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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见了阿太 四月四日,清明节,学校放假,凌田去海湾陵园看望她的阿太。 阿太是她外祖母的母亲,母亲的外祖母,也就是她的曾外祖母,上海话里叫阿太。太奶、太爷、太婆、太公都是阿太。反正活到这个辈分,性别已经不重要了。凌田从小被大人教这么叫阿太,直到阿太去世,名字刻到墓碑上,她才知道阿太其实叫俞菊芬。 阿太走的时候九十五岁,超过同城女性期望寿命十岁,算是小高寿。也没得什么迁延不愈的病,前一天晚上睡下去,第二天早晨叫不醒,干脆又干净,自己没吃大苦,孩子也不受累。再加上生了一女两儿,孙辈绕膝,四世同堂,阿太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全福老人,生前总被夸福气好,办丧事是喜丧,身后也被相信一定会庇佑子孙。 阿太的第一个孩子是凌田的外祖母徐玲娣。作为大阿姐,徐玲娣最早来到墓园,扫地,拔草,擦墓碑。但因为是女儿,每年清明主持祭扫的还得是老二徐麒麟。上海的公墓过去可以烧纸钱和锡箔,那时候就有种说法,只有儿子儿媳烧的老人才收得到,女儿烧的没有用。 徐麒麟是第二个到的,等阿姐打扫完,便叫妻子王小梅摆出自家带来的几样小菜,配上几种水果,再倒三杯酒,摆三副碗筷。其中两副给墓穴的两位主人,剩下一副给土地公公。 徐麒麟年轻时候做生意,最讲究这些,摆好贡品,又拿了一小碟红漆给儿子徐钧钧,再递过去一支毛笔,让钧钧把墓碑上二老的名字描一遍。 徐钧钧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来的,小的他还抱在手上,嫌麻烦不想接笔,说:“干嘛要我描?” 老三徐麒鸣听见,拉过自家儿子,说:“钧钧不描,那斌斌描。” 徐麒麟跟他客气,说:“不用不用,还是钧钧描。”说完又跟自己儿子做个表情,啧一声,轻道:“好~的。” 那个重音落在“好”字上,像是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 徐麒鸣老婆陈珍珍在旁边嘀咕:“斌斌也是孙子,也可以描的吧……” 徐麒麟只当没听见,眼神催促王小梅把孩子接过去,毛笔已经塞到徐钧钧手里。 徐玲娣自认是外人,跟丈夫凌建国站一边看热闹。凌田的母亲凌捷也只是轻轻哼笑了声,旁观自己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八零后表弟像小孩一样被大人拉来拉去。 而凌田只想快点结束。她实习的部门最近正在赶一个项目,昨天 deadline,所有人一起加了个大夜班,她凌晨三点才睡,这时候正困得神志恍惚。又碰上个初春雨后的阴天,滨海的陵园里空气格外湿冷,海风吹得她骨头缝里都疼。她戴上卫衣兜帽,裹紧了棒球外套,徐玲娣让她鞠个躬,她就鞠个躬,让她拜一拜,她就拜一拜。 但感情还是真挚的,凌田一直觉得自己是阿太最喜欢的第四代。从前她每次去阿太那里,阿太都会偷偷给她吃的,临走还非要给她坐车的零钱。 阿太有青光眼,去世之前好几年已经不大看得见,脑子却很清楚,从这里到那里走几步,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床头柜上的饼干听,枕头底下的小荷包,窸窸窣窣地摸索,然后再用干瘦的一双小手塞什么宝贝似地塞到她口袋里,轻声在她耳边叮嘱,勿要告诉伊拉。虽然给的都只是很小的东西,却也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 勿要告诉伊拉,她想着那句话,像是又听到阿太的声音,低头闭目,在心里说:阿太,我来看你了。 徐麒鸣退休前是个国企小领导,最喜欢给人上课,见她拜的时候双手合十,过来纠正,说:“你这是拜菩萨的动作,拜亲人应该这样。”说完便给她做示范。 凌田放弃思考,听话学习,重新拜过。 全部流程很快走完,徐麒麟又叫王小梅收拾起祭拜的食物,水果分了一人一个。 一根香蕉塞到凌田手上,凌田毫无胃口,摇头说不要。徐玲娣替她接了,装进她书包里,也用那种表情和语气说:“好~的。”重音落在“好”字上,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凌田只好收下,但还是有些怀疑,作为女儿的女儿的女儿是否能接收到这股神秘力量。 扫墓任务完成,一大家子人一起出了陵园往停车场走。 徐玲娣走在后面,见凌田缩头缩脑,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袖子,本意是想看她衣服穿得厚薄,但这一把捏下去,险些没能捏到她胳膊。 徐玲娣问责凌捷:“田田怎么好像又瘦了?” 凌捷没来得及回答,徐钧钧的老婆金晶倒是听见了,在一边附和:“真的,我刚刚看到她吓了一跳,怎么瘦了那么多?我是想瘦也瘦不下来……”她生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没再上班了,前几年追了二胎,花了不少钱在产后恢复上。 徐麒鸣插嘴给她们上课:“现在女孩子都减肥,其实男的不喜欢这么瘦的,你这样就挺好,田田太瘦了……” 徐玲娣跟着说凌捷:“你不要老是忙工作,多关心关心你女儿。” 凌捷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徐玲娣见她这态度,手搭上来,还想继续追究她的饲养责任。 凌田从小不爱吃东西,一碗饭可以吃到天荒地老。徐玲娣看见,总会追着喂,也要求凌捷照做。凌捷却觉得小孩子之所以不爱吃饭,就是大人喂饭喂出来的。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最后总会发展到徐玲娣哭诉她没良心,自己辛苦帮她带孩子还带出罪过来了。 时间久远,凌田早已经分不清追着喂饭和不爱吃饭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只怕她俩又为这事吵起来,赶紧解释:“我最近实习,又要赶毕业设计,可能是瘦了点吧,忙完这一阵就好了。” 徐麒麟一向是大家长的派头,圆场笑说:“田田是我们家第四代里的大阿姐,眼睛一眨,也要大学毕业了。工作找到没有?还是继续读研究生?” 凌田尴尬笑笑,说:“差不多了。” 徐麒麟又问:“去哪里啊?” 凌田说:“一家游戏公司。” 徐斌斌三十七八仍旧是游戏爱好者,也跟着问:“哪家哪家?” “我们田田去的当然是大厂,学校差一点的连简历都不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大厂是徐玲娣学到的新词汇,具体叫什么,听过就忘了,但显摆的机会不能错过,在旁边催凌田,“田田,你进了啥公司,讲给舅公和舅舅听。” “射月。”凌田说了公司名字。 她是美术生,在 A 大美术学院念动漫专业。根据院方公布的数据,这个专业的学生毕业之后大多会去做游戏美术设计或者影视后期方面的工作。她也不例外,从大三暑假开始,就在那家游戏公司实习。工作繁琐无趣,但她大约做得还算不错,清明假期之前,公司刚给她发了正式留用的 Offer。 徐钧钧这几年接班了父亲的小生意,言谈间总是一副样样都懂的样子,说:“喔唷,射月啊?算是游戏行业里的头部了,听讲工资蛮高的,年薪几十万,进去就有签字费,还给员工期权,等哪天公司上市,直接财富自由。” 徐斌斌也插嘴,说:“那我们以后玩射月计划有啥优惠不啦?” “没有没有……”凌田听得尴尬,赶紧澄清,“我不是核心岗位,而且还是实习生。” 什么期权啊财富自由啊,她级别差得太远,只是用户界面设计组里最小的小土豆。 徐麒鸣又来给她上课,说:“企业太辛苦,不稳定,小姑娘最好还是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你这个专业,可以去那种街道群众艺术馆、青少年活动中心做美术老师,轻松又体面,以后还能教自家小孩,出去相亲特别吃香。” 徐玲娣听了有点不开心,明里捧着,暗下阴阳,先附和:“那倒是,就像我们凌捷,公司里上班,人家都叫她凌总,钞票赚得不少,但就是忙得要命,动不动加班出差,家里也顾不上。”再反问,“你有关系不啦?帮我们田田想想办法。” 徐麒鸣退休好几年,最后一点能量已经在解决儿子工作的时候用完了,办法自然是没有的,嘿嘿笑笑,说:“田田 985 毕业,哪用得着我想办法?男朋友有了不啦?这个倒是可以叫斌斌介绍,他们机场条件好的男孩子蛮多的……” 这下徐玲娣倒是有点感兴趣了,转头问徐麒鸣:“有编制的那种有不啦?合同工不要。人也要长一点,起码一米八十五以上,我们田田个子高……” 凌田叹气,打起精神紧走几步,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好不容易走到陵园外面,一大家子人分散成小家庭,上了各自的车。 徐钧钧开一辆卡宴,徐斌斌刚换了奥迪,而凌捷还是那辆开了七八年的尼桑轩逸,叫徐玲娣想起女婿田嘉木去年新买的奔驰 GLC。 那辆奔驰提回来,小田便开着送她去老年大学。徐玲娣挺满意,车里车外拍了好几张照片,虽然已经发过朋友圈,但还没在亲戚面前当面展示过,不免有些遗憾。 等上车坐定,她开口问凌捷:“你大舅舅刚刚还在讲,怎么不看见小田?” 凌捷在手机上收着工作邮件,没抬眼,回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今天上班。” 徐玲娣埋怨:“国定假上什么班啦?家里扫墓也不来。” 凌捷说:“他客户那里有事情。” 徐玲娣说:“客户不放假啊?” 凌捷说:“外国客户,人家知道什么是清明节?” 徐玲娣语塞,但还不是很相信,憋了会儿又开口道:“你们不要是又吵相骂了吧?少年夫妻到现在年纪一把,弄弄要退休了,吵啥吵啦?” 凌捷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母亲反问:“谁吵架了?吵也是你说的,然后又叫我们不要吵,话都叫你一个人讲完了。” 凌建国呵呵笑,直觉女儿道出他心声。 徐玲娣不服,还是问:“那为啥不来啦?” “慢点再讲,好了吧。”凌捷发动车子开出去,闭嘴不再多言。 凌田在旁边听着,心里却自有判断,爸妈八成又吵架了。 他俩也不是没吵过,早几年闹到要离婚,后来不知怎的又和好了。但这一次父亲连家里扫墓也不来,估计吵得挺厉害。只是他们一向拿她当小孩子,以为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她今天也真有点不舒服,才刚上路就觉得晕车了,完全没力气管闲事,在徐玲娣嗡嗡嗡的说话声中,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头枕拉到一边,靠着车窗睡过去。 回城路上一个多小时,等她迷糊醒来,外公外婆已经下车。她看看窗外,快到她学校了。 凌捷转头瞥她一眼,像是想起刚才在墓园的对话,忽然问:“你现在几斤?” “几斤?”凌田给问住了,“九十多吧,好久没称了。” 凌捷又看看她,仔细端详,说:“面色倒是还可以,就是真的瘦了很多,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这问题问出来,显然就是为了让她确认没什么。 凌田脑子里还是晕的,下意识地回答:“没有,还行。” 凌捷想了想,说:“我这几天好多事,下周还得出差,等我回来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凌田心里抗拒,她今年二十二岁,眼看就要工作了,真不至于看个病也要家长陪同。 “不用了吧,马上毕业体检了。”她找了个现成的理由。 凌捷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松了口气:“那也行,你自己注意点,少熬夜,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别总点外卖,把薯条奶茶什么的当饭吃了。” “好。”凌田只管答应。 她知道母亲无非就是完成任务式地关心一下而已。 他们家原本的分工是这样的—— 父亲田嘉木在一家知名律所做律师,收入高,工作忙,负责挣钱。 母亲凌捷在一家快消外企的市场部工作,每月拿一份死工资,基本朝九晚六,双休保证,年假二十天,负责顾着孩子和家里的一切杂事。 直到凌田高一那年,凌捷跳槽去了前同事创立的数字营销公司,四十多岁从甲方转乙方,却也一脚踏进了这几年少有的快速增长的行业,收入不断涨上去,工作自然也忙了许多,几乎不管她了。 凌田并不怪母亲,一是因为不喜欢被管,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也没太当回事。 她从小就是吃不胖的体质,成年之后身高定格在一七二,体重最多才一百斤不到,每次逢年过节见亲戚都被这么说,凌田怎么这么瘦,太瘦了,多吃点,别减肥啊。 现在又是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眼看就要毕业了,她这几个月过得好似塑料转轮里飞奔不停的仓鼠,一边实习,一边赶毕设,经常连续几天搞到凌晨才睡,甚至直接通宵。饭当然也没好好吃,有时候一杯奶茶就混一顿。她觉得自己瘦了无非就是这些理由,现在都已经熬过去,好好休息几天自然就恢复了。 什么什么?开更啦! 哇 一早有惊喜 哇,又可以追更了 啊啊啊啊啊开始了! 啊啊啊有惊喜! 真好!又有新文看了! 推荐票用起来了 大大从来不食言 早上的惊喜呀,第一次赶上首更 开文咯🥳🥳 凌捷还有别的事忙,把车停在 A 大教工新村外面,放女儿下了车。 凌田跟母亲道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自从去年开始实习,因为经常加班,宿舍有门禁进出不方便,她就不住宿了,搬来了这里。 她外公外婆过去都是 A 大校办厂的职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此地分了一套一室户。历经三十多年岁月洗礼,当年所谓的“新村”现在已经成了灰突突的老公房,一种这个城市里最常见也最不起眼的建筑。 但在凌家,这套房子却是一种颇为骄傲的传承。 虽然徐玲娣和凌建国都没上过大学,但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 A 大出来的人。哪怕九十年代搞校企分家,校办厂改制,夫妻俩先后下岗,凌建国此后开了好几年出租车,徐玲娣摆过地摊,在超市当过理货员。但他们也养了个争气的女儿,1995 年,凌捷高分考进 A 大新闻系,并且在那里认识了同校法律系的田嘉木。两人同届毕业,工作三年之后结婚,一路顺风顺水。 徐麒麟徐麒鸣的孩子读书都不大行,总带着几分艳羡地揶揄:大阿姐家里满门 A 大。徐玲娣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揶揄,真心觉得这是块风水宝地,就算后来买了商品房,举家搬去中环外居住,五个人的户口还都放在这个小房子里,既是等拆迁,更有一种迷信。 凌田从小就听大人讲,这套房子是给她的,将来她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考进 A 大。 不知道是不是房子显灵,她这个人智商一般,又菜又脆,幼升小,小升初,再到中考高考,磕磕绊绊哭哭唧唧,最后还真靠走艺考这条路,进了 A 大美术学院。 老公房楼梯盘桓,走廊幽长,她爬上二楼左拐,找钥匙开门,门后面便是她的小屋。 房间面积不大,带个小阳台,厨房、卫生间更是小的一点点,家具电器也都旧了,但在她看来总比宿舍好,有足够地方放她的写字台、电竞椅、电脑、PAD、数位屏,以及满满两大书架几千册漫画书和各种周边收藏,还没有门禁和熄灯时间,可以尽情地游戏人生。 当然,所谓游戏人生暂时还是个美好的愿望,现实里方便的只是她加班晚归而已。 楼层低,采光不行,阴天更加显得幽暗,她拖着书包走进去,踩掉鞋子,甩下外套,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睡觉,很快迷糊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她摸过来看,是同学唐思奇发了条微信,说程程来了,要请她俩吃饭,叫她去学校后门美食街汇合。 凌田头晕,在床上缓了半天,本来觉得没什么胃口,准备回复说不去了,想到是程程请客,这才半死不活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赴约。 程程是高她们好几届的一个师兄,出版过几套纸书,在国漫圈子里有点小名气,发过一些散活儿给她和唐思奇做。她正想请教一下找工作的事,看看师兄有没有别的机会介绍给她。 自从进入射月,她没拿到 Offer 的时候,天天想 Offer,等真到手了,却又有点犹豫,不确定应不应该签。 当初申请实习,她理想中的岗位是原画,人物或者场景都可以,最后得到的职位却是用户界面设计,也就是做游戏里的各种窗口、按钮、图标。两者之间的差别,大约相当于画师之于美工。 凌田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看不上这份工作。 现在各大游戏公司都在用自家的图训练模型,真正在搞创作的只有大神主美和资深画师,极少进新人。就算进了,很可能也是改 AI 跑出来的图。 她早有自知之明,自己没多少天份,高中阶段花了家里不少钱,各种补习、培训,美术专业和文化课一起卷,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卷进一个只看统考、不需要校考的综合大学美术学院。学校名头好听,但论专业水平,并不出色。恰如业内有句玩笑:你的画技,一看就知道文化成绩不错。 而且,这种技巧上的欠缺很难通过勤学苦练弥补。高二暑假艺考集训的时候,凌田就曾在画室见识过真正的天才,让她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原画的岗位轮不到她,正常得很。 但除了这份实习,她这几年也一直在画条漫,投稿各家漫画平台,只可惜数据很凉,淹没在无数寂寂无名的小画手中间,无人问津。 走出教工新村,外面暮色四合,路灯荧荧地亮起来,她步行到学校后门,拐进一家小饭店。 唐思奇和程程已经到了,面对面坐一张小方桌,远远看见她,招呼她过去。 今天是程程请客,为的就是他去年转给她们做的一个活儿,甲方把报酬拖了大半年才发下来,金额还打了点折扣,他作为师兄,觉得挺对不住她们的。菜也点好了,酸菜鲈鱼,芥末虾球,红糖冰粉,蛋黄糍粑,一桌子都是重口味,泛着一股花椒和辣油的味道。 凌田闻着有点恶心,没怎么动筷子,光喝山楂汁,一边喝一边把自己拿到 Offer 的事说了,问师兄是该就这么签了,还是再看看别的机会? 程程直接反问:“给你多少钱?” 凌田如实回答,月薪,餐补,交通费…… 程程打断她说:“赶紧把手绘板卖了,好好去上班。” 圈内前辈说得如此肯定,凌田一时无语,战战兢兢地问:“师兄……是我画的太差了吗?” 程程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说得太打击人了,安慰道:“我不是说你哈,是行业的问题。现在还有谁那么想不开,毕业了还搞漫画?” 唐思奇跟着笑起来,自嘲:“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个圈子里混两年半。” 她一直没找着工作,但是考上了同校美术教育专业的学硕,还可以当两年半的学生。 程程对她俩的心态门清,说:“我知道你们,想做自由画手呗,觉得自由职业舒服呗。听老人一句劝,快跑。现在漫画市场萎缩得不行,能混上一个月三千块够吃饱泡面的,就已经胜过了全国百分之九十的漫画作者了。纸书都快死没了,网上连载也是半死不活。更新速度比不上网文,视觉冲击力比不上影视剧,注定不会有很多人一番一番地追看,还有不少就是等着完结看盗版的。别说你们这种新人,我也好几年没出原创了,做的都是平台给的漫改项目。我本来画武侠的,现在呢,耽美、玄幻、都市言情,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有啥接啥。而且就算签了约,准备期一年起,无保底,人气不行马上被砍。” 凌田知道这都是实话,就像程程转给她们做的这个活儿,要不是她和唐思奇都有家里给的生活费,六个月才拿到报酬,人早饿死了。 还有她投稿的那个平台,也有编辑这么跟她说过,现在漫画就是这个状态,大佬还能有口饭吃,像她这种无名小卒,几乎不可能靠画画为生。 算算自己连续四年投稿连载的收益,也的确如此。从大一时的一百多元增长到了大四的两百多元,实现了翻番,但就这么画一年赚到的钱还不够她在学校食堂吃一个礼拜饭的。 而且,怨不得编辑和读者没眼光,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基本功尚可,喜欢那种类似于电影分镜的风格,Dan Milligan,Rodolfo Damaggio。但故事还是太弱了,人家是冷肃有视觉冲击力,到她这儿只剩下一种冷肃有视觉冲击力的装逼感。可要她迎合市场,学学平台上受欢迎的画风她又不乐意。又菜又挑,说得就是她。 程程继续开导:“上班多好啊,我要是二十几岁有公司收我打螺丝我马上就去,有份工资养活自己,老板还替你交社保。就算你家不差钱,能养着你做自由职业,作息规律也很容易越搞越差,没几年腱鞘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胃病都来了,还有痔疮,上厕所跟大出血似的……” 凌田听着,脑中已经有了画面,心里想,倒是不用描述得这么具体,跟面前一大锅酸菜鱼联想在一起,有点想吐了。 程程还在说:“……社交圈子也越变越小,时间长了,人会疯……” 唐思奇一边吃一边给他补上下半句:“不信看你程哥。” 凌田想笑却没力气,程程倒也不在乎她们笑他,还带举例的:“……我创作期在家一呆就是几个月,难得出一趟门,乍一看见个熟人,开口喊的是漫画里角色的名字,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抬手就一个挥刀的动作,人家都当我神精病。真的,赶紧签了,好好上班。原创啥的,业余时间也能画。” 凌田听笑了,笑得挺疲惫,说:“上班伺候完老板,下班真的还能有力气画自己想画的吗?” 程程说:“慢慢画呗。” 凌田想了想最近几个月的作息时间,深表怀疑,说:“那估计得等到六七十岁退休的时候才能画出点东西吧。” 程程却道:“想多了,现在哪家游戏公司不炼自己的 AI 模型?裁员的时候第一个就拿画画的开刀。你这个年纪,做不到退休的。” 凌田略无语,觉得师兄这话与之前的建议多少有些自相矛盾,又或者就是劝她趁还能挣工资的时候赶紧挣几年?她状态不好,脑子也不太转得过来,只点头说:“谢谢师兄,我知道了。” 吃完饭,程程结账走了,唐思奇这才对凌田说:“也就是我,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一准骂你矫情。” 凌田问:“我怎么了?” 唐思奇说:“知道我们这一届工作多难找吗?很多人期望薪资都不敢填,就怕万一填高了,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凌田说:“你也觉得我应该签了?” 唐思奇不答反问:“你犹豫是不是因为宋柯?” 到底是好朋友,唐思奇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思考角度,凌田一下就被戳中了,除了工作不算太开心,宋柯也是原因之一。 宋柯是她男朋友,他们同校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年前校招进了射月核心部门的核心岗位,她当初申请这份实习就是因为他告诉她美术组在招人。旁人说起来都挺羡慕,觉得他俩工作都有了着落。但也只有她和唐思奇知道,她跟宋柯离分手没差几天了。 两人谈了一年多,已经进入倦怠期,忙起来一两个月见不上一次。她确实有点担心,要是分手了,还在一家公司上班会不会很尴尬。 唐思奇知道猜中了,说:“你不会就因为他不想要这个 offer 吧,他只是告诉了你一下,你欠他什么?而且你俩又不在一个部门,就算不谈恋爱了,你总得上班挣钱吃饭吧?” 凌田摇摇头,说:“男人不想要了,饭其实也不是很想吃,完全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唐思奇揶揄:“真成仙了你。” 凌田疲惫扯出一个笑。她身材高瘦,又喜欢穿宽宽大大的衣服,同学都说她仙风道骨,但这段时间有点瘦过头了,变成穿着宽松 T 恤还能看到扇子骨。 唐思奇又劝她:“你管那么多呢,先签了呗,以后有的是时间选。” 凌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真的有的是时间吗?她越长大就越觉得人生的一年一年都是被算好了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赶着走,一步都不能落下。 正说着,唐思奇看见路边水果店门口有卖西瓜的,问凌田吃不吃。凌田看着切开展示的瓜瓤,清脆水灵,红的恰到好处,似乎有些食欲。两人于是买了半个,让店主切块装盒,而后挽手走去她住的地方。 她们坐下吃着西瓜聊天,一多半都是唐思奇吃的,凌田跟着戳起一块,入口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刚才那顿饭几乎一点没动,这时候肚子有点饿,西瓜没到嘴里的时候挺想吃,真吃下去了又觉得恶心。 就这么嚼着咽着,胃里忽然翻腾起来,她几步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哗啦啦全吐了。 唐思奇过来帮她,又是撩头发,又是拍背,倒水给她漱口,等她缓过劲来,看着她问:“凌田,你不会是……” 凌田猜到唐思奇想说啥,只觉荒谬,摇头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除非她能单性繁殖。她跟宋柯一个多月没约了,而且刚来过月经。要不是唐思奇提起,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男朋友。 “那会不会是胃不好?你最近真的瘦了好多啊。”唐思奇也这么说,摸着她的背脊,纸片似的,一节节的脊骨凸出来。 消瘦已经有段时间,但明显感到不舒服还是这两天的事,凌田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电子体重秤就在卫生间门口放着,她缓了缓,站上去。 液晶屏上显示出数字:42.2KG。 她低头看着,反应了半天才确定自己现在的体重竟然不到八十五斤。 电子秤连了手机 APP,很快发来一条消息提醒: 好紧张,这个身高这个体重已经挺不好了,请速速去医院检查!(虽然很有可能只是个啥胃炎之类的 要重视起来啊,体重骤然下降,突然没有食欲,大概率是身体发射信号:我不好了… 是不是xx视觉艺术学院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暴瘦确实应该重视!不过话说回来,我为啥减肥这么难🥹🥹 我也是,不过想通了健康第一了 这也太瘦了吧,会生病的呀,工作压力好大啊 啊啊啊啊男主马上就要来了,凌田还是要好好注意身体啊 我先生也血糖高,看着他瘦下来是会有一些羡慕的,但让我去用健康换,我不换。 糖尿病了啊 我对女主爸妈的故事也很感兴趣 看着那个数字,凌田也有些怕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唐思奇甚至以为秤坏了,站上去试了试,才打消这个念头。她跟凌田截然相反,是个总在与压力进食和过劳肥抗争的微胖女孩,隔三差五地对凌田的体重表示羡慕,说你怎么这么瘦,我给你十斤肉吧,二十斤也行,直到这时才觉得瘦也不一定是好事。 而凌田已经在想,要是去医院看病,应该挂什么科呢?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次换季必感冒,每次感冒必高烧不退,经常被大人抱着跑医院。但青春期之后,她的抵抗力似乎强了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医院了。离开大人,自己去看医生,更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距离此地最近的就是 A 大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她打开微信搜到小程序,想要预约,又不知道该挂什么科。于是退出来,开始百度就医。 起初认为是肠胃问题,应该挂消化内,可能得做个胃镜。但输入年龄、性别、症状,22 岁,女,持续消瘦,心跳快,恶心想吐,在线搜索,出现最多的结果居然是甲亢,应该去看内分泌科。 她一条条链接点下去,越看越像,照着镜子问唐思奇:“你看我眼睛是不是有点凸?” 唐思奇盯着她研究了半天,得不出一个结论,说:“你不是近视吗,有时候戴框架眼镜,总也有点凸眼吧?” 凌田又问:“那是不是比从前更凸出了呢?” “好像是有点……”唐思奇吃不准。 两人几乎天天见面,就算有什么变化,可能也看不太出来。 看完眼睛,又摸脖子,凌田说:“你摸我这儿,是不是有个结节?” 唐思奇哪知道结节是什么手感,摸完感觉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唯一一条不太符合的症状是食欲亢进。 凌田努力回忆,但因为这几个月饮食极其不规律,可能一天零食奶茶不停,也可能沉迷工作忘记进食,这算亢进还是不亢进,她不确定。 “那会不会是……甲状腺癌?”凌田往下推演。 俗话说,百度看病,癌症起步,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下唐思奇也害怕了,无力地安慰她:“你别瞎说,而且就算是也不要紧的,那个现在都不算癌症了,我表姐得过,动了个手术就好了……” 凌田真听进去了,也对自己说,没什么的,我要坚强。 当即再次进入医院小程序预约,专家号早就爆满了,但晚上这时候偶尔有人退号,她很是幸运地约上了第二天上午内分泌科最后一个普通号。 然后又开始在小红书上搜索甲亢,倒还真有不少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得这个病,搜索结果中常有粗体字大标题出现:甲亢是个丑病。 凌田立刻确诊,她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变丑了,本来还以为是工作的摧残。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网上学习相关知识,也一直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如果真确诊了是甲亢,接下去就得长期吃药,发胖,颜值降低。但在当时似乎也没意识到会有多大的影响,那种恶心晕眩的感觉更加严重了,她只想赶紧结束。 第二天一早起床,状态比前一日还差,她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最后还是求助了唐思奇。唐思奇当仁不让,从学校宿舍赶来,陪着她去看病。 距离不过一公里多一点,凌田自觉体力不支,打了辆网约车。但车开到医院附近那个路口,便堵得一动不动。 A 大医学院附属医院是全国闻名的综合大三甲,清明节放假门诊停了一日,紧接着的这一天格外热闹,汇聚了各地远道而来看病的人,以及各种导诊、陪诊、号贩子黄牛。 两人只好下车步行,唐思奇扶着凌田,凌田挨着唐思奇,随着人流进了医院大门,过了安检,排了十几个人的队,终于在自助挂号机上挂上号,然后又去排队搭电梯,一路问了好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才找到内分泌门诊的候诊区。 凌田预约的是普通号,由系统随机分配的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她的号,唐思奇扶着她去诊室一看,还觉得挺幸运,门口液晶屏上显示医生的名字和职称,居然是一位主任医师,名叫单峰。前一个病人正推门出来,凌田见诊室里写字台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四五十岁,微微谢顶,手边一只保温杯,一看医术就很好的样子。 两人走进去,凌田坐下,唐思奇站在一边。 单医生瞥凌田一眼,问:“哪里不好?” 凌田被其气势震慑,赶紧把准备好的话复述出来:“医生,我最近瘦了很多,这几天感觉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 单医生直接打断她问:“瘦了多少斤?” 凌田说:“十斤,十五斤左右吧……” 单医生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田说:“大概去年年底吧……” 单医生又瞥她一眼,啧一声道:“怎么瘦成这样?吃什么减肥药了?” 凌田说:“没,我没减肥,不知道为什么就瘦了。我想做个检查,看看是不是甲亢……” 单医生不是很相信,只道:“你手给我。” 凌田有点懵,伸手过去。 单医生捏了一把,然后一口否定:“你这个不可能是甲亢。” 凌田说:“啊?那是……” 单医生说出判断依据:“甲亢体温高,手心都是烫的,你手冰凉。” 紧接着又问:“你几岁?” 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被全盘否定,凌田更懵了,讷讷回答:“二十二。” 单医生合上她的病历本看看封面,又问:“大学生?” 凌田点头。 单医生说:“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事?学习压力大不大?找工作不顺利?谈恋爱分手了?” 几句话正中靶心,凌田一时语塞。 单医生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像你这样的情况挺多的,可能是 ED。” “ED?”凌田迷惑,心想 ED 不是只有男的能得吗? 单医生好像猜到她想歪了,解释:“Eating Disorder,进食障碍,一般就是因为节食减肥搞过头了,这个内分泌科看不了。” 凌田试图辩解:“可是我真的没有节食减肥……” 单医生笑笑,说:“ED 都觉得自己没节食,还吃得特别多,你平常一顿吃多少?” 凌田迟疑一秒,琢磨着应该如何回答。她这段时间经常跟着用户界面设计组的几个人一起吃外卖,也有完成节点任务,大家出去聚餐,她自觉吃得并不比其他人少。有时候忙起来,又有点进入心流状态的意思,一整天不动地方,一杯奶茶顶一顿饭也是常有的事。直到这两天,恶心晕眩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她确实没什么食欲,但消瘦已经有段日子了,明显并不是进食的问题。 单医生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在她开口之前,朝唐思奇一扬下巴,说:“这么说吧,你比她吃得多还是吃得少?” 凌田语塞,倒是唐思奇缓缓说了句:“那肯定是我吃得多……” “甲亢的一个典型症状就是食欲亢进,你起码得吃到她那个量才能算得上,”单医生一脸了然,开始对着电脑打字,“你如果非要认为自己是内分泌的问题,那我给你开检查,但我建议还是去看一下心理,能理解吗?” 话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她,抬起右手,食指指着太阳穴搅动两下。 凌田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病历本已经递过来,电子播报音叫出下一个病人的名字,诊室门被推开,一个老大爷拿着一叠报告单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站到她身边,开口很大声地跟医生讲话,还拿手扒拉她。 她赶紧起身让座,跟唐思奇一起出了诊室,整个看病的过程估计不到三分钟。 两人在门口复盘方才的对话。 唐思奇问凌田:“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胖?” 凌田也问唐思奇:“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脑子有病?” 唐思奇劝她:“就算真是心理问题也不要紧的,现在谁还不发点疯?” 话说出口才看着凌田,不往下讲了。 凌田会意,唐思奇也觉得有点像。 其实何止唐思奇,被医生这么一点拨,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了。 毕业设计和实习工作的压力,以及跟宋柯之间的关系,还有这两天动不动蜷身躺床上,大白天拉着窗帘浑浑噩噩,真有那么点抑郁的意思。但是心理问题会这么直观地反应到身体上,自己还毫无知觉吗?她总觉得不太真实。 “别瞎想,先做检查吧。”唐思奇说。 凌田点点头。虽然听单医生的意思,她的情况根本不该看内分泌科,检查也是她一厢情愿非要做的,但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还是排队去自助机器上付了费,再去检验科。 检验项目长长一列,凌田看不太懂,只是按照指示验了小便,又排队抽血。抽的是静脉血,装了五根塑料管。结果也不是马上就能出来的,短则几小时,长则两个工作日。 等抽完血,已经快中午了,医院热闹依旧,两人坐在熙熙攘攘的检验大厅里。 护士给了个酒精棉球,让凌田按着臂弯处的针眼,可她觉得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好想死啊。她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念头,又赶紧画线删去,此刻的感受,只是难受得要死。 “你饿不饿?”唐思奇问,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她饿了。 凌田其实还是没胃口,甚至觉得恶心,但想到单医生对她的诊断,鼓励自己总得吃饭。 两人于是出了医院,在门口一排小吃店里选了一家走进去,点了一模一样的两份,一碗热干面,一杯芝士奶盖柠檬茶。 面对面坐下,唐思奇看着凌田说:“喝点甜的,开心起来就好啦。” 凌田强打精神,也看着唐思奇,笑着点点头,说:“嗯嗯。” 面挑了两筷子吃了,又喝一口柠檬茶,她还是觉得恶心,一边坚持,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精神卫生中心的小程序。 一个个日期一位位医生点进去看,才知道 600 号不光是在网上被玩梗玩得热闹,生意也是真的好,初诊挂号统统爆满,要么等每天放新号出来拼手速秒,要么多花钱挂特需。但就算是挂号费八百的特需,能预约到的最近一次心理咨询也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那一刻,凌田有点绝望。她不确定自己更希望看到怎样的结果,是检查报告多几个上上下下的箭头,查出点什么器质性的疾病来。还是真如单医生所说,她这就是心理问题。哪一种更容易被治愈?她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又想吐了。 “不行,我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说。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她按了接听键,费劲贴到耳边,说了声:“喂?” “请问是凌田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声。 “是,”凌田手肘撑着桌面,闭眼忍住恶心和头晕,“你哪位?” 对面回答:“我这里是 A 大附属医院内分泌科,你现在在哪儿?” 声音听着挺年轻,干净清朗,明显不是单峰。 凌田疑惑,说:“我在吃饭,怎么了?” 对面说:“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血糖数值很高,非常危险。你得现在马上来医院,身边有人能送你吗?到了之后不用挂号,直接来内分泌科……” 凌田没听完,忽然趴倒在桌子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递给了唐思奇。 男主出场了! 医生来搀扶一下回医院吧🤔 每天又有期待了,真好 这张好短三分钟就看完了 有什么也别有病啊 医生快来救救她! 男主出现了 这段百度问医真是太生动了哈哈,现在是不是可以问DeepSeek了。 这章明明字数不少但是感觉看得好快,好流畅! 真好!我家家属是医生,看到这里特别亲切 30.28毫摩每升 后来发生的事好似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薄膜,所有人和声音都是遥远的,凌田分明可以看见、听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看到唐思奇吓坏了,扶着她肩膀喊:“田田,田田,你怎么了?” 听到隔壁桌顾客在问:“要不要打 120?” 看到小吃店的老板从后厨出来说:“千万别在我这儿出什么事啊!” 又看到唐思奇接起手机讲话:“对对对,我是凌田的朋友,我现在跟她在一起,我们就在医院门口吃饭,店名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楚翘面馆……” 再后来就有点模糊了,一秒钟或者一世纪,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来了个人,把她架上一辆轮椅,而后个楞个楞个楞,在花砖人行道上一路颠簸,推进 A 大附属医院的大门,直奔急诊楼。 抢救室当班的是个女医生,出来接病人,看见他们便问:“这就是内分泌科电话上说要转过来的那个 DKA?” 凌田自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身后推轮椅的人替她交代病情:“对,上午门诊做的检查,检验科报危急值,随机血糖 30.28,血钾 5.7,酮体四个加……” 急诊医生凑近看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凌田……”她才刚细若游丝地回应,旁边一个护士已经抓起她的手,扎指尖测血糖。 很快报出数字:33.1。 又往上涨了快三个点,显然刚才那几口热干面和芝士奶盖柠檬茶功不可没。 急诊医生却淡定道:“人清醒的,毛糖测得出,情况还行啊……” 凌田听见,心下稍安。 但唐思奇还是被医生打发去挂听起来有点恐怖的“抢救号”,而她则被抱上一张推床,几个人围上来,给她鼻子下面接吸氧的管子,食指夹脉搏血氧仪,胸前贴上心电监护仪的磁片。她整个人好似五花大绑,只能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势,看着天花板上灯光白亮,听见周围人声嘈杂,伴随着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凌田对那些仪器上显示的指标毫无概念,也不知道多少算正常,只牢记急诊医生说情况还行,一面心脏狂跳,一面安慰自己,任由他们摆布,等着药到病除。 却不料唐思奇挂了号回来,急诊医生便抓住她,波澜不惊地说:“凌田家属对吧,来签个病危通知书。” 唐思奇身上背着两个书包,拿着一手的单据,一下懵了,讷讷说:“哦,哦,我是她同学,朋友,可以签吗?”疑心关系不够紧密,又加上一个前缀强调,“好朋友。” 医生接口便问:“学生?成年没有?” 凌田还留在“病危通知书”五个字带给她的震惊当中,神思麻木,出声纠正:“大学生,二十二了。” 急诊医生看看她,仍旧波澜不惊地说:“那你自己签也行。” 凌田支撑着起来,接过医生手里的纸笔,颤抖着划拉上名字,天旋地转地躺下了。 护士脱掉她的外套,把里面 T 恤袖子挽上去,在臂弯处消毒,对她解释要扎留置针。 凌田很怕打针。小时侯奶胖,关节处一个个小涡涡,手背鼓鼓的都是肉,再加上血管细,特别难找,每扎一次都费老大的劲,针在皮下挑来捅去,给她留下深刻的童年阴影,以至于她后来连铅笔都不能用削得特别尖的,初中劳技课的针线作业都是徐玲娣给她做的。但此刻知道自己病重,她别无选择,只得避开不看,蹙眉忍了。 没想到扎完一边,护士又撸另一边袖子,如法炮制地扎了第二枚。 而后将她手腕垫高,在上面按来按去地找地方,对她说:“不要动哦,还要抽个动脉血。” 凌田错觉这针扎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侧头看去,只见护士正拆开一次性包装,取出一支塑料针管,那针头足有四五厘米长。进针的一瞬,似是往她骨头里戳,疼痛如此尖锐,她脑中混乱 ,忽然又变成小孩子,拖着哭腔叫出声,不管不顾地想把手抽回来。 旁边立刻有人按住她手臂,给她解释:“两边静脉通路是补液的,手腕这里抽动脉血做血气分析。你放松,很快就好了。” 动作迅速,坚定,却不冷硬,配上说的话,甚至可以算是抚慰。 她动不了了,护士水平也很可以,一针见血,说话间已经抽血完毕。 那人默契接手,用两支棉签按住她手腕桡骨处的针眼。 疼痛稍稍退去,凌田恢复了一点成年人的理智,但还是觉得害怕,迷茫地问:“我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病?” 那人回答:“你这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必须住院治疗。但现在内分泌病房没床位,得先在抢救室待一晚,明天一早再转去住院部……” 凌田听得半懂不懂,打断他说:“糖尿病?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这样?” 他停了停,才道:“你先别着急,等明天到了病房做了进一步检查,我们再分析是什么情况。” “好,好……”凌田茫然地说。 他继续道:“一会儿让你同学帮忙通知一下家属,要是家不在本市的话,得找你们老师,最好还是让父母过来,你这个情况住院需要陪护……” 他说得特别仔细,语气耐心得有些不真实,不是那种催着赶着每句话都像在抬杠的医生,而是会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解释给病人听。 凌田听着,却想到电视剧里的常见操作,某某得了重病,医生对 TA 说没什么,一点小毛病,很快就好了,其实只是瞒着本人,转头把实情告诉家属,是绝症,还剩最后三个月…… “我还能活多久?”她鼓起勇气问。 他说:“……啊?” “签了病危通知书,还能活多久?”她又问了一遍,等待宣判。 他忽然笑了,轻轻的一声,很快又变正经,斟酌着字句跟她解释:“那个…病危通知书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告知一下可能有生命危险,必须马上医疗干预……你的情况,其实不算太严重,用上药很快会好起来的。” “不严重?”凌田不信,“正常血糖应该是多少?” 他说:“要看检测的时间点,4 到 11 都有可能。” 凌田说:“那我 33.1?!” 他说:“本周冠军 85,我见过最高的 119。” 凌田无语,好吧,输了。 他继续安慰:“你现在只需要配合医生治疗,还有,多喝水。” “喝水?”凌田疑惑,竟想起宋柯。 宋柯会在她头疼、咳嗽、痛经,或者其他一切不舒服的时候叫她多喝热水,怎么 A 医附的医生也是这口径? 但他接着给她解释:“你身体严重脱水,除了补液,还要尽量多喝水,循环好了,酮体越快排出去,就能越快恢复……” 听得出来是真想教会她,但她也是真不明白,只是推说:“我等会儿再喝。” 他仿佛料事如神,问:“想到水那个味儿,觉得有点恶心是吧?” 她体会了一下,还真是,光想一想就要吐了。 他又轻轻笑了声,说:“没关系的,确实会有这种感觉,但还是得尽量喝,就当吃药那样。” 凌田听着他说没关系,不自觉地跟着点头。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把前后发生的事联系起来,辨出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个给她打电话的内分泌科医生,也是他,推着辆轮椅到门口小饭店里接了她,把她送进急诊抢救室。换句话说,他救了她的命。 “好了,不流血了。”正想着,他松开她的手腕,把棉签扔进旁边的黄色医疗废弃物垃圾桶,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看。 大概有急事,他最后对她道:“多喝水,我晚上还会再过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快步出了抢救室,汇入急诊大厅熙来攘往的人流。 唐思奇就在旁边,也听到了医嘱,即刻去门口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瓶农夫山泉,回来拧开瓶盖,凑到凌田嘴边。 凌田抬头,勉强喝了两口。 唐思奇期待地看着她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凌田点点头,输液的袋子挂上去,静脉微泵开始工作,点滴进入她的身体。晕眩、恶心、疼痛仍在,但她多少放松下来。没关系的,她还记得有人这样对她说。 “刚才吓死我了,”唐思奇见她点头,高兴起来,倚在床边跟她聊天,“哎我跟你说,那医生长得还蛮帅的。” “哪个医生?”凌田试着回忆,毫无印象,刚才人都快没了,只记得好几个影子围着她晃来晃去,身上要么蓝色刷手服,要么白大褂。 唐思奇意外她居然没印象,说:“就是刚才送你来这里,帮你按着针眼,叫你多喝水那个呀。” 凌田再次回忆,这人始终站在床头旁边那个位置,她躺着不怎么能动,没太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一个声音。 她琢磨着,把自己琢磨笑了,说:“戴着口罩呢,这你都能看出帅来?” 唐思奇不服,说:“咱也是正经学过解剖、画过骨骼的人,看上半张脸的比例就知道下面那一半也错不了。” 凌田跟着认真起来,从专业角度分析:“现实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根本不按比例长,绝大多数人都丑在鼻子和嘴,你没见前两年那么多口罩帅哥?” 唐思奇承认她略有道理,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说:“等下次碰到再好好看看,咱们打赌。” “赌啥?”凌田问,真有点好奇,继而又觉出一丝荒诞,刚签完病危通知书,这就讨论上帅哥了,还有没有一点对病危通知书的尊重? 唐思奇说:“要是好看算我赢,你请我喝奶茶,不好看你赢,我请你喝奶茶。” 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虽然她们过去总拿这个当打赌的彩头,但听医生刚才那意思,不知道凌田以后还能不能喝奶茶。 “要不要喝水?”唐思奇转开话题。 凌田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摇头。就跟那医生说的一样,她现在连水都觉得恶心。而且,她此时此刻还有其他更紧迫的需要。 她轻声跟唐思奇道:“唐唐,我想上厕所。” 唐思奇左右张望,看到抢救室外面洗手间的标志,说:“我给你拿着挂水的袋子,你慢点。” 凌田撑着身体爬起来,慢慢往床边挪,一边挪一边想要把身上贴着夹着的东西拿下来。 一个护士看见了,即刻阻止,说:“哎哎哎,你们要干嘛?!” 凌田对护士说:“我要上厕所。” 唐思奇也指着她对护士说:“她要上厕所。” 宛如两个被老师抓了现行的小孩。 护士说:“她不能起来,身上的监护设备都不能动。” 转头招呼抢救室里的护工大叔:“给四床拿个便盆,女用的。” 大叔走过来,说:“十五。” 唐思奇说:“啊?” 大叔出示脖子上挂着的收款码,重复一遍:“十五块。” 唐思奇这才会意,赶紧掏出手机扫码付费,得到一个蓝色塑料便盆,一脸茫然地问:“这怎么用啊这?” 偌大一间抢救室,原本每个床位之间都有帘子相隔,但因为病人多,两张床的位置挤了三张床,帘子也都拉开着,一片敞亮,无遮无拦,不分男女,医生、护士、护工、病人、家属,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凌田左边床是个车祸受伤的外卖小哥,正躺在那里翘着脚刷手机。右边床是个昏迷不醒的老大爷,有个老太太陪护。大约常来常往,老太太经验丰富,见她俩毫无头绪,热心帮着唐思奇把床帘拉起来,又教凌田怎么在推床上用便盆如厕。 凌田羞愧难当,但实在憋不住,只能照做。 唐思奇倒不介意,还跟她开玩笑,说:“我俩不是约定过互助养老吗,我先学习起来,你也记着点,以后伺候我。” 凌田想笑又想哭,却也知道不可能让唐思奇一直在这儿陪着。虽然她二十二了,虽然她不想再让凌捷做她的饲养责任人,但就像那个内分泌医生对她说的一样,她现在这个状况,住院需要陪护,不得不找家长。 她两边臂弯都扎着针,求助唐思奇把她的手机拿到面前,解锁之后,找到凌捷的号码打过去。拨号音响了老半天,那边没接,隔了会儿才回了条信息过来: 凌田不算太意外,又打田嘉木的号码。 铃响了一阵,对面接了,传来田嘉木的声音:“喂,田田,怎么啦?” 凌田忽然不知该如何传达现在的情况,是像小时候病了受伤了那样委屈哭诉,还是用一个成年人的态度,她顿了顿,才道:“爸爸,我生病了,在医院。”语气平铺直叙。 那边便也没太当回事,有些烦躁地反问:“你妈呢?” 凌田说:“她在开会。” 田嘉木叹了口气,又问:“……你是感冒发烧还是拉肚子啊?要紧吗?” 凌田也叹了口气,回答:“医生说我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给我签了病危通知书。” 而后便听那边一连串的动静: “啊?!” “什么中毒?” “田田,你没开玩笑吧?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田田,你别吓爸爸呀!” 凌田顿感疲惫,说:“我也不知道,我在 A 大附属医院急诊抢救室,你们要是有空就过来一下吧,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一时竟觉得有种一语双关的幽默,我先挂了,她刚才真觉得自己差一点挂掉。 土拨鼠叫,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听完爸爸的尖叫确实要挂掉了 田田好好养病呀 之遥这本都是每天早上八点更,对我们时差党太友好了。前一本好像是中午更,再之前一本是晚上更,每天半夜两三点醒来刷 小唐同学好闺蜜!哈哈哈,在急诊室讨论我们小辛医生帅不帅,太可爱了!便盆,这个我有印象。家人手术时用过。 糖尿病,轻微的话吃药控制,严重的话要打胰岛素,要长期坚持,这个最难,很折磨人的心性。有个能一起养老的姐妹,真的好好啊。 一型都要打胰岛素的,一般不用吃药,跟二型不一样。 我们小辛医生有安全感。田田身边,主要这样的他。 田田,帅哥医生救了你的命,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田田加油! 下午三点多,凌捷匆匆走进抢救室。 她是接到田嘉木一连串的信息和电话之后从公司赶过来的,肩上背着个大托特包,手里拎着笔记本电脑。 凌田看到母亲,胳膊牵绊太多,没办法招手,只能努力提高声音说:“妈妈我在这里!” 田嘉木在电话上没说清病因,凌捷焦急朝她走来,先问她怎么回事。 凌田除了那个病的名字也说不出个所以,但在抢救室里躺了一阵,不知是药物起效,还是心理作用,恶心、晕眩的感觉似乎缓解了一点,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凌捷见她情况尚好,总算放了点心,这才转向唐思奇,再三感谢之后,问垫付了多少医药费,即刻给唐思奇转过去。 凌田跟着说:“唐唐,你回去吧,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唐思奇客气说没事,还想再陪她待一会儿。但凌田坚持,笑说中午害她饭都没吃完,让她赶紧去吃点东西。唐思奇确实饿了,也笑起来,这才道别离开。 其实,凌田不光是不想太麻烦朋友,更是因为估摸着田嘉木快到了,唐思奇要是再待在这儿,就该旁观她父母吵架了。 对于谁来管小孩,凌捷和田嘉木是有一个约定的。 这个约定以凌田高一那年的一场争吵为分界线,在那之前,她归凌捷管,那之后,归田嘉木管。 一直等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这种分工才变得模糊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再需要辅导学习,平常住校,也不需要多少生活上的照顾,他们都不用管她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凌捷和田嘉木之间缺少沟通,他们也可以都管她。 凌田做过几次试验,她每月的生活费是定时定量发放的,但那种写生采风、旅游、看演唱会之类的额外开销,田嘉木给她钱,凌捷会再给一遍,她只管收下闷声大发财,从来不会被发现。 就这样一直到大学最后一个学年的最后三个月,她自以为不会再遇到需要依靠他们的情况。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病了,躺在急诊抢救室里,连吃喝拉撒都要照顾。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们会怎么分配任务。 唐思奇走后,凌捷去值班台找医生询问凌田的病情。 急诊医生还是那几句话,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急性发作,用了药,情况缓解,先在急诊留观一晚,内分泌科已经开了住院通知单,明天一早病房准备好了会打电话过来接人。 凌捷难以置信,问医生:“我女儿才二十二岁,我们家也没有家族史,怎么会是糖尿病呢?” 急诊医生没正面回答,反过来问了她不少问题,现病史,既往病史,过敏史,一一记下来补全了病历,又说还有一些检查结果没出来,等明天转到内分泌病房,那里的医生会做进一步的诊断。 凌捷跟医生谈完话,回到推床旁,拿出手机打给田嘉木,等电话接通,只说了声:“我到医院了,凌田,你爸。”说完就把手机凑到凌田耳边。 “爸爸……”凌田说。 “田田,”那边传来田嘉木的声音,语气焦急,“你怎么样啊?你还好吗?” 凌田说:“现在好一点了。” 田嘉木说:“爸爸在广州出差,改签了机票,今天晚上就赶回来……” 凌田说:“好,你忙,不急。” 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这两天不在本市,有些奇怪母亲之前为什么没跟外婆解释,却也小小地松了口气。 凌捷没等田嘉木再说什么,已经收回手机,转身走出去,到外面急诊大厅里找了个角落,继续讲电话。她蹙着眉,神色严肃,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左手抱臂。 离得远,凌田听不见声音,只看见粗略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但还记得从前他们在家里吵架,那些场面太过熟悉,以至于可以给此刻配上对白: 田嘉木:怎么会这样? 凌捷: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 田嘉木:你这什么态度? 凌捷:我什么态度?!你跟我耍什么脾气?!孩子出了问题就都是我的责任吗? 田嘉木:你是她妈妈啊! …… 过去那些争吵,几乎也都是因为她。 人们都说,婚后的生活是一地鸡毛。凌田一直怀疑,自己就是凌捷和田嘉木之间最大的那一堆鸡毛。直到后来上了大学,以为总算不用再听他们吵架了,却没想到只一场病,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但方才纠结的那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一次,至少这一夜,还是凌捷管她。 打完电话,凌捷回到推床边,还没来得及跟凌田讲话,隔壁陪床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凑上来与她攀谈,说:“你们小姑娘几岁啊?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廿岁吧,哪能年纪轻轻就糖尿病啦?” 凌捷没答,只嗯啊敷衍几声。 老太太却不觉得过界,继续絮叨:“我老头子也有血糖高的毛病,但他是六十多岁才查出来的,你们怎么会这样?不过也是,现在吃的喝的东西都跟从前不一样,各种各样怪毛病也多……” 凌捷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反过来问老太太,住院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去哪里买合适。 老太太热心指点,凌捷一一记下,去了趟急诊部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吸管杯、折叠椅、毯子,纸巾、大瓶饮用水,左右开弓地拎回来,学其他陪床家属的样子,在推床后面靠窗的地方见缝插针的支开椅子坐下,开了笔电工作,隔一会儿问一声凌田,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厕所? 护士每小时过来测一次毛糖,凌捷在手机上做着记录,眼看着数值慢慢往下降,从三十多变成了二十几,再到十六七。到了傍晚六点抢救室交接班的时候,医生过来看了看数据,说好转了不少,调整了药量。 凌田确实感觉头不怎么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哪怕臂弯里还扎着针,不太能弯曲,她还是让母亲把推床摇起来一点,屈膝靠躺着,开始刷手机。 说是因为无聊,其实反反复复搜索的都是那一个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完全陌生的名词。至少糖尿病三个字是熟悉的,她也曾听说过谁谁谁查出来糖尿病了,但那些基本都是老年人,或者挂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年纪四十朝上,体检发现三高,从此节食吃斋,锻炼身体。 而她只有二十二岁,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斤,哪怕此刻躺在抢救室里被医生盖章认定,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跟这个病扯上一毛钱的关系? 这时候看不进科普文章,她还是拿小红书当搜索引擎,几个字打进去,一篇篇笔记看下来,才发现上午在门诊叙述的病情,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原来都是酮症酸中毒的典型症状。 按理说,三甲医院内分泌科的主任医师不至于遗漏这个可能。单峰给她开的验血项目里也包含了血糖和酮体的测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只字未提,也没让她立刻测个指尖血排除一下。 也许是因为她百度就医,自以为是甲亢,惹单医生不高兴了。又或者正好套进了某种刻板印象,让他觉得她更像是吃了什么不正规的减肥药,瞎减肥减成这样的,被他点破了还非不承认。 回想当时,他只是反复地说她饮食障碍,应该去看看心理。她走出诊室之后,很有可能选择不去付费做检查,而是预约下个月才能看上的心理医生,然后努力吃东西,让自己快乐起来,血糖估计会飙到一个更恐怖的数字,最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双方只是口头交流,事情过去之后很难再说清楚,但她觉得单峰的措辞对她是有误导的,此刻忽然有种沉冤得雪的感觉,转念又觉得有点傻,竟然试图用自己的病来证明别人错了。 所幸命运眷顾,她当时验了血,还选了一家距离医院门口不足五十米的小店吃饭,及时进了抢救室,用上药,感觉好起来,人生又有了希望。 虽然,她也在许多篇笔记里看到许多人在说,这病得上了就得终身治疗,有的吃药,有的打针,却还是心存侥幸地想,我才二十二,身体一向健康,我跟那些人不一样,应该只是急性发作,暂时的血糖高,治好了就没事了。 与此同时,病床后面的角落里,凌捷坐在一张二十块钱买来的露营椅上,也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反复搜索着同样的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一条条链接点下来,对比着凌田的检查单,看得半懂不懂。 夜渐渐深了,医院其他部分安静下来,急诊部反倒比白天更热闹,抢救室里整夜不关灯,光明大放,简直像个闹哄哄的大菜场。 先来个跳楼的,一通心肺复苏之后转去了手术室。又来了个浑身紫色的,说是血氧饱和度已经低到 50%,直接上了呼吸机。而后来了三个争风吃醋打架的,其中一个还躺在推床上吱哇乱叫着缝针,另两个倒已经和好,站在外面亲上了。 凌田累了,时而迷糊过去睡一会儿,忽地被吵醒,看会儿热闹,又迷糊过去。 凌捷也差不多,被吵醒了,就开笔电工作一会儿,等静下来,再蒙上毯子闭目休息。护士仍旧每隔一小时过来测血糖,她露头听个结果,继续在手机上做着记录。 两人就这样怀着各自不同的忧虑和侥幸,挨着在医院的第一夜。 这一天,辛勤是 24 小时的班,中午被导师一个电话叫出去,从门诊到急诊地跑了一趟腿,下午赶回病房,一直忙到深夜。 晚查房之后,他补完当天的病历和首程,把检查结果看了,准备好第二天出院病人的材料,几个病情不稳定的床位又转了一圈,这才得空去一趟急诊楼。 刚进大厅,经过茶水间,李理正在饮水机旁边往一保温杯西洋参桂圆水里兑红牛,看见他便问:“今天病房没事?” 辛勤说:“四个出院,空床收满。” 李理说:“那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辛勤说:“有个病人在你们这儿。” “哦对,交接的时候听师姐说了,”李理这才想起来,“还是你行,别的科室只有急诊往病房塞病人的,你反过来往急诊塞病人。”边说边把杯子递过去,请他喝自己的秘制能量水。 辛勤知道里面是什么,摆手拒了,说:“我还好,不用这么补。” 李理拧上保温杯的盖子,几步跟上去,拿着翻译腔揶揄:“是的,我的朋友,你不用休息,没有感情需求,你天生适合 36 小时的班。” 辛勤笑,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抢救室。 他们读的都是 A 大八年制的临医本博,从大一开始就是同学,直到第七年分了专业。毕业之后,又都进了本校的附属医院。李理即将完成为期两年的外科规培,热门科室留不下来,最后的希望是能定岗在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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