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想到,自己还要独自一人操持林芮的后事。 苏绽在医院待到中午,雨水没有止息的态势,外面依旧拥堵难行。 李叔的电话打进来,他接起,听见对方急切的声音。 “绽绽,你回家一趟吧。” 苏绽一颗心就重重地沉下去,他默了很久,说“好”。 鸾平山从来没有堵过车,但这一天是个例外。 几十辆车围堵在山道的路口,苏绽付了钱,从出租车上下来,再一次将自己包裹进稠密的雨丝里。 他的视线里不再是潮湿的雨,而是一把又一把悬在头顶的散,深蓝色、黑色、经典的格子款,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空的一把利刃。 他就在那些伞面下面穿行,雨珠从伞页上滚落下来,滴在脖颈上,滴在锁骨间,滴在起伏不定的胸腔和难以言说的心脏。 他听见伞的主人催命一般的声音。 “苏淮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让苏淮生滚出来!” “还说什么知名设计师呢,肯定是暗地里吃回扣了!” “杀人凶手!” 苏绽一步迈出人群,被挤得踉跄了一下,等在别墅门前的李叔快步过来将人拉走。 “我爸呢?”他问。 “先生上午把家里的佣人都赶了出来,入户门锁着,我们都没有钥匙,绽绽。”李叔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地说,“进去看看吧。” 大概是前来闹事儿的人认出了他,指责怒斥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压过了李叔的声音,家里的保姆司机都聚在这里,极力阻拦将要冲破藩篱的人群。 苏绽此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其实一直都是抖的。 人的感觉总是很准确,苏绽因为林芮一通电话而心神不定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直觉让他已经可以预见最坏的结果,只是心里不愿承认而已。 此时此刻,那种焦躁与不安又剧烈地涌了上来。 他没有去开门,而是选择拿起手机报警。 说自己家有人私闯民宅,扰乱治安。 咒恶的骂声在这通报警电话之后愈演愈烈,如果不是李叔和保姆们拦着,恐怕已经将苏绽生吞活剥了。 “这是苏淮生的儿子,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父债子偿,苏淮生要是死了,你也得给我们家孩子偿命!” 苏绽恶狠狠地看过去,眼白通红,“闭嘴!” 十七八岁的少年无所畏惧,真发起狠来什么都顾不上,攥着手机就朝别墅外围的人群冲了过去,李叔拦都拦不住。 瀑布一样的雨水里,苏绽孤身站着,浑身都被浇透了,但一双眼睛却咄咄逼人,“我母亲尸骨未寒,父亲生死不明,你们这个时候私闯民宅,还算是人吗?” 有人被问得哑了一句,再一犹豫,警察已经赶到了现场。 苏绽被李叔拉到伞下面躲雨,不开门进屋,就站在别墅门口冷眼看着警察驱散那些人,犹如在看嗜血怪物的退败。 直到别墅门前空无一人。 老天开眼似的,雨瞬间就变小了,别墅门前地势低洼,暴雨汇聚在水坑里,倒影出人的影子。 苏绽转过身,看着眼前紧闭的入户门,过了很久才做足了心理建设,抬起手,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李叔已经心疼得不行,轻轻叹了口气,“绽绽。” 苏绽抿嘴笑开,眼角却在一瞬间又变得通红肿胀起来,他“哎”一声,最终还是抖着手去输密码。 外面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苏淮生不可能听不到,除非 门打开,苏绽最先看到的是挂满了满墙装饰画的楼梯,然后是从楼梯扶手上悬挂下去的一截绳子,再往下才是苏淮生的尸体。 细雨猖狂地盖下一天雨幕。 苏绽跪下去,膝盖重重地落在大理石砖地上,发出沉沉的响声。 李叔和保姆阿姨小跑进去,顾不上苏淮生,几只手一同扶住晕倒在地的苏绽,托住他将要砸到地面上的后脑勺。 苏绽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动了动,后腰和膝盖都有些酸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 掀开身上盖着的毯子坐起身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淡色的长裙,妆容很精致。 “醒了?” 苏绽延后衰弱的大脑迟钝了一下,几秒之后才乖乖地张嘴叫人,“舅妈。”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舅舅端着一杯牛奶走过来,托盘连同玻璃杯一起放在茶几上,男人冲着他抬了抬下巴,“醒了就,喝点儿东西。” 苏绽一整天水米未进,长时间的饥饿和心理冲击使他的心脏开始不正常地跳动,他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吸进去一口气,抬手端起牛奶喝了。 是家里的鲜牛奶,但温度有些凉了。 苏绽垂下眼睛将玻璃杯放回到托盘里,这才拽回一些情绪,抬眼去看此时空荡荡的家。 整个别墅还是从前的样子,堂皇的内饰和充满艺术色彩的软装将一切虚幻的情感包裹起来,楼梯上悬挂着的艺术画最为显眼,那其中其实有苏淮生和林芮的亲作。 苏绽的第一反应却是看楼梯的栏杆。 没有悬着的绳子,也没有苏淮生的尸体,他恍惚中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苏绽别开视线,问舅妈:“李叔和孙阿姨他们呢?”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舅舅给他们结了工资,都走了。”舅妈拍拍他的肩膀,很慈爱地,“没事,你爸妈虽然不在了,但还是有我和你舅舅呢。” 至此,苏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的那一点点奢望也化为乌有。 这一天是2016年的6月8日,高考第二天,距离他成年还有22天。 如果他早出生22天,此刻就能够以成年人的身份来处理苏淮生和林芮的后事,不必让他的舅舅和舅妈插手进来。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刚醒来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到了这会儿,苏绽才察觉到自己太阳穴往上的位置一直在隐隐作痛,他明明刚睡醒,却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疲惫,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说真正的悲伤来临的时候会顾不上哭,苏绽当时没那么想,他只是还无法把眼前的局面联系在自己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难过。 几分钟后门铃被按响,舅舅过去开了门,与门外的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转身对着苏绽说:“你收拾一下,我们也该走了。” 苏绽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站起来把自己盖过的毯子一点一点扥平叠好,思思方方地摆在沙发上。 怕叠得不整齐,怕舅妈插手说什么,他又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毯子捋了一遍。 他以前没干过这么细致的事情,也就是这一刻,他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以后的每一个瞬间。 2016年6月(3) 舅舅的车停下的时候,苏绽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殡仪馆。 大概是担心闹事的人惊扰遗体,只能在第二天匆忙安排火化。 苏淮生留下的遗产所剩不多,大部分都要用来打官司和作赔偿,因此送别仪式格外简单,苏绽甚至都没有一套像样的正装。 舅妈帮他把黑绸套在胳膊上,苏绽走进去,追悼会的现场已经布置完毕,花圈不多,正中摆放着两樽棺椁。 苏绽在舅妈轻轻的哭泣声中走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掀不起一点儿波澜,看着那两樽棺椁的时候也觉得分外麻木,距离越近,他就觉得越陌生。 他记忆里的苏淮生总是温和有风度,因为各种国际会议忙碌不堪,但总能摸着苏绽的脑袋感慨小孩子长得真快;林芮又是温柔恬静的女人,虽然工作同样很忙,但对他的关心从未少过。 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眼前这两樽冷冰冰的棺椁。 舅妈抹着眼泪上前安抚苏绽,说:“给你爸妈磕个头吧。” 苏绽没有反应,一步一步朝着那两樽棺椁走过去,停下,环视整个会场的人。 这场追悼会实在办得仓促极了,在场的只有苏淮生和林芮生前的几位好友,除此之前就是和他舅舅舅妈一家人,主持人是临时聘请的,站在上首莫名其妙地看着苏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追悼词。 苏绽收回目光,终于肯将视线放到那两樽棺椁里。 左手边躺着的是林芮,右边是苏淮生。 六月份又阴雨连绵的天,人走了一天就已经有些变化了,林芮又是意外身亡,脸部有擦伤和磕碰的痕迹,被化妆师扑盖了厚厚的一层粉底。 苏绽伸手去碰林芮的眉毛。 舅妈“哎”了医生想要阻拦他的动作,被舅舅伸手扯了一下,于是就没再出声。 苏绽一身T恤配牛仔裤,是很寻常的学生打扮,除却胳膊上别着的黑绸,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少年在短短的一天之内痛失双亲。 他自己似乎也因此变得麻木了,站在林芮的棺椁前弯下腰去,指尖在林芮的眉毛上轻轻摩擦,指甲边缘被蹭上了一些眉粉的痕迹。 他很执着地做这个动作。 苏绽三四岁的时候,林芮有一阵子特别忙,事业还没有到风生水起的地步,家里只聘请了一位阿姨。 苏绽肺炎,高烧住院,连着好几天都哭闹不休。 阿姨也算上心了,白天哄完了晚上哄,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顾苏绽,但三四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只会哭着要“爸爸妈妈”。 没办法,苏淮生和林芮推了英国的画展,连夜乘飞机赶回来。 苏绽当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坚称眼前的两个人不是他的爸爸妈妈,而是阿姨和医生联手捏出来的假人,并且有理有据地说爸爸妈妈不打算要他了。 苏淮生没忍住笑出声音,苏绽在病床上哭得更加大声,“我就说他不是我爸爸吧!” 站在旁边的阿姨和问询而来的医生护士满头黑线,都拿眼前的小孩子没办法,最后还是林芮出面,轻柔地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他哄着苏绽抬手,顺着去摸自己的五官,一开始摸到的就是眉毛。 林芮说:“绽绽的眼睛像爸爸,但眉毛像妈妈,你摸一摸妈妈的眉毛,看看是不是假的?” 白白净净的小少爷就瘪了嘴,哭得眼睛通红含着泪花,不情不愿地说:“不是”。 “那我就是妈妈呀~” 苏绽总算愿意承认自己是觉得委屈,瘪着小嘴眼泪汪汪地趴到林芮身上,在妈妈怀里哼哼唧唧地哭了好一会儿,小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 事后很长时间,只要林芮和苏淮生出远门回家,苏绽总会第一时间扑上去摸林芮的眉毛。 这个习惯直到苏绽上了小学才渐渐改掉。 舅舅看见苏绽安安静静站在棺椁前的样子,没说话,给了主持人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果断开始念追悼词。 原本应该哀婉悲怆的句子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语速,无人提出异议,似乎所有人都想要加快这场追悼会的进程。 林芮的死是个意外,苏淮生却是自杀,晚一分钟都会加大有人来闹事的可能。 追悼词很快念唱完毕,一众亲友对着两樽遗体鞠躬告别,苏绽却仍然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舅妈拽了拽他,“绽绽?” 苏绽没有反应,工作人员就要将人送进火化室,棺椁被推动的时候,苏绽也突然动了。 他伸手牢牢地攀住棺椁,眼泪夺狂而下,凄厉的哭声在会场里显得空旷而又刺耳。 “不要,爸,妈!” “我是绽绽!” 他来来回回地叫“爸爸”和“妈妈”,来来回回地重复自己是苏绽,不是捏出来的假人,是他们的儿子。 但他的父母却没有醒过来。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追债闹事的人果然找了过来,舅舅不得不出面周旋,殡仪馆里乱作一团,苏绽悲伤过度,最终晕倒在舅妈怀里。 他在重度晕厥当中被匆忙带离椿城。 手机、电脑、证件、包括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被迫落在那幢别墅了,而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北城。 家庭医生在给他打点滴,许久未见的外婆和弟弟守在他身边。 小林听七八岁时候的还是个小矮个子,站在床边的弯腰的时候刚好能看到苏绽的表情,他观察仔细,看见苏绽眼皮颤动的时候就嚷嚷起来,“外婆,我哥醒了!” 外婆惊喜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步履蹒跚地来到床边,正与那双茫然的眼睛对上视线。 “醒了就好。”老太太悲伤中含着庆幸,却连着念叨了好几遍,“醒了就好。” 苏绽那天哭得太厉害,此时的思维完全迟钝,他甚至又一次开始疑心这是自己做的荒诞怪梦,抬眸对上外婆的视线,这个念头就又被打消了,比上次要快一些。 “外婆。”苏绽叫。 外婆坐在床边怜惜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绽绽乖,外婆给你做点东西吃,吃完了再睡一觉好不好?” 老太太慢慢地往厨房挪去,身影显得格外孤单落寞。 苏绽长得像林芮,她大概不忍心再看下去。 外婆一走,林听就又凑了过来,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懂事儿了,大人谈话瞒不过他,想必外婆也把苏淮生和林芮的死告诉他了。 “哥哥。”林听很乖地叫他。 苏绽就笑了笑,像小时候一样抬起身去弹林听的脑袋,“两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林听捂着自己的脑袋跳出好大一步,觉得他哥一点儿也没有外婆说的那么难过。 “哼!”小孩儿气呼呼地跑开,没有注意到苏绽悬在空中的手,和手背上已经回血的输液管。 林家在北城还算富裕,苏绽的舅舅前些年在林芮的支持下做了点小生意,看护着一家初具规模的外贸公司。 也因此,夫妻两个回来之后都很忙。 苏绽回来已经有几天了,在外婆和林听面前一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从不提起苏淮生和林芮,甚至没有问外婆要过手机。 他像是要将过去的近十八年一同遗忘在椿城。 转眼已经在北城过了几天,万年历上的数字变成6月13日,高考结束五天。 苏绽的身体很快好起来,已经不需要输液吃药,午饭时正被外婆监督着喝排骨玉米汤。 听见开门声,抬眼一看,是舅舅和舅妈回来了。 林听很雀跃地跑过去,在母亲身边蹭了蹭,一家三口一起进来。 苏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舅舅,舅妈。” 舅舅让两个孩子一起坐下,边吃饭边跟老太太聊了两句生意上的事情,饱经风霜的一家人就这样坐在一起吃完了饭。 饭后舅妈收拾厨房,外婆带着林听去午睡,苏绽却叫住了他舅舅。 “舅舅,他们有找过来吗?” 原本要起身的男人又坐回原位,叹口气,明显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目前还没有,椿城的事情闹得很大,国家层间担心引起社会恐慌,能封的消息都已经封了。” 话音一转,舅舅又看着苏绽说:“但受害者的父母已经把事情迁怒到你爸身上了,能赔偿的都已经赔偿了,如果他们不依不饶,说不定真的会追到北城。” 苏淮生作为体育馆的主设计师,在坍塌事件中必然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可以他对自己专业的自信和林芮的死将他压垮得太快,人一死,所有的罪名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官司还没开始打,父债子偿的观念就已经深入人心。 苏绽原本维持着平静的一颗心在听到舅舅这番话之后沉沉地追下去,当日的窒息感又一次将他缠绕起来,恍惚中又一次置身雨幕,无计可施。 舅舅劝他:“还好我们已经离开椿城了,他们就算是要来追债,也没有那么快找过来。” “我想回去。”苏绽抬起眼睛,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重复比哀求道,“舅舅,我想回去。” 他没说,在椿城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告白、求欢、私奔,或者是告别。 藏匿在父母双亡的悲痛之下的,还有他对沈迟难以言说的思念。 舅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拍他的肩,“你在这边跟在椿城一样,小听上学,你也在家里复习,明年可以继续参加高考。” 他走远,留给苏绽的话像是一句承诺:“家里的事不用你们小孩子管。” 调查 调查 “我当时应该是上小学”C.joy bar里,林听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儿,最终确定,“小学三年级吧,其他的真记不住了。” “就记得我哥刚到北城的时候还昏迷着,我下午放学就被接到医院了,在病房里守了我哥一晚上,第二天才回了奶奶家。” 林听口中的“奶奶”就是苏绽的外婆,沈迟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 “他就没”沈迟欲言又止,结合刚才林听讲的种种,顿了顿才有问下去,“他就没哭吗?” “没有。”林听摇头,这下倒是很肯定,“奶奶跟我说了姑姑姑父的事情之后,我也很担心我哥醒过来会哭,但是他没有。” 林听回忆,“从他到北城之后就再也没哭过了。” 听了那么多前因后果的往事,沈迟都勉强能够接受,但一想到苏绽那么爱哭的小孩儿竟然生生忍了七年,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拳似的。 他原本还想问问苏绽这七年间的细节,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已经问不下去。 结账,问林听:“你哥给你请了几天假?” 林听指指手机,大小伙子虚笑了一下,“舆论压力太大了,我这样回去也上不了学。” “去我们那儿住两天?还是在这里。” 林听摇头,两个都不满意,“沈迟哥你能把我送回奶奶家吗?” 沈迟当然说“能”。 天黑了,大小伙子打车也会不安全,沈迟尽职尽责地将人送到春林路的路口,又步行把林听送回家。 老太太这个时间还没有休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林听,总之听见声音就出来了。 “小迟也来了?”
相关推荐:
小裤衩和大淫蛋情史(H)
倒刺
狂野总统
五个男主非要当我好兄弟
魔界受欢之叔诱(H)
我以力服仙
从全员BE走向合家欢(NP、黑帮)
下弦美人(H)
左拥右抱_御书屋
一幡在手天下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