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宋柯这下觉得奇怪了,疑惑道:“你真住院了?” 凌田无语,难道还是假的,他以为她在跟他演戏博关注吗? 宋柯说:“田田,你在哪家医院?到底怎么了?要不我们视频吧,让我看看你!” “真不用了,我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凌田又想提分手那茬。 宋柯再次打断,说:“田田,你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楼梯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凌田回头,见是值班的护士,大约听到动静,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小卷那件事之后,病房管理严格,对病人的动向很敏感,尤其是她这种脆皮一型。 她赶紧捂住手机麦克风,回头打招呼,说打个电话,马上就回病房,护士这才退走了。 凌田回到电话上,想着交往一年多,分手总得当面谈一次,终于还是答应了,说:“我就在 A 医附,但现在太晚了……” “那明天,”宋柯立刻说,“明天一早行不行,我上班之前去医院看你?” 凌田忽然想笑,反正上班是肯定不能耽误的。 她也不打算让他来病房,算了下时间,说:“那行,明天早上六点半,A 医附西院区门口。” 宋柯说:“好,好,那你好好休……” 她没听完,挂断回病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凌田测完第一轮血糖,打完针,吃完早饭,换了自己的衣服,出了住院部大楼。 正是阿姨大叔们在走廊上散步消食的点,护士没看到她。她也是下了楼才记起辛勤跟她说过的那个规定,离开十五楼病区要问过值班医生,并且在护士台签个请假条。她想着快去快回,就没再上楼。 这个时间,医院里还没什么病人,除了赶早来做空腹检查的,都是来上早班的医护。凌田走到西院区大门,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但结果还是她等宋柯,在街沿站了会儿,才看见他骑着辆共享单车朝这里过来。 车斗里还放着一束玫瑰花。 应该是附近某家花店开门第一单生意,一早刚到的新鲜货。可惜她从来不喜欢鲜切花,只觉是一种分分秒秒都在腐败的累赘,给花换水好似临终护理。这话她跟宋柯说过,他也许忘了,也许没当回事。而且,粉色皱纸配红花,让她怀疑他色弱。 她再一次确认,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了。 “我给你买花去了。”宋柯看见她,下了车,献宝似地把花递过来。 凌田没接,开宗明义:“我微信上跟你说的是认真的,我们分手吧。” 宋柯忽然做出一脸疲惫的表情,把花放回车斗,揉了揉眉心说:“田田,到底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昨天没看见你微信?我都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们组赶项目进度,我实在没时间……” 凌田感觉挺无力的,说:“你真觉得就是因为这次你回复晚了吗?” 她本来不想再跟他掰扯原因的,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会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毫无知觉。 “那是因为什么?”宋柯疑惑看着她,忽然好像找到了原因,抓住她的手说,“田田,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你头发好像也……你到底什么病住院啊?” 凌田抽回那只手,挠挠头。嗯,她昨天没洗头,今天起床没梳就直接来了,但是分手总不用打扮的吧。挠了两下,意识到自己手腕上戴着住院手环,上面还印着“内分泌科二病区”的字样,赶紧把手放下,拉了拉袖子遮住。 宋柯没看清字,却误会了她的动作,这下把她两边胳膊都抓住了,说:“田田,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别怕,不管是什么,你别推开我,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凌田听得想笑,这什么苦情剧里的台词,他以为她不想连累他,所以跟他分手?但忽然又觉得有点感动,宋柯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让她觉得过去一年的相处还算值得。 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感动,她对他说了实话:“宋柯,我刚确诊了一型糖尿病,但是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恢复得挺好的。你也不用说跟我一起面对什么的,我自己能面对。我说分手,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觉得我跟你不合适。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就是不合适。” “糖尿病?你?”宋柯难以置信。 “对。”凌田点头。 却没想到宋柯下一个动作是看了眼手表。凌田忽然意识到他其实连车都没锁,应该是怕这个点让别人骑走,找不到其他的,赶不及去上班。 像是为了加快这个过程,她补充:“而且是一型的,需要终身治疗。” “……怎么会这样啊?”宋柯皱眉看着她,然后转开脸去,手扶着额头。 凌田没回答他的问题,是不能,也是不想。 她只是审视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浪费了他的努力和一片苦心,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所以他在质问她,怎么会这样??!她一下子就后悔了,想起两人之前相处的画面甚至感觉厌恶。 沉默的一秒,他们站在那里,直到有行人从身边经过,才算是打破了这定身咒。 宋柯再次低头,又看了眼手表,对她说:“我今天八点得到公司,你让我想想,我晚点再找你好不好?” 这下凌田真笑了,说:“你走吧,晚点也不用再找我了,我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宋柯追上来。她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结果他只是把花塞给她:“花,花你拿着……” 凌田试图再塞回去,但他已经骑着车走了。 她在心里骂了声,低头看看手里的丑花,想找个地方扔了,结果四下环顾,一个垃圾桶都没有。 正要往里走,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人,辛勤。 说熟悉,是因为他是她这几天见得最多的医生。说不熟,是因为她第一次看见他穿便服,浅灰色帽衫,露出里面白色的 T 恤,斜挎个书包,正做手势挡住过路的车,扶着一个老太太穿过医院内部的一条辅路。 上班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她才刚爬起来,乱七八糟的时候,自律高尚的人已经开始拯救世界了。这场景让凌田看得悦目,又有种难以名状的落差感。 而后,便眼见着他扶着老太太走到她这一边。 老太太大概耳背,很是慈爱地大声对他说:“谢谢你哦!小斧子!” 这句话又让她笑出来了。 辛勤恰好朝这边望,也看到了她,又看了眼她手里那坨花,走近几步对她说:“凌田,你离开十五楼签过请假条吗?” 凌田:“……” 他倒也没批评她,做了个手势,说:“一起上去吧。” 时间尚早,住院部底楼电梯厅里的人不多,他没去医护人员的专用梯,跟她一起等公用梯。 凌田有种被押送的感觉,看到旁边有垃圾桶,赶紧过去把花扔了。 他看看她,但没问。倒是她主动解释了一句:“闻着过敏。” 正说着,电梯来了。 他们走进去,轿厢里人不多,但才刚站定,又进来个人,推着一辆轮椅。大家都往里退,空间一下变得拥挤。他把她让到角落,手撑着不锈钢壁板,才没有撞到她身上。有那么一瞬,两人离得很近。她偏着头,但还是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刚洗过澡,很干净。 舒肤佳?白色那款?她没品出来,却还是放轻了呼吸,怕被他听到她在闻他。 电梯单层停,三,五,七,九地升上去,一直到十五楼。 分手好啊 舒肤佳白色那款,就是最简单好闻干净的那个味道,对不对!帽衫白T的小辛,赏心悦目! 小辛医生真是个善良的小伙子 这个前男友真的也好典哦(^_−)−☆ 学雷锋😛 是生理喜欢哈哈哈,先喜欢气味🥹 大学生有医保吗?如果生病了医疗费怎么解决呢? 小辛医生真好 有的,也是刷医保卡,但毕业了就要转其他类别了 凌田分手快乐咯... 300单位门冬,450单位甘精 那天晚上,宋柯没再打电话过来。 凌田觉得他应该已经好好想过这件事,然后决定放弃。她并不因此难过,因为她早知道他是非常实际的人。他喜欢她又白又高又瘦,喜欢她跟他同校,有个不错的学历,又刚好比他差一点,让他有面子,但没压力。他喜欢带她去见朋友,同事,同学,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我们学校美院的。他看中的只是她身上有价值的地方,外表,学历,充满可能的未来。 而她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他要跟她健康或者疾病永不分离,她也不会接受的。她对他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她想起早晨对他说,你我都没错,只是不合适。而他送她一束花(虽然很丑)。双方的表现都算得上是一场体面的分手,就这样结束也是很好的。 随后的几天,病房里仍旧是每日不变的循环往复。凌捷下班之后会来看她一趟,有时候早一些,有时候很晚。田嘉木在北京出差,每天晚上跟她视频。 她自觉恢复得不错,三顿饭都吃得很香,血糖渐渐能看出规律,让医生有了给她逐渐调整胰岛素剂量和注射时间的依据。 虽然整个人还是很瘦,手腕可以用拇指和食指轻松圈住,病号服裤带系到最紧也不停往下出溜,脸蛋却是明显滋润了一圈,就跟辛勤在健康宣教时给他们看的那些 1922 年的小病人一样,Before vs. After,效果立竿见影。 直到一天下午,唐思奇突然来了,看见她状态不错,还表现得挺高兴,等两人出了病房,去走廊上散步的时候,才悄悄对她说:“有个男生寝室的群在传你的事情……” 传的是什么,唐思奇没往下细讲,直接把别人转来的群消息记录给她看: 糖尿病?那个不是老头老太太得的吗? 挺仙一个人,得个什么尿的病,有点。。。 这病以后生孩子遗传的吧? …… 凌田草草扫了眼,直觉那些字是烫的,不敢再看了。 好几个说话人的 ID 她都熟悉,就算她没加过,班级群里也有。真人更是经常在画室、教室、食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禁有种深深的讽刺感,同学四年,自问跟所有人都处得不错,没有得罪他们中任何一个。 唐思奇走后不久,她又接到射月 UI 组的组长发来的微信,问她有没有空,能不能电话聊几句。她似有预感,走到病房外面,推开防火门去楼梯间,才几步路心跳已经快起来。 组长随即打过来,在电话那头说:“小凌,我冒昧问你个事,你别介意哈……” 凌田答:“嗯,您说。” 组长说:“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听说你住院了?” 凌田缓了缓,回答:“是,我生病住院了。” 组长也停下,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病吗?” 凌田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索性如实回答:“一型糖尿病,但现在已经在恢复中了,不会影响……” 不会影响一个月之后入职,她想说。 “哦,哦,”但组长显然早就知道了,打断了她,斟酌着把话说下去,“小凌,我跟你说个事……我们组的人员计划做了点调整。原本打算招你进来做的那个位子,暂时不需要人了。HR 一会儿会给你发邮件,我想应该先跟你通个气……” 凌田听着,竟不觉得意外。 组长又跟她解释:“你也知道的,我们组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每一个都要当两个人用,任务挺重的,也不利于你养病,现在这样对双方都更好不是吗?” 凌田说:“嗯,我明白,我理解。” 组长说:“小凌,你自己保重,身体好了告诉我,我帮你在外面看看还有什么机会。” 凌田说:“谢谢组长。” “早日康复啊。”组长最后道。 “谢谢。”凌田回应。 电话挂断,她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传的消息,很快又接到组里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发来的微信,更加做实了她的猜想。 同事告诉她: 没指名道姓,但彼此都知道说的是谁。 文贤,他跟她一样在美术部门实习过,但没拿到 Offer。 凌田不清楚宋柯是怎么告诉文贤的,但去公司说了这话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上个礼拜组里赶 DDL 加班,组长当时使唤起她来毫不留情。她虽然完成了工作,但状态也确实很差。组长现在听人一说,大概觉得找到原因了。 同事又问: 凌田看着这一问,看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回答: 宣泄?冲动?或者自我惩罚?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态,想着既然已经撕破了,那就统统撕掉吧。 同事那边“正在输入”的状态变了又变,但最后发来也只是一句: 凌田也还是回答: 她知道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表达,这个病,怕是康复不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手机震动,她收到了 HR 的邮件,正式通知她,因为人员计划的调整,UI 组这个职位已被撤销,公司撤回了给她的 Offer,三方协议的纸签流程就此终止,这个操作不会影响她应届生的身份,并祝她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加适合自己的位置。 作为应届生,凌田也算清楚其中的规则。要是已经签了三方,学生毁约得支付违约金,但公司方面一般约定为零。更何况她这三方都还没签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问题的关键不止是她失去工作好吗! 草,草草草草!她在心里狂骂,当场打给宋柯。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来。对面传来宋柯的声音,听着有些许回音。这个点,他大约也是在公司的楼梯间里。 凌田质问:“你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文贤了?!” “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啊……”宋柯下意识否认,而后解释,“我就是那天晚上太难过了,跟几个朋友聚了聚,喝了点酒,可能……我真的……看到你那个样子,太难过了……” “你难过?你难过所以就可以把我的事情到处说?!”凌田提高了声音,简直难以置信。 “凌田,”但宋柯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管讲他自己的,“那天回去之后,我了解了一下那个病,也好好想了想我们俩之间的事……我知道这样挺对不起你的,但你也得理解一下我,我是独子,不能不考虑以后,我爸妈的意思也是……最好还是分了。经过这件事,我觉得健康真的太重要了,我这几天也打算预约去做个体检……” 凌田听完他这几句话,直觉自己的难以置信又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极限,但她太生气了,开口想骂,发现脑中空白,只记得他最后一句。 “你去体检,是怕我传染给你吗?!”她问宋柯。 宋柯仍旧没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凌田,真的很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了,但是我只是个渺小的人,在这个城市一切刚刚开始。我们分开之后,你自己一定保重啊……” 随后传来一阵抽泣,他还哭上了。 凌田简直气疯了,在楼梯间那一小方空间里来回暴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吼:“宋柯,你给我听清楚,不是你跟我分手!我上次已经跟你分手了!你失忆了吗?是我先跟你分手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要收回那天说的话,我跟你分手不光是因为不合适,你根本就是人品稀烂!没有一点担当的大嘴巴!……” 可惜她太不会骂人了,脏话是随便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而且才刚说到一半,那边已经挂断。手机里传来嘟嘟声,她喊得再响也没有用。那一瞬,她真是字面意思上的气到胃痛。 就在她以为事情不能变得更糟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打开,她回头,看到辛勤。 辛勤说:“凌田,你……” 她立刻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打断他回答:“没什么,我就打个电话,这里信号不好,可能太大声了,对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收起手机,从他身前经过,用手背擦掉眼泪,匆匆回病房里去了。 当天傍晚,凌田的血糖开始乱飘。 餐前测出来超过了十,护士给她加了矫正剂量的速效。晚饭她没吃多少,但餐后还是莫名其妙地飙到了二十多。于是再次挂上水,开始静脉滴注胰岛素。 她重新失去自由,靠躺在床上,任由护士在臂弯里扎针,然后拉起帘子,在手机备忘录里编辑了一段话,发到几个同学小群里。有她过去的寝室群,也有几个比较玩得好的同学,简单讲了下自己的病情。 既然已经撕破了,那就统统撕掉吧,她又一次地想。宣泄?冲动?或者自我惩罚?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她仍旧不知道。 看着群里不断出现的新信息,她一一回复,表现得积极又轻松。 唐思奇发来私信问她: 凌田回: 唐思奇: 凌田回了个开开心心的表情图,只有自己知道此刻心跳得有多快,呼吸有多浅促。 那一波信息发完,她呆呆坐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 起初自我安慰,算了,血糖飘成这样,射月那份工作本来就不可能的。但转念还是觉得自己好蠢啊,为什么会信任宋柯,约他来医院见面,还把病情告诉他?可就算不告诉他,他也会瞎猜她得了绝症,到处去说吧?只是说就说了,今天又打电话过去试图跟他理论,实在是自取其辱…… 天渐渐黑下来,她仍旧在帘子后面躺着胡思乱想,眼睛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直到夜幕四合,繁灯亮起。 辛勤就是这时候过来看她的,站在床边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田转头过来,怔了怔才回神,答:“还行。” 辛勤又问:“你爸妈今天没过来?” 凌田说:“他们都有事。” 辛勤看了看输液的袋子,说:“到睡前应该能挂完拿掉了……” 又低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速写本,说:“你会画画啊?” 凌田说:“嗯。” 多少觉得他有点没话找话,又或者是在犹豫另一些话应不应该说。 果然,他静了静,继续道:“情绪也是会影响血糖的。” 她猜他一定听到了她在楼梯间里吼什么,跟人掰扯是谁先提的分手。 她觉得自己蠢透了,掩饰着情绪,问:“这科学吗?” 所幸,辛勤没提别的,只是给她解释:“害怕、激动、紧张、生气,都会让身体进入战斗状态,肾上腺素加倍分泌,皮质醇水平变高,肝糖原的释放增加,血糖就会升高。” 凌田自嘲笑了声,又问:“所以就连生气都不能生了?” 辛勤也没说行或者不行,只是道:“人体就是这么复杂,像一个星球,气温,洋流,太阳黑子,甚至蝴蝶扇动翅膀,都可能引起一场风暴。” 别人口中的内分泌失调,到了他这儿,写上散文诗了,凌田觉得他真的好热爱他的工作。 “那怎么做可以不生气?”她问,自以为给他出了个难题。 但辛勤还是给了她答案:“冥想。” 他的声音很舒服,让人平静:“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感受空气进入,充盈肺叶,然后离开鼻腔。从头顶开始,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脚趾。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如果走神了,就把自己轻轻拉回来,不要责备自己。” “好。”凌田说,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责备自己。 再睁开眼睛,辛勤已经走了。 手机在床头震动,凌田拿过来看,是艾慕发微信问她: 她回了个表情图,看起来还是开开心心的。 晚上九点,护士过来又测了一次血糖,数值终于降到 13.9 以下,这才停了输液,给她打上长效。 凌田存心等到拔了针头之后,才跟爸妈视频。三个人,三个地方,开了三个窗口,在线会议似的,聊得也挺开心。 再晚些,病房熄了灯,只余走廊漫进来的一点亮,她放低了床板睡下去,在黑暗里躺了很久,最后用上辛勤教她的方法,终于睡着了。 但迷糊睡到半夜,她因为一个噩梦惊醒,再难入眠。 隔着床帘,传来 1543 床汤阿姨的呼噜声,她就在那声音里想着过去的一周。残留的梦境可以被赶走,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却无法逆转。 进医院以来的第一次,她蜷身对着窗口哭起来,脸埋进枕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流着眼泪,鼻子还是堵了。到后来实在透不过气,又怕吵了同屋另两个人,她只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拿了一大包抽纸,趿上拖鞋,走出病房,躲进楼梯间。 开门关门发出声音,感应灯亮起。 她在这昏暗的光里看自己,臂弯挂水的针眼没好好按压,青了一片,指尖满是测毛糖留下的点点伤口,结了细小的暗红色血痂。 感应灯又暗了,楼道陷入黑暗,反倒是窗外月光晕染的夜空更亮一些,像一副乔治亚·欧姬芙的画。 远近几座办公楼里仍旧有灯火通明的楼层,居民区只余零星亮灯的窗口,路上偶尔一辆车经过,三两晚归的路人匆匆而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有地方要去。 世界缜密地运行,哪怕她不在其中。 她倚窗站着,把那包纸巾放在栏杆上,抽一张擦掉眼泪,哭一会儿,再抽一张。后来站累了,干脆挨着落地窗在楼梯台阶上坐下,埋头在膝盖上继续哭,继续抽纸擦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门被推开,灯又亮了,辛勤的声音在门口说:“我想人怎么没……不见了,吓我一跳……” 凌田摆烂了,既不意外,也不想站起来,只是解释:“隔壁床打呼噜,我睡不着。” 辛勤居然也没催她,甚至走到她旁边坐下。 凌田这下尴尬了,低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成什么鬼样子,所幸感应灯又暗下来,把她藏好了。 周围只剩些微月光,混杂着城市零落的灯火。 辛勤在这半明半寐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生病的确考验感情,这种事,我们在医院工作看得挺多的。但是,二十岁就能知道某个人不值得你跟他在一起,比四十岁、六十岁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了,不是吗?” 凌田自然听得出来,这还是在说下午那件事。他听到了她在吼什么,以为她因为得病被分手,所以半夜坐在这里哭。 “那个,不是,其实我早就跟他分了,是我先跟他提分手的。”她解释,但话说出口,觉得自己更蠢了。 辛勤没说什么,或许也有点尴尬。 凌田知道不能再解释了,他只是她的管床医生,不想让她在自己值班时间内出问题罢了,根本不需要知道她跟宋柯到底是谁先提的分手。 但有些事她还是想告诉他,她此刻的难过,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的人生。 她怕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听,只说了一句:“其实是因为工作。” 没想到辛勤会问下去:“怎么了?” 凌田看看他,确认他真的想听,略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细节,只说了最简单的起因经过结果:“有人把我生病的事传到我实习单位去了,公司领导知道,把 offer 撤回了。” 辛勤静静听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凌田猜他不急着走,这才继续往下说:“然后,我自己一时上头,在同学群里也说了。” 她没想到会听到辛勤这样回答:“你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法跟这个病和解。” 凌田只当是安慰,苦笑了声,说:“什么勇敢?是傻吧?” 她没告诉辛勤,她其实也不想说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不是的,”辛勤却道,“其实说不说各有坏处,也各有好处。” “比如?”凌田不是很相信。 隐糖的坏处,艾慕告诉过她。说出来的坏处,她也见识到了。但好处呢?真的会有好处吗? “比如,”辛勤还真有说法,“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你需要的时候打针、测血糖。你可以告诉身边的人,要是你发生紧急情况,他们应该怎么帮助你。 “还有,隐糖一般都戴泵,虽然方便,但并不适合所有人、所有季节。你可能胶布过敏,针眼也不容易长好,尤其是夏天。正常的操作是针和泵轮换着用,但要是隐糖,就挺难做到的。 “而且还会遇到各种不同的意外,我听一个病人说过,他和同事一起出差,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他怕被同事看见。 “这种细细碎碎的不方便太多了,有时候甚至要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但你不一样,你以后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自由地选择最合适的方式,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凌田想像了一下那些场景,点点头。 确实,她这个人心理素质太差,完全不适合潜伏。 “那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活下去了。”她带着自嘲的语气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辛勤问。 凌田意外,他居然没安慰她,说加油啊,你一定可以的,而是直接问她计划。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现在美术生很难找工作的,到处都有游戏公司在裁美术组的人,教培没什么生意,漫画根本吃不上饭……” 越说越觉得希望渺茫。 辛勤却反问:“再难能有医学生难找?” 凌田转头看他,难以置信他这时候竟然还要跟她比谁更惨。 “你不是就找到了吗?”她也反问。 辛勤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博后并轨规培的第二年,打临床和科研两份工,但还不能算正式找到工作。” “什么意思?”凌田不懂。 辛勤说:“前年博士毕业,去年考了执医,今年五月份考试过了才能拿规培证,剩下一年攒攒文章,明年能不能留院还是个问号。” 凌田不信,说:“不会吧,你是博士呢。” 辛勤说:“这里随便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都是硕博,学位就跟菜场的土豆一样不稀奇,而且我是八年制……” 凌田问:“八年制怎么了?” 辛勤说:“就是本博,现在也叫水博,土豆堆里比较差的那一种。” “哈哈哈怎么会?”凌田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赶紧捂嘴忍住了,还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是真的,”辛勤倒也无所谓,继续给她解释,“跟七年制的专硕比起来,我们临床经验少,没有规培证。跟十一年的博士比起来,我们做科研的时间太短,文章发得不够多。” “你导师不管你吗?”凌田又问,想到单峰,他都已经这么鞍前马后的了。 辛勤说:“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在科室工作,否则规培考试通不过。科研要怎么去达标是自己的事情,医院不管,导师也没法打包票。 “那你怎么办?”凌田也有点替他担心了。 “只能自己想办法,”辛勤回答,“一般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医院,早七到晚七工作,晚上回家之后查文献,或者做点生信和数据统计的活儿,轮休的日子去实验室做干预,一些基础重复性的工作留给师弟师妹,或者直接送外包公司检测。” “还能有休息时间吗?” “规培结业前估计是没有了,不过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之后可以放多点时间在科研上。” 凌田听着,惊叹他比她在射月上班还要卷。 “好惨,还好你是正常人。”她说。 他笑了,看着她回应:“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她怔了怔,也笑出来,想起他为了开导小孩哥打的那个中二比方,反问他说:“我看起来像 15 岁吗?” 他仍旧看着她,没说像或者不像,只道:“是真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好吧。 凌田佩服他给人灌正能量鸡汤的能力,绕了半天又绕回主题,言而总之,总而言之,都是为了鼓励她,人生啊,命运呐,奋斗吧。 好吧。 她未必真被鼓励起来,却不禁良心发现。 他管床花的时间多一点,科研的时间就会变少。没时间搞科研,就发表不了文章。没文章就出不了站,出不了站就没希望留院,留不了院他就跟她一样失业了。 她不能这样对待一个高二全国奥数比赛得一等奖,为了理想和热爱选择了学医,二十八岁打两份工,忙到完全没有个人时间的小可怜。 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有点困,我回去睡觉了。” 辛勤也跟着起身,叫住她说:“刚才护士去测毛糖,发现你没在病房,我才来找你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还得挨一针? “不用了吧,我现在感觉挺好。”凌田跟他客气。 辛勤却没放过她,说:“半夜突然醒了睡不着,也可能是低血糖。” 好吧,凌田无法,跟着他出了楼梯间。 半夜病房楼层的走廊里安安静静的。 “要是高了是不是还得挂水?”她放轻了声音问。 “得看高多少。”他也轻声回答。 “要是低了呢?”她又问。 “请你吃糖。”他一边走一边伸手从白衣口袋里掏出几粒,托在掌心给她看。 有小包装的葡萄糖,也有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袋装太古白砂糖,还有旺仔和不二家。 她看得又笑了,想起很多年以前幼儿园里的棒棒糖社交,遇到陌生的小朋友,发一圈糖,就都是好朋友了。 辛勤说:“医生护士口袋里都装着糖,也就儿科和这里了。” 凌田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所以真的没关系,哪怕最紧急的状况,或许也可以用一颗糖救回来,不行的话,就两颗。 两人走到护士台,辛勤去拿测毛糖的仪器和耗材,而后戴上乳胶手套,捏起她的手。 凌田就这么看着他做,直觉他这个人哪怕最简单的事也很认真,比如此刻低眉凝神,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食指消毒。 隔着乳胶手套些微的涩意,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他注意到她指腹那些细细密密的小伤了吗?她忽然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的走神,竟不曾提防随之而来的短暂轻微的刺痛。 血渗出来,凝成细小殷红的一粒珠子,他擦去第一滴,再用试纸吸取第二滴,而后放下仪器,等待数字在液晶屏上闪现。 5.5。 “完美,去睡吧。”他微笑。 沙发 现在已经有甜甜的感觉了 有点美好了 不够看,看不够哈哈,攒几章再来 辛医生自己或者近亲里也有科技增强人么,这么确信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甜甜哒 家人们!我已经磕上了! 心慢慢慢慢走近了 所以真的没关系,哪怕最紧急的状况,或许也可以用一颗糖救回来,不行的话,就两颗。 加油! 又苦又甜的感觉 住院的第二周,凌田说到做到,为了减轻辛勤管床的负担,她尽力成为一个有素质、依从性好的病人,表现出积极康复的样子,不给他添麻烦。 平常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陆续来医院探病,她们除了安慰她,还问她有什么需要,比如学校里的事情跑个腿什么的,叫她一定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 同寝室四个女生曾经计划要去扎尕那毕业旅行,现在因为她,正商量是延期还是改个地方。她赶紧说不用不用,她这次就不参加了,下次总还有机会。但其实很多朋友聚会惯常做的事,她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适合跟她们一起去。 辅导员也来看了她一次,跟她说了毕业生体检的时间和要求,提醒她这一份体检报告是要放进档案里的。 经过这几天,凌田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她郑重感谢了老师,但还是暗自做了决定,该怎样就怎样吧。恰如辛勤对她说过的,公开也有公开的好处。她还记得他说她很勇敢,虽然她不是,但她很喜欢这个评价。 唐思奇来得更勤,为她做的事也更加实际,自打听说她射月的 Offer 被撤回之后,就已经在张罗着替她想接下去的出路了。 “要不你复习半年考研吧,做我学妹,以后我们一起去教小孩。”唐思奇最初提议。 凌田笑,说行啊,答应会把此项提议纳入考虑。 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时下中小学美术老师的竞争有多激烈。一间学校可能需要几十个语数英主课老师,但美术老师最多两三个,有编制,压力不大,是广大美术生的梦中情岗。 过去的她想到竞争,最先怀疑的是自己能力行不行,现在想到的却是体检要求达不达得到。平心而论,哪怕她跟其他应聘者各方面的条件一模一样,用人单位总会倾向于选个身体健康的。 唐思奇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明说,但还是把自己的 Plan B 也分享给了她: 比如,去幼儿绘画培训机构做兼职老师,这个连教资都不用。 再比如,去师兄程程那里套套瓷,看还有没有什么漫改代笔的活儿可以分包给她们做。 再再比如,她们还可以网上接单画插画。虽说现在条漫赚得少,但有几个画师约稿平台好像还挺红火的。 两人为此还真去了解了一下那些平台的风格和申签要求,并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惊讶于头部画手定价多高,档期多满,慨叹现在的小孩哥小孩姐消费能力了得。 这 Plan B 说得好听点是自由职业,网络热词叫做“数字游民”,交社保的话分在“灵活就业”那一档,但在美术生的圈子里有种更简单直接的说法,“野人画手”。要是后来进了公司,就叫“野人被家养”。 这念头让凌田再一次笑出来,唐思奇邀请她一起当野人。 但她也相信,唐思奇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她明白她们所有人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只是应届生,正在一生当中最青春美好却也最迷茫动荡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烦恼,和独自要走的路。她或许要跟她们分开了。 凌田住院的第九天,同屋 1542 床的艾慕出院了。 临走之前,艾慕又跟她一起走到电梯厅那扇落地窗前,晒着太阳,聊了会儿天。 当时还是上午,早高峰未过,楼下马路上的车和行人一刻不歇,却又因为离得远,有种与她们全然无关的宁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过去这几天,艾慕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全身上下几乎查了个遍,除了已经出现过并发症的眼底,还查了血管、心脏、肝肾、神经病变,结果出来,各项功能还算正常,腺垂体也没发现问题。 久病十二年,艾慕对此不算意外,玩笑对凌田说:“医院里这么多科室,一个内分泌,一个风湿免疫,多的就是这种致病原因不明,发病原理不明的奇怪疾病。” 医生给的医嘱也还是那几条,继续胰岛素治疗,打针,测血糖,规律饮食,戒烟戒酒,适当锻炼,注意休息,不熬夜。 艾慕就此评价:“提早过上退休生活,愿世界善待我这个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况也不比凌田好多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就是这么巧,很快就要到期。老板已经跟她谈过,怪她不诚实,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宁愿支付补偿金,不会再跟她续约了。 “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凌田问,发现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样首先想到计划。 艾慕手拉着栏杆,整个人朝后仰,闭眼站在阳光里,说:“十二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艾慕同学,终于,被疾病战胜了。” 凌田不知道说什么,担忧地看着她。 艾慕却睁开眼睛,转头笑对她道:“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当初学会计是我妈替我做的决定,那时候因为不喜欢,还跟她闹过,现在才觉得她可能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她是资深老会计,退休之后在一家代记账公司上班,说要是我失业了,就跟她一样拿个袋子跑跑银行、税务局,替小微企业报税、做账。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户分给我,收入也还凑合。” 凌田稍感安慰,却又不免怅惘。 艾慕的烦恼和要走的路似乎与她更相近,只因为她们得了同一种疾病。 不是那种会迅速恶化的绝症,而更像一场漫长的锉磨,伴随一生,让她们不得不提早几十年过上养老生活,只为尽力延迟那个终点的到来,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种丑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很多事对她们来说都不可能了。比如网上说“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顶露营看星空,潜水去看海底,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微醺之后与 TA 疯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会去做,但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断绝了这些可能,还是很难让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烦恼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加班多,什么压力大,信女愿做一世牛马,换胰岛功能正常。 也许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没再继续负能量输出。 两人回到病房,拉起帘子,躲在那后面。艾慕掀起衣服,给凌田看手臂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和肚子上的胰岛素泵,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去哪里买最划算,怎么选型号,怎么使用。还有不容易过敏的胶带,护理针眼的药膏,也都分享了链接给她,林林总总。 凌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忍受有两根针一直扎在身体里。而且,胰岛素泵还需要用一个袋子固定在裤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着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说再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窗外某处起了一阵喧闹声,相邻病房有踢里踏啦的脚步声走出去看热闹。汤阿姨坐不住,也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议论: “1544 床跳楼了!” “啊?1544 床跳楼了?” 凌田听见,也想问,我跳楼了? 她和艾慕靠到窗口往下看,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出事地点,只见急诊的医生推着平车跑过来,而后又来了辆警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空地上。 直到汤阿姨回来,才给她和艾慕通报了最新消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个男小歪,不是转去肾内了嘛,说不知道怎么找到备餐间一扇窗是能打开的,跳下去了。 “上礼拜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姐姐来过,站在病房里骂他,说他工作工作没有,医保医保不买,还总是自暴自弃,不测血糖,不打针乱吃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住在网吧里打游戏。每次都是搞到酮症酸中毒进医院,好不容易花钱给他治好了,他出院还是老样子,没几个月又进医院。几年时间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已经花了小二十万。父母都是打工的,没能力再管他,姐姐才刚工作也管不起,现在听说可能变成尿毒症,要透析、换肾,几天时间没人来看他,结果就……” 清洁工阿姨刚好进来拖地,搭腔说:“还好转到肾内去了,这里医生护士没责任。” 汤阿姨觉得没那么简单,摇摇头:“不好说,估计也得担一点。” …… 辛勤走进病房的时候,凌田听见声音回头,正遇上他的目光。 两人眼中都是不安,让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听见走廊里病人乱喊什么 1544 跳楼,以为是她跳下去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但其实他只是来给艾慕送出院小结和开的药,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他离开之前,艾慕问:“那件事,你们要担责任吗?” 辛勤摇摇头,不确定是不用,还是不知道。 凌田看着他走出去,觉得此刻的他有点不一样。 在她眼中,他和艾慕仿佛小天使和小恶魔。 一个在她左边耳朵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另一个在她右边耳朵说:我们都完蛋了,这就是死刑延期。 小天使诚然可爱,小恶魔贵在真实。 只是这一天,小天使好像也有点低能量。 但到了午餐之前,辛勤又恢复原本的样子,来病房检查她学习测血糖和打针的成果。 她比艾慕晚一天出院,明天也要走了。 凌捷已经给她买了台家用血糖仪,配一支采血笔,从外面看不到针头的那种。她倒是敢用的,只是弹一下,再弹一下,总是挤不出足够的血。 “要捏紧。”他示范那个动作给她看,再捏一下她的手指让她感觉力度。 她如法炮制,又试了一次,总算成了。只是看到血珠冒出来,手有点软。 而后,他再看她打针,发现完全学了个寂寞。 扭头,闭眼,不敢看着针头扎进去,手一直在抖。 他倒也没怪她,从头再教一遍,怎么选位置,怎么进针,提醒她推完药数十秒,大拇指按住直到拔针,否则剂量可能不准。 “记住了吗?”他问。 她点头。 他说:“做一遍给我看。” 结果还是手抖,酒精棉球在肚子上擦了又擦,就是不敢往里扎。 她以为他会安慰她,说没关系的,慢慢来。 结果却听见他说:“胰岛素笔注射是最基本的治疗方式,你一定得学会。” “我知道了。”她点头。 其实是有点生气的,心里想,往自己肚子上扎针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可就这么生着气,心一横,总算扎进去,颤颤巍巍地打完了。 他看着她合上盖子,把针头取下来,继续说:“记得每次都要换,针头用一次就有磨损,重复使用会更疼,胰岛素可能在里面结晶造成堵塞,影响注射剂量,还容易感染。” 再给她介绍两支笔的不同:“这个橙色的是门冬,速效胰岛素,每餐之前注射,6 个单位,千万记清楚,别搞错。绿色的是甘精,也就是长效胰岛素,每天晚上注射一次,16 个单位。” “要是搞错了会怎么样?”凌田问。 辛勤说:“拿长效当速效打了倒还没事,最多发现血糖飘了。要是把速效当长效打,马上低血糖,可能有生命危险的。还真有人搞错过,睡前把甘精打成了门冬,一下子进去十六个单位。” “那怎么办?”凌田又问。 辛勤说:“还能怎么办,赶紧起床点外卖吧,平常想吃没能吃上的都安排起来,可乐,烧烤,麻辣烫。” 总之在他嘴里都不是很大的事。 但凌田又提了一个问题:“这一支速效 300 个单位……” 辛勤以为她会问,能用多久,已经开口回答:“大概能用半个月到二十天……” 凌田问的却是:“要是一次打完会怎么样?” 辛勤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凌田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起初只是想多跟他聊一会儿的,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发现自己有点害怕离开这里。 但脑中也同时划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托盘里的这两支胰岛素笔,既是她的生命水,也可以是她的速通卡。 二十二岁的凌田同学通过不懈努力,终于被病魔战胜,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人间,见太奶去了。 悬疑小说里说的注射胰岛素杀人,其实就是这玩意儿吧? 给绝症病人发足以杀死自己的药物,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 “我开玩笑的。”她终于说。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他很严肃。 停了停,才接着往下说:“这个剂量是按照你现在的体重计算的,以后还得逐步按照体重增加和饮食的情况变化,每次复诊医生都会做调整。” “好。” “还记得我说过低血糖是什么感觉吗?” “心慌,出汗,烦躁。” “一定记着宁高勿低,随身带糖。” “好。” “出院开的药你大约能用一个半月,以后每个月复诊一次,记得留一定的余量,别到快没药了才来医院,冰箱里至少备一到两支未开封的胰岛素。 “每三个月到半年做一次检查,来内分泌科开全血生化和肝肾功能,再去眼科查一下眼底,口腔科定期检查牙齿,还要特别注意口腔溃疡的问题……” 他说得那么细致,凌田品出一丝临行嘱托的味道。他也在焦虑她即将离开吗?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刚才问的那个蠢问题?她现在只想撤回,删除,抹掉那句话。 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件事:“我妈说,想给你送个锦旗……” 他终于笑了,低声说:“千万别,你要送就送单医生,送给我,我难做人。” 她跟着笑起来,说:“懂了。” 心里却在想,那送幅画好不好?他如果说好,她能不能借口说画完了发给他,要他的微信? 只是想,没有说,她静静等在原地。 辛勤也站在病床边没走,似乎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没讲。 但最后开口,却是他对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出院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坐好了 来了 小辛也是一型糖尿病吧 真好 有微信了有微信了,可以随时联系了 哎呀,要加微信啦 ➕上微信了,撒花 呜呜呜呜呜,恨不得之遥一夜之间全更完,一章不够看的(猫猫流泪.jpg) 太好了,加上微信了!以后,都是小辛给田田在肚子上打针吗? 我家里有2个医生,我理解医生和医学生的不容易。 全职女儿 辛勤的微信名字就是辛勤,头像是一张证件照。 凌田初见觉得意外,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实名上网?再一想,又怀疑这只是他的工作号。 她发消息问艾慕: 艾慕回: 小恶魔还是那个态度,久病成医,应该注意什么她都知道,问题只是做不做得到,最后有没有用也不一定。除非有谁带来一型治愈的消息,她只希望都别来烦她。而且要是真到了一型能被治愈的那一天,她在新闻联播上就能看到。 凌田又去隔壁病房问了季元。 季元说:“加了呀,我妈加了,让我也加了,那天宣教结束跟医生要的。” 然后还给凌田看了辛勤发的数学题—— 问:某 15 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6 单位,空腹血糖 5.5mmol/L,早餐要吃一个碳水含量 40g 的麦满分和 250ml 牛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问:某 15 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6 单位,当前血糖 7.6mmol/L,现在他想喝一杯 660ml 三分糖蜜雪冰城珍珠奶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 除此之外,凌田还在护士台看见好几个二维码立牌。 护士对她说,扫一扫就可以加病友微信群哦,糖尿病、甲状腺、库欣综合征各种群应有尽有,医生会在里面发一些疾病科普小知识和调查问卷什么的。 好吧,凌田想,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辛勤加她微信,估计也是纯纯的工作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给她发数学题,比如某二十二岁患者体重 42.6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4 单位,巴拉巴拉巴拉。 住院的第十天,凌田出院了,凌捷和田嘉木一起来接她。 三个人都表现得很高兴,从病房出来,一路感谢遇到的每一个医生和护士,当然也包括辛勤。 凌田朝他挥手道别。他也微笑站在那里,对她挥挥手,一直看着她走出视线,去了电梯厅。 此刻的她能吃能走,感觉良好,全然就像是康复出院。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跟她过去上医院看病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并没有被治愈。 手上拿的袋子里装着三支 300 单位的速效胰岛素、两支 450 单位的长效胰岛素,以及一大盒共计 140 枚一次性注射针头,而这仅仅是她未来一个多月的药量。以后每隔一个月,她都要回到医院,带走同样的一份胰岛素和针头,倚靠它们续命。 那天从医院回家,坐的是田嘉木的车。 田嘉木在路上抱怨,说医院地库全都是立体停车位,设计的什么破玩意儿,他这些天进出几趟,四个轮毂都蹭到了,修一下总要几千。 凌捷坐在后排,没说话。 但这新车降风噪还挺好的,车厢里很安静,凌田听到母亲轻轻叹气的声音,像是嫌弃父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连说都懒得说了?她不知道,但在她的记忆里,她家好像常有这样的时刻。 如果眼前是一对陌生夫妇,她一定会开启嘲讽模式,说婚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明明已经成了一对怨偶,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但这是她的父母,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句话。她看到过他们最初的样子,他们变成现在这样,并且还在一起,也许都是因为她。 她记得自己读高一的那年,搬过一次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一只纸箱子里找到一台家用摄影机,以及一盒子配套的迷你录影带。出于好奇,她给那台旧机器充上电,一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一一检阅那些带子。 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前,人们只能用这种稍微复杂一点的方式记录生活的片段。它们不像手机相册那么触手可及,更像一粒粒时间胶囊,似乎被更加妥善收藏,结果却又被轻易遗忘。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看过它们,或许永远不会再一次打开。 她把年份最早的那一卷拿出来,放进摄影机的磁带仓,点击播放。 屏幕上出现的是 2001 年 5 月,凌捷和田嘉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 两人当时不过二十四岁,却因为是校园恋人,已经谈了整整六年的恋爱。 田嘉木来自广东茂名。据他说,当地有句名言,每个在茂名出生的人都会努力离开那个地方。 但这个“离开”的目的地一般仅限于珠三角,而他一时兴起填了上海的志愿,已经是一种叛逆了。父母之所以应允,是因为祖屋的邻居当中有个会算命的瞎子,说嘉木啊,他是一只仙鹤呀,必定要远飞一趟才能真正成才。大学四年,父母一直期待仙鹤南归。临到毕业,他也曾考虑过去深圳或者广州工作,但最后还是因为凌捷,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留在上海。 而凌捷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徐玲娣人生最得意的杰作。后来考上 A 大,亲戚中间就有人预言她这样的长相和才能,一定会嫁给大老板。父母未必这样想,但也觉得她的将来一定不一般。但结果,她在学校里交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男朋友,一个外地来的瘦瘦的青年,虽然也是 A 大毕业,但才刚开始工作,身上没积蓄,家境也很普通,在上海租房子住。 两人都知道双方父母不赞成,便没跟家里要一分钱支援。田嘉木开始疯狂加班,主动要求出差挣补贴。凌捷每天自带午饭,不乘地铁,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班。极其偶尔一次出去约会,他们合吃一碗面,只看早晨九点特惠场票价五元的电影。 这些事,凌田听不同的长辈用不同的语气说过,凌捷自嘲,徐玲娣揶揄,田嘉木则更像是一种莫欺少年穷的得意,大概只有她,从中觉出一丝浪漫。 好在那还是 2000 年初,上海平均房价几千块的时候,年轻人靠节省是真的可以买房子的。两人就这样硬生生攒出首付,在教工新村同一个区,但地段偏一些的地方买下一套新建的 78 平两室一厅,用足了双方的公积金,刚领证就欠下几十万房贷。 婚礼也办得很简单,是在一家当时很流行,现在早已经倒闭消失了的自助餐厅里。 筵席上双方父母一脸淡淡的不情不愿,年纪大些的亲友也都有点莫名其妙,嘀咕哪有人结婚摆酒吃自助餐的?而且新娘子居然连婚纱都不穿,就穿个连衣裙。 年轻的同学、同事、朋友却热闹异常,一帮人坐两张长桌,说着,笑着,把酒瓶子传来传去,轮流敬新人。 凌田在摄影机那一小方液晶屏上看到他们,当年的凌捷和田嘉木真是男帅女美,身边也都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配上千禧年流行的服饰和妆容,十几年之后再看有点土土的,却又有种特别的欣欣向荣之感,每个人都那么意气风发,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 田嘉木知道凌捷不喜欢喝酒,几乎全都替她挡了。喝到后来,同学起哄,一定要他对新娘说几句话。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大约也是酒壮了胆,走到临时搭的舞台上,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安静片刻之后,开口用粤语对着凌捷清唱:“为你钟情,倾我至诚……用那金指环做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凌捷站在台下看着他,双手拢在嘴边对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边许多人起哄,也跟着问:“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台上看着她,笑着点头,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词改了:“以后同用你的姓,对你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你高兴……” 那一瞬,凌捷捂住面孔,但眼里还是能看到泪光闪动。 十六年之后,画面之外,凌田也听到了这首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感。 父母之间的爱情,你知道理所当然是有的,却又觉得违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为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就好像她很难相信父亲竟然可以把《为你钟情》唱得这么好。她知道他喜欢张国荣,但只听他在开车时候哼唱过《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录影带,继续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饱了奶之后陷入短暂的熟睡,身边只留一盏小夜灯照亮,凌捷就借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给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画面外用气声说:“你当心点啊……” 凌捷回:“那你来。” 田嘉木说:“我不敢啊……” 凌捷笑,说:“那你就别烦。” 2003 年,一岁的她被逗引着往前爬,凌捷和田嘉木的声音一起说:“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几下就摆烂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几颗小牙。 2007 年,幼儿园大班的她手眼不协调,怎么都学不会拍皮球和跳绳,哭哭唧唧站在那里耍赖。凌捷的声音说:“来,田田,坚持一下,再试一次!” 2008 年,刚上小学的她,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背着半人高的书包,战战兢兢地走向学校大门,一步三回头。凌捷的声音说:“你快点进去啊,要迟到啦!” 2009 年,她在家里学怎么系红领巾,还是凌捷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又错了,从头再拍一遍吧……” 录影带上标注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为智能手机的出现,影相换了介质,还是像网上很多人说的那样:没人晒四年级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爱了,父母再也没有兴趣去拍他们,不会四处分享,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了。 凌田猜想,自己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她是 00 后,正赶上“鸡娃”大肆流行起来的那一批娃。一岁半开始早教,两岁学英语,三岁进了私立双语幼儿园,思维,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各种辅导班把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不光同学之间有竞争,凌捷和田嘉木的同事当中也总在互相比较,你孩子学了什么,得到什么奖,进了哪间学校,做大队长几年了?他俩一个在律所一个在外企,接触到的人群都是鸡娃的中坚力量。 如此花费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场繁荣,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级,一心负责挣钱。 凌捷只管带着她辗转于各种辅导班之间,直到六岁幼升小,开始一家又一家热门学校面试赶场。 五年之后小升初,又这么来一回。 再到中考,总算上岸一所过得去的高中。 是她太菜了,也是凌捷逼得太紧,她当时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 高一那年,所谓重点中学的课业安排让她极其不适应,学习一落千丈。凌捷天天盯着她,而她只想逃,一拍脑袋提出想做美术生,走艺考。从小上的那些培训班里面,也就一个画画,她还算喜欢。 但凌捷不同意,说:“你以为艺考很容易吗?!文化课我还能帮帮你,学美术就完全要靠你自己了。”虽然没直说你肯定不行,语气里已全然是不信。 凌田也来劲了,回嘴说:“谁要你帮?是你天天盯着我!我又不要你帮!” 两人都动了真气,叽里哇啦大吵。 当时,田嘉木正在书房跟一个客户通电话,等到挂断了出来,大声喝止:“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那语气引走战火,凌捷开始质问田嘉木:“让你安静?你能在家待多久?回来也是书房门一关,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怎么让你安静?!你只管你自己,其余事情都是我在管,家不是你的家,凌田不是你女儿?!” 田嘉木也生气了,说:“我只管我自己?凌捷你有良心吗?没有我天天这样忙,你们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们当时刚换了两百多平的房子,光是每月还的房贷就已经超过凌捷的薪水。 凌捷突然安静,再也没说话。 凌田记得,后来大家都消了气,凌捷才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不感谢我。你升职挣钱,也不觉得有我半分功劳。我工作的头五年,每年升职一次,但后来十几年,职位再也没有动过。公司里大小领导都知道我加不了班,出不了差,海外进修的机会想都不会想到我……” 凌田听着,感到一丝内疚,但没说出口。 田嘉木则只是打马虎眼,劝说凌捷:“你别这么想,我们俩是内外分工合作,一切都为了田田,为了这个家,而且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钱的事情?” 凌捷提醒:“你计较了。” 田嘉木反问:“我有吗?” 两人都有点玩笑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深究。 但凌田想,是有的,你说没有你,我们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凌捷辞职换了工作,同意了凌田走艺考。然后宣布,她不管了,开始一头扑到新工作上。 田嘉木以为她跟他赌气,那意思是:不就是挣钱吗,难道她不行?他便也跟她赌气,不就是管孩子吗?难道他不行? 两人原本或许都有些看对方笑话的企图,结果却出乎双方的意料。 凌捷真的在这个新行当里挣到了钱,田嘉木也真把凌田的学习搞上去了。 他过去连她在几班都不知道,直到这一年才加了班级家长群,每学期去开两次家长会,平常跟班主任老师保持联系,完成学校布置给家长的每一项任务,一有空就检查她的作业,给她讲题,帮她整理各种复习资料。甚至有一次,凌田被同学冤枉偷窃未遂,他根据她的叙述,仔细分析前因后果,整理了三千多字的辩护意见发给老师,使得她沉冤得雪。他是个只做非诉业务的律师,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涉足争议解决领域。 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那两年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开车送她上学,哪怕前一天夜里十二点才到家。实在不行,只能放弃一些业务。所里渐渐也有人开始玩笑说,什么什么事别找老田,他要去接女儿的。要说对工作没影响,是假的。 所幸,凌田也难得争气一回,一点点搞明白艺考的规则和要求,自己找的画室,选的集训班,惊险地过了美术统考。 高三下半学期,日子紧张且匆忙,艺考出分,高考出分,直至收到录取通知书,他们才确定当真共渡了这个难关。 那个夏夜,一家三口一起出去吃饭庆祝,氛围难得的和谐。 凌捷在餐桌上感叹,数学提高了二十多分,随便哪个高中生的妈妈都可以原谅一切。 田嘉木跟她干了一杯,仿佛真的一笑泯恩仇。 凌田听着,却有另一些感想。他们因为她争吵,也因为她和好,她并不想这样。 曾经以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后来四年过得顺顺当当,眼看就要毕业,找到工作,开始独立的生活。从此往后,他们三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然而,只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病,一切好像又回归原点。 想念辛医生,同时父母的古早爱情好真实啊555 柴米油盐最是消磨感情。 我想多看小辛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非常喜欢看这种娓娓道来的前因后果 都说不计较,其实心里都清楚的,讲出来更伤人,听者有心 爸爸妈妈做得都很好啊 可还是会被生活影响 这一家三口都想做自己 又有能力做得好 挺好的 很喜欢夫妻这种相辅相成的状态! 爸爸和妈妈还是不一样。爸爸一心扑在工作上那是真扑上去了,而妈妈即使后来不管女儿的学习,只管工作,可家里的大小事务还是她来操心的(从医院陪护和对孩子的细节记忆都能说明)。好像爸爸生来就只能做单线程任务,而妈妈即使明确宣布要外出打拼,家庭内的一切琐碎还是由她承担。想继续看这一家三口到底怎么继续过往后的生活~ 回头来看,二十年好像真就是一转眼的时光哎! 人生嘛,总是动态中平衡,螺旋中上升, 田田莫想太多! 喜欢一个人的开始,总是会找任何蛛丝马迹,来证明他对我跟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凌捷和田嘉木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 2015 年上海房地产又一波大涨之后置换的,虽然近两年账面一直在跌,但仍旧是他们家最大的一笔资产。 房子里除了主卧和凌田的卧室之外,还有一间书房,一间客房。最初装修的时候,那间客房说是为双方老人准备的。当然,更多的是为田嘉木的父母,因为徐玲娣和凌建国的家离他们也就一公里左右,是一度非常流行的“一碗汤”的距离。而田嘉木的父母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和饮食,这么多年来上海的日子还是个位数,客房实际一直处在空置状态。直到凌捷往里面添置了办公桌椅、推柜、打印机,把它当成自己的书房使用,后来干脆睡在里面,开始与田嘉木分房而居。 凌田当时还在读高中,朦胧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印象,夫妻分房是不对的,时间长了必定离婚。而且这分房还发生在那场争吵之后,更让她为这个家的未来操心。 她假装作不经意地去问凌捷:“妈妈你为什么睡这里?” 凌捷却只是回:“你爸有自己的房间,你有自己的房间,我也要有自己的房间呀。我结婚前外婆家这么小,都知道给我隔个阳台出来,没道理我现在没有,不是吗?” 凌田听完,又觉得好有道理。 那之后的几年,凌捷和田嘉木之间一直保持这样的格局,既没离婚,也不睡一起。 凌田对此不是很理解,但也知道自己不适合掺合,并且丝毫不想掺合这事。后来上了大学,她开始住校,又有了自己的小屋,独居实在快乐,更是不常回来了。 直到这一天,她出院回到这套房子里,发现自己的房间彻底打扫过,被子有新鲜晒过的太阳味道,虽然她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搬去了教工新村,床品是一套她早已经弃用了的小马宝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还是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心。 父母之间好像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合住,各自忙碌,一定程度上分担家务。凌捷做技术含量高的那部分,比如照着糖尿病自助书里写的饮食建议做饭,田嘉木做技术含量低的,比如刷马桶和倒垃圾,还给凌田看他替她囤的一年份血糖仪耗材,其中当然包括数以千计的一次性采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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