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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