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是李策的命令起了作用,更或许是对方另有目的,刺客们且战且退,最后退到翠鸟山一个进山的小路,绕过土丘,不见了。 “追!”燕云一马当先。 “回来!”叶长庚阻止道。 燕云收住步伐,转身看向李策。 他杀得红了眼,不肯让那些人就这么全身而退。 李策看一眼地上的七八具尸首,一步步从山坡上走下来。那些刺客不光杀人不要命,也不要自己的命。一旦发现有被擒的危险,宁可自我了断。 “等晋州刺史的人马来,”李策冷静道,“搜山。” 燕云听命应声,李策向马车走回去。 “林大人呢?”他问。 “活着。”青峰远远道。 可树林里怎么都看不到林清,李策抬头,才发现林清正死死地抱着树干,树干下面,躺着两个刺客。 青峰就站在树干下,抱紧胳膊,对林清冷哼一声:“林大人,我说到做到,你可满意?” 林清一点一点往下滑,脸色苍白,看向李策:“殿下,您出门时,就知道会有刺客吗?” “不知道如此凶险。”李策说着,单膝跪地,扶起胡稼的身子。 胡稼被一柄窄剑钉在地上,血流满地,性命垂危。李策脱掉外衣,叶长庚拿出随身备着的金疮药,青峰缓缓拔剑,他们把金疮药按在伤口上,再迅速用衣衫裹紧胡稼的腹部,随后按压,阻止血液流出。 “哎呀哎呀,怎么办?”林清没见过这种场面,险些吓晕过去。 “暂时只能这样,”叶长庚道,“等进了城,找大夫缝补伤口。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的命。” 胡稼尚未昏迷,豆子大的眼睛拼命瞪着,嘴里仍喋喋不休:“他娘的,疼死老子了!下官要是死了,你们给家里娘们儿捎句话,告诉她,不准改嫁!等着老子投胎做人,重新娶她。” 青峰揉了揉脑袋,道:“不准改嫁,你还怎么娶她?再说了,你确定你还能投胎做人?” 话未说完,胡稼已经晕了过去,而晋州刺史府的兵马,终于姗姗来迟。 晋州刺史周赐吓得从马上跌下来。 待发现地上的尸体都是刺客的,李策虽然只穿着一件被染红的中衣,脸色惨白,但身上伤口不多,才松了口气。 “怎么,怎么会这样?殿下您出门办事,怎么不知会微臣?您如果在晋州出了事,微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啊。” 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也到了。 他比周赐镇定得多,环顾四周,掀开其中一名刺客的面巾,仔细辨认,摇头道:“没有活口吗?” “还剩下十几个,逃进山了。”叶长庚回答。 郑奉安沉沉点头,请示李策:“微臣以为,应该搜山。” 李策正有此意,郑奉安劝他回城歇息,检查包扎伤口,李策没有答应。 于是青峰和林清留下照顾受伤的胡稼,并且把他送回城中医治。其余人弃马徒步,搜索翠鸟山。 午后未时,在翠鸟山最深处,发现一处巨石遮挡的山洞。 移开山石,里面深邃黝黑。 山洞中的凉风,贴着李策的耳朵吹过。幼年时掉落墓道的回忆瞬间钻入脑海,下意识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叶长庚点燃火把,上前一步率先进入山洞。 “小心有埋伏。”李策拉了他一把。 “没有闻到血腥气。”叶长庚解释道。 但是即便如此,李策也不放心。 他紧跟叶长庚走进山洞,接着突然站定,指向山洞最深处,沉声道:“找到了。” 四间进深的山洞,被整理得干净整洁。最深处的木架上,臂张弩的机括反射火把的光芒,从地面到洞顶,星星点点,几乎迷乱人眼。 “这么多!”周赐揉着眼睛,却在距离弩架十多步的地方肃立,不敢再向前一步。 似乎唯恐碰触一下,就要跟这些弓弩扯上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嗫嚅着,转身看向李策,看向叶长庚,也看向自己的直属上级,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李策一脸肃然,叶长庚震惊迷惑,郑奉安则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洞外。 没有人回答周赐的问题。 也没人敢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带回刺史府。”李策下令道,“清点数目,上报朝廷。” 这些弓弩,足以组建一支弩弓先锋军。 不管是谁,是什么理由,都是重罪。 大唐东宫的规模和格局,都仿宫城而建,只不过规制略小。 正门为崇明门,与皇宫宣阳门地位相当,为外朝之处。太子在宣阳门内的崇教殿处理朝事,接见官员宾客,也同幕僚议事。 在太子李璋心中,他的幕僚有两种:皇帝知道的,和皇帝不知道的。 而傅明烛,就是皇帝不知道的。 傅明烛出身不错,乃丞相嫡子。可因为同叶娇订婚后私会情人,被人把马车抬上御街,惹怒安国公府,退了婚事,皇帝认为傅明烛婚前悖礼失德,罚他终身不得参与科举、不得荫袭、不得举荐做官。 傅明烛的官路虽然被堵死,但他在京中交际广泛,投靠到李璋这里。李璋买丞相的面子,也看重傅明烛做事不择手段,渐渐重用起来。 但似乎今日,傅明烛汇报事情,有所保留。 “兵部查出了一些事情,对太子殿下不利。” 距离明日早朝,还有一整晚的时间。但兵部将要汇报的东西,已经被傅明烛拿到手,送进东宫。 李璋接过傅明烛递上来的东西,凝眉不展。 “属实吗?” “应该属实。”傅明烛道,“虽然卑职不知道是谁在栽赃陷害,但她既然查出来,就会报给兵部侍郎。姜侍郎只要收到这个消息,便会在明日早朝呈报。” 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太子侧坐御案,也拦不住。 朝臣会知道,皇帝也会知道。 一年来,傅明烛几经历练,渐渐老成持重。 他退后几步,等待李璋的决定。 李璋缓缓抬头,看着傅明烛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笑了。 “傅公子,你跟之前不一样。” 傅明烛俊朗的脸上神情僵硬:“没有……吧?” “以前你会说,”李璋道,“唯有灭口。或者,知道对方什么把柄,借此压制便好。但这一次,你一句话不说,并且在担心。” 傅明烛不自在地僵笑,接着扬了扬衣袖道:“殿下多虑了,我和叶娇那点旧事,早已无人在意。卑职只是担心事关楚王,不好动手。” “那便不要动手,”李璋起身,负手而立,“她查出来的,就让她报。让他们传本宫旨意,明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均可参加朝会。本宫倒要看看,她敢不敢亲自来说。” 叶娇原本是不想去的。 不是不敢,是春日乏困,想睡懒觉。 但叶娇把自己查出的事报给姜敏,姜敏便告诉她说,此事干系重大,需叶娇一同呈报。 “你放心,”姜敏安抚她道,“你是代表兵部,是为国为民,不用惧怕太子。” 所以第二日早朝上,兵部说有事启奏,李璋微微偏头,在百余朝臣中,找到了那个绯红的身影。 今日的叶娇,看起来仍那么无畏和倔强,仿佛大明宫是她家的,丝毫不怯场,也不担心自己那颗极度漂亮的脑袋。 她大步流星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微臣查明,太子殿下率西北军攻打吐蕃时,丢失臂张弩三百一十七件。” 与此同时,晋州山洞里的弓弩,也已经清点完毕。 “回禀殿下,”青峰谨慎道,“算上大槐树村村民手中的弓弩,一共是三百一十七件。” 准确无误。 …… 第186章 李策接过一张弓弩,抚过弯曲的弓身,笔直的弩臂,冰凉的弩机,再轻轻翻转,找到一行篆体铭文。 “九年军器监造工安配玉门。”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些铭文的意思。 九年,是指制造兵器的时间。看兵器的崭新程度,应该是当今陛下的年号,庆安九年。 庆安九年,军器监里一位名“安”的工匠锻造了这张弩弓,按照朝廷的旨意,配发玉门。 玉门,西北军治下。 西北军的弓弩怎么跑到了晋州? 在场官员面面相觑,而脸色最白的,是晋州刺史周赐。 “微臣不明白。”他仰头看天,感觉自己的官帽正从头顶滑下来。 “大槐树村的弓弩上,想必也有铭文,”李策道,“本王会核对清楚,一五一十奏明圣上。” “一定要把今日遇刺的事写进去!”周赐提议道,“微臣也要上表奏疏。” 他说完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郑奉安,郑奉安点头默许。 “还有那位胡大人,还好吧?” 死没死,奏折里得交代清楚。 胡稼正躺在床上紧闭眼睛,闻言努力发出声音。 “活着,下官活着呢,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是谁猖狂至此,下官,下官也要上表奏疏!” 林清当然也不会闲着。 不过身为御史,他除了禀明遇刺经过,还准备弹劾晋州官员玩忽职守,弹劾李策贪功冒进,弹劾叶长庚…… 林清停下笔,觉得叶长庚好像没什么错,于是撕掉奏折,决定夸他几句。 “殿下的肌肤,比在家里时,还要柔滑了。”婢女由衷赞美着,端起加热过的花瓣汁水,倾倒在格桑梅朵肩头。 她的身体没入浴桶,氤氲的水气中,尖尖的下巴紧贴水面,微微闭眼。 “事情顺利吗?”格桑梅朵的声音像是呓语。 “顺利,”婢女道,“不过可惜叶将军去了,他护着李策,杀了咱们不少人。” “人死不能复生,”格桑梅朵道,“记得厚恤他们的家人。” 屋内静了静,格桑梅朵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拂动,捧起一片花瓣。 离开了枝干,即便被水浸泡,花瓣也会失去生机。 “明天是什么天气?”莫名其妙地,她忽然这么问。 婢女不明所以地看看窗外,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是啊,即便是大唐,能观风云辨气象的人,也少之又少。 但是有一个人,他常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婢女聊起叶长庚。 “叶将军就住在距此不远的铜锣街,可惜殿下不能见他。” 格桑梅朵猛然转头看向婢女,浴桶中的水“哗啦”一声波动,她的丹凤眼中像是藏着一把刀。 “昨日我有没有说过,如遇叶长庚,不必留情?” 婢女顿时收敛笑容,肃然道:“殿下说了,我们也铭记在心。” “记得就好。”格桑梅朵的手指按在桶沿上,露出失去血色的白。 “记得就好,”她重复着,缓慢地转回头,“记住,他虽然救过我,帮过我,但他是我们的敌人。从出生那天,就是了。” 就像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活在大唐的阴影中。 她的哥哥无数次这么告诉她:“东边有一个国家,似巨兽,似天魔,随时可吞没吐蕃。” 她铭记在心。 朝堂上,当叶娇说出查实西北军丢失臂张弩的奏报时,紫宸殿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寂静无声。 怀疑众人集体耳聋,叶娇又把奏报说了一遍。 赶紧说完,赶紧回家,如果赶得快,还能睡个回笼觉。 这一回,总算有人应声。 “荒唐!” “怎么可能?” “你们兵部丢了弓弩,不要栽赃到别人头上。” 前几句都没什么事,但第三句惹怒了兵部尚书宋守节。他觉得打架不太体面,于是重重地看一眼下属姜敏。 兵部侍郎姜敏深吸一口气,攒足力量,就准备与那人对骂。 这个时候,太子开口了。 他的声音威严肃重,顿时压制住殿内乱糟糟的议论。 “叶郎中是说,本宫统率西北军时,弄丢了臂张弩?”李璋从御座上起身,缓步走下台阶,紧盯着叶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件事昨日李璋就已经知道了。 他曾率军打退吐蕃,换来和议,这是李璋能晋封太子,关键的一步。 他没有让傅明烛阻止叶娇上奏。 他要看看叶娇能勇猛到什么程度,也要看一看,是谁在搅弄风云。 刀已经亮出来,握刀的手就不远了。 “是。”叶娇道,“各地各军,已陆续发回兵器查点奏报。其中西北军的臂张弩数目,缺少三百一十七件。” 她微垂双眸,做好李璋会生气发怒的心理准备。 如果李璋骂她,她就喊姜敏出来。如果李璋上脚,她就躲到尚书大人身后去。如果李璋当场就要杀了她,她就跑到紫宸殿后面的寝殿,求见皇帝。 总之,兵部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要挨骂挨打,大家一起来。 让叶娇意外的是,李璋并未动怒。 他的神情波澜不惊,眼中只划过一丝惊讶,施施然伸出修长的手臂,接过叶娇双手高举的奏折。 叶娇感觉手中一轻,再抬头时,正对上李璋审视的目光。 “叶郎中做事严谨,本宫曾在晋王府,有所领教。”李璋翻动手中奏折,自顾自夸奖起叶娇,看起来大度豁达。 李璋说的,应该是叶娇诓骗他写下字条,打了他又全身而退的事。 “不过弓弩丢失,是大事,也是重罪。本宫还是请大理寺协查,再确认一番吧。” 李璋语气和缓。 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看着叶娇,还是第一次。 李璋注意到朝臣们丰富多彩的表情。 兵部在紧张,刘砚在担心,而那位禁军副统领严从铮,则充满敌意。 但李璋不在乎那些,他认真地打量叶娇。 她檀口微张,嫣红的唇瓣像朝露湿润过的花苞。下巴微抬,贝齿洁白,表情惊讶疑惑。 或许是很意外吧。 李璋心想。 意外本宫能虚伪到这种程度? 真是被李策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在大明宫长大的人,都懂得装腔作势、虚与委蛇。 笨蛋。 “兹事体大,”等看够了叶娇,李璋才站直身子,目光掠过一众朝臣,郑重道,“今日朝会后,请叶郎中同本宫一起,回禀圣上。” 叶娇心中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单独跟李璋待在一起,就还好。 可是,皇帝不是随时都能见的。 朝会后,李璋差内侍前去通报,他和叶娇一起,在偏殿等候。 叶娇百无聊赖,环顾四周。 她认出墙上欧阳询的字,认出李思训的青绿山水画,觉得家具不错,地砖也不错,只是——为什么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没有糕点水果? 叶娇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 清晨起床太早,她还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已临近正午,叶娇饿得发慌。 恰好这时,有内侍进殿,回禀道:“圣上针灸用药过,正在小憩。高总管的意思是,等圣上午睡起身,殿下再去回禀。” “好。”李璋浅浅点头,翻动一页书。 内侍又问:“时候不早了,让奴婢为殿下传膳吧?” 叶娇的眼睛亮起来。 午膳很快送进来,有烹饪复杂的冷修羊,也有家常全炙鱼,其余荤素糕点,摆满一整张桌案。 李璋是绝对吃不完的。 叶娇心道,她只需要大步走过去,拿起其中两盘,再走到旁边用膳,便可解腹中饥渴。 虽坐在食案前,但李璋一直低头翻动书页,想必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动作。 叶娇踱步过去,很顺利地挑了两样菜。可没想到刚刚拿起餐盘,李璋却突然抬手,捏住了餐盘另一端。 “放下。”他沉声道。 叶娇继续抓紧餐盘,用力往自己怀里扯,同时不解道:“太子殿下要饿死微臣吗?” “不必偷偷摸摸拿走,”李璋丢下书册,认真道,“你与本宫同席用膳,便好。” 为防饿死,叶娇倒是不排斥坐在李璋对面。 她坐下来,抬手去拿筷子,却发现唯一的筷子在李璋手中。 罢了,下手吧。 叶娇折起衣袖,正准备抄起一块大骨头,便见有什么东西朝着她的唇瓣,直直地送过来。 太子李璋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送到叶娇唇边。 “吃。”他命令道。 …… 第187章 叶娇手中的骨头掉进盘子里,溅起薄薄的油汁。她下意识身体靠后,避开那块嫩白的豆腐,神情僵硬地怔了许久,才发出声音。 “殿下是在羞辱微臣吗?”请人吃饭却不给筷子,别人要吃肉骨头,却递来豆腐。且是用如此恶心的方式。 用筷子喂饭? 太子殿下,您莫非是有什么大病? 深宫禁地,叶娇又饿,不能掀了桌子给他一拳,只能忍下怒气质问。 李璋仍未收回筷子。 “不吃吗?”他气定神闲,饶有兴致地看着叶娇发怒,解释道,“内侍不知道叶郎中也在这里用膳,只送来一副碗筷。你若不嫌弃,就用本宫这双吧。” 他的神情倒是清白得很,尊贵如常,舒适自然,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仿佛叶娇的惊讶,是少见多怪、心胸狭隘。 看见叶娇脸颊发红,视线冷冽,李璋才收回筷子,把那块豆腐,送入自己口中。 安静地咀嚼,再缓缓下咽。 “不必了。”叶娇道,“殿下的筷子,微臣的确嫌弃。” 李璋手中的筷子伸向烤乳鸽,停在半空中。 “嫌弃?”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诘问,“李策你就不嫌弃?” 不等叶娇回答,他便又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们能安然活着,全要仰仗大明宫的主人。” 大明宫的主人,如今是皇帝,过不了多久,便是李璋。 至尊皇权,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存在。李璋有资格睥睨万物,所以自以为是,嘲讽她,戏弄她。 叶娇猛拍桌案,身体前倾,居高临下看着李璋的眼睛,像一片蓄积风雷的云,厉声道:“太子殿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大明宫的主人,也要仰仗全天下的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荀子早就说过的话。 我们这位大唐太子殿下,不会不懂。 他只是太傲慢,以为坐上了太子位,就能为所欲为。 叶娇这话,有些失礼,有些不敬,却正戳皇族的痛处。自大秦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皇族就不敢藐视百姓的力量。 李璋抬起头,发觉怒火中烧的女人,距离他只有数尺之遥。 他只需要伸出手指,便能触碰到她白皙的肌肤,和柔软的唇瓣。 他的手臂似乎脱离了意识,不受控制地抬起,向前伸去。而与此同时,整张桌子向李璋怀中翻倒,带着汤汤水水、碗碟调羹,一股脑,全落在李璋衣袍间。 叶娇凛然而立,桃花眼盯着狼狈端坐的李璋。 李璋一动不动,诧异间抬起手,阻止小跑着冲进来的内侍。 “桌子倒了,”他语气平淡,波澜不惊道,“随本宫去偏殿更衣。” 描画龙纹的衣袖距离叶娇衣裙,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李璋站定在叶娇身边,语气低沉,交代道:“你可以去告状了。” “请问圣上什么时候允准觐见?”叶娇看向内侍,询问道。 “这会儿恐怕不行,”内侍道,“圣上尚未醒来,长公主殿下已经带着舒小姐,等在殿外了。” 也就是说,圣上会先召见长公主,再见叶娇和李璋。 李璋默不作声,向殿外走去,仿佛早已料到这件事。叶娇也走出去,却是向相反方向。 她决定去找点吃的,实在不行,兜里还有严从铮的腰牌呢。 “叶郎中,您不能在这里乱转。”立刻便有禁军上前阻止。 “无妨,”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接着是稳健的脚步声,一身黑色禁军副统领制服的严从铮出现,带着在宫中值守的恭敬和沉稳,抬手道,“请叶郎中随末将来一趟。” 叶娇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迅速走到严从铮身边,脚步飞快。 严从铮带着她,兜兜转转,走到紫宸殿偏殿后的台阶。在空无一人处,停步道:“在这里等吧。” “我还以为是陛下召见呢。”叶娇的神情有些灰心丧气。 严从铮笑笑,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从上衣外袍内,掏出一个纸袋。 纸袋打开,里面是两个肉包子。 “你带了吃的!”叶娇迅速坐下来,接过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抬头道,“是光德坊的包子!” “别噎着。”严从铮提醒着,解下腰间水袋,递过去。想了想,又解释道:“是新水袋,我没有用过。” 叶娇打开,抿了一口道:“李璋那个王八蛋!” 严从铮的眼底浮现明亮的笑,摇了摇头,低声警告:“这是宫里。” “他就是个王八蛋!”叶娇用包子挡着嘴唇,重复道,“满桌子吃的,他都不让我吃!幸好你来了。” 被人需要,被人感激,是一种能温暖身心的力量。严从铮双臂搭在膝头,坐得笔直,感觉吹向他脸颊的风,有些滚烫。 那些风带着他的体温,撩动叶娇的额发。 “有件事,”他神情不自在地看向台阶一侧,对叶娇道,“我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叶娇啃了一大口包子,正咀嚼充实的肉馅,眯眼道,“你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可以。” 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可两肋插刀。 “不需要那么麻烦,”严从铮的声音紧张忐忑,透着小心翼翼,和一丝期待,“你只需要,静静坐着,不要动。” 不动? 那还不容易? 叶娇继续啃包子,却看到严从铮的手指伸过来,用僵硬而又轻柔的动作,轻轻理顺她的额发。 “你……”叶娇怔怔道,疑惑又不自在。 他们之间的气氛,透着从未有过的旖旎。 “别动。”严从铮低声嘱咐着,而此时叶娇身后,“啪”地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她转过头,看到舒文就站在大殿转角。明亮的瑞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紧咬的牙齿让脸颊都有些抖动。 伤心难过、震惊愤怒。 她的脚边,掉落一个黑色的荷包。 是了,内侍刚才说,长公主带着舒小姐,觐见陛下。 所以她会在这里出现,而严从铮—— 舒文已经快步离开,听脚步声,踉跄决绝。 叶娇的震惊不比舒文少。 “所以,”她站起身,因为生气,身体有些发抖,“严副统领,你刚才是利用了我吗?” 利用她,气走舒文。 大风卷进来,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桃花花瓣,被叶娇踩在脚下。 “算是吧,”严从铮道,“所以你应该生气,然后同我绝交。”他的手指触碰袖口,在板正的制服内,有一朵绣在里衣上的桃花。 “严从铮!”叶娇刚骂过李璋王八蛋,她在心中搜寻另一个词汇来骂严从铮。可此时脑海中,却都是他们年少时,背着父母偷偷出去玩,在开满桃花的山野里,自由奔跑的样子。 包子还剩下半个,叶娇狠狠摔在地上,水袋也摔下去,转身便走。 今天他们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着了魔。 内侍来传话时,叶娇还在生气。 李璋已换了干净的太子常服,站在寝宫外的长廊上。叶娇迈步过去,内侍让她稍等。 殿内的声音传出来,是舒文的哭声。 “我不想嫁人,求圣上收回成命。” 李璋凉凉地哼了一声,看向叶娇道:“因为你?” “什么因为我?”面对李璋,叶娇已经没了臣子面对储君的恭谨。 李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回头。 殿内传来长公主李娴雅耐心的劝慰:“舒文,圣上难得赐婚,你也曾对严副统领钦佩有加。怎么此时,竟要反悔呢?” “我错了,”舒文抽泣着道,“我不喜欢他了,不想嫁给他。” 原来是这样。 圣上要赐婚,要让严从铮迎娶舒文。叶娇看向身后,紫宸殿外站着许多禁军,却没有严从铮的身影。 殿内静了静,传来皇帝宽和的声音。 “上一回小九,也是当着朕的面,拒绝迎娶叶娇。后来呢?还不是跪在朕面前,求朕赐婚?这些孩子,没一个省心的。你们先回吧,想清楚了,再来。” 很快,内侍打开殿门,长公主李娴雅率先走出来,看到叶娇就候在殿外,笑着同她打招呼。 “叶郎中还在忙公务?”她打趣道,“你和楚王的婚事可快到了。” “见过殿下。”叶娇屈膝施礼。 “快起来。”李娴雅扶住她,“下回见面,就要唤我姑母了。” 刚聊了两句,舒文已经走出来,她的肩头擦过叶娇的胳膊,假装无意,重重地撞了叶娇一下。 幸而叶娇身子结实,才没有异样。 “舒文!”李娴雅拉住舒文,低声斥责,“殿前失仪,你怎么回事?” 舒文甩开李娴雅的衣袖,掩面哭泣,一路小跑飞奔下台阶。 “你慢点!”李娴雅又急又气,匆匆地对叶娇点头,便抬步追了过去。 叶娇轻轻呼出一口气。 李璋又在她旁边阴阳怪气。 “本宫说过,是因为你。” 叶娇烦不胜烦,在心中把今日奏报的内容,又回忆了一遍。待会儿到了皇帝面前,一定要把西北军的事,一字不漏告诉皇帝。 只有李璋被治罪,她心里才能舒坦些。 这么想着,叶娇随内侍步入紫宸殿。可是才刚刚跪下,便听到李璋率先开口。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今日可曾好一些吗?” “儿臣还要请罪,今日穿着宫外常服觐见。是因为刚才跟叶郎中起了争执,被叶郎中泼了一身的菜汤。” 叶娇抬起头,看到皇帝从软榻上坐起来,探寻的目光瞧向自己。 完了。 叶娇心里道。 李璋这个王八蛋,恶人先告状。 …… 第188章 泼你菜汤,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满桌子的菜不让我吃,还戏弄人,最后甚至敢伸手,想打我的脸? 但是男女之间,有些事说出来,反而让人怀疑,有什么弯弯绕绕。 叶娇低垂着头,等待皇帝发怒,心念电转,思索如何解释。 可令人意外的是,皇帝竟是责问起李璋。 “太子是三岁小孩吗?”他严声道,“被泼菜汤?朕睡个午觉,你们在偏殿不好好吃饭,却打起来了?打完还告状?”皇帝说着说着,无奈地摇头,“且不说你是储君,这个月月底,你就是叶娇的大哥了。” 最后这句话,颇有些语重心长。不像高居深拱的皇帝陛下,倒像是哪一位族人众多的家翁。 叶娇心中警醒,突然明白过来。 太子是个聪明人,他故意在偏殿惹出那样的乱子,又主动告诉皇帝他们起了争执,是提醒皇帝,他和叶娇,曾经有过龃龉。 那么叶娇关于臂张弩的调查,就有可能是公报私仇。 所以叶娇接下来的呈奏,便有待怀疑了。 皇帝接过高福递来的茶水,吹开浮叶喝了两口,才询问叶娇:“说吧,小九不在,谁欺负了你,朕为你撑腰。” 叶娇心中温热,额头垂得更低。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不想说了。说出来,太子被罚,皇帝也会生气伤心。万一皇帝当场气死,实在可怜。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挣扎一瞬,还是开口道:“微臣泼太子菜汤,是因为微臣查出太子统率西北军时,遗失臂张弩三百一十七件。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还有心吃饭,实在可气。” “臂张弩?”皇帝放下茶盏,原本温和的脸,瞬间冷若冰霜。 军械,是关系到朝廷统治稳固的大事。 “儿臣一无所知。”李璋跪在地上,无辜中透着纳闷。 “这些遗失弓弩,”皇帝道,“同晋州反民拿的那些,有关吗?” “微臣正要请示陛下,”叶娇道,“是否发文向晋州刺史府求证?” “发!”皇帝看一眼李璋,坚毅的神情里,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此事事关重大,万勿懈怠。” 叶娇在心中松了口气。 皇帝没有责怪泼李璋一身汤的事,那下一回,干脆把饭扣他头上吧。 说完这些话,皇帝咳嗽起来。 “这两日,”他看向李璋,沉沉道,“不要远去。” 不要远去?意思是不能出城,还是说连大明宫都不准出了? 叶娇疑惑地偏头,便见李璋叩首道:“儿臣朝事繁忙,寸步不离紫宸殿。” “不,”皇帝清了一声嗓子,止住咳嗽道,“臂张弩案与你扯上关系,朕不能视而不见。你禁足东宫,事情调查清楚前,就不要出来了。朕会另外差人,协理朝政。” 一句话,剥夺了太子的权柄和自由。 叶娇心中震动,偷瞧李璋一眼。 他的神情依旧恭谨温驯,平静的眼眸像被驯服的马匹,垂首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此时高福突然上前,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皇帝眉心微蹙,示意李璋离开,同叶娇单独说话。 他开门见山道:“你同严副统领,有旧?” “有旧”二字,实在深奥得很。 想必之前台阶上发生的事,皇帝已经听说,并且推断出舒文拒绝赐婚的原因。 这大明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吧。 虽然清清白白,但叶娇耳垂发烫,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我们是故友。”她承认道。 皇帝并未追问,以免叶娇觉得难堪。他只是抬眸道:“故友,以后也是吗?” 以后也是吗?即便他不惜损毁你的名节,借此惹怒舒文,拒绝婚事。 在皇帝眼中,叶娇是潇洒果断,干净利落的人。严从铮没有挨打,他实在是难以理解。 难道就朕的儿子便宜,可以随便打吗? “以后……”叶娇犹豫着,面容紧张,心中五味杂陈,身体沉重如铅。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已经觉得,她和严从铮不是朋友了。 那是同傅明烛订婚后。严从铮不再见她,即便街上偶尔见到,也躲闪到一边,假装不认识。 可是后来,他实在是帮了她许多。 叶娇小心翼翼,同严从铮维持着朋友的关系。并且收敛笑容,保持距离,以免他心里,还怀着别样的想法。 今日她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断交。 虽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答案,但叶娇还是坦然道:“严副统领是光明磊落的人。今日的事,或许是个误会。” “误会什么?”皇帝竟然翻了个白眼。叶娇怔怔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这个表情,是皇帝脸上可以出现的吗? 而皇帝接着道:“小九才走了几天啊,你就夸别人光明磊落?” 一旁的高福笑出声,连忙捂住嘴,假咳几声。 叶娇:“……” 这是,在替自己儿子吃醋吗? “走吧走吧,”皇帝烦闷地对叶娇挥手,同时扭头看向高福,“谁定的三月二十九的婚期?太晚,该杀!” 叶娇替司天台和礼部的人打了个哆嗦。 她起身后退,再缓步离开,总算松了口气。 原以为臂张弩的事可以交给几位上司,自己回府衙去便好。可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午饭后,兵部侍郎姜敏亲自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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