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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地扯了扯领口。 “楚王自己买的。”李璨声音清晰道。 “他疯了吗?”傅明烛的面容有些扭曲。 “他没有疯,”李璨唇角含着一丝笑,如果仔细看,那笑容竟有些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他这是拔本塞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可是一笔大钱!他们夫妻两个,真不愧是睡一个——” “被窝”二字没有说出口,傅明烛感觉太子的眼神像要杀人,便立刻转移话题道:“那可是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比之性命,孰轻孰重?这个银子他出得起,他也不怕出。他不是一尘不染清高纯净的人,他心机深沉、手腕狠辣。你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吧?” 李璨冷笑着看向傅明烛,目光中充满奚落嘲讽。傅明烛垂头避开他的视线,狠狠道:“既然如此,就请六皇子殿下想想办法。他手段狠辣,殿下你也不遑多让!” 这句话语气不善,李璨却不以为意。 “不要乱。”他警告道。 “如何才叫不乱?”傅明烛忍不住反驳道,“胡稼被抓,势必牵扯出太子殿下。此时如果不动,就晚了。他使阴谋诡计,咱们就不能用吗?” “他喜欢兵法,”李璨继续看雨,道,“他一定知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慌则乱、急则乱、心虚则乱,傅公子如果还想活,就不要再动!” “思思在等什么?”楚王府屋檐下,同样有人在看雨。 叶娇拿出蚕丝薄氅披在李策肩头,焦躁地看着面前的雨幕,问道。 “等着他乱,”李策道,“‘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主持军政大事,要做到沉着冷静而幽深莫测,公正严明而有条不紊。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一步,我们就吃掉一子。” 他只需要上天手下留情,能给他多一点时间。 “这就好比下棋,”叶娇抱臂道,“可惜咱们这边,只有你在持子。他们那边,李璋、李璨、傅明烛、裴氏,一大群人呢。” “一大群?”李策含笑转头,看向妻子。 “嗯,”叶娇笃定道,“全都是乌合之众,全都不如思思!” 李策笑出声,他抬臂揽住妻子的肩头,道,“一个个来,他不想乱,咱们就添一把火。火烧衣服的时候,没人还能镇静自若。” “光烧衣服怎么能行?”叶娇歪头出谋划策,“烧他眉毛吧!” 云州刺史尹世才感觉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很心虚,所以心里乱成一团。 身上的伤口总也不好,写给吏部尚书裴衍求情的信,仿佛石沉大海。虽然大理寺给他打扫出一间屋子居住,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里距离死囚牢房很近。 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有人哭。 那哭声时而像鬼,时而像妖,就是不像人。 尹世才蒙住头,苦等天亮。 已是深秋,天亮得越来越晚,这日尹世才迷迷糊糊醒来,见外面天色漆黑,也不知道到了几时,翻了个身,忽然汗毛倒竖,僵在床上。 窗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阴森森地问:“尹大人,那封信,烧了吗?” 因为恐惧,尹世才忘了回答这句话。 他呆呆地看着对方,眼珠子一动不动,感觉灵魂已经出窍,可身体仍然瘫在床上,且已经失禁。 屁股底下的热流惊醒他,他问:“什……什么信?” “太子的信!”那人手中握刀,身体瘦高,像是从地狱来的。 “烧,烧了!”尹世才僵硬地点头,问,“你是谁?” “如何证明你烧了?”那人问。 “傅,傅公子亲自看着!”尹世才战战兢兢道。 对方不说话,窗帘飘起,再去看时,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完了! 尹世才灵魂出窍,重复道:“完了!” 完了,他办事不力,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了。 要立刻给太子写一封信,写自己的忠心耿耿,写自己的肝脑涂地,写自己就算死了,也绝不会出卖太子,出卖裴氏。 尹世才提笔写信,让心腹把信送出去。 不过这封信刚刚离开大理寺,就到了刘砚手中。 …… 第340章 尹世才只是被请进大理寺协助审案,并未监禁。所以他有居所,有笔墨,有医药,更有亲随。 他的亲随,是一直带在身边的师爷。 面对突然出现,命人扣下信件的刘砚,师爷哆哆嗦嗦,为尹世才申辩。 “大人,卑职明白您是为了审案。但尹刺史的私信,您不能拦截啊。” 按照官职品阶,刘砚也不过比尹世才高了半格而已。只不过京都贵重,京兆尹这个官儿,也更有分量。 “不能吗?”刘砚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呲”地一声撕开信,在火把下打开,当面就看起来。 他不仅看,还当众朗读。 ——“太子殿下钧鉴,云州刺史尹世才顿首……” 刘砚僵在原地,抬头看一眼师爷,又低头看信,没敢再往下读。 师爷脸上露出“你完蛋了”的得意神色。 敢拦写给太子的私信,拦下还要读,当然会完蛋。 可刘砚合起信,露出“你们才完蛋”的倨傲,抬手道:“拿下!” 大理寺卫士上前,把师爷紧紧按住。 “大人!”师爷惊讶大喊,“为何抓卑职?卑职没有犯错!” “审案之际,试图攀咬当朝太子殿下,当然该抓!”刘砚怒目而视,道,“不光抓你,明日早朝,本官就要提请中书,审问尹刺史!” 审问,就不再是协助审理案情,而是当作疑犯了。 此时距离“明日早朝”,不过数个时辰而已。 刘砚没有睡觉,回府换上官服,坐等上朝。 那封信的内容,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刘砚觉得有必要在朝堂上面呈太子,同时恳求严审尹世才。 “信里写了什么?”早朝前,李璋在东宫梳洗穿戴。 今日是初一,要穿冕服。 冕板前后悬挂的白珠旒在额前摇晃,遮挡李璋蓄积愤怒的眼神。犀角簪束着他的头发,却束不住他心底压抑的欲望。 他向傅明烛看去,目光森冷。 “不知道,”傅明烛着急慌乱,“刘砚把信拦下来,扣住信使,不准人见尹世才。他拿着那封信,穿戴整齐等着上朝。我实在是怕——” “怕什么?”李璋打断他的话,双手垂在绣着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的黑色冕服间,冷硬道,“不要怕,去做!” “可,可六殿下要我们不能乱。”傅明烛提醒李璋,没忘了挑拨离间,“我听说刘砚扣下信,连忙跑去问他。他说在睡,不肯见我,我这才赶到这里来。” 事实上李璨当时让门房出来捎话,内容是:“爷在睡,你也回去睡吧。” 可傅明烛怎么睡得着? 他曾亲自给尹世才送过太子的信,看着尹世才把信烧掉,才放心离开。 那时尹世才出任云州刺史,要离开京都。就是从那个时候,太子开始筹谋拔除李策。 尹世才给太子写信?写了什么,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傅明烛心急火燎,恨不得亲自去抢那封信,顺便把尹世才那个蠢货剁掉。 李璋迈步从傅明烛身边经过,绛纱下裳上的黻形纹饰晃动,像拉满一张弓。 “本宫说过,”李璋停脚,微微偏头,道,“不必事事请教六殿下。” 傅明烛吐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了决断。他沉声道:“我明白了。” 李璋出了东宫大门,便乘辇慢行。 轿辇华贵,由十二人抬起。前后属官护卫,簇拥前行。 大明宫巍峨高耸,宣政殿近了。 天色尚黑,云雾漫天,只能看到一颗星辰。那颗星星忽明忽暗,在浓云中努力露出头,又瞬间被淹没。 李璋收回目光。 大明宫近了。 刘砚的马车有些破,一路上摇摇晃晃,有时甚至会坏在路上,他不得不等在道旁,搭乘同僚的车上朝。 他的马也不太好,虽说是朝廷赐的,但因为吃得一直不好,也便越来越清瘦。有时候路上捡到菜贩扔的烂萝卜,就不肯再走。无论怎么催,非得吃干净了才迈步。 好在今日这马车很懂事。 刘砚没有误时,在丹凤门核对过身份,过下马桥,一路向宣政殿去。 一位同僚靠近,好心提醒他,他的衣服破了个洞。刘砚垂下衣袍遮挡那个破洞,不以为意。 官服是朝廷发放的,现在穿的还是秋服,过些日子换了冬服,就有新衣裳了。 “刘府尹今日走得很快啊。”有位官员追上刘砚,搭讪道。 “今日有本要奏。”刘砚简单回答,几乎一路小跑。 可他还是被一个人拦下。 那人相貌普通却眼神锐利,横插过来走到刘砚身前,扯住他的衣袖,问:“听说刘府尹扣下了尹刺史的信?” 这人正是同刘砚一起审案的大理寺卿崔玉路。 崔玉路气喘吁吁,显然已经追了很久。 刘砚下意识便捂紧袖口,似乎唯恐自己的宝贝被人偷走。 “是有一封信,”他敷衍道,“待会儿本官亲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在紫宸殿歇息,等待早朝,”崔玉路道,“府尹可以去紫宸殿,把信秘呈太子殿下。再来早朝,不迟。” 这种密信,是可以当众给人看的吗?你不在乎太子的颜面,太子自己也不在乎吗? “那可不行!”刘砚义正言辞拒绝,“很多人都知道有这么封信,只有大殿上呈送太子,才能维护太子殿下的名声。” 刘砚说着努力挣脱,崔玉路再去拉,只听到“刺啦”一声,刘砚的袖子差点被他拽下来。 崔玉路吃惊停手,刘砚像一条钻入水中的锦鲤,瞬间便挤进绯红衣袍的官员间,不见了。 “你这个犟驴!”崔玉路低声骂了一句。 “崔寺卿……”有同僚靠近,有些好奇道,“您和刘府尹在争执什么?是大理寺最近的案子吗?” “不是。”崔玉路瞬间换了一副脸色,挺直腰背、从容不迫道,“我们在猜这天什么时候晴。下好些天了。” “快了吧。”那官员恭敬道,“崔寺卿年轻体壮,不怕潮湿。” 崔玉路却无心同人闲聊,他也向前挤去,在人群中搜寻刘砚的身影。 那个身影很好找——衣袖开线,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白得刺目,像晴朗日子,正午的阳光。 崔玉路追上刘砚,还想劝说,可官员已经列队整齐,太子到了。 内侍问大臣可有本奏,刘砚率先开口。 “微臣有本上奏——” “微臣有本上奏——”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清润洪亮,一个冷冽阴沉。 刘砚扭头寻找是谁在说话。 一般这种时候,官职低的人要谦让官职高的人。根据说话人距离御座的距离,刘砚觉得那人应该先闭嘴。 毕竟如果你只是芝麻大的小官,奏折也不会有多重要。 但是这一次,那人虽然只是御史台不起眼的言官,却趁刘砚确认他的身份,反而再次高声启奏,抢先刘砚一步。 “微臣要弹劾京兆府府尹刘砚。”他举起笏板道。 刘砚并未有多吃惊。 言官风闻奏事,大小琐事都能拿来奏上一桩。刘砚在朝中孤冷,又不注重言行,常常是言官弹劾的人选。 但言官今日的弹劾,却让刘砚七窍生烟,险些当场打过去。 “微臣弹劾刘砚玩弄律法、收受贿赂、徇私舞弊、卖刑求利,请太子殿下明鉴,彻查京兆府,查刘砚私宅。” 殿内静了静,接着便嗡嗡乱成一片。 不少人笑起来,口中为刘砚辩驳。 “怎么会?刘府尹穷得很,我们都知道。” 一个别人家婚丧宴娶都不去参加,只为省那点礼金的人,当然很穷。 又有官员道:“他收的贿赂呢?他连衣服都不舍得打补丁,烂着袖子就来上朝了。倒是该治他殿前失仪之罪。” “非也非也,”崔玉路替刘砚解释,“他那个袖子,是本官刚刚拽烂的。当然,也是因为他缝得不结实。” 林清刚刚被提拔为御史中丞,此时偏袒自己人,道:“诸位同僚先别急着为刘府尹开脱,且听听方御史有什么证据。” 弹劾刘砚的人名叫方溪,监察御史,官职不高。 方溪再次举起笏板,道:“有人向微臣举告,刘砚收受贿赂五百两黄金,就藏在他家中。” 五百两! 官员瞠目结舌。被这个数字震惊,窃窃私语。 吏部尚书裴衍同样被这个数字震惊,偷眼向后,看看方溪,再看宰相傅谦。 …… 注:书信里“钧鉴”二字,是敬请收信人阅知的敬辞,用于尊长或上级。 第341章 傅谦,当朝宰相。 他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稀疏。国字脸、宽额头,五官清俊、眉目疏朗。 看着他的面容,仿佛在看一座矗立在云雾中的山峦。 孤高倨傲,难以接近。 然而他又人如其名,谦逊温和。 傅谦自幼熟读经史,工书善文。他十九岁举进士,参与制定典章制度,被先帝信任。待皇帝登基,对他委以重任,又授中书令,官居宰相一职。 他的一生顺风顺水,若说有什么波澜,那便是长子傅明烛,婚前与人私相授受,闹到御街上,被皇帝重罚。 傅明烛不能参与科举,不能荫袭,不能被荐举为官。 这等于堵死了他入仕的道路。 但吏部尚书裴衍知道,傅明烛如今跟随太子做事。待太子即位,必然会有转机。 裴衍还知道,傅明烛前几日才从他那里支走五百两金子。 五百两,同今日举告刘砚贪腐的数字,一模一样。 朝堂闹成一团,吵吵嚷嚷,最终引得太子出声制止。 “胡闹!”他厉喝一声,抬臂指向御史方溪,道,“御史言官风闻奏事,却不是叫你们罗织罪名、陷害无辜的!刘府尹寒门出身,数十年鞠躬尽瘁从未有失。你说他断案偶有过失,本宫或许还信上两分。你说他贪腐?你怎么不去他府上,看看他每日吃的什么,用的什么呢?你看了,你自己都会觉得羞愧难当!” 太子疾言厉色,朝臣噤声,只有方溪仍然梗着脖子,道:“臣听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诸位大人们或科举进士,或举荐做官,一开始时,无不怀着忧国忧民的初心,要做清正廉明的好官。然而清风高节难守、随波逐流易堕!刘府尹以前如何,以后便也如何吗?有人举告,说他当堂释放刺杀突厥使团的刺客,是因为收了刺客五百两黄金。微臣既担御史一职,便要恪尽职守、奏告弹劾!” 方溪这一番话,声音不比太子低,气势不比太子小,最后甚至说出了关键信息。 刘砚收了刺客的贿赂,而这名刺客,是因为刺杀突厥使团被拘禁的。 便有几位朝臣想起来,那日突厥使团进京,有刺客当场行刺,被京兆府下辖的武候铺擒拿。 没想到刘砚繁忙之中,已经判了那桩案子,且已经释放了刺客。 事关突厥和大唐修好,这件事需要谨慎。 “哪儿来的刺客啊?”御史中丞林清开口,疑惑道,“竟然有五百两金子?如今这个世道,做刺客这么挣钱了?” 是啊,那些游侠儿,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汉吗? 五百两金子!这是打劫了国库? 如果游侠这么赚钱,他们干脆也不要当官了。 “那刺客家里是江南富商。”方溪回答,“年少无知,闯荡江湖。他出了事,家里老仆来捞人,很舍得拿钱。” 看来不仅仅是风闻奏事,而是查得清清楚楚了。 林清干笑一声,不再说话。朝臣面面相觑,最后视线汇聚在一起,看向刘砚。 你要自辩吗?要自证吗?要让御史拿出证据吗? 刘砚面无表情。 没有委屈愤怒屈辱震惊,也不着急、不惶恐、不惊讶。 他抬脸看向远处御座上的太子,目光直勾勾,有些木讷,有些出神。 朝臣为他抱屈时,他没有表情;太子为他申辩时,他没有表情;御史说到案情,言之凿凿时,他也没有表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树、一座山,或者是,这宣政殿里,任何一根支撑起屋檐的柱子。 他在等,等一个能开口说话的机会。 直到周遭安静下来,刘砚终于能上前一步,举起笏板,说出口的,却还是他一开始便要说的话。 “微臣有本要奏!运粮督察胡稼拒不招供、微臣请殿下准许大理寺用刑。另外,云州刺史尹世才为了免于受审,私信太子殿下,请求宽恕。微臣已拦下信件,以免陷太子殿下于非议之中。” 刘砚高举笏板,身姿笔直,同时把那封信从衣袖中掏出,双手呈交。 他没有为自己辩驳,舍得一身剐,他也要把案子审清楚,要还无辜人一个清白。 至于他自己的生死? 京兆府没有审一半就丢下的案子,审完了卖粮案,再死不迟。 李璋认真听完刘砚的话,神色并无变化,可他的手垂在御案下,手指紧紧攥住桌脚,心内如响雷轰鸣,怒不可遏。 刘砚说他怕太子陷于非议,可他这么做,才是要把卖粮案,把云州、尹世才、胡稼,全部扯到自己身上来。 是谁给他的底气,让他这么胆大妄为的? 内侍看看刘砚,又偷瞧太子的神色。 好在李璋并未失态,他缓慢点头,声音有些沙哑,道:“拿上来吧。” 信送到李璋手中,他匆匆看过,更加恼怒。 这信里什么都没有! 尹世才只是说他为国尽忠、死守云州,从未参与买粮案,求太子殿下明鉴。 尹世才只是蠢,却并不想死。他怎么敢在信里胡言乱语? 可刘砚这么做,让李璋在卖粮案中,无法偏袒尹世才了。 这个老狐狸! 平日看着耿直,却原来城府深沉。 “信……”李璋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本宫看过了。无非是尹世才被你们吓破了胆,求情求到本宫这里来了。” 他把那封信递回去,让内侍交给朝臣们传阅。 同时声音稍冷,道:“大理寺崔玉路何在?” 崔玉路一颗心七上八下,此时被惊得险些打哆嗦。 他应声道:“微臣在。” 李璋神色肃重,道:“卖粮案事关皇族,事关兵部。你们审案,大可以放开手脚,不必拘束。本宫准你们对胡稼用刑,准你们审问尹世才。本宫听说楚王和叶将军都去了公堂,怎么?尹世才反而审不得吗?” 其实尹世才也去了,而且是躺在床上去的。 但他之前只是协审,如今恐怕不能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看热闹了。 崔玉路领旨,李璋话锋一转,道:“至于对刘府尹的弹劾,本宫相信刘府尹。不过——” 他只说“不过”,并未再说别的,但立刻有朝臣会意,高声求旨。 “微臣以为,若要保住刘府尹的名声,恐怕要查一查。” “对,清者自清。既然御史台说金子藏在家里,就去家里找找。” “想必刘府尹也不会拒绝。” 要求搜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没有人再为刘砚说情。 崔玉路抿唇不语,林清低头思索,宰相傅谦神色沉沉,而吏部尚书裴衍,则微微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最后,李璋对崔玉路道:“去看看,别拿出搜家的阵仗,吓到家里人。” 这句嘱咐分外体贴,崔玉路跪地称是。 早朝未散,众人站在原地等待,等来了大理寺的消息。 他们从刘砚家里搜出了金子。 足足五百两。 金子拉上大殿,亮得灼烧眼睛。 殿内静得可怕。 “微臣没有贪。”刘砚抬头说话,重复道,“微臣没有贪!” 朝臣噤声不语。 你说没有贪,那些金子哪儿来的? 清官难做,这里每个人,都不敢说没有贪过一毫一厘。但是恐怕没有人,敢一次就贪五百两。 那可是黄金啊! 没人听刘砚的自辩,也没有人为他再说一句好话。 他站在殿内,依旧站得笔直。 在一片静谧中,抬起双手,脱下了自己的官帽。 “微臣……”他的声音依旧冷冽刚硬,“恳求大理寺详审此案。” 殿外阴云密布,一股风破窗而入,吹散他的头发。 …… 第342章 雨水和烈风同时灌入殿内,六皇子府中,李璨觉得自己清醒了些。 他仰面躺倒在一张春凳上,白色的狐狸毛软毯盖着他的小腹,露出精壮修长的双腿。 白袜穿了一只,另一只脱落至脚趾,摇摇欲坠。 他的上身只披一件软锦中衣,脖颈后仰得厉害,喉结嶙峋、锁骨笔直,白皙的脸颊一半在晨光中苏醒,一半在阴暗处滞留。 因为冷,李璨随意拉起软毯,狐狸毛围起他的脖子,脸也稍稍回正,看向禀报朝事的下属。 “刘砚?受贿?五百两?” 昨日的浅酌不足以让他昏睡,今日的朝事却让他混乱崩溃。 下属以为李璨没有听清,便把打听到的消息再说了一遍。 今日朝堂上,言官弹劾京兆府府尹刘砚贪腐。大理寺随即出动搜宅,在刘砚府中,搜到黄金五百两。 刘砚被当场脱去官帽缉拿,这会儿已经查清,送金子的是南方富商。 刘砚也的确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把原本该判徒刑的刺客,只杖刑五十,便释放回家了。 那刺客的管家已承认行贿刘砚。 “金锭呢?”李璨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下属,询问道。 没有问刘砚,只关心金子,这不像李璨会说的话。 下属微怔,回答道:“金锭数量和重量都对,可能是民间私藏的,铭文已融去了。” 每块金锭上,都会有铸造行的铭文,用来标记重量、保证品质。 李璨僵硬不动,脸色由红转白,最后抬手掀起狐狸毛盖毯,把整个脑袋都盖得严严实实,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的声音从盖毯下传出,有气无力。 “林镜呢?” 没有再问朝事,反而询问林镜。 似乎林镜这个被他赢来的男人,大有用处。 下属垂头回答:“卑职这就去找。林小大人最近似乎病了,去了好几次药铺抓药。” “他能有什么病?”李璨掀起狐狸毛,直直坐起身,“让他回来!我有要事!” 林镜很快被找回来,他身上的确有一丝淡淡的药香。 李璨已穿戴整齐,他靠近林镜,有些嫌弃地,在鼻前挥挥手。 “你一个吏员,不好好去兵部上衙,怎么改贩药了?” 虽然听起来是质问,但李璨面带笑意,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要放弃什么。 “我在找好一些的金疮药。”林镜随口解释。李璨也并未留意,问他道:“你最近……有去过楚王府吗?” 李璨心里恼怒傅明烛自作主张,恼怒他们竟想出这种主意干涉刘砚审案。他恼恨愤怒并且疲倦,有些想要放弃。 算了,这活儿不好干,让他们自己折腾吧。 林镜还在为叶娇做事吗? 如果现在让林镜回去为他传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没有。”林镜答得很快,“我被楚王妃赶出来了。” 李璨当然知道林镜被赶出来了,但他不相信他们的情分已经没了。李璨幽深的眼眸定定看着林镜,心内反复琢磨着什么,又靠近一步,似要说什么隐秘的话,可神色却突然变了。 他的鼻翼动了动,闻出一种药味。 那味道陌生而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已经十多年没有闻到过。熟悉是因为,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李璨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向后退了一步,腰间垂坠的玉饰叮当作响。有些失态,有些慌乱。 抬手指着林镜,神色灰败、失望、恐惧,又有一丝觉察到危险的忌惮。 “你……” 李璨失声说了一句,咬紧牙关、脸色铁青,一向冷静的眼神有些躲闪。 “殿下要说什么?”林镜同样退后一步,似有些心虚。 “我……” 李璨骤然明白林镜这些日子为何会常去药铺。 林镜查到了,或者说,叶娇也查到了吗? 回忆如一把沾满血腥的斧头,劈进他已安静许久的心。 ——“璨儿乖,把这个喝了……” ——“不苦,真的不苦,母妃喂你……” ——“看,璨儿长大了呢,嘻嘻……” …… 李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忍不住干呕着,咳嗽着,直到泪水充盈眼眶。 林镜怔怔地看着这些,半晌才想起去寻唾壶。 他单膝跪地,把唾壶送过去,然而李璨却抬手把他推开,眼神中充满厌恶。 “滚!”他恶狠狠道,“滚!” 任何想要揭开他伤疤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桑厉死后,这世上只有太子和他,知道那件事。 外面狂风大作、天色阴暗如夜,窗棂“啪啪”作响,一如那晚。 那晚,丽影殿的大床上,遍布红色的鲜血。 他跌跌撞撞走进大雨中,手中握着一把斧头,准备自我了断。 是砍胳膊,砍腿,还是像他对待那女人一样,直接砍断脖子? 他举起斧头,电闪雷鸣间,看到一个人影走近。 他知道不会是桑厉,桑厉已经被那女人打断腿,昏死过去了。 雨中走近的,是那个刚刚协理政事的兄长。兄长手持雨伞,挡住风雨,站在他面前。 “李璨,”那时候,二皇子李璋说,“别怕,二哥有办法。” 二哥有办法。 他的二哥,是真的帮过他,救过他。那是母亲亡故后,他得到过的唯一救助。 他是真的,想要报恩的。 扶二哥坐稳皇位,以偿恩情。 李璨止住干呕,扶着屏风起身,脸上渐渐恢复血色,神色间已没有疲惫。 罢了,罢了,他早就走不了回头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吧。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自以为已经安排妥当,但傅明烛还是有些担心。 “那要看崔玉路怎么走。”李璋好整以暇地坐在御案前,翻开一本书,又合上。 那本书里不知夹着什么东西,有些鼓。他的手掌按在书封上,轻轻摩挲、稍稍放松。 崔玉路是博陵崔氏子弟,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过不多久,传来第一道消息。 崔玉路联合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审刘砚贪腐一案。已经把刘砚收监,待证据确凿后,再行问罪。 傅明烛笑起来,神情满意。 接下来是第二道消息。 崔玉路审卖粮案。 傅明烛松了口气道:“以前是刘砚护着安国公府和楚王府,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证据,刘砚都信。现在有崔寺卿在,就好说了。” 李璋淡淡笑笑,又敛容警告道:“你做的那些事,要做干净。若出了什么岔子,我救不了你。” “殿下放心,”傅明烛笃定道,“真出了什么岔子,我绝不敢连累太子殿下。” 这个时候,关于卖粮案的审核进展到了。 “禀告太子殿下,”内侍道,“崔寺卿对胡稼动刑,胡稼已经招了。” “他招了什么?”李璋起身,眼神瞬间清冷。 竟然动刑,竟然招了? “他……他招认说……”内侍看一眼傅明烛,这一眼让傅明烛如堕冰窟。 事情都是胡稼做的,他能招什么?他一定不敢把太子招认出去,那么…… “招什么?”傅明烛紧张道。 “回殿下的话,”内侍并未回答傅明烛,而是面朝太子,恭敬道,“胡稼招认两件事,一是出入云州城的通行令牌,是尹刺史给的;二是他的确伪造了运粮关卡文书,所需印鉴,也是尹刺史提供。他承认不是叶将军和楚王卖粮,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从晋州等地买了粮食卖给突厥人。至于原因,他说自己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李璋问。 事情似乎斗转直下。 缉拿了刘砚,崔玉路原本应该按照李璋私底下的交代,给叶长庚和李策定罪。 这是怎么回事? 对胡稼动了刑,又审得比刘砚还不怕死吗? “是,”内侍道,“崔寺卿已经提审尹刺史,只把刑具放在他面前,尹刺史便全招了……” 内侍看一眼傅明烛,似乎想到这么说有些不合适,便改口道:“尹刺史污蔑傅公子,说他受傅公子指使配合胡稼,其余一无所知。崔寺卿已让人到宰相府上请傅公子过去。” 傅明烛僵硬地站着,只觉得天昏地暗。 他面带疑惑和质问转头,看向太子。 崔玉路不是自己人吗? 太子你……被崔氏背叛了! 但是你被背叛不要紧,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呢?我完蛋了! …… 第343章 傅明烛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怎么会? 崔氏背叛太子,或许已另有打算。 但尹世才那个蠢货,他不交代,又有谁能拿他怎么办? 傅明烛神色变换,紧盯太子的脸。他希望能从太子那张酷似皇帝的脸上,找到一些感同身受的愤怒和担忧。 或者,心软。 但是太子更多是震惊。 “崔玉路。”太子沉沉出声,像是在诅咒这个名字。同时向傅明烛走了一步,手指攥紧,问:“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傅明烛从太子的神态中,感觉到了一丝杀意。 他跟随太子两年,知道太子太多的秘事,知道太子的为人,所以他清楚自己接下来的选择,事关生死。 那杀意让傅明烛恐惧、胆寒,丢盔弃甲,不敢反抗。 “我……”他脸色灰白,下定决心道,“我回家,再……去大理寺。这些……都是我做的。” “原因呢?”太子追问,声音像冰凌从屋檐坠落。 “我自有说法。”傅明烛没敢抬头,他向殿外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走正门,又转过身。 太子唤了一声。 “明烛,”他唤得亲昵,“你先吃些苦头,耐心等一等。” 傅明烛脚步微停,木讷道:“好。” 傅明烛慌不择路回家去。 他从后门进,见家里已乱作一团。 妻子秦白薇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哭。母亲还镇定些,告诉他父亲一直在官衙,没有回来。说已经安排大理寺官差吃茶,让傅明烛去找父亲商议。 “不能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你虽然没有官身,但这里是相府!”傅夫人面若寒霜、斩钉截铁。 “母亲,”傅明烛撩袍下跪,磕了个头,“我不能去找父亲,那是连累他。你告诉父亲,就当我死了吧。儿子未能尽孝,请父母亲原谅。” 傅夫人泪流满面,傅明烛径直到前厅去。 当今之计,唯有认罪认罚,帮太子脱身。 只要太子能继承皇位,一切都好说。 只是——推开前厅大门前,傅明烛稍稍停步,转头看了一眼官衙方向。 父亲知道了吧?他再一次,让父亲蒙羞了。 “微臣有罪。”宰相傅谦跪在皇帝病床前,埋头哭诉,“微臣教子无方,罪无可恕。求圣上责罚。” 皇帝坐在榻上,双腿下垂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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