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掀起万丈高的狂风,忍不住心神激荡。 “你是怎么知道驸马爷会死的?”李策再次问道。 王迁山身体未动,却感觉心在动,神在动,意在动。 在这说不清是什么的威压下,他下意识坦白道:“本道曾偶然知道他的生辰,推演而来。” 李策沉沉点头道:“那么,本王想再问你一件事……” 李策的随从青峰待在客房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们说了什么啊?这么久。 昨夜主人没有睡好,他也就睡得不太好。此时青峰强打精神,才没有靠着门板睡着。 他的眼睛呆呆地看向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提提神。 这家客栈虽然位置普通、住客不多,店家却很有心思,把竹筒绑在柱子上,插了不少菊花。 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客人走得快,衣衫蹭掉一支花。 盛放的菊花落在地板上,青峰要去捡,却迟了一步。 花被踩踏,丝丝缕缕的花瓣碎裂在地上,一瞬间便失去了妖娆美丽。 花都是这样的吧,短暂易夭。 青峰叹了口气,门开了。 李策从里面走出来,又转身对王迁山道别。 “王道长还是住回去吧,”他劝道,“这里毕竟需要花费。” “多谢殿下,”王迁山道,“本道一定会多为殿下祈福的。” 李策道声谢,便带着青峰离去。 青峰走在李策身后,他抬起头,总觉得主人今日的脚步,格外沉重。 中秋节的第二日,循例是要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李策因为去吊唁过亡人,故而先回府重新沐浴更衣,这才进宫。 李璟早去了,李策到时,他正跪在皇后脚边,给皇后捶腿。 “母亲,母亲,”年近三十的壮男人捏着声音撒娇,“就把她给我吧。” 皇后嫌弃地看了李璟一眼。 “给你多少,你也给本宫添不来皇孙。”李璟成婚多年,尚未生养孩子。 李璟继续求着:“母亲,儿臣看那舞姬屁股挺大的,说不定能生。” 皇后不搭理李璟,看到李策来,示意女官递过去一匹衣料。 “知道你还要到含棠殿去,入秋了,这料子给顺嫔做新衣裳吧。” 李策跪地叩谢,便带着布料离去。 “过会儿还回来!”李璟喊他。 “不了五哥,”李策回绝道,“午后父皇还要召见。” 皇后含笑道:“本宫也听说了,瞧瞧楚王,愈发做事干练。你这个哥哥,得见贤思齐,懂吗?” 她抬手向李璟额头点去,李璟躲闪着,一屁股蹲在地上。 李策到含棠殿去。 刚走到殿外,便听到顺嫔哭闹的声音。 她拿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乱跑,跑累了停下,把棍子插进砖石的缝隙,要撬出砖头打人,被宫婢小心按住。 见到李策来,宫婢齐齐施礼,求李策哄哄娘娘。 李策走上前,轻声唤道:“娘。” 顺嫔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鞋子跑掉了一只,白袜子上都是泥巴。 听到李策呼唤,顺嫔歪过头,仔细看着他。 李策取下她手里的木棍,牵着她的满是泥巴的手臂,走回寝宫。 迈过台阶时,李策的眼泪滑落下来,沿着清俊的脸颊,在秋风中飘飞。 “娘。” 他哽咽着呼唤。 …… 第51章 顺嫔没有回应李策的呼唤。 她看到了李策带来的布匹。 那布匹是恒州织造的孔雀罗,表面闪光、精美华贵。顺嫔一把夺过孔雀罗,牙齿咬住布匹边缘,双手用力一扯,就把那布“刺啦”一声撕开。 宫婢连忙过来劝阻,李策却屏退她们。 “母妃要撕,就由着她撕吧。” 宫婢内侍退出去,李策背对敞开的殿门,跪坐在生母面前。 其实他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 李策出生就被送去皇陵,母亲留在宫中服侍帝后。他记忆中跟母亲有关的东西,是她托人送到皇陵的礼物。 小一点是吃食玩具和衣服,大一点,便是各种书籍,和似乎从不间断的信。 母亲识字不多,送去的书也五花八门。经史之学、书画棋谱自不必说,有一次里面甚至夹杂了话本子。 话本子当然比正经书有趣,李策几乎把那本书翻烂。 不过十三岁后,母亲就不会再送任何东西了。 她莫名其妙病倒,然后发疯,等李策赶回来,母亲已认不出自己。 譬如现在,明明他就跪在母亲身边,母亲却只顾摆弄那块布。她的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把布匹撕得一条一条,绑成一根绳子。然后紧紧攥着那根绳子,盯紧李策,唯恐他抢了去。 “娘。”李策含笑看着她,泪流满面。 “娘,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这么一句句道歉,却不说是为了什么道歉。而顺嫔就那么攥紧绳子,紧张胆怯地盯着他,眼神中满含警惕,没有半分慈爱。 李策在含棠殿待了很久。 久到内侍前来催请,说圣上召楚王议事,万不可迟。 李策让内侍稍等,他起身整理衣冠。 面见皇帝,衣服要一尘不染,头发要纹丝不乱,神情要肃穆恭敬,行止要从容不迫。 李策走去紫宸殿,路上紧抿唇角、不发一言。 紫宸殿内已经来了很多人。 帝后高坐,其余人松散地站着,气氛融洽。 宰相傅谦满面含笑同礼部的人说话,几位兵部官员交头接耳,不知偷说些什么。距离香炉略近些的位置,竟然站着两个人。 安国公府叶夫人,和叶娇。 叶夫人神情庄重,却也掩不住满面喜色。 见李策进来,叶娇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灵动的眼眸中藏着欢喜。 李策面色不变,对皇帝施礼。 “小九来了!”皇帝递给李策一本奏折,显然心情大好,“晋王送来捷报,我大唐军队力挫吐蕃军,已经得胜。吐蕃退守甘泉水下游,呈上臣服表文。” 原来是打仗胜了,怪不得圣上如此开心。 李策开口夸晋王勇武卫国,是皇子表率。 “你们是得跟你二哥学学,不过,朕破格拔擢的翊麾校尉也很不错。” 翊麾校尉,是叶长庚的军职。 这便是请叶夫人前来面圣的原因了。 皇帝起身道:“叶长庚深入敌军,埋伏数日,以三十人弱小兵力,切断敌军后方补给,这才给晋王创造反击机会,一举击败敌军。朕已提拔他为游骑将军,从五品上。” 从五品上,这个军职已经不小,安国公府想必很开心吧。李策恭敬地对皇帝施礼,哑声道:“父皇圣明。” “你的声音怎么哑了?”皇帝关切道,“身体不好,要多歇歇。朕听说你今日还到长公主府去吊唁了,下次这样的事,让老五去。” 李策应声答允。 他的声音哑了,或许是因为忍着心事,因为有太多的泪水哽咽着,淌入喉咙。 然而他的神情是克制的。 提起长公主府,皇帝派人前去安抚,皇后说她一早就已经差人去过了,帝后同心,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 “当着他们的面,别哭了。等过些日子,皇后再亲自宽慰长公主吧。”皇帝说着走到李策身边。 “小九,朕今日召你来,还有别的正事。” 他看一眼皇后,皇后便跟着开口道:“原是我这个做母后的不够尽心,楚王年及弱冠,本宫竟忘了你的婚事。若不是圣上挂在心上,这事儿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李策站在御座旁,像一棵被狂风吹拂的竹子,不管他有多努力想要站直,都有些微微摇晃。 原来让安国公府来,还有这个原因吗? 早知如此,他应该…… 李策下意识扭头看向叶娇,叶娇没有像其他京都贵女那样,适时表现出羞涩的模样。 她白皙生动的脸颊上一双妙目好奇又期待地看向皇帝,可爱有趣,让开口说话的皇帝都笑了。 “你身子不好,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朕之前为你留意过京中的姑娘,都不太合适。” 不是不合适,是看不上,也没有那么有趣。 但皇帝当然不能这么说,一向威严的他眼睛眯着,圆眼快眯成一条缝,看着远处的叶娇,就忍不住想乐。 太好了,以后叶娇成了他的儿媳,就可以常常见到。这儿媳能文能武能搞事儿,在宫里搞事儿他可以顺便看热闹,在宫外搞事儿他可以趁机出宫。 一举好几得,一定要娶到家。 皇帝继续挑眉道:“眼看楚王府将要建成,上次在乞巧宴上,朕听说你和安国公府次女叶娇情投意合。今日朕把她赐给你做楚王妃,你可愿意?” 叶娇这才低头,叶夫人不失稳重地微笑,皇后频频点头。几位大臣中,礼部的人已忍不住推算好日子。 李策跪下去。 你可愿意? 当然。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是他娇嫩的姑娘,是他想娇宠的恋人,是他期盼求娶的娇妻。 他原本要亲自开口求旨,他准备了满屋的彩礼,他买空了长安城金楼的头面,都是为她。 他感谢过上天好多次,二十年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好到忍不住想落泪。 都是因为她,如果能娶她,该有多好。 他愿意,愿意拿他拥有的全部,交换同那人一生一世的相守。 他对皇位没有兴趣,对金银没有执念,他所求不过是身边的人健康安乐,不过是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有,她暖和得很。 可是—— 李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地板似乎连接着地狱的寒冰。 冰雪顺着他的膝盖蔓延向上,把他的手脚冰冻、心脏冰冻、面容冰冻,只留一张会说话的嘴巴。 “父皇,”李策叩首道,“儿臣……” 他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控制嘴唇和舌头,才能说出那三个字。 “不愿意。” 儿臣不愿意。 紫宸殿原本的热闹一扫而光,朝臣静谧无声,叶夫人面容惊讶,皇后娘娘忍不住起身,而皇帝怔在原地,问道:“你说什么?” “儿臣不愿意。” 说过一遍,再说时,就顺畅多了。 …… 第52章 “你们不是……怎么会……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的震惊大过愤怒。 不是没人忤逆过他的赐婚。当初李璟成婚时,就曾不顾身份要纳歌姬,被他痛斥一顿,打了十个板子。 也不是没人反驳过他的旨意。皇帝有善于纳谏的圣名,朝堂上的言官凶起来,敢丢掉笏板同皇帝对骂。 但皇帝怎么也想不到,李策竟然会拒绝赐婚。 那可是叶娇! 上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 上哪儿还能娶来这么好的媳妇? “你昏了头吗?”皇帝骂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愿意?” 你不愿意,怎么还深夜帮人家报官,怎么还牵着人家的手赏银河,怎么还拼死去骊山救人,怎么还在国公府跑来跑去,连中秋节,都要在人家家里吃一顿。 怎么? 原来只是为了蹭饭吗? 皇帝怒其不争地瞪着李策,李策僵硬地跪着,像冻硬在墓前的石像。 “儿臣同叶小姐只是误会。”李策面无表情地解释,“这些日子也一直恪守男女大防,并未越礼逾矩。父皇若不信,可以询问叶小姐。” 李策背对叶娇。 他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叶娇的表情,他怕自己看了,便会心痛、会妥协、会忍不住收回那句不愿意。 殿内静得像在等待事关生死的裁决。 檀香清幽,朝臣屏息,皇帝看向叶娇,而叶娇上前一步,庄敬跪地。 她灵动的双眸此时如潭水般沉静,声音如金石般清亮,说道:“回禀圣上,奴家同楚王殿下,的确恪守礼仪,并未逾矩。” 一句话像是什么都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挑不出错处,却没有意义。 皇帝更加着急。 朕是在乎你们有没有逾矩吗?朕是怕你们从不逾矩。 他还想再问,却看到叶娇眼中慢慢汇聚的泪水。 这孩子,她受委屈了啊。哪个姑娘受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 因为自己的混蛋儿子,她受委屈了。 皇帝立刻抛下李策,认真考虑叶娇的事。 “叶娇,”皇帝道,“你在骊山救护刘砚和衙役们,阻止肃王行凶,立下大功。朕要赏你,是一定会给你指门好亲事的。楚王是个病秧子,他自己知道配不上你,才拒绝了婚事。但朕还有许多儿子,比你大的就有十个,你想嫁给哪个,尽管开口!” 这是皇子里面随便挑了,还没有哪个贵女得到过这样的荣宠。 好在皇后并未像皇帝这般冲动,她很快发现了不妥之处。 “圣上,”皇后悄声提醒道,“想必叶小姐也不愿委身为侧妃,好些皇子已经婚娶过了,不能挑。” 皇帝沉思片刻道:“皇后说的有道理,那就等朕封了谁做太子,由太子娶叶氏,做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是仅比太子妃位低一级的侧妃,一旦太子登基,便是协理六宫的贵妃。 皇帝一言九鼎,这意思是要为了弥补叶娇,开始考虑太子人选了吗? 这话惊到了礼部官员和叶夫人。 官员们乱糟糟地议论,叶夫人连忙跪地恳求。 “求圣上收回成命。”叶夫人道,“圣上隆恩,安国公府感激不尽,但奴的女儿福薄,万不可因为她,让朝廷乱了章法。更何况身为大唐的百姓,协助官员办案,也是她的本分。陛下谬赞厚赏,安国公府承受不起。” 叶夫人第一次面圣,却举止娴雅、不亢不卑、进退有据。一番话说得朝臣点头,皇后也深感宽慰。 “圣上,”皇后跟着劝道,“婚嫁大事,也要两厢情愿才好。陛下要厚赏,不如问问叶小姐想要什么。” 对啊,赏的毕竟容易不合心意,想要什么,才重要。 皇帝走到叶娇身边,像一个和蔼的长者,问道:“你想要什么?” 皇帝喜欢主动给,讨厌别人开口要。但是今日他可以破例。 这孩子乖巧懂事,肯定不会说要做女帝吧? 叶娇眼中的泪水已经不见,她正看着不远处李策的背影,震惊、疑惑、恼怒,拳头攥紧,胸口微微起伏,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紧张的红。 皇帝很怕叶娇会突然跳起来把李策大打一顿。 在宫中喧闹放肆,是要治罪的。今日这么多朝臣在,一定要冷静。要打回去打,朕就不看了。 眼下赶紧说说你想要什么。 儿子不成器,只能自己来弥补了。 “什么都能要吗?”叶娇抬头问。 皇帝沉沉点头,这么近距离看着叶娇,真觉得自己儿子瞎了眼。 “民女想……”叶娇的余光看到李策木然的跪姿,不由得心头火起,可她又知道自己不能蛮干。她不光是谁的恋人,还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一府荣辱,都系在她和哥哥身上。 叶娇其实从未想过,要凭借嫁给谁,得到尊崇的地位。 她想要些什么呢,从小到大,她都希望自己是男儿,可以读书入仕,可以战场博名。 想到此处,叶娇心中像亮起一盏灯。 “圣上,”她清澈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满含期待道,“民女想当官,可以吗?” 皇帝微惊直起身子,不远处的朝廷官员差点跳脚。 “这怎么行?” “女人当官,有违法度!” 在这一片嘈杂中,皇帝挥挥手笑了。 “别听他们吓唬你,我朝怎么就没有女官呢?宫中女官就有不少,她们习女教、修四德,掌管祭祀,也负责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你想留在宫中吗?” “不想!”叶娇坚定地摇头,“我想在宫外当官。” 刚刚安静下来的朝臣再次急了。 “胡闹!” “你这是挟功邀赏!” “到底是个小姑娘,这般不懂规矩啊。” 叶娇不理他们怎么说,只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是你说要赏的,是你问我想要什么,不会不答应吧? 皇帝蹙眉走了几步,看向宰相傅谦。 一直沉默不语的傅谦,其实差一点就成为叶娇的公爹。皇帝的表情透出一丝责备。 都是你们傅家惹的事。要不是傅明烛当初作死,怎么会有这后面的许多事? 傅谦顿时觉得脊背冰凉,他察言观色,上谏道:“其实开国以来,不是没有过女子当差的事。当初长公主未嫁,先帝欣赏她明达吏事、聪敏异常,还曾让她留在中书协助拟旨。除了长公主,还有民间女子做过捕快仵作,受先帝嘉奖。只是若要知人善用,需知叶小姐的长处,方好决断。” 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皇后也趁机开口道:“叶小姐曾在骊山以一己之力,保护京兆府一众人等对抗逆贼。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有异议。” “是啊,”皇帝频频点头,断然道,“那就让叶娇到京兆府去,协助刘砚查案吧。至于官衔……”他再次看向宰相,傅谦只好斟酌着道:“刘砚前阵子上书说,衙役武侯中有许多不服管束,不如就让叶小姐去,做武侯长。只是这官职略小了些,有些委屈小姐。且每日要带领武侯衙役,巡街查案,比较辛苦。” 傅谦希望叶娇能知难而退。 这样就不是皇帝不愿给官做,而是她自己拒绝的。 武侯长这个职位,俸禄低,油水少。好好的小姐,回家弄妆做女红不好吗?巡什么街? 可叶娇看到李策转头看向傅谦,目光中有一丝冷意,她便立刻答应下来。 你觉得不好,我偏要干,气不死你。 她叩首道:“谢陛下隆恩,民女就做武侯长了!” 叶夫人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跟着致谢。见皇帝还要训斥李策,便带上女儿,先行跪安告退了。 李策在紫宸殿没待多久,便起身离开。 许是皇帝觉得叶娇做武侯长这事很有趣,对李策的气也少了许多,只是警告他道:“朕再也不会给你指婚!” 李策抬脚走下台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才走到御街上。 秋风阵阵,一片尚是青色的树叶被风吹落,从屋檐上翻滚着,落在李策脚边。 他俯下身捡起那片树叶,紧抿唇角,继续向前走。 随从青峰已经赶来马车,神情有些古怪地让到一边。 李策抬脚走上去,刚掀开车帘,便见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攥紧他的领口,把他整个人拖入车中。 他的身体没有磕在木板上。 叶娇的动作灵巧有力,把他按在引枕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说,为什么。” 李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抬起来,用衣袖捂住嘴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这连绵不绝的咳嗽中,他的目光沉静如幽冥,让人看不出半点情意。另一只胳膊按在地板上,似乎在刻意同叶娇保持距离。 叶娇在这样的目光中松开李策,等他咳嗽完,忍着恼怒道:“你不愿意,为什么?” “你早就知道,人是会变的。”李策背靠车厢散漫地坐着,“当初傅明烛会变,我当然也会。” 傅明烛,曾婚前与人苟合,甚至起意谋害叶娇。 这句话,比殿前那句不愿意,更伤人心。 然而叶娇并没有责骂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问道,“谁要杀你吗?你要杀谁吗?怕连累我?还是说有什么大麻烦,要撇清同我的关系?” 她绝不信李策是傅明烛那样的人。 肯定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但李策坐着,唇角扯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承认自己不被人喜欢,这么难吗?” 他的笑容里带着戏谑和嘲讽,让就算是叶娇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也忍不住觉得羞恼。 李策定定地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像猝不及防扎入身体的利刺。 叶娇是刚烈的姑娘,这些刺会永远留在她心中,让她不管有多痛,也恨上自己,忘记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狠下心,说这些可怖的话。 大概是因为,骊山道长王迁山那句话更可怖吧。 “楚王殿下,您知道了自己的阳寿又如何呢?就连我师父,都不能逆天改命的。” “不是十年,你误会了,我虽然伸出十个手指头,但是……” “是十个月。” …… 第53章 十个月,是王迁山推算的,李策剩余阳寿。 如果没有长公主驸马的事,李策不必相信他的胡说八道。但驸马爷的确死了,没有刺杀,不是因为病痛,像是寿限真的到了,所以吃东西都能噎死他。 十个月其实,也并不很短。 遇到叶娇之前的二十年,枯燥无味得像是每一年都在一遍遍重复。重复着走过一座座皇陵,重复着阅读一本本书,重复着躺在日光下,看太阳升起落下,星辰满天。 可遇到叶娇后,他翻过墙头报过官,看过射箭验过尸,他品尝过什么是情爱,也尝过她的唇角有多甜。 有叶娇的大唐长安,繁华盛景才跟李策有关。 所以十个月,可以做很多事。 她不会嫌弃他的,她是愿意分三十年寿命给自己的人。 她会心痛地说不可能只有十个月,然后带着他千里跋涉,去找名医;她还会同意皇帝赐婚,风风光光嫁给他;十里红妆比翼连理,同他度过剩余的时光。 他们在秋日纵马出猎,在冬天赏雪下棋,下一个春天,他会带她去芙蓉园赏花,然后李策会死在夏天。 很热,所以尸身不能放太久,七日后封棺下葬。 从此后,叶娇就是皇室的未亡人,楚王遗孀。 按照规矩,她需要为夫君守孝三年。 叶娇要身穿不缝边的粗麻斩衰,不能离家,不能逛街,不能佩戴华贵的首饰,不能唱歌跳舞饮酒访友,所有她现在喜欢的,都不能做。 她会待在失去男主人的楚王府,在内侍宫婢的监督下,为了皇室的颜面,足期服丧。 她难过伤心,可就连同朋友见面,连在母亲怀里哭一场,都做不到。 三年后,叶娇也不能随意嫁人。她走了,楚王府就空了。皇室大概会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孩子给她,让她把这个孩子养大,而她也熬完了一生岁月。 这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十个月的相守。 从王迁山那里到母亲居住的含棠殿,李策已想完所有可能。这些年如果说他有什么出众之处,那便是他的推算很少有错。 他是不孝的人,没能力为母亲复仇;他也是残忍的人,所以他要说出这些话,逼叶娇放手。 我不喜欢你了,变心了,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他不会让叶娇知道真相的,他会假装出游五岳寻找名医,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 李策看到叶娇攥紧的拳头,看到她含泪的桃花眼中盛满怒意,她高高地扬起手,似乎要殴打李策,可她又重重放下,拎起衣裙跳下马车。 “叶小姐。”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十六卫中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 李策坐在马车中,听到叶娇向严从铮跑过去,森冷道:“把刀给我。” “噌”地一声,是抽刀的声音。 李策静静坐在马车中,纹丝不动。 “叶小姐,你要做什么?叶娇!” 严从铮向叶娇追过来,叶娇的动作却更快,不知道她穿着那么华丽的衣裙,是怎么跑得像一颗流星。 然后那颗流星带来的直刀砍在马车上,“啪”地一声,描画鹿纹的车厢被砍了一道口子。 “去你的人心会变!” 她的声音响亮铿锵,透着无处发泄的气愤。 叶娇“啪啪啪”连砍数刀,砍得车厢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李策端坐的身影。 “去你的没人喜欢我!” 叶娇向车内砍去,严从铮吓得去拉,随从青峰连忙去挡,其实叶娇只是要砍掉李策的衣袖。 他那么可恶,值一次割袍断义。 因为没有得逞,叶娇抬腿去踢,严从铮已经抱住她的腰,把她向后拉去。 “还不快带楚王走?”严从铮喝令吓得手足无措的青峰。 青峰这才反应过来,他跳上马车前室,驾起马车,一溜烟跑了。 马车在御街狂奔向前,狂风扑入破洞,冰冷的风灌入李策的衣领和袖口。 他呆呆地坐着,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在御街砍人,砍的且是楚王殿下。等李策一走,禁军便把叶娇团团围住。 “干什么?”严从铮摘掉叶娇手里的刀,怒喝禁军,“退下!” “指挥使,”禁军有些犹豫,“可是……这样不好吧?” “退下,有什么事,我担着。” 严从铮的声音很低,却透着威压。 禁军们再不敢拦,他们垂着头离开,假装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但御街上可不只有禁军。 很快,一位恰巧要进宫面圣的言官就一路小跑到达紫宸殿,把御街上的事说了。 “微臣要奏安国公府行刺楚王,要弹劾禁军指挥使严从铮包庇凶手。” 殿内的朝臣面面相觑,既觉得叶娇这么做有些过分,又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偷摸对言官打手势,意思是你之前没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别管这事儿了。 但言官不依不饶,见皇帝蹙眉不语,便把御街上的事再说一遍。 “叶小姐拿的刀有半丈长,一刀砍烂车厢,两刀砍个口子,第三刀就要朝着楚王的喉咙下手。她身穿红衣宛如女阎罗,楚王吓坏了,连躲都没有躲。如此可怕,求圣上一定要治罪啊。” “她……”皇帝看向言官,问,“就光挥刀砍,没说什么?” “说了!”言官气道,“她说‘去你的!’” “这是恼了啊,”皇帝神情内疚看向皇后,“朕就说嘛,寻常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免不了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好还好,叶家这姑娘,没有寻死。” 言官惊怔地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他强调道,“那楚王殿下……” “他——”皇帝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该!” 御街上,严从铮执意要送叶娇回去。 安国公府的马车已经拉着叶夫人离开了,叶娇没有车,就这么走回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不用。”叶娇道,“我要真想杀他,现在他已经进棺材了。我就是生气,太生气!” “你们……”严从铮俊逸的脸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舒展,“不是清晨还好好的吗?” 作为严家的长子,今日严从铮也去长公主府吊唁过。 密集的人群中,他看向叶娇,叶娇看着李策,她还笑着眨了眨眼。 “我问你,”叶娇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发钗插紧,“长安城没人喜欢我吗?” 一瞬间,严从铮像是回到了书院的学堂里,夫子突然提问了他知道,却不敢回答的问题。 “我……”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那里还停留着她的温度,“不知道。” 叶娇一面往前走一面翻折衣袖,瞪了严从铮一眼。 “还有你不知道的呢?你不是四书五经过目不忘吗?当初在书院,傅明烛学习不如你,还自惭形秽过。” 严从铮没有回答,他默默走在叶娇身边。 他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样,陪她走一段路。 叶娇继续自言自语着:“的确清早还好好的,这会儿他突然变了卦。不娶我了,还气我,还说难听的话,比肃王都可恶了。” 严从铮猛然抬头,心中像有一棵埋在密林深处的竹笋,破土而出。 “好了,你回去忙吧,”叶娇对严从铮摆摆手,“多谢你今天帮忙,改日请你吃酒。对了,明日我就要到京兆府做武侯长了,往后巡街遇到,还请指挥使大人让条路出来哦。” 她又露出一丝笑,虽然笑得勉强,看来却没有被今天的事击垮。 叶娇要做武侯长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不是胡闹吗?” 宰相傅谦府上,正在准备婚礼的傅明烛听到消息,顿足道。 “我朝什么时候出女官了?还是武官!若遇战争,武侯是要转军籍的,能有女长官吗?” “能啊,”傅谦眉心微挑道,“花木兰不就是吗?” 父亲的态度让傅明烛收起牢骚,略带畏惧地问道:“父亲,是出什么事了吗?因为楚王拒婚,叶娇就能想干嘛干嘛了?” “她不是想干嘛干嘛,”傅谦看着儿子,摇头道,“她是得了圣心。” 得了圣心,多可怕,能不能嫁给楚王,也就不太重要了。 “圣上甚至说要议储立太子,就为了能给她找个好归宿。你觉得你以后见到她,该怎么办?” “儿子已经被她害得够惨了,”傅明烛道,“若不然明年儿子就能参加科举,谋一个功名。” 傅谦对傅明烛冷笑。 “你啊……”他起身离开,不想再跟这个孩子待在一个屋子里。 蠢而不自知,瞅瞅他教出了什么儿子。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有意立储了啊,儿子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安国公府内,叶夫人同样担心叶娇做武侯长的事。 “要查案,要巡街,”她摇动团扇道,“京中坊街内,多的是地痞流氓。这是苦差事,刘砚都差遣不动那些衙役武侯,你能吗?” 话音未落,打听消息的仆人冯劫进来。 “问出来了,衙役们在骊山得过小姐的好处,倒是没什么怨言。就是那些武侯觉得被女子管束是件耻辱,他们决定给小姐一个下马威。” “什么下马威?”叶夫人紧张地问。 “这就问不出来了。”冯劫道。 “好啊,”叶娇坐在几案前撕开烤鸡,目露凶光,“我正有气没处撒呢!可谢谢他们了!” …… 第54章 出门前,安国公府恨不得全员出动,护送叶娇前往京兆府应卯。 叶娇看着密密麻麻舞刀弄棍的人群,长叹一口气。 “你们领着安国公府的月银,要帮京兆府巡街吗?” 家丁护卫七嘴八舌解释:“我们是怕小姐受欺负。” 上回叶柔在钱家被欺负,就是他们连夜赶过去,把人抢回来的。 叶娇冷笑一声,甩手让他们回去。 受欺负?还不一定谁受欺负呢。 但是不带人,总要带上兵器吧? 叶娇看着冯劫抬来的武器,更觉无语。 长弓短弩、大刀利剑,红缨枪就有好几根,连带还有一堆能藏在身上的暗器。 “冯伯,”叶娇双手叉腰道,“我这是去做官,还是贩卖军械?你不会不知道大唐管制弩箭吧?” “小姐,”冯劫恳切道,“您好歹挑一件,有武器傍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叶娇把披帛向后一甩,转身走出去。 “不带!”她说道,“武侯都会配发横刀,用咱们自己家的作什么?还没领俸禄呢,先就把家底儿赔了。” 不带护卫不拿兵器,可二小姐这低胸长裙挽着披帛,动作也不方便吧? 丫头水雯追出去,亦步亦趋跟在叶娇身后,小心地建议。 “小姐,总得换身儿衣服吧?比如穿男装?奴婢都给您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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