是去救李策了。这么多年了,她总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她的丈夫,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楚王妃。”裴茉从叶夫人身后走出来,对叶娇施礼。 她们之间的气氛总有些尴尬。 叶娇曾在太子妃的宴会上把裴茉救出来,路上她们同乘一辆马车,煎熬得很。 她不明白为什么裴茉明明可以在剑南道安然无恙地等消息,却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回京都,一路涉险,到刀口上来。 但她来不及问裴茉话,也无法去判断对方的心意,只是对裴茉点头。 “请兄嫂照顾好母亲。” “妹妹放心。”裴茉笑了笑,站得离叶夫人近了些。 叶羲再也听不了她们废话,扬起马鞭,马匹带着马车窜出去。 数十护卫骑着骏马,在马车前后拱卫。 城门外的百姓已经听到消息。 皇帝为百姓做主,朝廷剜骨疗毒,太子羞愧自尽,楚王安然无恙,要去皇陵祭祖祈福。 如今,又是玉宇澄清、山河盛世了。 他们跪在道路两边,向楚王的马车叩头。 尘土中,那些百姓泪光闪烁。 “感谢上苍。” “感谢老天爷!” “咱们的长生牌,没有白供啊!” 叶娇坐在马车里,低头亲吻沉睡的李策。 “思思,”她轻声道,“你听……” 隔很远,都能听到里面的责骂声。 叶柔抱紧白羡鱼的大氅,不知道该不该进。 她来归还大氅,来感谢白羡鱼危难之际的帮忙。她打听到白羡鱼回了家,门房把她让进来,让她在前厅外的抱厦等待。 可前厅内的声音,也太吓人了。 男人的暴喝声,女人的哭泣声,还有白羡鱼时不时的一句反驳。 “打死你个不孝子!” 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白泛兮终于忍不住,拿起木棍打了下去。 白羡鱼没有躲。 木棍也没有落。 那木棍被人用厚厚的衣服拦下,与此同时,叶柔杏眼圆瞪,盯着白泛兮,道:“白统领,您的家法,有些过了。” 白羡鱼的脸红肿一片,显然已经打过。再给几棍子,说不定就把人打残了。 “你是……”白泛兮认出叶柔,脸色铁青,“我教训儿子,怎么轮到安国公府插手了?” 这姑娘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把他一棒子打晕,还抢走了兵符? 白羡鱼神情局促,脸色通红,却下意识往叶柔身前挪了挪。 棍棒无眼,千万别伤到叶柔。 “柔姐……”他轻声道,“你快走吧,我父亲打起人,谁都拦不住。” 叶柔眼眶湿润,对白泛兮施礼,对白夫人施礼,从容道:“奴家的确没有资格插手禁军统领的家事。但奴家来这里,是向白武候长致谢。能不能等奴家谢完,你们再打?” 白羡鱼张了张嘴。 所以,是在为他争取逃跑时间? 白泛兮冷笑一声:“姑娘就算巧舌如簧,今日我也要把这个不孝子打死。” 只有白夫人紧张地走近一步,道:“姑娘,您请说。” 她向白羡鱼使了使眼色。 快跑啊,你这个傻儿子。 …… 第426章 白羡鱼没有跑的意思。 小的时候,他也曾经逃跑过一次。结果被父亲抓回来,变本加厉打一顿。后来他就努力忍受,并且学了不少窍门。 比如胸口垫一块纳鞋底的千层布,厚厚实实,能保住肋骨不断;比如膝盖下缝个垫子,跪一个时辰也不会有淤青;比如脸皮厚点,羞耻心少点,不就是挨爹打,只要不挨外人打,就行。 可是人生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驳斥他的父亲,为他求情。 白羡鱼眼前一阵热乎乎的眩晕,站都站不起来,更不会想跑。 他要认真听听,听叶柔要谢他什么。 叶柔先把那件大氅折叠好,双手交给白夫人。 白夫人四十来岁,容貌端庄,体态消瘦。白府应该锦衣玉食,可她看起来脸颊凹陷,精神也不好。此时因为担忧儿子,泪水涟涟。 叶柔道:“今日奴家来,要先谢白武候长和善温良。城墙外寒风阵阵、滴水成冰,白武候长出借大氅,让奴家母亲不至于冻饿至死。”她退后一步,对白羡鱼施礼道:“武候长,奴家感激不尽。” 白羡鱼的脸本来就红了,此时更是红得像炉膛里的火。 他手忙脚乱,双手不敢碰触叶柔,托举着空气,道:“快别这样,一件衣服,算不了什么。” “你闭嘴!”白夫人打断白羡鱼的话,道,“叶小姐说了是‘先谢’,还有别的要谢吗?” 她的额头有浅浅的纹路,眼神亮起来,神色慈爱,像是期盼着什么。 白羡鱼有些拘束地看看母亲。 母亲这是怎么了? 哪儿有向别人索要感谢的啊。 “有。”叶柔道。 她转身再次面对白泛兮夫妇,道:“今日第二谢,要谢白武候长明道济世。武候长身为大唐的臣子,既忠君护民,又正气凛然。他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于朝政晦暗时坚守正道,在局势艰险中力挽狂澜。此乃士族表率,奴家身为大唐百姓,不得不谢。” 白夫人听得胸口起伏,激动紧张,眼睛弯弯,却摆手否认道:“瞧叶小姐夸的,哪儿有那么好?” 白泛兮手中仍握着棍子,怒气冲冲道:“忠君护民?正气凛然?叶小姐知不知道他做的这些,是怎么实现的?” 白羡鱼局促地垂下头,白夫人嘀咕道:“不就是打了你一棍子,抢了兵符吗?” 白泛兮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不就是’?你知道这是死罪吗?” “知道知道,”白夫人搪塞白泛兮,又笑盈盈看着叶柔,问:“没有了吧?” 口上说“没有了吧”,眼中却都是巴巴的渴望。 叶柔笑了笑,道:“还有。” 说到这里,无论白泛兮有多生气,屋内的气氛都松弛了些。 叶柔道:“第三谢,要谢武候长治理有方、平易近民。这些年来,京都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繁华。这要谢圣上,谢朝廷,谢京兆府,还要感谢巡防京都的武候铺。孔夫子说,君子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白武候长有品德,有信念,有担当,有才学,有雅趣。文武兼备、气宇轩昂,是君子,当然要谢。” 谢了这么多,叶柔又对白泛兮夫妇施礼道:“还要谢您二位教导有方,我大唐才有这样的青年才俊。” 白泛兮夫妇的脸一起红了。 过了,夸得太过了。 这是他们的儿子吗? 他们的儿子明明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愚蠢莽撞。 怎么来了位知书达理的小姐,情真意切,说了儿子这么多优点? 说到最后,还夸起他们会养儿子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话虽如此,”最后,白泛兮咳嗽了一声,让自己恢复有些发怒的神情,道,“圣上不会因为叶小姐谢了这许多,就宽恕他的。” “圣上无需宽恕,”叶柔笃定道,“圣上明理,会奖励武候长的。” 白家不敢盼望皇帝奖励,只要不责罚,就谢天谢地了。 且不说白羡鱼抢夺兵符的事,就说白泛兮身为太子太傅,也有未尽职责之罪。 朝廷为了体面,已经传出去,说太子在东宫看望过孩子,羞愤自尽。这样皇帝不必担负“杀子”的污名,也能稍稍宽恕,以王侯之礼安葬太子。 至于别的事,尚无定论。 “叶小姐,”白夫人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圣上不会责罚呢?” “哦,”叶柔道,“家兄刚刚从宫里回来,他一直守在圣上身边。” 白泛兮松了口气。 太子伏诛,以后无论是赵王还是楚王即位,安国公府都今非昔比、一步登天了。 “老爷——”此时厅外有脚步声传来,管家在外禀告道,“圣上宣您进宫。” 白泛兮立刻起身,他向外走了几步,又转身训斥白羡鱼:“还不起来送送叶小姐?” 他整理衣服,双手触碰到头上层层包裹的纱布,故意没有摘掉。 外面已是黄昏。 这难熬的一日,总算结束了。 事实上,白泛兮觉得,自从他被宣回京都,踏进东宫的那一日,就已经走在刀刃上了。 好在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从看到白羡鱼提着安国公府食盒那天起,白泛兮就隐隐觉得,他这个傻儿子,大概是傻人有傻福的。 果然。 不过白泛兮还是很生气。 今日他已经故意骑马走在前面,露出背后空门给儿子,他这个蠢儿子,就不能下手轻一点吗? 想到这里,白泛兮又怒从中来,忍不住想回去再打白羡鱼一顿。 不过大概,以后会有人拦着,不让他下手了。 “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白羡鱼出门送人了,白夫人擦干了眼泪,重新梳妆更衣。她面露笑容,同嬷嬷说话。 “你看见了没,那叶小姐,模样是一等一,又温婉得体,听说还擅长管账,把安国公府的生意理得顺顺当当。这唯一有点不妥的是……” 白夫人蹙起眉头,有些担忧。 嬷嬷察言观色,道:“叶小姐嫁过一次。” 她话音刚落,见白夫人脸色变了,连忙道:“老奴胡说,夫人莫气。” “嫁过一次怎么了?”白夫人道,“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喜欢待在家里,要去食斋吃素,消解罪孽吗?” 嬷嬷低头道:“这么些年了,夫人也该看开了。那都是命啊。” 白夫人出了会儿神。 她的第一任夫婿,不是白泛兮。 那时与她龙凤花烛、少年欢好的,是另一位少年将军。可新婚不久,他便出征在外,死在战场上。 婆家说她克夫,不让她守孝,便把她赶回娘家。 后来将士凯旋,另一位将军风尘仆仆,送来她夫君的遗物。 这位将军便是白泛兮。 过了几年,白家提亲,她便再嫁了。 可她心里始终有愧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以至于日日礼佛抄经、过午不食,活得寡淡无趣。 她甚至害怕自己开心,怕自己笑,觉得她只要活得快意,就是对不住那人。这二十多年,每一日她都心怀愧疚、难以安枕。 “所以,”白夫人道,“我们女人太不容易了,因为不容易,便要彼此体谅。嫁过人便不好了,便脏了污了吗?那男人各个三妻四妾的,倒都觉得他们自己有本事得很。”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道:“不过老爷倒是没纳个小的。” 嬷嬷为白夫人系好披帛,问:“那夫人您觉得不妥的是什么?” 白夫人道:“我听说叶将军隔老远能射透铁柳叶,怕小鱼以后不挨爹的打了,开始挨大舅哥打。” 这可真是让人忧心。 “那夫人您……”嬷嬷许久未见白夫人笑,也跟着开心起来。 “我明日不去道观了,”白夫人道,“给我把京都最好的媒人找来,出多少银子都行!” “多少银子?”白羡鱼仰着一张肿脸,在小贩摊位上买糖葫芦。 “是白武候长!不要银子,不要!”小贩一面推辞,一面道,“也就两个铜板,怎么好让武候长出钱呢?” 白羡鱼把铜板丢过去,挑了糖最多的那串,递给叶柔。 “今日多谢你。”他道。 叶柔咬了一口糖葫芦,酸得没能咽下去。 白羡鱼挠头道:“可惜家里的马车找不到了,只能徒步送你回去。” “可是……”叶柔回头看了看,道,“我们家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啊。” 白羡鱼咬着嘴唇,别过头,偷偷地笑。 要说句什么,才能让她肯陪着自己,就这么静静地走呢? 长安城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他是怎么都看不腻的。 …… 第427章 “你们家的马车……”白羡鱼苦思冥想,道,“很宽阔。” “还好,”叶柔道,“按国公府的制式做的,没有僭越。” 根据身份地位不同,马车的规格有严格要求。经历过往种种,叶柔已经很谨慎。 尽管被误会了话里的意思,但白羡鱼也因此灵光乍现,道:“前面都是小商贩,道路狭窄,会堵住的。” 叶柔微怔抬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拐进一条不算宽阔的坊街了。 道路两边种着矮矮的槐树,每棵树上都挂着三两个灯笼。灯笼像红柿,透着年节的喜庆气氛。 灯下是趁着近日没有宵禁,偷摸出来做生意的小商贩。 卖什么的都有。 古董字画、书册摆件,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小贩趁着没人询问,端起碗扒拉两口饭。他的妻子摆弄着货物,羞于张罗生意,等着丈夫吃完饭,把碗端回去,伺候公婆,打理家务。 今日长安城的血雨腥风已经结束了,而普通老百姓,有自己的小日子。 这日子里没有钟鸣鼎食、绫罗绸缎,却安静祥和,充满烟火气息。 马车果然被挡住,寸步难行。驾车的冯劫打算转向,跳下车来找叶柔。 “小姐,我们回吧。”他一面说,一面有些警惕地看了白羡鱼一眼。 冯劫虽然是下人,但他看护着几个孩子长大。时时刻刻,都担心他们遇到坏人。 白羡鱼不坏,但毕竟是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得小心提防。 “冯伯,”白羡鱼热络地同冯劫打招呼,“这条路是近道儿,比你赶着马车绕远,还要快些。” 冯劫一副“你小子真的是在乎远近吗”的质疑样子,他看向叶柔,等她的意思。 “冯伯先回吧,”叶柔笑了笑,道,“今日跪了太久,我想走一走,活动手脚。” 她拢了拢身上白色的狐裘,浅淡的红色光影下,一张脸美丽从容。 白羡鱼内心雀跃,却又添了几分紧张。 四周往来的人影中,他转过头,眼中只有眼前的佳人。 “柔姐,你看这个瓷瓶,你喜欢吗?” “这个折扇好,上面画的是青蛙吗?哦不是,是荷叶啊。” “柔姐,你冷不冷?我不冷,我是说……” 窄巷已走到尽头,安国公府所在的坊街近在咫尺。冯劫快马加鞭,已经把马车停进家里,手提灯笼,远远等在路口。 白羡鱼有些怀疑,冯劫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木棍。 时间紧迫,可他说了许多废话,最重要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武候长,”分别在即,叶柔转过身,突然问,“你年纪不小了吧?怎么没有娶妻呢?” “我……”白羡鱼眼神躲闪。 “你认识陈祭酒家的小姐吗?”叶柔含笑道,“前些日子她跟我聊起,说她对你……” “柔姐!”白羡鱼打断叶柔的话,快速道,“我不喜欢什么陈祭酒家的小姐,我也不喜欢郑太保家那个,不喜欢太常卿的孙女,不喜欢那些人说的任何亲事,不喜欢这世上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 他身姿笔直地站着,没有穿大氅,红黑相间的武候服紧贴在健硕的身体上,流动着热气腾腾的气息。 长安城肆意自在、嚣张跋扈的武候长,此时神情郑重,像站在大兴善寺的香烛前,虔诚地等待神的垂怜。 然后他看到叶柔怔住了,许久,才在唇角散开一丝笑。 那笑容浅得很,像蜻蜓触碰平静的湖面。 “武候长,”叶柔掩唇道,“你比我小啊。” 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说。 然而白羡鱼没有停,他自顾自说下去。 “柔姐你今日夸了我好多,但我知道,我不配。一开始我做武候长,是家里不舍得我去军中卖命,所以混日子。后来楚王妃打了我一顿,慢慢地,我才生出好好做事的心。再后来,我投在太子门下,一心要为他做事,还曾经背叛过楚王妃。今日之举,只不过是良心未泯,宁肯死了,不想再错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见冯劫慢慢走过来,更加着急,道:“我对柔姐,一开始是喜欢吃你做的饭,炸的桃酥,后来是喜欢你落泪时的样子,生出要保护的心。再后来,是倾慕你变了好多,从只能落泪,到从容应对,出入大理寺,保护家人。柔姐……” 白羡鱼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最后道:“给我一个机会,行吗?” 像是“轰”地一声,在她面前点燃了一堆篝火。扑面而来的热气惊呆了叶柔,半晌,她才怔怔道:“可,可是,我比你大,我嫁过人啊。” “柔姐你这句话,”白羡鱼道,“不算拒绝。” “不不,”叶柔脸色微红道,“我的意思就是拒绝。” “我不在乎你比我大,你嫁过人,”白羡鱼道,“我生得晚,不是我的错;我先前不认得你,也不是我的错;我没能赶在最早的时候,娶你过门,更不是我的错。所以柔姐你别怨我,我以后,不会再迟,不会再晚了。” 叶柔退后一步,心中慌乱如麻。 她没有回答,转过身,越过冯劫,径直向前走去。走了十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羡鱼仍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坚定。 她错过一次,不敢再错。可为何如今,连步伐都乱了呢? 夜色中,叶柔像一朵在枝头乱颤的白色玉兰。 白色的布帛裹了好几层,血不再流,但六皇子李璨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抬起左手,把右臂紧紧按住。 “六皇子殿下,您这是太冷了。”御医取来厚厚的绒毯,李璨向后躲了躲,道:“不必。” 林奉御去照顾圣上了。 李璨觉得,这个御医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了他的小腹下。 关于他的事,是不是已经传开了? 虽然叶娇打断了太子,没让他把话说完。 但是,无数人会猜测,会想象,会把他和胡嫣儿联系在一起。 而他们之间,有的只是肮脏。 而如今,他的手断了,姓名脏了,再没有什么,再不能撑一把折伞,干干净净,站在日光下。 “圣上下旨了吗?”李璨抬眼询问。 “下了,”御医道,“太子愧对百姓,自尽受死,以公侯之礼安葬。褫夺太子妃位分,准其带世子搬离东宫,住回晋王府。圣上夸赞今日在朱雀大道阻止太子的朝臣,说他们忠勇贤德。而太子一党,或伏诛,或获罪,圣上身体抱恙,许多事,只能慢慢做了。” “楚王呢?”李璨面露关切。 “叶羲回来了,”御医道,“带他去九嵕山治病。但对外,只说是去拜祭先祖。” 李璨松了口气,道:“那么楚王妃,大约也跟着去了。” 风起云涌巨浪滔天后,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太子死了,他死在癫狂和背叛中。 但是李璨始终还记得,八岁的那个雨夜,李璋站在丽影殿外,目光关切的样子。 那个少年,也曾经给过他帮助和保护,对他说:“别怕。” 李璨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捏碎,抬手想挠,发觉已没了右手。可他明明感觉,断掉的手又疼又痒,想挠一挠。 “有酒吗?”李璨眼中如琉璃碎裂,没有欢喜,只有浓重的悲凉。 “殿下不宜饮酒啊。”御医阻止道。 “拿酒来。”李璨转过头,眼中有泪水落下。 同样在哭的,还有大唐的皇帝陛下。 他手中握着太子的墨玉环,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璋儿,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 璋是帝王祭祀上天时,双手捧着的半圭形玉器。这个名字尊贵厚重,承托着皇室的期望。 墨玉环在太子中箭倒地时,碎成三段,浸在血水中。 皇帝命人找来,没有清洗,便握在手中,用白布轻轻擦拭。 高福来劝,没有用。 贤妃来劝,也没有用。 后来是皇后来了,她默默坐在皇帝身边垂泪,又幽幽道:“圣上,咱们还有璟儿啊。” 他们有李璟,还有嫡子。 皇帝放下玉,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问道:“皇后的意思是……册封李璟吗?” 皇后看着玉段,悲伤道:“臣妾无权干政。” 她无权干政,但她如今只能指望李璟了。 皇帝会同意的吧? …… 第428章 大明宫的夜静得厉害。 没有了歌舞酒宴、丝竹管弦,沉沉的暮色从窗外压进来,似乎点多少根蜡烛,都是暗的。 皇帝抬眼看着面前的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道:“皇后如今,能够自由进出立政殿了?” 皇后的神色顿时僵硬,她嘴唇颤抖,道:“臣妾只是担心圣上,想来看看。” “是璟儿把你放出来的吧。”皇帝摇头,坐直身子,“朕让贤妃管理六宫,让长公主稳住宗室,让太子妃去劝诫裴氏,降了白泛兮的职位,让李璟统率禁军。他孝顺,舍不得关你。贤妃大约也心软,没有拦着你。” 又有谁,会去拦一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妇人呢。 皇后摇头,为李璟说话:“是太子要闯宫时,臣妾自己冲出去的。臣妾有错,请圣上责罚。” 她垂下头,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玉簪,素雅简单,露出许多白发。皇帝脸上刚硬的线条松弛了些,像拉直又放松的弦。 “皇后是朕的嫡妻,是天下人的母亲,”他严肃道,“朕的其余孩子,也都是你的孩子。” 皇后面容悲伤,点了点头。 皇帝慢慢抬起腿,坐回榻上。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需要集中力量,才能活动。 坐稳身子,皇帝背靠引枕,调整气息,才缓缓说话。 “你是裴氏女,你们裴家的书库很大,应该也读过不少史书。你知道扶苏死后,胡亥是如何被权臣和后宫操纵的吗?你知道外戚王莽是如何逼迫太皇太后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篡位为帝的吗?册立李璟?”他的眼睛有些红,摇头道,“你是不想让他活了。” 能够稳坐皇位的人,从来不是仅靠嫡子身份而已。 “臣妾……”皇后喃喃反驳,却被皇帝眼中的冷厉气息,震慑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吧,”皇帝道,“朕好些了,明日无需谁监国辅政,朕自己上朝。” 他有太久没有亲理朝政,如今再不能怠惰。就算熬干了自己,也要稳住局势。 “可圣上您的身体,还……”皇后眼泛泪光,面露关切。 “朕死不了。”皇帝打断皇后的话,“你有闲心管朕,不如多去兴庆宫,陪陪太后。” 皇帝挂念太后是假,怜悯皇后是真。有这句话,皇后虽无权柄,但是可以自由走动了。 说完这些,皇帝仰起头闭上眼,只觉得今日过得很慢、很痛、很折磨。 但他是皇帝,他不能倒。 明日他会坐在早朝那张御案后,平息流言、安抚朝臣、稳定民心、治理国家。 这浓浓的夜色,会结束的。 一盏灯,从国公府外院来,照亮一片片方砖地面。 提灯的人脚蹬一双黑靴,靴底尚有一滴没有擦干净的血。他的衣袍是黑色的,边角用银线绣出一条条箭矢的形状,在灯光下,那些细纹飘动如流星闪烁。 他身后跟着一位老妇。 老妇走得有些慢,时不时需要提着气力,快走几步,才能赶上前面的人。 虽然也有些着急,但是很明显,叶将军更急些。 叶长庚提灯照亮一寸寸地面,也照亮庭前的树、垂花门边的水缸,照亮道旁尚未化完的积雪,最后在廊下迟疑了一下。 看到他的婢女已经怔了怔,惊讶又欢喜地转身,跑着进屋禀报。 声音传出来,那道身影也走出来。 裴茉站在屋门口,急急的步伐停顿了一下,脸上情不自禁化开笑容,又有些拘束般,道:“将军回来了。” 她的面容如同温煦的风,让人心头一暖。 夜色遮掩了叶长庚眼中璀璨的光芒,他微微点头,有些疏离道:“嗯,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说着转身,身后的老妇上前几步,便要下跪。 “小姐——” “奶娘!”裴茉从台阶上跑下来,一头钻进奶娘怀里,抱住了她。 “你怎么……”她难以置信地问。 裴茉知道奶娘被太子妃抓去了东宫,太子妃以奶娘性命要挟,让裴茉好好配合。 这是裴茉最关心,最惦念的人。 没想到东宫一场大劫后,她还能再见到奶娘。 “是叶将军从要处置的奴仆中,把我找出来,带回来的。”奶娘道,“没想到老奴这个卑贱的婆子,也要劳动叶将军这么辛苦。” 东宫上下仆役护卫,尽数被抓。 牵涉到闯宫谋逆的,自然是处死。一些知情不报的奴婢,会被发配北疆服苦役。 奶娘能活着回来,全靠叶长庚记着这件事,并且亲自去找。 裴茉感激地看向叶长庚,道:“多谢,多谢将军。” “有饭菜吗?”叶长庚只是淡淡道,“我已经见过母亲,她那里用过饭了。” 叶夫人为了让儿子儿媳团聚,故意没有给叶长庚留饭。 “有,有的。”裴茉道,“就在偏厅。” 裴茉不知道叶长庚会不会回来,但她备着饭菜,热了两次后,索性又做了新的。 叶长庚转身到偏厅去,嘱咐她:“你们久未相见,不必陪着我了。” 她们的确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奶娘一直忍不住落泪。 听裴茉说起在剑南道生病的事,她哭着道:“老天爷啊!怎么能让我们小姐这么惨。只身在外,染上重病。” 听裴茉说起叶长庚照顾她,奶娘就又含着泪念:“老天爷啊!老奴要给你磕头,感谢您给小姐一门好姻缘啊。” 裴茉让她不要哭,她便起身为裴茉梳头,说起裴氏的事。 自从裴衍被抓,裴家如大厦倾倒,留下一片狼藉。 自上至下,牵连出一大堆裴氏官员。眼下除了裴茉的父亲还没有被抓,已经没有几个裴家人,能在朝为官了。 “绛州怎么样?”裴茉心事重重,问起祖宅。 “族长一病不起,死了,”奶娘道,“先帝送的匾,也摘掉了。以前住在族里白吃白喝的那些读书人,也都吓得连夜跑了。” 奶娘唏嘘一声,为裴茉换上入睡穿的衣服。 “幸亏小姐还好好的,幸亏姑爷他是个大好人。老天爷保佑姑爷,升官发财活百岁,添子添女添福报。” 叶长庚走到门外,正巧听到这一句。 他推门进去,奶娘连忙施礼,带着婢女退下。 屋内放着浴桶,用宽大的毯子蒙着,保持温度。 “舟车劳顿,”裴茉道,“我备了浴汤。” 叶长庚的确很想洗洗,他伸手解开腰带,裴茉吓得脸色发红,转过脸去。 他们已经有夫妻之实,她却始终这么害羞。 “哗”地一声,叶长庚入水,裴茉才小心地躲到帘子后,同他继续说话。 “将军把奶娘带回来,无碍吧?” 那些御史,可是风闻奏事的。 “无碍。”叶长庚的声音穿过水汽,似有些沙哑。 “楚王殿下的身体还好吗?听说去皇陵了。” “还好。”叶长庚蹙眉,淡淡道。 “将军洗好了吗?”裴茉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声。 她勾头看了一眼,不太放心,慢慢走过去。 水汽氤氲。 大唐剑南道节度使浸没在水中,露出宽阔结实的肩膀。他的脖颈靠在浴桶边沿,漆黑的头发披散,额带松了,软软地搭在脸颊旁,让人注意到他线条清晰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和长长的睫毛。 或许因为泡在热汤中,他的嘴唇有些红。 他平稳地呼吸着,露出疲惫后的松弛感。 是……睡着了吗? 睡在浴桶里? 裴茉看得呆了。 她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低头,不知道是该唤醒他,还是再等等。 可这个时候,叶长庚突然睁开眼睛。 而她的脸颊,与他咫尺之遥。 他们僵持了一瞬间,谁都没有退,谁都没有躲。 “裴茉。”叶长庚的手从水中伸出来,洒落一串热腾腾的水珠,揽住了妻子的头。 “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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