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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已经到头了。谢豫心中默道。如今的咸临,白凤公主失踪已久,君王晚年昏聩,国师把持朝纲。在谢家没落之后,那位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实际心里当真无恨吗?谢豫觉得不可能,毕竟她都被人害成那副模样了。 对于那位亲自开庙在族谱上划去自己名姓的族姐,谢豫心中是又敬又畏。他敬她赤胆忠心、足智多谋,在白凤公主失踪多年后仍旧坚守;但他也畏她韧如坚铁,即便变成那般模样,竟然还能把控全局,引无数人追从…… 因为是在战时,谢豫走的是城门旁仅供守门侍卫通行的小门。若换做是以前,他恐怕会对此感到屈辱。但在立庸城被围困的第七个月,他已经深刻地明白在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之前,身份地位没有任何作用……不,或许还是有的。若不是铜锁关险些沦陷时族姐率大军而至力挽狂澜,立庸城的平民可能会流离失所。但他这名义上的城主却十有**会被斩首祭旗,威慑民众。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到马车在路边被拦下时,谢豫才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军营扎的是帐篷,刚踏入营地,谢豫便被这里肃穆的氛围压得喘不上气。放眼望去,士兵们不是排列整齐地练,就是挽着袖子开荒播种谢豫知道粮食对军队而言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必须穿最柔软的丝绸锦缎才能不磨伤体肤的天生贵人命,为何放着宽敞舒适的城主府不住,非要住在军营? 看着披坚持锐的将士走上前来搜自己和仆从的身,谢豫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些只会一板一眼做事的士兵真是不开窍的榆木,他人都站在这里了,看着他这张谢家人的脸,还要那些无谓的坚持做什么? “阿姐身体可还好?”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面上,谢豫还是彬彬有礼地询问一旁身披银甲的青年将士。 “军师昨夜未眠。”青年面无表情道。 这便是谢豫觉得这些士兵都是朽木的另一个原因了。白凤公主都不知道失踪多久了,如今手握兵权的人已经封侯承爵,成了这支军队名副其实的领军。但这些死脑筋的将士却还对着自己的上将一口一个「军师」……仿佛宣白凤那个「将军」还能回来似的。 文常侯的大帐守备最为森严,几乎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走进「军师」的大帐时,谢豫突然便有些紧张。 “进来。”平静温和的女声抚慰了谢豫骤起波澜的心扉,他抬头,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 谢豫走进了内间,面上还挂着热络的笑。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瞬间震碎了他已经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语。 纸张,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纸张。 写满蝇头小楷的战事密报,绘制精巧的人面画像,满是复杂线条的城防地图,还有许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与暗号……这些或新或旧的纸张订满了大帐内的四壁,入目所及尽是文字与线条,帐内地面更是被铺得无处落脚。 而那人,就坐在轮椅上,居于无数情报线索的中央。 就像一只剧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编织着密结的罗网。 不知为何,谢豫忽而便觉得有些胆颤。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体面的寒暄之词便彻底说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着长久未进食水特有的沙哑。但每一个顿挫都有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与温雅,“进来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回头,看了过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倚靠在轮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着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没有绣任何图样的纯色丝绸穿在她身上,都有种衣上的颜色要将这个人彻底压垮的观感。看见已经瘦脱了模样的人形时,谢豫本能地产生一种难受与不适,因为人总是容易物伤其类的。 然而,当谢豫对上那双温柔坚定、仿佛填充着血肉滚烫的眼眸时,他心头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温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润有光,沉淀着洗涤了一切负面情绪后铅华尽去的美好。 “阿姐。”谢豫扯了扯僵的嘴角,眼见着女子微微倾身,他连忙上前,展开双手做出虚虚搀扶的姿态。 “不必。”女子含笑拒绝了,瞥了一眼旁边的桌案,“坐吧。” 谢豫从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听侍卫说,阿姐又彻夜未眠,案牍劳形了?” “不过是处理一些琐事,哪就算得上劳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经不是正当风华的少女了。但因为骨相足够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态也不会显得太过丑陋与难看。至少在谢豫看来,自己这位族姐是维持住了世家的仪态与体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谢豫换了一个称谓,暗示自己接下来要谈正事了。 “不急。”谁知,女子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头看向行军帐用以透光的窗口,淡声道,“你看。” 外头的喧哗嘈杂搅得人有些心烦意乱,谢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只见几位平民正自发自觉地与将士们一同劳作,在蓄水池旁摔打着将要用于砌墙的泥浆。谢豫只扫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郡侯,你听我说。” 女子收回目光,眼神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回,她没有打断他的话。 “夏国已经退兵了。” 谢豫十指交握,斟酌着语句:“拉锯与围困的僵滞局面已经持续得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城中子民迟早会撑不下去。如今咸临的局势,想必郡侯比我一边境小城的郡守更加清楚。当今天子失道,皇储生死未卜,朝堂苛刻文政,各大世家备受打压与迫害” “你想说什么?”女子垂了垂眼眸。 “我知郡侯心系百姓,并非愚忠之人。”谢豫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是朗声一笑,“郡侯拥有如此大才,何不另投明主?” 此话一出,帷幄内一片死寂。就连外头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谢豫打了一肚子的稿,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应当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但实际上,直到话语脱口而出,谢豫才发现自己声如蚊呐,说得又快又急。嘴皮子秃噜得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恼怒。 “你说的明主,莫非是大夏异姓王悲弥图呼?”女子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极大地安抚了谢豫,给了他几分继续往下说的自信。毕竟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常侯智多近妖,自然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盲目痴愚,不会一意孤行地去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的傻事。 “是的,围城的军队之所以退去,也是悲弥王亲自下达的命令。”谢豫浅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语声,“郡侯应当知道,悲弥王宽宏仁善,慈爱于民。他一直都想稳定夏国的局势,化解两国积聚至今的矛盾与仇恨。如今夏国皇室已在内斗中死绝,各地诸侯无人是悲弥王的一合之敌,悲弥王登基指可待。” “继续与夏国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郡侯……立庸城明明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却被围困半年之久也不见京城调来哪怕一粟的军饷。君王昏聩失道,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也不看一眼这个国家的边陲。这偌大的城池与军队,是郡侯呕心沥血一点点反哺起来的。” 谢豫知道,想要养活这支十万人的大军到底有多么艰难。文常侯几乎是走到哪,屯田便囤到哪。除此之外,查抄富户与经营商贸那等铜臭之事,出身清贵的文常侯也没少去做。若不是文常侯有一边打压反抗自己的世家一边提拔追随她的富户的才干,在摧毁利益群体的同时对其进行洗牌与翻盘,文常侯早就被世人口诛笔伐,声名狼藉了。 “郡侯煞费苦心,那占着天子名头的人却能一声令下便剥夺郡侯的军权,令郡侯一番心血尽付流水。” “为他人作嫁衣裳,郡侯难道便甘心吗?” 其实若是可以,谢豫更想劝文常侯造反并自立为王。但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可奈何之事,一个命不久矣的王,再如何英明神武也无法令摇摇欲坠的山河长治久安。 京都传来的圣旨越来越频繁,言辞越来越激烈。这是谢豫规劝文常侯的底气之一,因为他知道文常侯已经没法回头了。这个「继承」了白凤公主所有遗产的郡侯一旦流露出一丝半点的软弱与疲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虫豸鬣狗便会一拥而上,肆虐疯狂地享受一场带血的狂欢。 “这场战争再继续持续下去,只会劳民害民。”谢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到动情处,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握对方的手。但很快,谢豫突然反应过来,伸出的手尴尬而又僵地落在了扶手上:“我知道郡侯与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是不同的,再没有谁比郡侯更挂心平民百姓的生死了。既然如此,郡侯何必执着于那愚昧的忠诚?国君不贤,那便另投明主。为天下计,为百姓谋,这才是大义所在!” 谢豫说着,自己都渐渐亢奋了起来。他看见颦蹙的女子神色微微松动,面上似有几分笑,顿时心中大定。 “我没想到你会这般为子民着想。”文常侯温柔道,“阿豫,这些年身为边陲城主,你一定藏了许多不可与外人言语的苦楚吧?” “哪的话,那都是我该做的。”谢豫忍不住哽了一下。他本也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被下放到边境疾苦之地吃沙子不说,还要整天担心敌国会不会打过来,他多么怀念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么想念帝都春开满城街的扶风花。 “可是”女子不等他平复心绪,话语忽而一转,面上似有难色,“口说无凭,谁也不知夏国退兵是否是悲弥王诈降的诡计。万一我方投降,对方却出尔反尔,届时又该如何是好?阿豫,我们赌不起,不能冒这个险啊。” “不会的!”眼见着成功尽在咫尺,谢豫面色涨红道,“退兵百里是悲弥王展现出来的诚意,只要我们布告战争檄文,将献城之义举告知天下。届时悲弥王碍于天下人之舆论也绝不敢亏待献城的功臣!如今夏国内乱,天下未定,悲弥王若是出尔反尔,以后哪位贤才还敢投靠于他?他如何能令天下归心?!” 女子摇摇头:“阿豫,这只是你的一家之言,悲弥王如何想的,我等都不清楚。要知道夏国蛮横,毫无礼教可言。你虽是我的族弟,但仅凭你三言两语便要让我身后这十万大军臣服,未免也天真了些许。” 看见女子冷静的神情,谢豫激昂的心绪逐渐回落。他倒是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文常侯若这么容易便被说服,她便不是文常侯了。 “我知郡侯是想知道我是如何与悲弥王通信的。”谢豫后知后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该放松警惕的,文常侯一旦攥住了密信便等同于攥住了他的把柄。后即便文常侯投诚,也完全可以将谋逆的罪名推到他身上。 谢豫心念流转,面上却还洒脱一笑,道:“但还请郡侯多加体谅,我的确有与悲弥王通信的渠道。但我只身一人来此,也是抱着会被郡侯灭口的觉悟的。若是郡侯答应,事后我必将双手将密信呈上。但尘埃未能落定时,我也总要为后人寻一条生路的。” 女子听罢却是面有愠色,叱道:“蝇营狗苟,小人之心!我若要治你罪,在你开口之时就应该把你拖出去斩了!既然没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又何必行此刀尖之举?!谢家已经没落,我等仅剩的族人若不抱团取暖,真要等到昏君诛灭咱九族不可吗?!” 谢豫被骂得一时间抬不起头来,心中却隐隐暗喜。一来文常侯口出「昏君」之言,显然已对咸临皇室不满至极;二来对方如此恨铁不成钢也是因为惦念同族之情,确实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虽然心中感动,但谢豫还是道:“请阿姐体谅。”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罢了。”文常侯不易有过大的情绪起伏,不过是短短几句话,她便禁不住呛咳了起来,再抬头,她越发面无人色,惨白病态,“去取纸笔来。” 谢豫愣了一下,随即狂喜。他连忙从桌案上抽出毛笔,铺开宣纸,细细地研磨烟墨。 “我说,你写。” “是。” “夫天地者,苍生之熔炉;昏王者,剐万民之白刃也……罪王怀,近小人,远贤臣,老昏聩,妒皇储。一生碌碌,庸凡不足……” 女子语气轻描淡写,提笔落字的谢豫却心惊胆战,后背冷汗津津。虽说他早已知道文常侯并非世人认知中的忠臣贤臣。但宣白凤是文常侯效忠的君主,天下以孝为道。哪怕宣怀王老年昏庸,指着自家君主的父皇骂庸凡不足……这多少也有点太过了。 谢豫心脏狂跳,但转念一想,文常侯将事情做绝。哪怕白凤公主有朝一归来,她也绝无转圜的余地,心下顿时越发安定。 出身世家的谢豫写得一手好字,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写下了这篇由文常侯起的檄文。 待到他书完最后一字,将檄文送至女子面前过目。等待文墨晾干时,女子又道:“王将格言玺在书柜下方的暗盒里。” 谢豫连忙离开桌案,起身前去翻找。 翻找到那黑黝黝的暗盒时,谢豫长了个心眼,将盒子朝外打开,以防机关暗算。然而盒子没有机关,按照文常侯的指示解开鲁班锁后,铺着深红丝绸的盒中正安静的躺着两枚印章,分别是「文常侯印」、「镇国将军印」,两枚合在一起,便是咸临国的「定疆格言宝印」。 看着这两枚代表无上权利的宝印,谢豫不禁露出几分难言的神色。 他一时看得入神,身后却突然传来那道清微淡远的声音:“阿豫,咬紧牙根。” “啊?”谢豫没能回神。 下一秒,只听「噗嗤」一声,一股凉意透心而过。 谢豫捧着暗盒,茫然地低头,却见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利刃刺穿了衣襟,洞穿了他的心口。 发生了什么?谢豫还未能回神。胸口的刀刃却猛然向后一抽,剧烈的痛楚伴随着心脏停跳的窒息,让他缓缓向后倒去。 濒死之前,谢豫头颅后仰,瞠大的眼瞳中倒映出身披银甲、缓慢收刀的少年,与少年身后穿着漆黑斗篷,从桌案上拿起战争檄文的陌生少女。 那少女背对着他,曲指往笔墨未干的檄文上轻轻一弹。 “好字。做罪证也够了。” 掌教首席 论贤明与眉间印…… 宣雪暖等待那张谢豫亲手书就的檄文墨干之后, 取过檄文走向兄长,由着身披银甲的兄长抓过谢豫的手,就着鲜血在檄文底部摁下拇指印。 “不去找密信也没关系吗?”宣雪暖看着檄文,问道。 “没有那种东西。”坐在轮椅上的文常侯微微偏头, 眸光平和地看了过来。 女子虽然面容枯槁, 但依稀仍可见昔清丽秀致眉目, 此人正是十年前驻守咸临国门桐冠城的谢家军师, 谢秀衣。 她以一个双手交握放在腹前的姿态端正地坐在轮椅上, 宽大的广袖与层层叠叠的高领严实地遮盖了她的身体, 水红色绣衣的下摆比寻常衣物还要长出一截,轻飘飘地迤逦及地:“谢豫虽然狂妄,但不会蠢到留下这等话柄。所以,即便真有这么一封密信, 他读完后也必定毁掉了。” 谢豫聪明却不用于正道, 恃才傲物, 自视甚高, 最终便也败于自己的狂妄。 “他就是笃定谢姨你不会杀他,毕竟他是朝堂钦封的郡守, 我们驻军于此还能说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若是杀了郡守, 就是坐实谋逆之罪了。”宣雪暖撩了一把高束的长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娉婷窈窕, 冷艳高挑, “若不是京城消息迟迟不回,早就该杀了他的。过目不忘的才能却拿来私自刻录城防布图, 当真该死。” 谢秀衣阖眼轻笑,另一旁的少年郎归刀还鞘,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很快, 便有两名沉默的将士自外间走来,朝三人抱拳行礼后便目不斜视地将谢豫的尸体拖下去了。全程表情没有半分变化,更没有对城主死在军师的帐中流露出丝毫的异样。 “你说谢豫该死,那不妨说说,他为何该死呢?”谢秀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宣白凤公主的嗣子,宣雪暖与宣平沙。 白凤公主一生曾有过两位驸马。第一位驸马虽对公主有情,却难以忍受妻子常年征战在外、久久不归,后来在白凤公主一次凯旋而归时提出纳妾之事,转头便得了白凤公主亲手写下的和离书;第二位驸马是冲着公主皇太女的身份去的,一心盼着宣白凤荣登大位后能分得半壁江山,后来因为仗着驸马的名头残害平民、侵占良田,被白凤公主亲手处决。 两桩亲事都不算美满,再加上白凤公主常年在战场上奔波,难以有孕。因此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白凤公主从战场上捡回了两名双胞胎弃婴。 在神州大陆,双胞胎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一阴一阳的龙凤胎更是如此。有些地方将其视作祥瑞,有些则将其视作灾厄。 宣白凤公主在那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不得不带着奇袭部队遁入丛林。兵疲意阻之时在一棵巨大葱茏的树木下勉强歇息了一晚,次醒来,却发现树木已经枯萎死去。碎裂开来的树干空洞里躺着两个呼吸浅浅、赤身-体的婴孩。而包括宣白凤在内的诸多伤重将士竟在一夜间痊愈了。 众将士认为这是祥瑞,白凤公主觉得奇诡。但两个孩子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来,身后的军队却的确因为这神奇的境遇而士气大振。因此,在白凤公主带兵横绕丛林奇袭敌军大后方并获得全胜后,在一个冬雪消融、尘埃落定的清晨,她在三军将士的面前为两个孩子取名「雪暖平沙」,并将之收作嗣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些年来白凤公主也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完全是把雪暖平沙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身为一身荣辱皆系于君主之身的下属,谢秀衣本该规劝白凤公主重视皇室血脉。皇权争斗自古残酷,生身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养子乎?但很可惜,谢秀衣自己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她与白凤公主年龄差距悬殊,幼时也差不多是被半大孩子的白凤公主带大的,因此她不觉得血缘能代表什么。谢豫体内倒是与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可如今,还不是与她背道而驰? “叛国者,不该死吗?”宣雪暖疑惑道。 “太宽泛了,不妨详说。”谢秀衣笑意盈盈,白凤公主七年前失踪,生死未卜。当时年仅七岁的宣雪暖与宣平沙基本是她一手带大的。 宣雪暖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谢姨时不时考问一下他们的功课,询问他们对万事万物的看法与见地。但宣雪暖不擅政治,她想了想,道:“为人臣子,面对外敌却贪生怕死,不战而降,此为不忠;叛离自己身为郡守的职责所在,泄露城防布图,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不该死吗?” 谢秀衣仍旧微笑,鼓励道:“可是谢豫说得也很有道理不是吗?君王失道,百姓受苦。若当真一心为民,换个君王不是好事吗?” 宣雪暖听着这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切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兄长,身披银甲的少年安静地站在一旁,见她望来,便出声提醒道:“阿暖,你自己都说了,他是「叛国者」。” 宣平沙将「国」字咬得很重。 同胞兄妹之间的默契是常人难以媲美的,宣雪暖知道兄长自己是在提醒自己要从「国」的本质上开始剖析。但她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脑海中模糊的想法整合成完整的句子。 对此,谢秀衣也不失望,只是道:“雪暖,你看窗外。” 杀谢豫前,谢秀衣也曾让谢豫去看窗外。宣雪暖扭头看着大帐的窗口,只见摔打泥浆的平民将切好的砖石放进了扁担,两人一抬。他们将杆子架在肩膀上,伛偻腰身发力时,杆子会朝着中间曲弯。平民在贵族眼中不甚体面的弯腰驼背的姿态,仿佛都是被这重量压垮的。 自幼时便随军而行的两个孩子基本没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的子,更别提他们的母亲是个事必躬亲、冲锋在前的主。两孩子虽然没做过苦力与徭役,但军队里忙起来时也是不得清闲的。宣平沙会随将士一同练兵,宣雪暖则在后方屯田,一直都是如此。 宣雪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觉得沉甸甸的。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了句「我不知道」。言罢便掀起帘子准备回去继续种自己的田了。 结果这一转身,却恰好与方才在外头给谢豫搜身的青年将士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一瞬,下一秒,俯身弯腰意图夺路而逃的宣雪暖便被青年将士掐着腋下举了起来,两腿在空中晃晃荡荡。 “欸,这孩子,怎么气性这般大呢?”谢秀衣温温地笑着,朝着青年将士颔首示意。想要逃避长辈考问功课的宣雪暖闷闷不乐地被青年将士举着回到谢秀衣的身前,沮丧又懊恼道:“张大哥,你不要老是这么举着我,我都十四岁了。” 张松将宣雪暖稳稳当当地放在谢秀衣的身前,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军师,谢豫夫人在外求见。” “带她去见谢豫最后一面吧。”谢秀衣淡淡道,“能发现谢豫府邸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也算她敏锐,能不能保住谢豫的孩子就看她之后的选择了。悲弥王既然已经拿到了立庸城的边防布图,为确保真假定然会先从密道开始探。告诉她,她和谢豫之子的命,她自己挣。” “是。” 宣雪暖忍不住道:“谢姨你就不怕她也叛了吗?留着那孩子,万一将来他要报杀父之仇怎么办?” “丽娘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看见谢豫抄画边防布图便意识到他要叛国,转头找上了我。”谢秀衣轻轻一笑,“她是立庸城本地人,跟一心想要回京的谢豫不一样,立庸城是她的故土。要论杀父之仇,那孩子的生母也要沾一份。实在不行,便把孩子留在军里教,他父亲做了什么,不瞒着便是了。毕竟非要说的话,我也算是那孩子的姑母。” 张松领命出去通报,谢秀衣慈和的目光再次落在宣雪暖身上:“好了,来。咱们继续说吧。” 宣雪暖抹了一把脸,连忙将一旁擦刀的宣平沙推了出来:“长幼有序,兄长先,兄长先。” “阿暖,咱们长幼是母亲抓阄抓的。”宣平沙不得不把刀刃收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谢姨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没说不行,便知道谢姨这是打算放过妹妹了。毕竟妹妹性情直爽,不擅长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但不擅长却不代表一无所知,谢秀衣教导两个孩子一直是以引导为主。即便是晦涩不明之处,不求他们翻云覆雨,但也要求他们要心里有数。 “城池可以被视为家国的缩影,一城之主可被看作一国之主。”宣平沙耐心地对妹妹讲解道,“谢姨说,谢豫此人不算愚蠢,只是狂妄。因为谢豫犯下的最大过错,便是嘴上说着「为民」,实际根本没有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阿暖,一个昏庸失道的君主,难道便能代表一整个国度?” 谢秀衣平里教导孩子总是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从她的话语中向来只能感受到直白到近乎刺耳的真实,听不出对君主半分的委婉与尊重。即便是谢秀衣的主君宣白凤公主,她曾经的一些错误决策都曾被谢秀衣翻出来作为反面的教材与例子。在她的影响下,宣雪暖与宣平沙也对那个远在京城的名义上的爷爷无甚感情,甚至能冰冷理性地分析如今咸临的局势。 宣平沙一语中的,宣雪暖面上浮现出几分恍然之色。 “谢姨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宣平沙揉了揉宣雪暖的发顶,沉声道,“自从我们无诏驻守立庸,为了不坐实谋反之罪名,军队从未强征过平民的劳役。我们屯田、开荒、筑堡垒、修城墙用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平民百姓是自动自发前来帮手的。若当真如谢豫所说的那般,平民百姓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哪国人。那为何百姓还要站出来帮我们一同守城呢?” “嗯。”宣雪暖思忖道,“因为他们想守护自己的土地?” “不错。”宣平沙笑了笑,他眉目生得极好,不言不语时身如修竹,笑起来也有清风朗月之姿,“外敌入侵,便意味着一个秩序的破裂,苦的自然都是其下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事不是没有,但一来立庸没到那等境地,二来悲弥王也不值百姓这么做。” “为什么?”宣雪暖倒是有些好奇了,“悲弥王不是被称为「贤王」吗?天下人都说他有明君之相。” “贤明之名,口说无凭,自然要有行动为证。”宣平沙摇了摇头,道,“那悲弥王的「贤王」之名是如何来的呢?其一,他往往会在大军压境时先礼后兵,劝降类似谢豫这样的人,许诺高官厚禄,良田万顷;其二,他最大的「贤名」源于悲弥王入城后允许乡绅世家保留家产。虽然依旧需要出一笔家财,但从未让他们伤筋动骨;其三,他不杀投降的原官府官员,甚至每次入城都会大摆宴席,以示自己的宽仁之举……” 宣平沙一条一条地说过去,常年在后方屯田的宣雪暖已经反应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 打仗要消耗多少钱粮,没有人比宣雪暖这个总是在后方精打细算的「小管家婆」更懂。十万大军听起来声势壮大,实际要养活这么多人根本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苦差事。朝廷不愿出一粟一稻,为了养活这十万大军,他们每过一城都要留人在后方开荒屯田,困难时更是要一个子掰成两个子来花。就这样,军中将士也经常会有断顿的时候。 要不是白凤公主早年建立了严格完备的内部体系,又有谢秀衣坐镇军中,仅凭宣雪暖和宣平沙两人,根本无法保住这份庞大的「遗产」。 管理一支军队,这其中的经济运作与常损耗涉及庞大的资源走向。所以要不怎么说太平盛世时的武将都苦?因为军费是一块最肥的肥肉,谁不想上来啃一口?没有严明的奖惩制度与长期稳定的收入,将士凭什么随主将打生打死?凭主将几句好听的口号和自身坚定的信念吗?笑话。 人吃不饱饭时,那些都是空的。 所以造反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每一句都是再真实不过的经验之谈。另一个世界中名将岳飞的军号「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背后代表的也是严明苛刻的军纪以及一套完善齐备的管理制度。 “不抄富户,不征良田,好,好一个贤明仁义的悲弥王!”宣雪暖怒极反笑,紧咬后槽牙,“对降将都宽容如此,想必对追随自己的将士一定更「宽容」吧?入城的兵卒杀良冒功、掠夺粮食、抢占妇女之类的「小错」,在「贤王」眼中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事。” 为了贤名而不吃大户的悲弥王要如何犒劳自己麾下的将士?除了让百姓流血,还能有什么法子。 所以战事僵持了这么多年,夏国依旧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无怪乎世间到处流传悲弥王的「美名」。那是因为那些能读书识字的人都是坐在餐桌上分食鲜肉的饕客。而被抽筋剥皮、敲骨吸髓的人根本就发不出声。 “家国从来都不是君主个人的所有物,更不是从袖袋中掏出来就能赠人的铜钱银子。” “一寸江山一寸血,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城镇都是百姓的血肉堆砌起来的温热之躯。”宣平沙伸手轻抚妹妹剧烈起伏的背脊,助她吐出心口淤积的那口怒气,“谢豫之过,在于他将立庸城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咸临视作君主的所有物。他太过想当然,以为自己为百姓找个「明主」便对得起苍生。可他没意识到,献城,献出去的不仅是土地,还有扎根其上的无数百姓。” “人为鱼肉时,难道还能祈祷屠夫能不落刀子?不过是看刀子落在何处罢了。他从未真正将百姓看进眼里,所以他以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说服谢姨。可悲的是,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行为天下计,为百姓谋的大义之举。” 宣平沙语气平静,却又突然话音一转:“不过,这也是悲弥王的目的。说到底,若悲弥王真的兵临城下,天子会被枭首,百姓会被剥削。但世家贵族却还能安然无恙,永享荣华富贵。要这么说的话,他们的确无所谓谁来掌控天下,悲弥王的事迹流传出去,墙头自然是一茬又一茬。” “真正流传千古的明君,当下的名声绝对不可能漂亮。因为至少在当下,皇朝的衰弱源于土地兼并,国君若想要延续国家命脉,那他与地主便是无法和解的仇敌。” 宣雪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恹着眉头道:“所以书中写就的仁义之师其实并不存在,是吗?” “不,怎么会。”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决了这一点,“谢姨告诉我们这些,只是想告诉我们不要成为悲弥王那样当下声名显赫实际遗臭万年的「贤王」罢了。一个国家的进步,不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阶层是否有足够的觉悟。” “摒弃个人私欲,只为族群的强大而奋斗的觉悟。” 宣平沙偏头用脑袋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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