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低垂着头颅,手背在身后,肥胖畸变的身躯不停地抽搐、痉挛。 他之所以这么跪着,不是因为恐惧更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他被剜去膝盖与手肘骨,青年的刀便压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这是……亵渎神恩”乌巴拉寨的主祭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脸庞五官依旧丰盈。但浑浊的眼珠与灰白的发却可以看出那些被人夺走的岁月仍在这具躯壳上流淌。长生到底不是永生,再长的寿命也会有终结的那一,那或许……便是今了。 “别废话。”楚夭暴躁无比地踹倒了寺院内的丹炉,随着咣当砸在地上的炉盖与倾倒而出的炉灰,一截断手滚落而出。可怖的是这只已然腐烂的枯手皮肉间门竟钻缠着三条手臂长的百足,“先是腿骨、手骨,然后是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反正你们已经不想当人了,宁可去当一块只有进食本能的肉了,那这些东西对你们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身着红衣的楚夭与身着黑衣的兰因站在寺院中,宛如前来索命的恶鬼。眼见着主祭还有力气说废话,兰因偏了偏头,一脚便将主祭踹倒在地,踩着他的头颅往地上一撵。 “带我们去长乐神殿。” “龙神在上,愚人犯禁!求神显灵,惩戒宵小!” 主祭还在凄厉地嘶吼,仿佛早已不会思考的傀儡一般。除了祈求自己的神,他什么都做不到。 楚夭已经不耐烦继续听他继续拖延下去了,此时天已经亮了,真要等到孩子死了才来喂奶,那一切都迟了。她抽出自己的剥皮小刀,正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 “不要为难他了。”突然,一声清淡如水的声音打断了这场恐怖的「暴行」。 楚夭抬头,便看见晨曦的天光之下,身披雪色袈裟的神子坐在尸傀的肩膀上,正朝着他们缓缓而来,他琉璃色的眼眸平静安详,如一阵夹杂着霜寒的风,抚平世人心中的躁动:“他的灵魂已经被磨损得所剩无几了。除了求生的本能与进食的欲望,已然与虫子无异了。” 楚夭听罢,却是轻笑着举刀指向神子:“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提醒我应该审问还清醒的人吗?” “我带你们去长乐神殿。”神子江央垂了垂眼眸,“我告诉你们此间门的所有。”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能承受的话。” 拂雪道君 神殿大战肉蜘蛛…… (提示:本章有长满人头的怪物的猎奇描写,介意慎入。) 长乐神殿之中。 拉则自黑暗中睁开眼睛,强烈的失重与眩晕过后,她便感觉到自己正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人有些怀念,像没有下雪的晴,透过琉璃顶洒下的阳光带来的幻觉;像每一个寂静寒冷的夜晚,蜷在雪洞中安眠时梦见的早已模糊的家;像许多年前那人朝她伸出的手,他的掌心也如同这个怀抱般令人心安。 拉则吐掉了口中不慎吃入的泥沙,她不过是微微一动,身上的沙子便窸窸窣窣地落下。 拉则甩了甩头,顾不上揉掉眼睛里的沙子,闭着眼睛拼命地扒拉自己身下的沙土。方才万顷流沙倾斜而下之时,那双手臂将她保护得很好,对方甚至在即将落地时强行在空中扭转了方位,让自己垫在下方减轻了冲撞。因此拉则除了震荡以及些许的眩晕不适以外,身上并没有受伤。 “拉则,我没事。”宋从心感觉到有一双小手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扒拉,她连忙握住了拉则的手,免得她挠坏了自己的指甲,“没摔伤吧?” 宋从心从沙堆中坐起身,另一只手中还护着阿金。她暗中动用了灵力,只不过阿金与拉则看不出来。身体虚弱的阿金尚且无恙,拉则自然也没有大碍。看见宋从心安然无事,拉则顿时像只生气的牛犊子般撞入她的怀中,头和脸都埋在她的臂弯里钻了又钻。 宋从心还以为拉则是在害怕,连忙拍着她的脊背与后脑勺以示安慰,又检查了一下阿金的身体状况。确认两人都没有大碍之后,宋从心才抬头环视四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们似乎跌进了神殿的内部,周围是完全密闭的空间,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穹顶流沙漏下的开口已经闭合,等待着下一次胆心肠肾之时的再次开放。宋从心听见砂砾流动的声音和机杼运转时的吱嘎作响,他们所在的地方下面似乎有隔开的夹层与机关,流沙顺着槽口滑入夹层,并被机关再次运送到上方如此循环往复,就像人体流动的血液一样。 “这里是,法-轮殿。” 拉则的嗓音空灵,宛如在吟唱天籁一般:“是,神的,手掌。” 宋从心有那么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她便目光一凌,反手握住自己的铁剑,将拉则与阿金往身后一藏。 她感觉到了,有什么气息不详的东西正在靠近,那东西宛如一团庞大的、蠕动的暗影,散发着灰烬的闷气与阴祟之力。流沙下淌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但宋从心却捕捉了一种异样的声响,那是某种尖锐物触落在地上发出的「嗒嗒」声,而且,不止一条…… 正当宋从心高度戒备之时,神智不清的阿金却忽而呢喃道:“啊啊啊……她,她又在哭泣了……” 她?是阿金的妻子吗?宋从心抿了抿唇,朝着远处更深的黑暗凝望。 然后,很快的,宋从心也听到了。 她听见了幽怨的、如泣如诉的哭声。但那声音甫一入耳便让人心神震荡。因为那并不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同时发出的声响。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这些混乱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仿若魔魅的低语,听得人额冒冷汗。 “阿金啊,阿金啊……你在哪儿?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唤,宋从心只觉得肺腑间窜入一股冷气。她反手从兜里取出火折子擦亮,随即用力将其掷出。火光照亮了四周,宋从心看清他们正处于一座隔间内,不远处的便是与上层相似的地道,他们在殿内,声音是从地道外传来的。 火光实在太过微弱,能照亮的范围也极其狭小。但对于宋从心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已经看见了。 她看见一只雪白的、柔软的藕臂从隔间出口的旁侧伸出,半张毫无血色的惨白人脸披头散发地藏在石墙后。「她」的肢体与头颅不自然地晃动着,不似人,倒似是被抽干血液的尸体,或是藤壶蚌壳中的软肉。 「她」就那么挂在墙上,如同水般轻轻地摇晃。 那只柔荑也仿佛引诱一般地伸着,朝他们柔软地招了招。 “阿金呐” …… 有那么一个瞬间,自诩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拂雪道君在心里搜肠刮肚,将道门佛门的诸天神佛都拉了出来问候了一遍。她感觉脑海中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凄厉地尖叫,身上好像有十几只楚夭在爬。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觉得自己好像不太行了。 此情此景,拂雪道君内心中长着豆子眼的年糕小人再次露出了麻木呆滞的微笑。 这便是成为正道魁首之前必须经历的考验吗?正道魁首是这么艰难的吗? 怎么办?虽然还没上任,但她已经想要辞职了。 “……”恐惧来源于未知,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的宋从心选择直面恐惧,她一剑横扫而出,凌厉无匹的剑风瞬间斩断了那墙外不停挥舞的手臂。顿时,隔间外的地道中传来了一声尖锐怪异的嘶鸣,隐藏在黑暗中的暗影后退了数步。宋从心趁机从拉则手中拿过还未熄灭的火炬,提着剑便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了外间不停蠕动后退的暗影,奔跑之时,宋从心还在思考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才会拥有如此畸形怪异的影子。 但很快,她便没有疑惑的必要了。 …… “村寨中的子民不会真正死去,龙神改造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变为了神国的子民。到得一定年岁之后,寄生在他们体内的龙神眷属便会长大成型,祂们感受到龙神的召唤,便会不顾一切地往山里走去。若寨民以自身意志顽抗,便会被神女的诅咒折磨得不形。” “你是说,那种令人七窍出血的诅咒吗?” “是,但也不仅如此。受到神女诅咒的寨民还会听见森然鬼魅的絮语,那是神的语言,是凡人无法触碰的禁地。因为我等供奉的神明已经被污染、疯魔。因此祂的遗民也会听到那些来自天外的邪祟之语。他们会生不如死,灵魂也难以安息。” “若是去了山里,寨民们便会得到安息吗?” “不。他们的命是向龙神赊来的,寿数已终之后,他们将会回到神国,取回自己在红尘中的苦难与劫数。” …… 宋从心终于知道,那些走向大山的寨民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猎奇,慎入。) 巍峨的宫殿,足有广场那般辽阔的穹顶。然而即便是如此宽敞的空间,也只是勉强能让阴影中的庞然大物自如地活动而已。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眼前这只足有三四层楼高的怪物祂就像一只大肉蜘蛛,然而构成祂身躯的却是数不尽的人头以及尸体,那些痛苦扭曲的人脸密密麻麻地贴合在一起,被某种白色的黏液粘连成块状。融化的人体组织与骨骼相互纠缠,组成了支撑这只「蜘蛛」的肢节,也便是她先前听见的「嗒嗒」的触地之音。 按理来说,突然直面这种完全超出人类承受范围之外的恐怖存在,寻常人即便不被吓死,恐怕也要被吓疯。但宋从心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被提前拔高了阈值的缘故,此时她看见这么个玩意儿,心里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这只大肉蜘蛛所在的地方是主殿,先前宋从心三人所在的地方是主殿的隔间。而这处圆形的巍峨宫殿中环绕着主殿建设了数十间隔间。也就是在看清此处建筑格局之时,宋从心才知道刚才那不停晃荡的「女人」是怎么回事了那不过是这只大肉蜘蛛在引诱猎物的捕食行为。 尽管这只大肉蜘蛛看一眼都觉得眼睛仿佛要被灼伤了。但宋从心并没有被其恐怖的表象所蒙蔽。她迅速判断出这只怪物只有进食的本能。尽管有引诱猎物的智商,但祂庞大的身躯显然不支持祂灵活地行动。对于宋从心而言根本就是显眼的木桩子而已。 “太丑了。”宋从心喃喃自语,即便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直视眼前的怪物,让自己适应这种恐惧,“当初应该跟明月楼主多收点利息。” 就在大肉蜘蛛将要反应过来猎物竟然胆敢违抗自己之时,宋从心身周已经爆开了凌厉无匹的杀气。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脚底的沙尘也荡开阵阵尘土。她不用灵气,不用仙术,手中只握着一柄凡间的铁剑。然而她一剑刺出之时,空中尤有金戈铁马之音! 察觉到危险的肉蜘蛛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但下一秒,祂便被激怒般地发出了刺耳的嘶鸣。庞大尖锐的肢节猛劈而下,穿透地面,扬起尘沙。然而那一段肢节,却瞬间便被四分五裂。 肉蜘蛛发疯横扫,庞大的身躯撞击得整座宫殿都在震颤,滚滚烟尘之中,那渺小的人影难寻其影,这让神智全无的怪物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倏地,血肉横飞,节肢高高飞起,肉蜘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瞬间连断两肢。庞大的身躯失去支撑,不由自主地倾斜,轰然倒地。 拉则搀扶着阿金连滚带爬地跑出隔间之时,便看见一道倒挂在大典穹顶,却皎皎如明月般的身影。 此地无光,混沌黑暗。 可那人手中的长剑,却好似辰昼之时东升的太阳。 拂雪道君 入地宫女神垂泪…… 坐在尸傀肩上的神子与楚夭兰因二人共同登上了雪山,此时长夜已过,天边已经浮现出鱼肚白的辉光。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村寨中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人们也已经扛着锄头离家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和乐安详的人间便在脚下,可行走于天路上的人却距离人间的烟火越来越远。对于北地的子民而言,白雪与高山往往代表着寂静的死亡。走向崇高的雪山便好比走向崇高的死,山民们将其称之为天葬。 “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因为自祂陨落之后,所有降生的活女神皆是灾祸之子。” 神子江央遵守自己的承诺,将乌巴拉寨的秘密都尽数告知于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活女神会无缘无故地在祭典上大哭或是大笑。对于寨民们而言,这是极其不详的征兆。村寨的遗民本就被神女降下了诅咒,之后选拔出来的活女神也不过是寨民们纪念神女的象征,但其本身却早已失去了神女原有的智慧与神力。因此后来,乌巴拉寨废除了活女神的选拔。” 兰因:“你是从何得知的?” “传承。”江央道,“每一代神子间皆有密不外传的传承,即便是祭司也无权知道。” “但这很奇怪,也很不正常。”楚夭歪了歪头,“因为我们曾经遇见过活女神。” 阖目静坐的江央眼睫微微一颤:“祂已经被邪祟污染,哪怕沾染上一丝半点都是无可逆转的疯狂。神殿彻底封锁是为了将祂束缚在殿中。但即便如此,神殿也已经彻底「疯」了。” “神殿「疯」了是什么意思?”楚夭越听越糊涂,纳闷道。 “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神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喃了一句佛言,“神殿是祂的陵墓,总共分为八座墓室,也既是安放祂神躯的八座墓室。” “长乐神殿最初的构造便形似八重莲华,上四下四,交错而建,且会随着机关的运作而不停地轮转。”兰因道,“唯有得到传承之人才知道开启神殿的具体时段。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进入到错误的墓室中被机关所杀。即便以如今的技艺来看,长乐神殿依旧堪称鬼斧神工。因为其内部运作全然契合人身肉-壳,简直是为了存放神躯而另外再建设了一具「神躯」。” 神子江央双手合十,默念佛号:“祭司曾言,唯有神之遗民方可入神殿而复归。” 陵墓象征着死,传说,唯有生具净秽无暇之目的人才可了悟生死、堪破轮回之道,从死亡的世界中回归人间。 “等下!”楚夭猛然扭头,瞪着兰因,“你的意思是你要进入神殿?你……别人还没找回来,自己先折在里面!” 如果神殿真的那么危险,连上清界赫赫有名的拂雪道君都束手无策,那兰因一介凡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还不如让我进去,至少我比你能打。你们只需要给我地图或者告诉我怎么走便够了!”楚夭抗议道。 “不可。”江央摇了摇头,咬字清晰道,“唯有神之遗民,方可于无明躯壳之地,觉悟无常之死生。” 楚夭意识到这两人大概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惜她不是雪山神女的遗民,所以根本无法听懂。 “我进去,你留下。”晴的视野尚好,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那若隐若现的神女像便是长乐神殿了,“总要有一个人留在外面接应,避免再生事端。而且万一我也被困在殿中,你挟持他,便还有再一次进入神殿的机会。” 即便两个「绑匪」当着他的面讨论如何利用他这个人质,江央也岿然不动,宛如没有悲喜的神像。 唯独在兰因整束好装备,准备踏上铁索桥时,江央才突然开口道:“你应当明白此行将要付出的代价。” 兰因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两双琉璃眼瞳对视,一双古井无波,一双淡然若水,两双相似的眼睛仿佛能窥见同样的因果轮转。 最终,兰因没有接话,他背着行囊,走向远处那覆雪的山。 …… 宋从心在识海中召唤了天书,自苦刹之地浮现的天书立时给出了此地的注解。直到这时,宋从心终于明白长乐神殿为何会被封锁。 这座神殿已经「疯」了,不知是何种缘故,长乐神殿内部的天道戒律已经全然崩毁,人世间的一切因果伦常都在此地失去了意义所在。宋从心也是第一次见到「疯掉」的领域,某种程度上,这里甚至比已经被切断外神神念链结的苦刹还要危险。因为这里是货真价实的神祇埋骨之地。 天书标注中的「阴阳倒逆,生死相冲」,宋从心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当她看见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肉蜘蛛又重新长合在一起之时,她便明白了。眼前这个怪物身上并没有「死」的概念。毕竟祂本就是以死尸构成的,早已逝去之物又如何能让其再死一遍呢? 宋从心双手持剑,眼中泛起一层清蓝色的灵光。在她的灵视之中,眼前这只庞大如山的肉蜘蛛散发着浓重的阴气,那些尸骸中萦绕不散的怨秽之气拧和在一起,形成了浪涛般的气海。若不能化去这股已经凝聚成实体的怨恚之力,这只肉蜘蛛便是不死不灭的。 强行将其抹去倒也并非不行,但那些在阴秽的泥淖中挣扎的灵魂也将灰飞烟灭了。 宋从心脚尖往墙壁上借力一点,人从高处俯冲而下,凌厉的弧光切裂了肉蜘蛛庞大的身躯,那些软肉般的尸体凄厉地哀嚎着,从蜘蛛的壳上「流」了下来。宋从心忍着恶心挑开了那些血肉的肌腱,融化的人体组织与皮肤粘连在一起,挂在蜘蛛身上便宛如破旧的麻布。直到山一般的肉蜘蛛轰然倒地,躯体溶解成黏腻的血肉,宛如血色的莲花般「绽放」开来之时,宋从心终于看清了这「蜘蛛」的内里。 虫子,密密麻麻的虫子。一窝又一窝,全是宋从心与兰因在乌巴拉寨的夜晚中窥见的红头百足虫。 肉蜘蛛被四分五裂的瞬间,这些百足也四处奔蹿,散入阴影。宋从心惊觉不妙,立时旋身折返,朝着拉则与阿金所在的方向冲去。 “拉则!” 却不想这一回头,宋从心竟看见拉则那小小的人影已经跑出了隔间,她朝着主殿另一处的方向跑去。宋从心支住阿金的手臂,高喊拉则的名,一片漆黑之中,宋从心隐约看见拉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而过于阴暗的环境掩盖了她面上的神情。 只见跑到某一处角落的拉则在墙上拍拍打打,用力摁下了什么东西。随即,她转身举起小刀,往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割。 霎时之间,喷涌而出的血液溅落在地宫的地面。那些四散奔逃的红头百足突然停止了流窜,它们猛然回头,头部鲜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拉则,你要去哪里?!” 拉则熟视无睹,她忽而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宋从心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开启了一处暗道。随即,拉则猛然挥手将鲜血洒出,人却一溜烟地朝着暗道相反的方向跑去。那些红头百足似乎被她的动作刺激到了一般,全部失控地朝着拉则所在的方向跑去。 拉则的意思很明显,她让宋从心带着阿金从暗道离去,而她会替她引开这些屠不尽的百足。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识海中宛如走马观花般地重复了自己与拉则相遇后的每一幕她终于明白拉则手上的伤疤究竟因何而来,也终于明白拉则究竟是如何瞒过她的耳目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宋从心想起拉则那全然与人类社会脱节的姿态,想起拉则口中所说的「我住在这里」,想起神子所说的「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想起了拉则对神殿的熟悉以及「我在神国长大」…… 拉则浑身都是秘密,她不通人理,不知生死,她对宋从心说乌巴拉寨的子民没有死去,他们只是「永远在一起」了。 拉则没有说谎,因为她就住在长乐神殿里。 一个,在神明埋骨之地、天道崩坏之所长大的……孩子。 宋从心持剑的手有一瞬间的僵,她看着奔涌的虫潮以及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她是如此的矮小单薄,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但她也让人想到从废墟间隙间生出的花,狼狈中又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力。宋从心知道此时转身离去其实是最好的主意,拉则从小在长乐神殿中长大,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家。她一定不会有事,她迟早会像以前一样,突然从不知道哪里的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然后像小灰耗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但是,但是那是一个孩子。 宋从心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她背起阿金,不顾一切地朝着拉则所在的方向跑去。奔涌的虫潮让她全无落脚之处,但她也不管不顾,只是执意前行。她跑得如此仓促,甚至都忘记掩盖自己的足音。就像她的心跳一样,鼓噪不安,嘈杂不停。 咚咚,咚咚 已经跑到主殿宫门处的拉则听见那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一道踏着虫潮、奔她而来的白影。 拉则微微瞠大了眼睛,但下一秒,她便双脚离地,被拥入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抱紧!”那人一声历喝,拉则来不及反应便已经下意识地抱紧了对方的身体。 宋从心猛然旋身,一剑斩出,匹炼的白虹斩断了甬道口上阻隔拦墓石的木条。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砸落的墓石瞬间封锁了他们所在的地道,冲入地道中的百足则被落石砸成了脓浆。拉则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而有人的手垫在她的背心处。因此她只感到一瞬的气闷,但却并没有受伤。 视野一片漆黑的拉则埋在宋从心的怀中,她敏锐的耳目能听见百足撞上墓石时噼里啪啦的细碎声音。但她只是攥紧眼前之人的衣襟,攥得很紧。 虫潮与人仅有一壁之隔,却让人有自地狱重回人间之感。 拉则手腕上沁出的血染了对方的衣襟,可那人起身后却很快捏住了她渗血的手腕,撕下自己的衣物,迅速将伤口缠起。 她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一些粉末,凉凉的,刺刺的,有些疼。但比起疼,痒的感觉更让人难耐,那痒意好像要钻进人的心里。拉则不怕疼,但不知为何这股痒意却让人难受又不自在,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逃离。 她忍不住蜷缩手指,挠挠那人的掌心,见那人一声不吭,她又挠了挠…… 然后,她便被人一把捏住脸侧的脸颊肉,用力往两边一扯。 “疼!” 无喜无悲的活女神,眼角划落了一颗泪滴。m..,. 拂雪道君 苦叶研制前尘香…… 宋从心将拉则揉圆搓扁, 方才勉强宣泄了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气。 倒霉的阿金已经在这一连串的冲击中昏厥了过去,宋从心对此很是过意不去。在没有搞清楚此地的状况之前,宋从心不敢大意轻敌。在暂时还算安全的地道内休憩, 宋从心也终于抽出心思来询问拉则一些关于她自身的问题。 “你可以慢慢说, 或是比划给我。”宋从心揪着拉则的衣领, 像提着一只灰兔的耳朵,“但是, 不可以逃避我的问题。” 宋从心不愿深究别人的过去,毕竟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可告知于外人的秘密。但眼下, 拉则身上的「异常」显然与乌巴拉寨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 已经容不得宋从心继续忽视下去了。 听见宋从心这么说, 拉则只是乖巧地点头。事实上, 尽管拉则与人有交流沟通障碍,传递的话语时常语意不明, 但她确实不曾说谎或是蒙骗宋从心。面对无法开口的情况时拉则往往会选择沉默, 就像初次相遇时那样, 似乎从小便有人教导拉则「不可口出诳语」。 “你从小就在「神国」长大?究竟是谁养育了你?” 这所谓的神国根本就是一座陵墓,若没有人抚养,拉则根本不可能长到这个岁数。 “一些, 穿成这样的,人。”拉则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布带绑起,她便用自己完好的那一只手, 沾了些许火把燃烧后的黑灰在地上涂抹, “他们,会放一些东西,可以拿去,吃;偶尔, 他们想进来,带路也可以,拿到吃。” 拉则在地上画了一些衣服看上去十分宽大的人像,他们举着一个盛满东西的托盘摆放在一个平台之上。宋从心看着那一条线,推测这些人应该是乌巴拉寨的祭司,那个平台或许是祭坛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拉则是吃祭司上供的食物长大的。 “长乐神殿已经被彻底封锁,他们怎么能进来?进来了又要如何出去?” 这是宋从心另一个困惑的点,因为长乐神殿这座陵墓建造的便是一条许进不许出的路。绝大多数陵墓都是如此,为了防备盗墓贼的光临,造墓者在设计之初便会与后来者展开一场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博弈,宋从心从来没听说过陵墓允许人随意来去的。 “别人,不可以;但拉则,可以。”拉则认真道,“拉则,和哥哥一样,可以进来,也可以出去。” “「哥哥」。”宋从心抓住了这个重点,“你的「哥哥」,是神子江央吗?” 神子江央和拉则一样都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而拉则在昏迷不醒时曾对着同样拥有这双眼睛的兰因呼唤过「哥哥」。分开来看或许是巧合,但凑到一起便成了某种无法忽视的可能。哪怕江央和拉则从眉眼骨相来看并不相似。 “但神子江央说过,「他没有家人」。” “因为哥哥忘了我。”拉则抬起头来,她说这句话时,神态认真,语句清晰,“他们让哥哥忘了我。” “不要,相信哥哥。哥哥供奉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神了。” …… “哇哦!这里可真漂亮啊。” 白昼时的雪山与夜晚时的苍凉孤冷不同,碧空如洗的蓝与终年不化的霜雪为群山披上了一层温柔圣洁的纱衣。褪去黑夜的诡谲与其中暗藏的杀机,雪山美得庄严而又纯净。守在山这头的楚夭坐在雪融后的地上,看着山崖上逐渐盛放的纯白花簇。 这些陌生的花簇生得小而密集,连绵成一片时看上去十分壮观,就像一片叆叇浮动的雪海。 “那便是乌巴拉花,传说中神女离去时的记忆所化。”江央眼帘轻阖,他垂目时的姿态仿佛演练过成千上万遍。纵使不言不语,其眉眼依旧镌刻着温柔的慈悲,“此花匆匆易逝,如人生转瞬昙华,唯有缘人方可见之。即便是我,也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花了。” 楚夭对这种浪漫的说法毫无抵抗力,她本就钟情于炽热短暂的美丽,也喜欢这世上难以寻觅的特殊与唯一。她在花海中蹲下,温柔地抚摸着那些娇嫩的花瓣儿。这些雪絮般的白花单朵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成簇、成片、成海之时又有种难言的圣洁。 它们漫山遍野的开放,就像群山的银冠,又好似司掌风雪的神明为人间降下的一场并不寒凉的雪。 “说起来,乌巴拉寨的前尘香究竟是如何制作的呢?”山风轻抚而过,带起一阵淡雅如水的馨香,“我听说,前尘香是用乌巴拉花苦涩的叶再佐以天山的水,如此便能制出让人忆起前世的香,真的吗?” “确实如此。”江央微微颔首,肯定道,“但实际上,这个流传在外的香方不过只是一知半解。乌巴拉的叶子并不苦涩,只有被神女泪水浸润过的花簇才会生出苦叶,成片的花海中或许只有一两朵花的叶子是苦的。天山的水也不是寻常的水,真正的香方实际上是神女垂泪时浸润的苦叶、天山的雪水、溪水与晨曦时分积蓄花蕊中的露水。然而,这其中无论哪一种都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寻找与搜集,可偏生此花又只是昙花一现……” “哇,好苦啊!我找到了,是不是这个?”蹲在花海中的楚夭不知从何处抓了一片叶子塞入口中,口中咸腥苦涩的滋味立时让她五官拧巴成了一团。她高举着一束花簇,花簇的叶是极其深重的墨绿色。但细看时却能发现其叶脉中流淌的红。 这点点异色放在偌大的花海中可谓是不起眼到了极点,但江央却看得微微一怔叶青流红,这正是前尘香的药引「尸弃苦罗叶」的特征。 “怎会?”江央喃喃道。 “直觉哦。”楚夭得意一笑,“我的直觉是很精准的。” “原来如此,此花的确与施主有缘。”江央情绪的起伏仅是一刹,但他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人生何其不公?多少祭司穷尽一生的等待与寻觅都未必能制出一支前尘香。但有人随手一抓便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然后是露水、雪水和溪水对吧?”楚夭捋起袖子,趁着太阳还未彻底升起之前收集花簇上的露珠,她理直气壮地问道,“如果我集齐了材料,神子能教我如何制作前尘香吗?” “这不合规矩,但……”江央无声一叹,“施主与此花有缘,想来便是天意。领受神意,我愿告知施主制香之法。” 得了神子的应允,楚夭顿时更起劲了。反正眼下除了干等以外也别无他法,与其在原地抓心挠肺急得团团乱转,倒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楚夭在花海中蹲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露水干涸前收集到了足够的露水。 “你真的从出生起便双脚不沾地吗?”期间,楚夭也会随便扯一个话题,问江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双脚触地则失神性,从此由神。”江央有问必答,他并不在意楚夭问这些人尽皆知的问题,“祂是属天的生命,祂自神国来到人间。当祂的双脚触及黄土之时,祂便不再是神。祂成为了与凡间生灵一般无二的存在,从此身染五浊,饱受无明执著的轮回之苦。” “我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也是如此。”楚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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