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他盯着酒杯中微微晃动的亮面,坐得端正,像那种成绩很好、很听话的学生,在上一堂公开课,只不过没有扬起脸听讲,也没有举手,因为知道讲台上的师长再也不会点他的名字,再也没有机会骄傲地站起来,说出胸有成竹的答案。 “姚江,你知道郭恕吗?金猊的父亲。人们讲,甲骨四堂,郭董罗王。当年,创办史语所的傅老要去美国看病,把所长的位置交给郭老师坐,没有给所里一众前辈。那年郭老师才三十二岁,走马上任,爽快说,‘好,我就为您做一年,等您回来。’这事传为美谈——一个敢交,一个敢接,后生可畏,史学有幸!”历中行的笑容在扩大,眼里有孺慕之情与追古之风,熠熠生辉,“这么厉害的老师,一把年纪了,去研究生院抢人,放话讲,‘历中行必须跟我!’说我是几十年难遇的学生。” 他顿了顿,再张口时,嗓子哑了:“他确实……说过的。” 声音那么低,无力地陈情。 姚江被扎了一下,扎在身体里柔软的地方,像菠萝的刺,酸的,涩的,却又那样无害,不会见血。 他清楚历中行有一副好皮相,但一直以来并不关注、视若无睹,然而这个让他吃过瘪的坚定人物,在这黯然的时刻,他的好看如此明亮。凤目敛了锋芒,直挺的鼻梁呼应散淡微笑,神伤中仍有风度,高悬不坠。 姚江回想第一次听到这八卦时无所谓的自己——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天会和历中行面对面地坐着,听他说这些生命里无法融化的雪;也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漂亮的皑皑白光,真正落在一个人肩头,其实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早就知道世上有这种事,无非是成见如山,稍不留神,越轨世俗规范,循规蹈矩半辈子,一朝反目,半生遗憾,相似的故事太多,听来总是古井无波,却不知道自己也会为不相干的事情难受。 总觉得,那些雪不该落在历中行身上。他应当无遮无阻,振翅高翔。 “那天其实,我只是和章呈之牵了手。郭老师只看到我们牵了手。他问我。我不愿骗老师,那时候他就像……就像我的第二个亲人。”郭恕常常把他叫去家里,他和金猊一起买菜、做饭,和郭恕一起看新闻,聊文章,谈得晚了,就留宿。郭恕家的客房,俨然是他第二间宿舍。决定告诉郭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太多担忧和害怕,满心以为凭老师的爱重,肯定能接受自己的不同。 “而且,我觉得应该尊重章呈之,该给他一个体面的说法,我真是……异想天开。真是异想天开啊。”他自嘲,自责,喉结滑动,咽了两口酒,讲述他的自不量力和天真,“还妄想着和郭老师说完了,就跟所有人公开。” 姚江转动杯子的手慢慢停下,想,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大概真的很喜欢对方。 忽然,历中行稍抬眸,望向他:“姚江,你信吗?” 他认真颔首:“当然。你是这样的人。” “他不让。”历中行轻勾嘴角,看起来洒脱地说,“章呈之……他不让。他说我平白给人生增添阻碍,不仅不应该公开,而且,连告诉郭老师都不该。他确实,比我成熟多了。” “那年才二十四岁嘛。”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语气轻快,听起来好似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目光却是落在姚江身上,在他的鼻尖短暂停留,蜻蜓一样飞走。 姚江看出他眼里已露醉意,有点不知身处何处今夕何年的糊涂,又有点冰消雪融的透彻。 “你为什么找情人啊?姚江。”他出人意料地话锋一转。定睛时眼里一层薄薄水光,问句后还带个大名,正气凛然,执着索要答案。 但不像审判,倒像是抱怨。信任又亲昵。让人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无论给出怎样的答案,他都会全盘接受。因为他拿你当自己人。 姚江一下子不怕他了。 “我也有生理需求啊,中行。”姚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正人君子,总之尽量无辜,尽量温柔。嗓子压低,调门放轻,音色如黑金纱绸。 历中行居然委屈地“哦”了一声以作回应。 姚江惯在谈判桌前辗转腾挪,几个亿的流水从手里过,仍进退自如,从未把“狡诈”这词搁到过自己头上——可历中行这一声软绵绵、黏糊糊的回应,居然让他良心难安,好似体内煎了个溏心蛋,小火,正反来回翻,蛋白都焦了,蛋芯儿还是澄黄软稠的液体。 姚江思忖,自己究竟哪里欺负了他。 还没思考出结果,眼见着面前的脑袋越来越低,仿佛桌面有了磁力,最后埋进臂弯时,又咕哝了一句。 “那干嘛不找女朋友……” 这人还挺会操心。姚江笑。 又坐了一会儿,历中行安安静静,不动弹。 不是不找。姚江的笑容越来越淡,直到消失,在心里回他。付钱的情人都跑了,哪还能祸害女朋友。 他站起来走到历中行那一边,俯下身去,一手将他的胳膊绕过后颈,一手扶腰,把人架起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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