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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辛勤在内分泌科一个临床博后并轨规培的项目里,还有一年才能出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总之都是不上不下,兵荒马乱的时候。 不知半夜几点,凌田再一次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个内分泌科的医生又来了,跟人说着话走到她的推床边。 她虚虚睁眼,果然。 他正站在床尾,凝神翻看她的检查和用药记录。 虽然脸上仍旧戴着口罩,略微低头,但她状态好了些,视角也合适,终于看清楚了他没被遮住的上半部分。 含蓄的内双,眼型狭长,额头,山根,几乎就是游戏人物建模的水准,尤其是他垂目看病历的时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想画但一直没能画出来的某个古风人物。 她凭想象给他补全下半张脸,不得不承认唐思奇赢了。 旁边站着抢救室值夜班的医生,像是叫了他的名字,不确定是哪两个字,空耳听着像“晴子”。 她便默默给他俩编了个号,内分泌医生是“晴子”,抢救室医生是“樱木,也确实一个精致,另一个糙一些。 樱木拿胳膊砰砰晴子,说:“人是你中午送来的,半夜又来一趟,什么 VIP 啊?” 晴子没回答,仍旧看着病历。 樱木却更凑近了一点,轻声问:“还是大善人又得罪病人了,你给你导儿擦屁股呢?” 晴子这回有了反应,抬头看了一眼推床上躺着的凌田,再给樱木递个眼色,示意他别乱说话。 凌田即刻闭紧了眼睛装没听见,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大善人?单峰? 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晴子之所以对她这么细心周到,不是因为他人好,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就是她的检查结果报了危急值,单医生意识到自己在门诊对她说的话是有误导的,怕她万一有个好歹,投诉到医务科,所以才派了手下带的小医生给她提供 VIP 服务。 好印象一瞬垮塌,她在脑中给他那副建模标准的眉眼配上下半部分,大蒜鼻子地包天,或者朝天鼻口呼吸,好似犯罪嫌疑人画像。 哈哈哈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更新!看完继续睡回笼觉😏想象力好丰富,晴子樱木哈哈哈哈,那个医生为啥叫大善人捏 勤子好惨啊,跟了这么个导师 导师带着一堆的学生然后误诊回不回尴尬? 不愧是画师,脑洞无限😆 最后田田可爱hhhhh &看到说“又”这个字,大善人你到底得罪过几个人啊(不知全貌,但先小小翻个白眼) 辛勤天选打工人的感觉,好辛苦啊 医生误人不浅啊 男主这名字起的,辛勤,天选打工人。 我猜是因为单做为姓的时候念善,又有讽刺导师误诊的意思,所以才叫大善人 勤子?哈哈哈哈! 世界上最幸运的绝症 第二天一早,病房打电话过来通知的时候,田嘉木还没到,凌捷跟着护工一起把凌田从急诊抢救室送去住院部大楼。 A 大附属医院历史悠久,地处城市中心,几次扩建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东一块地,西一块地,组成庞大的院区。其上有几十年的老楼,也有前两年刚盖的新楼,中间隔着马路,以过街连廊相接,四通八达得好似一座太空城。 凌田躺在推床上,床头挂着输液的袋子,枕边挨着心电监护仪,左转,右转,进电梯,出电梯,感觉好像走了几里地,最后直上 15 楼,这才看见内分泌病房的标志牌。 护士出来接人,把她带到一个三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已经消毒完毕。 自此,她便有了个新代号,1544 床。 凌捷把她安顿好,去护士台领了材料,到楼下窗口办住院手续,再回抢救室取方才没办法拿的东西。 一直等到一切停当,田嘉木姗姗来迟。 认识凌田的人要是看到凌捷,总会觉得她长得像母亲,眉毛,眼睛,脸架子,都像。但要是看到田嘉木,又会觉得她像父亲。 田嘉木跟凌捷同岁,今年四十七,还是年轻时的瘦高身材,冷白皮,戴副半框眼镜,样子蛮好。 他是坐昨天晚上的飞机回的上海,广州机场的老规矩,航空管制,航班延误了几小时,半夜才落地。当时已经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凌捷发了个清单给他,让他回家睡觉,早上再来医院,顺便带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过来。 这时候走进病房,他也知道来得晚了,解释说自己其实很早就从家里出发,路上有点堵,到了医院门口又排了半个多小时,才听保安说需要事先预约过车位才能进,于是只好掉头离开,把车停在附近一座商城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再步行过来,所以才弄到现在。还有凌捷让他拿的那些东西,有几样怎么都找不到。 凌捷反问:“你不知道大三甲医院的车位紧张?” 又翻了翻他拿来的袋子,说:“这个是洗碗机用的洗碗粉,我让你带的是洗洁精……” 凌田在旁边看着母亲的面色,预感他们快要吵架了。 所幸病房里人多,田嘉木没回嘴,凌捷也没往下说。 门外医生护士走进来,凌田再一次看到“晴子”。 这人仍旧一身白衣,戴着口罩,眉眼带笑地问她:“感觉好点了吗?” 凌田下意识地点头,心里其实纳闷,医院这个班到底怎么上的,昨天中午看见他,半夜看见他,今天早上他还在,是住在这里的吗? 而后,眼见着“晴子”戴上乳胶手套,拆开一套采血针的包装,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抽个动脉血,复查下血气,看看你酮症消了没有。” 凌田:“!!!……” 尽管在急诊每小时测一次毛糖,她自以为已经被扎麻木了,此时看见四五厘米长的针头,想起那种尖锐刺骨的疼痛,恐惧依旧。 不等她说什么,田嘉木挨床沿坐下,揽过她肩膀说:“没事没事,田田别看,爸爸替你挡住眼睛。” 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习惯。 当时生病,大多是凌捷带着她去医院,极其偶尔田嘉木也在,便会在抽血、打针、挂水的时候抱住她,帮她挡住眼睛。 隔壁床住着个五十多岁的胖阿姨,笑看着他们唏嘘:“真是好爸爸。” 护士长正带队检查病房,也跟着安慰:“小姑娘别怕,我们小新医生抽动脉血最拿手了,哪怕血压掉到 40/60,他都是一针解决。” 抢救室的人叫他“晴子”,到了病房,变成“小新”。 “小新”谦虚:“护士长教得好。” 凌田既尴尬又害怕,既害怕又尴尬,在心里说:大哥,别嘴甜了,给个痛快吧。 “小新”偏还慢悠悠的。他手大,手指修长,被乳胶手套紧裹着,搭在她手腕上,指尖轻按,传来些微暖意,先找到桡动脉的位置消了毒,又很是仔细地教田嘉木一会儿抽完血怎么按压,手放在哪儿,用多大的力度,最后提醒:“动脉不容易止血,要按得久一点,千万不要揉,也别窜位。” 但进了针,还真挺快的。凌田不确定是自己耐受了,还是小新的技术真的可以,感觉好像没在急诊的时候那么疼,一下就好了。 抽完血,他跟她入院谈话。 凌田这才知道,“晴子”,A.K.A.“小新”,就是自己的管床医生。全名显示在床头的液晶屏上,是“辛勤”两个字。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人家叫的是“勤子”和“小辛”。 辛勤,好牛马的名字。她忽然有点同情他,都挺不容易的。 病历从急诊转过来,辛勤手上已经有了部分资料,这时候跟她确认了一下既往病史、家族史、过敏史,又问了更多问题,近到当下的主诉,远到她出生时的孕周,体重,几岁初潮。 他问的是凌田,但几乎都是凌捷在回答,孕 39 周零 5 天出生,顺产,体重 3020 克,12 岁零两个月第一次来的月经。这些数字和日期,凌田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记得了。田嘉木也是一无所知,就站在旁边听。 辛勤一一记录,又对凌田说了接下去的治疗方案—— 血气分析的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要是酮体已经消下去,就不用挂水了,胰岛素也会改成皮下注射。 此地病房的惯例是每天 6 点、9 点、14 点、19 点、21 点,护士到病床旁测毛糖,每餐之前打速效,然后吃饭,睡前打长效。 此外,明天一早还给她安排了抽空腹静脉血,早餐后一小时,两小时,再各抽一次。 凌田听麻了,苍天啊,她到底还得挨多少针?! 凌捷却是做过功课了的,紧接着提问:“是不是要查抗体和 C 肽?结果出来,是不是就能分一型还是二型的了?像凌田的情况,以后有没有可能不用打针,吃药就可以控制呢?” 辛勤耐心依旧,但还是说:“明天一早记得先别吃早餐,等这些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做分析。” 话仍旧是对着凌田说的,还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先看起来。 凌田看到封面上印着的题目——《糖尿病小百科》,猜到他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你得自己弄明白病情,不能都让你妈妈代劳。 她一秒被戳中,却又有点不高兴,这是她亲手签了病危通知书的第二天,两条胳膊从臂弯到指尖千疮百孔,她都已经这么惨了。 但尽管不高兴,等到入院谈话结束,辛勤离开,她到底还是打开看了。 这是一本 A 医附内分泌科自己编的宣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翻开第一篇便是分型。 凌田过去只在某部美剧里听到过这种说法,type one diabetes,type two diabetes,至于有什么区别,她当时觉得与己无关,过眼就忘记了。 直到此刻,她才看到这本小册子里写,一型糖尿病是因为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并破坏胰岛细胞,导致胰岛素分泌不足或完全缺乏,多发于青少年,起病急,症状严重,需要终身注射胰岛素治疗。二型则大多是因为遗传和生活方式引起的胰岛素分泌不足或抵抗,多发于成人,初期症状较轻,可以通过药物和调整生活方式治疗。 她试着把自己的症状对号入座,都有点像,又都不全像。想要等着辛勤来病房的时候,再问问他,但他好像终于交班走了,这一天,她没再看到他。 午餐之前,护士过来收走了心电监护仪,停了输液,告诉她血气检查的结果已出,酮症消了,鼓励吃东西。从明天开始可以订病房的送餐,今天去食堂买一点,小馄饨、面条什么的都行。 田嘉木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走的,临走前跟凌捷到走廊上说了几句话,回来便对凌田道:“爸爸还有点事,得去一趟办公室,晚上再过来看你。” 说完又转向凌捷:“今晚我陪夜,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凌捷干脆拒绝,说:“行了,你走吧。晚上还是我陪,女病房,你呆着不方便。” 田嘉木看看另外两个床位,踟蹰两步,到底还是走了。 凌田跟他道别,心里不算太意外。 虽然这一天是周六,但田嘉木在律所做非诉业务,工作一向很忙,经常加班。哪怕人在家里,也是笔记本电脑不离手,电话不停。 隔壁 1543 床的胖阿姨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待田嘉木走后,开腔与凌捷攀谈,她自我介绍姓汤,说:“本来 1544 床住着个二十几岁的男小歪,听讲是在网吧打游戏昏倒被人送进来的,血糖高得吓死人,身上一股怪味道,现在总算转走了,我们这间都是女病人,大家方便。” 大三甲医院病人太多,原则上尽量分男女病房,但实际经常做不到。内分泌病房只按病种分了几个病区,糖尿病,甲状腺,垂体肾上腺,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凌田住的这一间都是糖尿病。 果然,汤阿姨下一问就跟抢救室的老太太差不多:“你女儿几岁啊,怎么也这么年轻就糖尿病啦?” 不等凌田凌捷回答,靠门的 1542 床已经一脸了然地说:“她估计跟我一样,一型糖,二十多发病算晚的了,我十二岁就得了。” 凌捷接口说:“我们还没确诊。” 1542 床朝她们这边望了望,扯嘴角笑了下,没说话。 凌田也朝那里看过去,1542 床也是个年轻病人,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 那天中午,凌捷遵照医嘱去了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小馄饨回来。 大锅饭,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馄饨皮子在汤里泡得烂烂的。凌田闻见味道,葱花、紫菜、虾皮、麻油,却觉得很香。 她这时候不挂水了,但两边肘弯留置针还在,不太好弯曲,只能让母亲喂。 馄饨挺烫,凌捷做事一向周到,早就想到了,跟食堂阿姨多要了一只一次性塑料餐盒,用勺子一只只捞出来,在空餐盒里中转,等放凉了些,再送到她嘴里。 凌田一只接一只地吃,不记得多久没有过这种吃饭很香的感觉了。 凌捷给她擦擦嘴,忽然笑了,看着她说:“是不是像小时候一样?” 凌田也笑,点点头。 凌捷这个人,聪明,高效,但没什么耐心,是很典型的那种对孩子高标准严要求的母亲。 要是孩子争气,便是虎妈无犬女,只可惜碰上了凌田,又菜又脆,屁大一点事就能哭半天,小时候还能被大人托着拉着不输在起跑线上,长大到青春期,有了自己的主意,母女俩没少为了她的学习成绩和生活习惯闹矛盾。也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凌捷才会对她特别好,没有要求的那种好法。 恰如此刻。 凌田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既喜欢,又不喜欢这样。 喜欢是因为真的想起小时候,不喜欢也是因为这种喜欢的感觉,让她一直以来计划的独立生活像是个笑话。 汤阿姨在旁边看到她吃馄饨,开腔说:“小姑娘测出来血糖这么高,最好不要给她吃细粮了呀。” 凌捷说:“医生说可以吃的。” 汤阿姨说:“不对吧,医生让我吃粗粮,这样血糖控制得好,吃点降糖的药就可以了,不用打胰岛素。” 1542 床又开口,说:“阿姨,病情不一样的。” 汤阿姨说:“怎么不一样,这边几间都是糖尿病病房,不都是糖尿病嘛。” 1542 说:“一型跟二型不一样。” 凌捷也把已经说过的话换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医生说,我们还要做个检查才能分型。” 汤阿姨“哦”了声,显然保留意见,隔了会儿又嘀咕:“我听护工讲,此地的管床医生其实还是那个叫什么,对了,规培,规培的学生。叫我吃粗粮的那个是主任,这里礼拜一大查房,你们到时候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 凌田听着,不知是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心里没底,馄饨吃了一半,吃不下了。 凌捷站在床边,把剩下的一半吃完,收拾了碗筷。 她仍旧没有跟凌田讨论病情,原本暗暗希望可以治愈,但越是查资料越发现这简直就是医学奇迹级别的例外,于是又退而求其次,希望是最轻微的二型,能够通过调整饮食和运动逆转,或者更差一点,至少可以吃药控制。 凌田也在心里想,要是让她这么怕打针的人得上一种需要每天测血糖,每餐打针的病,会是一场多么地狱的噩梦啊。 又愉快地开始每天追更😍😍😍 对妈妈很感兴趣哈哈哈 如果病人自觉谨遵医嘱,控制饮食,按时打针,坚持运动,那么一型二型都没啥大问题。但就怕病人自以为是、不听话,或者听谁说哪里小诊所的药或者私人偏方有用就乱去开,偏偏不听家人和医院的,反而容易低血糖甚至引发并发症,累到一大家子。 小辛啥时候可以摘下口罩呀!? 院感抓住扣钱!😂 哈哈哈!我对男主印象好好。之后田田叫我们小辛,就叫晴子,勤子?哈哈哈 好喜欢这本🥰 我在小红书关注了挺多一型糖尿病的年轻妹子,她们出去吃饭经常会有升糖测评,跟着她们学习怎么点菜点奶茶再加游泳,两个月瘦了八斤,大基数无痛减肥就这么达成了!我以前特别喜欢吃水果,看了她们科普才知道水果真是多吃无益,又贵又不健康! 我猜是回学校里碰到 对糖尿病的了解真的很少,跟着之遥涨知识了! 在医院的第三天,凌田还没睡醒,就被护士叫起来抽静脉血了。 这一次比在门诊那次更夸张,七根塑料管排着队放在托盘里。 她人还迷糊着,就被扎了一针,血在管路里探头探脑地不出来。护士提醒她握拳,她努力握了,却发现没力气,握不紧。最后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七根管子凑满。吃过早餐之后一小时,两小时,又被各抽了一次,凌田觉得自己的血都快被抽干了。 从那天下午开始,她和凌捷就在医院小程序上不断刷新,看血检报告出来没有,简直有几分当年艺考、高考查分的感觉。 真的让她们刷到结果,已经是入院第四天的上午了。 十几种抗体指标全部阴性,两人看到挺高兴,都觉得是个好消息。她们这几天已经学习了不少相关知识,如果是一型糖尿病,这些指标一般都有阳性的。 那天刚好是周一,内分泌病房大查房。 主任、主治、规培、实习,呼啦啦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一间间病房、一张张病床地龟速话疗,十点多才轮到凌田住的这一间。 为首走进来的赫然就是单峰,先到靠门那张床,点名辛勤,让他来讲病史。 模范牛马站在那一群白衣人中间,一看就是好学生,开口不慌不乱,简洁明晰。 凌田听他讲,才知道 1542 床名叫艾慕,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确诊一型糖尿病,十九岁发现眼底出血,已经做过两次手术,这次住院是因为低血糖,低到昏迷不醒,进了高压氧舱才抢救过来,安排做了各种检验检查,还在等待结果中。 单峰听着,翻看病历,见惯不怪地说:“艾慕是我们这里老病人了,一型就是这个样子,血糖要么高,要么低,上上下下最容易引起微血管病变,时间一长,视网膜出血、玻璃体出血都来了。腺垂体功能查了吗?她这个低血糖要是腺垂体的问题,只能上激素了……” 他说得挺严重,但艾慕照旧开启低电量模式,手机还在放着短视频。辛勤问她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她说老样子,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说没有。 就这样很快过完 1542,轮到 1543 床的汤阿姨。 汤阿姨前一天才刚因为没签请假条偷跑出去吃东西被护士抓了现形,单峰批评她:“已经用了斯美格鲁肽,照理说是抑制食欲的,你还是这个样子,那不管在这里住多久血糖也调不好的。” 汤阿姨找理由,说:“那个什么斯美格鲁什么的我打了胃里难受呀,胃里难受就想吐,想吐就想吃点东西压一压。而且我买的零食都是无蔗糖的,我想吃一点么也不要紧……” 单峰继续说她:“无蔗糖不等于无碳水,而且它配料表上不写,你就相信它没有,就以为可以随便吃?要不要去看看糖足截肢的病人,还有 1544 床之前转去肾内科的那个,糖肾四期,接下去马上就是尿毒症了,你也想那样吗?” 汤阿姨果然被吓住,总算没话了,点头说哦哦哦。 昏迷,高压氧舱,眼底出血,糖足截肢,糖肾四期,尿毒症……凌田听完这一连串的并发症,眼见着单峰走到她面前。 她开始紧张,既是因为那个悬而未决的诊断,也是因为不知道单峰再看到她会对她说些什么。 我错了,不该不相信你没瞎减肥,说你脑子有病,让你去挂 600 号? 当然,这是她想多了。 单峰只是翻翻病历,说:“凌田是吧,那天真的很危险,检查结果出来,你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让我学生查了你的电话打过去,还好离医院不远,我们安排得也及时,现在恢复得不错嘛,整个人状态都好了……” 凌捷和田嘉木听他这么讲,连声感谢。 啊?是这样吗?凌田看着他,在心里说。但她就是这么怂,一句话都讲不出。 单峰淡笑说不用谢,言归正传,开始看检查报告,然后直接给了结论:“很典型的一型糖,以后胰岛素每天三短一长,或者用泵,慢慢控制吧。” 凌捷怔了怔,才说:“可是……她抗体全阴啊,怎么会是一型呢?” 单峰摇头,仿佛这话外行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指着屏幕上另一个数据说:“你看她这个 C 肽,才零点零几,几乎完全没有了,贝塔细胞都给攻击完了,抗原都没了,抗体当然就阴了,再典型不过的一型。” 凌捷又怔了怔,声音低下去,退一步问:“……那能不能不打针,吃药控制呢?” 单峰像是听多了这种论调,啧一声道:“你们这些家长啊,总是想不打胰岛素,隔壁病房一个中学生的妈妈也是这样,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送孩子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不打胰岛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这样给她盖棺定论了。 那整个过程,凌田坐在床上,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知道那一群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辛勤过后返回来跟她说话,她也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只是反复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尤其是单峰最后说的那一句,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 单峰当时怪的是家长。但凌田知道,她和他说的隔壁病房的中学生不一样。她是个成年人。如果有人应该为这个结果负责,那只能是她自己。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乱吃东西,长时间熬夜,身体出现问题也不去看医生,才发展到了这一步。 那以后呢?以后会怎么样?她怀着一种虚空的恐惧想,然后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凌田不确定呆坐了多久,直到听见某处传来哭喊声:“我不要!为什么?凭什么就我这样?我怎么这么倒霉?啥时候能死?多久能死?让我现在死吧!!!” 她忽然回神,有种荒诞的错觉,是谁把她此刻的心声喊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隔壁病房一直跑到门外走廊上。 汤阿姨好奇,下床出门看热闹,少顷回来报告:“隔壁一个小孩,十五岁,初中生,”然后指指凌田,“跟你差不多的情况,也是那个什么酮酸中毒进来的,刚刚做完检查确诊一型,觉得自己这辈子完结了,把吸氧的管子绕在脖子上讲要自杀,又找不到地方挂,跳下床冲到病房外面讲要跳楼,结果没有一扇窗打得开的。” 汤阿姨说得几分好笑,但凌田当然笑不出来。 躺在靠门床上的艾慕眼睛看着手机,却忽然开口说:“别看没出什么事,医院最怕这个,这里的护士和小医生有得忙了。” 到底是老病号,让她说对了。 病房的管理果然又严了几分,护士和管床医生来回跑的次数更多,汤阿姨估计很难再溜出去了。 那天下午,辛勤又来了一趟病房,叫上凌田和艾慕,说是健康宣教。 汤阿姨问:“我要去吗?” 辛勤说:“您不用,这次是针对一型的。” 汤阿姨觉得蛮好,安心睡午觉。 宣教地点是两翼病房中间的一间示教室,距离不过几十米,但凌田好几天没下床,凌捷陪着她一路走过去,她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 经过电梯厅的时候,她看到一幅易拉宝,上面赫然印着单峰的半身职业形象照,正难得和蔼地对着空气微笑。照片下面跟着一连串他的学历和头衔,以及一则糖尿病引起男科问题的广告,说是最新的研究,专为二型男患者减重,改善性生活障碍。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觉得好笑,原来那位非说她 ED 的医生还真是专业看 ED 的。 走进示教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正是隔壁病房那个喊着要上吊和跳楼的中学生,名字叫季元。他妈妈也跟着来了,陪坐在旁边。 艾慕,季元,凌田,统共加起来只有三个病人。 凌田以为还要等,但辛勤在身后关了门,让她找位子坐下,自己站在白板前。 这回是上课,他没戴口罩。 凌田总算把他整张脸看了个完全,她的第二版犯罪嫌疑人画像没成功,人家确实是按比例长的。甚至比她第一版的想象还要更好一些,下颌线条清晰但不锋利,轮廓流畅,真是她曾经想画,却没能画出来过的那种。淡颜系的人像总是要比浓烈有攻击性的更难描摹,无论用文字,还是笔触。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职业病上身,在脑中按照他的样子打了个线稿,颅顶,脸型,骨骼的走向…… 直到他开口说:“今天叫你们几个一起过来,是因为大家都是一型,也都是年轻人,有研究表明,多跟病友交流,能够增强康复的信心。” 凌田在心里接了下半句:所谓增强康复的信心,是不是让我们知道不光自己一个人倒霉? 她自觉好像黑化了,随时随地嘲讽值拉满。 旁边坐着的小孩哥却又被勾起伤心事,忽然悲从中来,一下趴倒在桌上,一边哭一边唔哩吗哩地喊:“我完蛋了,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凭什么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是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都在集训,就我要在这里?!!” 他妈妈赶紧安慰他,又跟这屋里其他人解释,说他们家小卷发病住院之前正在备战一个全国奥数比赛的省预赛。 凌田刮目相看,原来小孩哥还是个理科学霸,只是这不连预赛都还没进嘛,好像也不是很可惜。 辛勤却挺懂行,也过来安慰季元,说:“那个比赛基本都是高中生参加,你初中就能去,真的很厉害,比其他人多好几年时间,等恢复好了有的是机会。” 季元却不领情,抬头冲回去:“你参加过啊?” 言下之意,你什么档次,来给我上课? 不料辛勤还真点了点头,说:“对啊。不过不如你,我高二才参加的。” 季元不是很信,挂着眼泪鼻涕继续问:“拿名次了吗?” 辛勤又点了点头。 季元更不信了,说:“那你怎么学医啊?” 言下之意,脑子不太好才会学医,各种意义上的。 这话其实挺冒犯,但辛勤却笑了,像是领会到了其中的幽默,说:“就是……喜欢吧。” 季元还没完了,说:“拿名次就能保送清北,干嘛选上海的学校,医学院排名也不是第一啊。” 辛勤仍旧笑着,不急不躁地说:“因为想跟这里的一个导师。” 凌田听了却在腹诽,啧,单峰吗?居然高中就粉上了,怪不得这么忠心耿耿。 季元收了泪,直接求证,问了“辛勤”两个字怎么写,参加的哪一届比赛,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获奖名单。虽然时隔多年,还真让他搜到了,手指点着看下来,在一等奖那一栏里找到一个“辛勤”,名字后面跟着学校和年级。 “哟,杭二的。”季元说,大概算是他们理科竞赛圈子里常见的几个学校之一。 凌田继续腹诽,哦,原来是浙江孝子啊,考上海的大学,在离家 200 多公里的一线城市工作,听父母召唤可以随时回家的那种,跟留在本省的一流孝子比起来差一点,只能屈居二流。 她这头想着,季元倒是认可了这位“小医生”的智商,从而确认他有资格给自己做宣教,不说话了,抬头看着他,等着听他讲。 辛勤说:“要是没问题,我们就开始了?” 没人再有异议,他转身拿了支蓝色水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一头圆圆的,一头长长的,还翘起来的东西…… 艾慕老病号了,全程挂机,在旁边低头刷着短视频,不时吃吃笑。 凌田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说:你,这,是,在,画,什,么,玩意儿啊?!不会是要讲你导儿的研究方向《糖尿病对男性勃起功能的影响》吧?可是我跟艾慕为什么要听这个?就算你讲给小孩哥听,是不是也太早了点啊啊啊?!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中咆哮而过,她问不出口,辛勤倒已经画完了,转身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的胰脏。” 凌田一下尬住,默默对自己说:好吧,是我的心脏。 早上好 喜欢看小凌内心OS弹幕!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笑死了!之遥好幽默! 凌田你满脑子黄色废料 哈哈哈,是我的心~脏~ 早早早~换封面了耶 刚想到,这个名字甜蜜一生还有是和糖尿病相伴一生的关联吧…… 哈哈哈哈哈哈 小凌好可爱啊!考浙大留杭州的确实是我们浙江第一孝子! 哈哈哈哈哈哈,晴子好暖啊,以后有晴子督促凌田,凌田真幸运呀! 太好看啦 画完胰脏,辛勤换了一支红色水笔,在中间添上枝状的胰管,又在管道周围画上一个个小圈,代表胰岛。 他就用这个图,给他们讲了胰岛素的来源和作用,解释了一型糖的发病原理。 凌田起初还保持着嘲讽状态,听到他说,胰岛里的贝塔细胞分泌胰岛素,就像钥匙,帮助葡萄糖打开进入细胞的门,是人体获得能量的关键。 她心里想:嗯,贝塔细胞,就是单峰说的那种被她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完了的东西呗。 又听到他说,在健康状态下,贝塔细胞可以根据血液中葡萄糖的含量分泌适量的胰岛素,使得血糖相对恒定地保持在每升 4 到 7 毫摩之间。但一型糖病人没办法实现这种自我调节,血液中过多的葡萄糖无法被吸收,身体只能分解脂肪和肌肉组织的蛋白质来维持运转,制造出酮体,使得血液过酸,最后发展成酮症酸中毒。 她又在心里想:没错,正是在下。 那感觉恍若回到中学生物课堂,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开始习惯性走神。 但辛勤就是在这时候对他们说:“很多人觉得,糖尿病都是因为生活方式有问题才得上的。有些患者也会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没有好好运动,好好休息,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但其实并不是,尤其一型糖,发病原因在医学界都尚不明确,可能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免疫系统就出了问题。先有了这个病,身体总是处在饥饿和脱水的状态,所以才会特别需要甜的水分多的食物,造成饮食不规律的现象。” 凌田终于被这段话戳中,因为她真的这样想过!她看向辛勤,他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目光温柔带笑,干净又善意。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更多东西。她忽然觉得他是知道的,上午在病房里单峰的那番话对她打击有多大。 但旁边季元也正在对他妈妈说:“你看吧,你还怪我,说是我喝可乐喝出来的……” 好吧,凌田又想,也许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遇到过,在内分泌科做医生,一定见得太多了。 讲完原理,辛勤给他们放了一段视频。 先从一型糖尿病还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年代说起,当时的患者要是丧失胰岛素分泌功能,几个月便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然后很快死去。 直到 1922 年,胰岛素被发现,提纯,并应用于临床治疗,一型患者的生存状况便彻底改变。 再到 1948 年,美国乔斯林糖尿病中心开始颁发奖章给患病 25 年且血糖管理良好的患者,结果发现这个年限定得太短,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先后设立了 50 年、75 年、80 年的奖章。 时至今日,大约有一半一型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 凌田看着那些老照片和黑白新闻影片的片段,图像中有一百年前的科学家,有他们的实验动物小狗和小牛,有第一批接受胰岛素注射的小病人在治疗前后的对比图,还有许多拿着乔斯林奖章合影的老人,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瞬息流过,还真让她感到几分感动和鼓舞。 但旁边季元已经在算账:“每天三短一长,四针胰岛素,至少测两次血糖,一年就是 2190 针。也就是说,如果我活到 80 岁,总共要扎 142,350 针。” “你几岁?”他问艾慕。 艾慕没理他,继续刷短视频。 “你几岁?”他又问凌田。 “二十二。”凌田说。 季元说:“那你比我好一点,只要扎 127,020 针。” 凌田想,小孩哥数学是真不错,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他们此后数十年的生活。 季元看着辛勤,辛勤懂他意思,只是笑了,说:“没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觉得因为要打针,就只能苦哈哈地倒数生命吗?” 他把视频接着放下去,影像变成彩色,年代越来越近。 越野滑雪排名世界第一的克里斯·弗里曼,洛杉矶湖人队小前锋亚当·莫里森,泳坛名将加里·霍尔,极限闯关百万美元获得者,铁人三项运动员……有的左臂动态,右臂迷你泵,有的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照样叱咤赛场。 还有 2023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鲁·韦斯曼博士和他的同事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当时他患一型糖尿病已经有 50 多年。 以及纪录片 Break Point 里的片段,网球手兹维列夫,三岁被确诊一型糖,所有的医生都断言他在运动方面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因为长时间的比赛,无法正常补充营养,会导致他的血糖急剧波动,但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到了世界顶尖水平的网球赛场上。 网球协会曾经禁止球员在比赛时候注射任何药物,他佩戴的胰岛素泵和动态血糖仪一度被判违规,只能利用暂停时间在场边测指尖血,然后决定注射胰岛素或者吃糖。 凌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中文互联网上诨名叫作“紫薇”的那个运动员,她过去看过他的比赛,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老是在场边剪指甲,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居然是在测血糖! 她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看残奥会盲人运动员跑步能看得泪流满面,只是哭完了该躺还是躺。 但这一次似乎有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她和这些视频片段里的人患有同一种疾病。 它曾经是绝症,因为一群杰出的人的努力变成可控的慢性病。又有另一群杰出的人哪怕得了这种病,照样活出了极致精彩的人生。 真觉得被鼓舞到了呢。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不是个杰出的人。 哪怕学霸如季元,好像也有同感,绝望地问辛勤:“那要控制好,是不是永远只能吃七分饱,跟所有好吃的东西说再见了呢?” 辛勤说:“当然不是,其实一型没有绝对不能吃的食物。尤其像你这样还在生长发育期的,营养非常重要,一定要吃饱吃好,关键是监测好血糖,匹配好注射胰岛素的时间和剂量。” 季元将信将疑,又问:“那零食呢?薯片辣条蛋糕冰激凌汽水奶茶。” 辛勤说:“偶尔吃也可以,你不想多打针的话就跟着正餐一起吃,餐前的速效胰岛素适当加剂量。” 季元还不满意,说:“但是零食的意义就在于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啊。” 辛勤给听笑了,说:“那也很简单,你戴个泵,可以随时追加,不用多挨一针。” 可季元又说:“我不想戴那个,肯定会被同学笑的,像个尿袋一样挂在身上。” 艾慕就是戴泵的,听到这话终于放下手机,转头过来,看了眼小孩哥。 辛勤赶紧圆场,问季元:“你不觉得很酷吗?” 季元反问:“有什么酷的?” 辛勤说:“就像科幻片里的技术增强人啊,身上加一个设备,延长寿命,增强机能。” 季元:“……” 凌田在旁边听得也略尴尬,这说法实在过于中二,连真正的初中二年级小孩哥都信不了一点。 辛勤大概也感觉到了,可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继续解释:“打个比方,你身体里的供能系统坏了,随时可能过载,也随时可能能量过低,甚至强制关机。 “但现在你可以通过外接设备来修正这个故障,只需要你找到规律,了解自己的体重和代谢,知道胰岛素敏感系数和碳水系数,计算基础胰岛素用量和餐食胰岛素用量。 “这对有些人来说很麻烦,吃东西居然也要做数学题,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甚至可以说太合适了,不是吗?你对这个规律掌握得越好,你能吃的东西,能去的地方,能做的事就越多。就有点像一个游戏,它很复杂,但也是可以被破解和通关的。” 中二对中二,季元忽然安静,好像还真有点上套了。 宣教其实已经结束,季元妈妈还拉着季元问小辛医生问题,艾慕叫上凌田,一起出了示教室回病房去。 两人经过电梯厅,艾慕又提议:“晒会儿太阳呗。” 那里有一面落地窗,春天的阳光把那个角落照得亮亮堂堂。凌田看着也觉得很舒服,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她们站在光里,抱臂靠着栏杆朝外望。午后最恬淡的时间,十五楼,视野开阔,天很蓝,周围建筑灰色的屋顶起起伏伏。 艾慕靠在栏杆上看着风景,开口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确诊的吗?” 凌田当然摇头,她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奶奶体检发现血糖偏高,我爸给她买了台血糖仪。家里人都觉得新鲜,一个挨一个地测。我也测了,那数字出来,一下就把他们都吓懵了。” 她自己说笑了,而后继续慢慢往下讲:“那时候十二岁,青春期跟一型糖尿病撞在一起,是一个很糟糕的组合。不肯完全听父母的话,又不够成熟到对自己负责任。本来就是激素乱飙的年纪,血糖难控得要命,有时候莫名其妙飘上去,我爸妈怀疑我偷偷乱吃东西,我觉得冤枉,反而自暴自弃,让他们看看真的乱吃东西血糖会怎么样……” 凌田也靠着栏杆,看着风景听,其实是有点意外的,艾慕突然这样主动,说了这么多话。但她隐隐能猜到她的意思,只是静静听下去。 艾慕继续说:“那几年真是过得乱七八糟,一直到过了十四岁,儿科不能看了,转到 A 医附。那时候这里有个专门做青少年糖尿病研究的顾医生,找她看病的很多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她很喜欢对患者说,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还喜欢问他们以后大学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虽然治疗方案还是那样,但我还真被她鼓舞起来,看了很多相关的书,自己用本子记血糖、饮食、运动,一点点找规律,还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作《糖尿病教会了我》,得了高分。” 艾慕站在那儿开始朗诵:“我是一个一型糖尿病患者,这个疾病从我十二岁起就陪伴着我,让我在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生命的有限、健康的重要,明白要珍惜当下,也让我早早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一生要如何度过才有意义,答案只有一个,我将来要去做白衣天使,战胜这个疾病,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 凌田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问:“所以后来你学了什么专业?” 艾慕说:“会计。” 她笑了笑,而后解释,“一个是因为分不够学医,得了这个病,很多时候你想努力都没办法努力,身体拖后腿。另一个也是因为很多志愿根本不敢填,怕体检通不过,虽然一般学校没有明文规定说不招有糖尿病的,但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后来上了大学,开始住校,那四年也过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的,有时候又彻底摆烂了,别人的青春这么精彩,凭什么我不行?甚至自己骗自己,就当没这个病,不测血糖,不打针,吃吃喝喝真快乐。” “后来呢?”凌田忽然也有这样的企图,也许,只是也许,奇迹会发生,不测,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艾慕打碎她的幻想,公布结果:“酮症酸中毒了呗。住院的时候查眼底,发现病变,又去眼科做手术。医生说我还算幸运的,这么作,眼睛还能治回来,肾也还没出问题。” 尽管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凌田还是听得替她担心,问:“还是那个顾医生?” 艾慕摇摇头,说:“我只在她那儿看了很短一段时间,她早几年就出国进修去了,后来看的是单峰。” 凌田:“……” 艾慕看她表情,笑了。 凌田也秒懂,总算找到合适的对象,把自己初诊的经历全说了。 艾慕听得更加笑起来,说:“哈哈他也让你去看 600 号……“ 凌田抓住了“也”这个关键字,赶紧问:“他还让别人去看 600 号了?” 艾慕说:“对啊,我有次去门诊看病,正好撞上病人跟他吵架,一个女的月经不调想查下激素,他让人退号去妇科。其实事情到这里两边都有道理,但那女的已经排了一个多小时,说话有点急了。他开口就让人去 600 号,说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心理问题。” 凌田不知该叹气还是笑,但还真有点被安慰到。 艾慕又说:“其实,内分泌科专看一型的医生很少的,一个是因为患者的数量确实少,得糖尿病的人里面 90%是二型。另一个理由更现实,一型的研究不容易出成果,它好像就是个华山一条路的病,打针打一辈子。不像二型,患者多,能做的课题也多,减重,改善性生活……” 凌田立刻想到单峰那张易拉宝,回头朝那里望了眼。 艾慕跟着看过去,会意道:“听说是这里创收最好的门诊。” 凌田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觉得怅惘。 如此这般听下来,她忽然明了,二型糖尿病是一种疾病,而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 她身体的一部分坏掉了,彻底地,永远地。 艾慕看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把自己找她聊天的真正意图讲出来:“刚才宣教的时候举的例子都是控制得好的,但其实一塌糊涂的照样很多很多,就比如我。你刚得这个病,可能我也应该像小新医生一样多鼓励你。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点别的,否则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很崩溃,怪自己不中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做对,或者做得不够好。” “你不介意吧?”她转头看着凌田问。 凌田也看着她,摇摇头。她不介意艾慕的丧气话,只觉看到一个更真实版本的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生。 “还有,”艾慕又道,“你别听单峰说的什么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所以才没别的办法,其实哪怕发现得早,就像我,刚开始胰岛素治疗的时候,确实会恢复一部分功能。但老糖友都知道,管那个叫蜜月期,慢慢地还是会坏掉,最后还是会变成最典型的一型。所以真的,你不用为了这个遗憾,也别责怪自己。” 凌田听着,忽然想哭,艾慕是真的懂。 相比艾慕,辛勤说得似乎太容易了,他把这个病当作游戏里的难关,给他们介绍其中规则,只是这游戏里的命是真的命,血条是真血条,game over 是真的 game over。 她知道他是好意,是在安慰他们,鼓励他们。但他毕竟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但他自己根本没有下来过,怎么会知道井底的感觉呢? 先抢个沙发🛋 晴子不愧是学霸,解释得通俗易懂又极富人情味。 特别喜欢辛勤!像当初喜欢年轻的,追童童的阿甘同学一样! 生病的人更要对自己宽容了!!辛勤一看又是理想主义 喜欢喜欢喜欢💕 我猜晴子身边亲人应该也有一型的,而且晴子想跟的导师有可能是出国的顾老师?也是受到过顾老师的鼓励,埋下学医的种子?这世上的感同身受,都是来自痛苦的共鸣。 小辛不会也是一型糖尿病吧 有道理! 为艾慕的善意点赞,是病友也是良医 对的,一开始觉得比较乐观,等发现并不像期望那样正向发展就会更悲观 看到井这段,有种隐隐的感觉,其实晴子也是个一型 隐糖AKA潜伏 虽然自知不是一个杰出的人,凌田还是决定要好好的,不光出于对并发症的恐惧,也是因为,她还挺想活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的生活无非就那样,能力一般般,学业一般般,才刚开始上班就好烦。真在抢救室里走一遭,仿佛开了天眼,她开始从旁观者的角度自省:有爱她的家人,要好的朋友,即将大学毕业,住一间独居的小房子,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收入尚可的工作,大好人生正在眼前徐徐展开。她一定要好好的,去做一型患者当中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的那一半。 那天回到病房,她就把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情整理了一遍—— 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的最后几个月,学校没课,暂时不用去跟辅导员请假,但还是会有些零碎的活动必须参加,所以得确定一下什么时候能出院。 毕设的终稿刚交上去,预计五月份答辩,那之前还得跟导师约一次见面,把答辩 PPT 过一遍。Again,住院时间的问题。 还有射月那边,考虑到毕业前夕学校事多,她原本就跟 UI 组领导讲好了这个月不上班,只是可能会有些她经手的工作要找她修改。另外就是那个 Offer,需要一周内确认,然后网签三方协议,入职之前还要过体检。 …… 她于是拜托凌捷,替她去一趟教工新村,拿她的速写本、平板电脑和手写笔。 而后,又开始清微信里的未读信息。 先翻完学校和公司的几个群,再点到宋柯。 这人还是老样子,每天早晨跟她说一声“田田早上好”,半夜再来一条“刚下班,今天太累了就不视频了”,工整得好似钉钉上接龙扣 1。而且,似乎已经发展到她回不回复,他都无所谓的地步了。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写了个程序自动给她发送这些晨昏定省的消息? 凌田在输入框里打: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终于还是没按下去。 他们是从她大三那年开始谈恋爱的。 两人不同专业不同学院,只是上学放学路上偶遇过几次,宋柯对她上了心,四处辗转打听,最后发现一起踢球的男生当中有个叫文贤的,和她是同班同学,于是便由此人做中间人,请了一堆同学朋友一起吃饭,总算跟她认识了。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也曾有过表情包乱飞,动不动视频一小时的时期。但是自从宋柯毕业工作,他们之间交流的频率和质量便急剧下降。 她记得那个给他们牵线的文贤对她说过,这就叫作“男人的上进心”,跟宋柯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凌田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背后的逻辑。说句公道话,宋柯无疑是婚恋市场上的高分对象,名校本硕,大厂程序员,一毕业就年薪几十万,总会有人欣赏他的这种上进心,愿意全力支持他往上卷。但她是看到过这种相处方式的,以至于她由衷地抵触这种组合。 如果她需要上进心,她可以有自己的上进心,男人的上进心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付出时间并由此得到的成就并不会变成她的成就,因此消耗掉的情绪却是她的情绪。这种恋爱,不谈也罢。 只是此刻滑动屏幕,她看到过去的对话记录,以及出于一点点好奇心,终于还是改成一句: 但是果然,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把那句:也给他发过去了。 手机紧接着就震动了一下,凌田以为是宋柯的回复,仔细一看却是唐斯奇,问她: 凌田笑出来,没提确诊的事,只回了一条: 唐斯奇说: 凌田即刻美团下单,填了唐斯奇的手机号,说: 唐斯奇说: 凌田说: 唐斯奇秒懂,回: 凌田觉得这要求就过分了,说: 唐斯奇: …… 凌捷拿了东西回来的时候,她还在跟唐斯奇发消息,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手机笑。 凌捷见她这样,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她似乎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且收拾好自己,振作起来。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凌捷问她下午宣教都说了些什么。 凌田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个大概。当然,都是辛勤给他们灌输的正能量鸡汤,没提艾慕那十二年起起落落的病史。 “其实想穿了真没什么,也就每顿饭前面加一个步骤,只要控制得好,一点事都没有。”她很乐观地说,也是趁这时候提出来,接下去不用陪护了。 理由挺充分。她现在头晕恶心的感觉没有了,跟前一阵比起来简直焕然新生,不再挂水,臂弯的留置针也已经取走,完全行动自如,真不需要特地留个人照顾。 她这几天不止一次听到父母讨论之后的安排,知道他们为了她的病已经焦头烂额。凌捷在医院陪了三四天,工作上一堆事情等着去处理,很难再请假。田嘉木好像也有什么要紧的项目,正一家一家跑客户,马上还要去出差。她隐约听见他说,我不放心田田,又跟凌捷提议,要么叫你妈来?但凌捷没应,只说慢点再讲。 凌田有些庆幸母亲这样回答。她这时候也不想面对徐铃娣,甚至有点害怕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但这种害怕,究竟是怕老人担心,还是出于一种……病耻感,似乎也很难说清。 凌捷看着她问:“那我今晚就回去了?” 凌田点点头说:“放心,我平常不也是自己住?” 凌捷捏捏她的脸,说:“奇怪了,这次没哭。” 凌田笑,反问:“不然呢?” 但话说出口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哭的。 那天晚上,凌捷还是在医院又陪了一夜,直到次日一早查房之后才离开。 临走还在问凌田:“真的没事?” 凌田说:“真没事,我平常还不是自己住?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一个房间里三个人。” 凌捷说:“那行,我走了。” 凌田点头。 “我真走了。”凌捷一步三回头。 凌田笑出来,朝母亲摆摆手,心里想,她一定要好好的。 病房里还有个汤阿姨,说话不方便。凌田等母亲走后,便加了艾慕的微信,发消息悄悄问,一型糖能不能过体检。 艾慕毕业已经两年,住院之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财务部上班,给她介绍经验: 凌田不算太意外,作为应届大学生,就业市场的现状她还是了解的,只是事关今后的生计,心还是难免往下一沉,问: 艾慕答得却很简单: 凌田看到希望,问: 艾慕回: 凌田记得自己这一天早上毛糖测出来是 7,好像差得不太远。 但艾慕继续说: 很快又跟来一条: 凌田问: 艾慕说: 凌田说: 艾慕提醒: 凌田问: 艾慕说: 凌田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因为这一次住院。 她没猜错,艾慕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讲了事情经过: 凌田看得百感交集,还真是《潜伏》,不仅辛苦,而且危险。 但她觉得自己跟艾慕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这几天血糖测下来,稳稳地高,从来没有一次低血糖。她也许可以试一试。 剩下的问题只是时间,什么时候能出院?她下床走出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找辛勤。 办公室门关着,她轻叩两下推进去,里面就他一个人在,难得没穿白大褂,也没戴口罩,正拿着一桶 15 升的桶装水,做一个伽马投掷连接深蹲的动作。大约已经练了一阵,蓝色洗手衣的短袖下面露出手臂,发力使得肌肉微微充血膨胀,显出清晰的线条和筋脉。 凌田一下站住了,心想这人平常穿着衣服看起来偏清瘦,没想到真身竟然是这样?!当然,也不是说他现在没穿衣服的意思……思想滑坡到这里,她赶紧叫停,对自己说,凌田你在想什么?! 其实就那么一丢丢的露肤度,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视觉冲击力很强的错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个平均年龄六七十岁的病区呆得太久了,再看到年轻健康的肉体就有点不习惯。 辛勤看见她,好像也有点尴尬,放下桶,微微喘着解释了一句:“我……换个水。” 凌田说:“哦……” 辛勤说:“有事吗?” 凌田清了清嗓子,怕他管床的病人多,不记得自己,先自我介绍,再提问:“我是 1544 床的,我想问一下,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辛勤看着她,笑了,说:“凌田,你上周六才刚从急诊转过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他记得清清楚楚。 凌田懂他意思,知道自己心急了点,解释:“我学校需要请假,想知道大概得多久。” 辛勤把桶装水换上去,一边换一边说:“酮症酸中毒一般住院十天到两周吧,具体要看个人恢复的情况。” 凌田又问:“看血糖吗?那要降到多少?” 辛勤却不急着回答,换完水,重新穿上白衣,戴上口罩,这才说:“你跟我来。” 凌田不知道这是要干嘛,一路跟着他出了办公室走到护士站,那里墙角放着个体重秤。 辛勤指了指,说:“你站上去,称个体重。” 凌田照办。 那秤挺高级,光感测身高,还带语音播报。 她踏步上去,站定一秒,便听到呆板的电子音: “身高,一百,七十,二,厘米。” “体重,四十,二,点,六,公斤。” 凌田尴尬,所幸这时候走廊上冷冷清清,没人来看称体重的是末影人还是骷髅兵。 辛勤也不做评价,只是让她下来,对她说:“跟前几天相比,你现在可能已经感觉好多了,但住院的目的不光是纠正酮症和降血糖。从今天开始,你把每顿饭吃饱吃好,每天保持一定的活动,可以从散步开始,过渡到爬楼梯。我们就按照这个摄入和消耗来给你匹配胰岛素的剂量,等到把血糖调到一个相对安全平稳的区间,就可以出院了。” “所以是多少?”凌田还是很急。 辛勤说:“一型的血糖很脆,要关注的不光是有多高……” “血糖还有脆的糯的?”凌田忽然感到一种荒诞的巧合,她一直觉得自己又菜又脆,恰就是时下很多人口中说的脆皮大学生,没想到居然得的病也这么适合她呢。 辛勤给她解释:“这只是一种习惯的说法,意思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大幅波动。你要记住,对一型来说,第一危险的是低血糖,第二是血糖波动,第三才是高血糖。后两个更多的是日积月累的损伤,低血糖对大脑的伤害是以秒计算的,所以千万不能靠打完胰岛素但不吃或者少吃东西压血糖,这完全就是本末倒置,还很危险。” 凌田感觉被点到,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他接着往下说:“有些患者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敢吃或者存心少吃点,就为了一个漂亮的血糖曲线,但是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就算把血糖控成直线也没用,尤其是你这个年纪……” 凌田再次觉得自己想多了,原来不光她这样。 还有,“你这个年纪”,她是什么年纪?他是不是把她跟小孩哥记混了。 辛勤好像又一次猜到她的想法,笑对她说:“能长到二十五。” “行了,回去吧,好好吃饭,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你维 D 也有点低。” 他打发她走,口气跟上一辈似的,但她还记得他在办公室里做伽马投掷的样子。 那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一回到病房,她就拿出 PAD 开了张新画纸,很快画完一组动态速写,给唐思奇发过去。 凌田: 发完这一句还在自我欣赏,这真是她画得最好的一组动态速写。 唐思奇很快回过来: 凌田: 唐思奇: 凌田: 唐思奇: 沙发 田田啥时候亲手摸到那些肌肉?(doge) 沙发! 喜欢! 这篇好幽默啊 美好的身体属于我们田田 要是有插图就更好啦。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 doge 美术生是不是都能把人一眼看穿?穿衣服和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吧? 这是什么Ai小程序男友😡,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回复消息,什么时候让他领盒饭? 内分泌病房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 先是护士推着小车沿走廊过来,一个个床位地测血糖,打餐前胰岛素。 然后是食堂放饭的阿姨,把不锈钢餐车从备餐间里推到每间病房门口,叫里面人出来打饭。 一会儿吃完饭,又有不少住院调血糖的老年人开始在走廊上来回遛弯,一边甩着手快走,一边大声聊天。 等到中午十一点,又这么来一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 再到傍晚五点,第三轮重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 刚住院的时候,凌田看到自己床头的液晶屏上显示“糖尿病饮食”,已经做好了吃斋的心理准备。但后来真吃上了,才发现就是平平无奇的食堂饭,份量甚至还比她平常吃的更多一点。早餐一盒牛奶,一个肉包,一个鸡蛋。午餐晚餐都是一碗米饭,一份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 护士餐前来打针,总会提醒一句:“速效胰岛素十分钟起效,打完针就领饭吃饭,别耽误了时间,当心低血糖。” 凌田起初不是很理解,她的血糖还是很夸张,空腹基本没下过 6,傍晚高起来得飘到十几。 她问护士:“我就这么吃?” 护士说:“对啊。” 她又问:“一份都可以吃完?” 护士说:“可以啊,你要是还想加餐,得问一下医生。” 所以还能加餐?凌田不是很懂,再一次觉得反常识。她本来跟隔壁小孩哥一样,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跟好吃的东西说拜拜了。 住院的头两天,她酮症未消,还有点胃炎,吃不下多少。后来人感觉好了些,但为了血糖考虑,又不敢多吃。直到辛勤让她称了体重,把好好吃饭也纳入为出院的指标之一,她才开始认真对待每一顿饭。 结果真的放开吃起来,发现居然还挺好吃的,也许是因为身体渐渐恢复,胃口也跟着有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那天中午,她打了饭回来,坐在床上凑着小桌板,吃得很香。吃完去水房把碗洗了,加入走廊上遛弯的大军。下午测餐二的血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升。到了晚餐的点,就吃得更放心了。 她就这样成了整间病房最能吃的人。 汤阿姨虽然胖,其实挺挑食,哪怕这几天被拘着不能点外卖,照样顿顿嫌弃医院的饭没法吃,看凌田吃得这么香,简直难以理解,只能感叹:“到底年纪轻……” 艾慕则是因为经常低血糖,两餐之间测指尖血才 2 点几,被护士盯着吃葡萄糖、吃馒头,再半小时测一次,看是否回升到安全范围内。要是没有,还得继续吃,继续测。到了正餐的点,反而吃不下了。 辛勤来病房看艾慕,也总是提醒她,随时,随地,随身,携带能够立刻补充糖分的食物,糖果,汽水,养乐多,但效果最立竿见影的还是小瓶装的葡萄糖注射液。 还有急救卡片也很重要,上面写好自己的姓名,电话,地址,紧急联络人,以及一段话: 若发现我神智不清或行为异常,可能是低血糖反应,我若能吞咽,请给我一杯糖水、果汁或其他含糖饮料。若 15 分钟内尚未恢复,请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若我昏迷不能吞咽,切勿喂我食物,并请立即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谢谢您的帮助! 这规则看似简单:持续监测血糖,高了补胰岛素,低了吃东西。就好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但问题在于,人的胃口是有限的。 凌田在旁目睹全程,实实在在地看到低血糖有多折磨人,也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她和辛勤都反复地跟她说很危险。 高血糖会让人晕眩、口渴,视力模糊,但持续一段时间才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的地步。 血糖大幅波动伤害的是血管,经年累月下来,便会在身体各个部分造成并发症。 而低血糖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可能在几分钟到数小时内致人死亡,就算救回来,也会对大脑功能和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更麻烦的是,哪怕每次都不太严重,但频繁发生之后,身体对低血糖的感知也会越来越麻木,就好像那种电量显示失灵的手机,你明明看到一半电池是满的,以为完全够用,它却可能突然从 50%掉到 10%以下,甚至直接强制关机。 凌田当时还在为工作的事情纠结,本来觉得射月 UI 组的岗位如同鸡肋,生病了才意识到这样一份工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不光意味着相对稳定的收入,还有,医保。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她也知道继续上这个班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个入职体检横亘在眼前。 她上网查了,确实如艾慕所说,对于大多数工作岗位来说,只有糖尿病失控才是聘用的禁忌症。 但如果短时间内没法把空腹血糖控到合格范围内,她是否真的要用艾慕教她的办法呢? 她自问不是很敢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一把,也没有长时间潜伏的素质。 可要是到时候因为体检通不过,没能入职,身边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又该如何回答?她得病的事情会不会就这样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 不管怎么说,那一天,她回复 HR 的邮件确认了 Offer,又在学生就业平台上提交了网签申请,等待公司确认之后,还得纸签,最后去一趟学校就业中心,审核完毕才算走完整个流程。 除此之外,便是吃饭,散步,漫无目的地涂鸦。她靠躺在病床上,对自己说,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再做决定。 如果到了出院的时候,她的空腹血糖是正常的,那么继续走流程,就这样去参加体检,也不算弄虚作假。如果还是不正常,那她就主动放弃。 她正想着工作的事,宋柯不知道出于何种契机,终于看到她的微信,给她回消息了,还一连回了两条。 随即便发来音频通话的邀请,铃声在病房里响起来。 当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护士来测过最后一次血糖,打了长效。汤阿姨在隔壁床打呼噜,被突然搅扰,不耐烦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凌田赶紧按掉,那边又打,她只好先接起来,捂着嘴巴低声说:“等一下,我出去找个地方。” 然后下床穿了鞋,摸出病房,进了最近一处楼梯间。 “喂?宋柯,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她直截了当,想把分手的事情说了。 但宋柯打断她问:“田田,你怎么了?生什么病啦?”语气听起来还挺焦急的。 凌田说:“没什么,都快好了。” 对面自以为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赶紧解释:“田田,你也知道我们组这几天赶项目,集体加班,睡在办公室里,我手机都没多少时间看,工作消息又太多,可能一划就过去了。” 凌田说:“没关系,你忙吧。” 宋柯仍旧觉得她在讲反话,说:“你在家吗?我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就过去找你……” 凌田叹了口气,说:“我不在家,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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