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方知这个孙子是如何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活到现在。 他面红耳赤。 又听康尘砚道,“祖父这次允我不听嫡母的安排,自行议婚,恐怕也是因着我连跳三级,有了卓著功勋。倘若我仍是当年的烂泥,祖父会允吗?您会说,‘休得擅自作主,一切听你嫡母安排。’” 这话很熟,康祖之记得早几年的时候,康尘砚刚入军营确实来找过自己提出一些要求。 他因为公务繁忙,便不耐烦,敷衍说休得擅自作主,一切听你嫡母安排。 有那么几次后,康尘砚就不来找他了。 康祖之忽然愧疚,“砚儿,祖父是因为……因为……” “因为在你眼里,我从来无足轻重。我比不上别人,我在军中总是犯错,我不会讨好将军,所以你不看重我也很正常。既是如此,就请从头到尾不要看重,我当敬您表里如一。待我功成名就时,您再来看重,我只能认为,被外人赞颂的康医正,其实只是个虚伪之人。” 康祖之被孙儿的话刺得心脏阵阵紧缩。 此时门外站满了人。 他们的对话无一例外落入康家子孙耳里,几个叔叔站出来,齐齐进了屋。 个个面色凝重。 二叔:“砚儿你言重了!” 三叔:“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祖父!” 四叔:“荒唐!” 五叔:“唉!” 二三四五叔母们也进来了。 二叔母柔声柔气:“砚儿休要意气用事。当初我们没出手救你姨娘,是以为那就是普通的风寒之症,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啊。” 三叔母眼睛红了:“砚儿,三叔母心里是有愧的。这些年想起你小小年纪跪在檐下哭泣,求我去看一眼你姨娘……可是砚儿,当时我和你嫡母交恶,我去不得……” 四叔母也是一脸愧色,“砚儿,若是早知你姨娘病得那么严重,我是拼了命也会去看一看的……” 五叔母:“我……唉……” 一众康家小辈儿们也都齐齐出声,“砚哥哥……” 所谓迟来的羞愧比草贱。康尘砚早已将心练得比铁还硬,视线缓缓掠过康家众人,忽然湿了眼眶。 委屈,又心凉,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心再也不可能被康家人捂热了。 眼前这些人若真是大奸大恶倒还好办,就像他父兄,他能顶着“大义灭亲”“大逆不道”的名头算计。 偏生这些人……康尘砚动不得。他动了,就是他恶。从此,他将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因为他知,帮是情分,不帮也是他们的自由。谁都有权力自扫门前雪。 可康尘砚就是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跪在他们的门前请求帮忙被拒绝的心碎。 康家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冰冷的牢笼。他在这里感受不到一点亲情。 他本是个阴暗的人,曾经发起狠来,也想过要将这家人全部毒死。可终究他只是想想,良知扼制了他的恶。 他想大步踏进光明之中。 终究康家没能留住康尘砚,却也没同意他出族。但所有人知,康尘砚此生不会再回这个康家。 因为他连他姨娘的牌位,都从院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刨出来抱走了。 在康尘砚准备启程上京时,康祖之遣人来找他,让他再回康家一趟。 康尘砚道,“你去回他老人家,此后就当我死了吧。” 后有消息传来,康家以七出“善妒乱家”之名,将袁氏休弃,赶出了康府。 那日在袁氏哭声震天吊死在康家大门口时,康尘砚跟着公主启程回京。 第786章 十里长街送公主 寅时三刻,天边还凝着墨色。 康尘砚早早就来到公主府门前等候,想着这一路都能见到西月姑娘,便是仿佛有一道阳光照进他心房,驱散了阴影。 却是很快,公主府门前就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青石台阶下层层叠叠跪着布衣百姓,灯笼火把映得半条长街明如白昼。 有人认出了康尘砚,热情招呼,“康大夫,您也是来送公主回京的?” 康尘砚温和回话,“不,我是随公主一起回京任职。” “恭喜康大人高升啊!” “祝康大人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康尘砚频频作揖,在这一刻,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这句话带来的结果已化为实质。 他救过的人,对他感恩。他施过的善意,化成春雨甘露浸润心田。 他终于对往事释然了。此后,他将踏上属于自己的阳光大道。 紧接着,公主府门前又分批聚了几拨官员。 有长安郡本地官员,也有因地震从别地调过来救灾的官员。 众人齐聚一堂恭送公主回京。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公主府开门了。” 随着这句话一出,人群霎时齐齐向着府门看去。 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天际墨色似晕染开来。 门房将大门打开后,一辆沉香木打造的八宝车打头缓缓行来,在火把照耀中泛着暗金光泽。 官员百姓自行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齐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莲花纹地砖时,藏在车轴中的铜制机括便开始运作,将碾碎的白檀屑混着蔷薇露细细洒在车辙印里。 在场的人被风中飘来的冷香沁了心脾,便是想起地震前公主是如何骗他们去往芸城,是如何调集驻军将他们撵至郊外空旷的田野避灾。 他们的海晏公主为长安郡操碎了心啊! 镶着象牙透雕的车门微微掀起一角,北茴先下了马车,然后才扶着时安夏踩着马凳落地。 时安夏凝眸望去,跪拜人丛中霜鬓垂髫相杂,青衫荆钗交错,遂敛衽浅笑,“长安父老踏露相送,诸君盛意,感佩殊深。今虽辞长安郡,然观稚子拾穗于野,老丈荷锄于田,便知重振长安已在朝夕。” 火把照耀中,府前那颗发了新枝的柳树随风摇摆,公主笑音便染上春意。她素手轻抚垂发,声转清越:"天行有常,劫波渡尽自有时。诸君当信人定胜天,亦当信贤吏好官,信北翼明君。” “北翼山河有明君!” “吾皇万岁万万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安夏重新上了马车,天边已渐渐泛起了白。朝霞旖旎,晨风掠过,惊起一片雀鸣。 十里长街两侧的屋檐下挂满了红绸,绸布上墨迹未干,写着“北翼山河有明君”,“未央月照长安郡,长乐钟鸣长安人”。 卯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响,长长马车队的车轱辘轧过青石板。人群如潮水般跟着涌动,绣鞋、草履、赤足踩碎了满地霞光。 不知从哪个马车里传来了狗叫声,先是一声,后来此起彼伏,吠声不止。 一个稚儿高喊,“狗!狗狗!” 忽然一个女子带着个稚儿从人群里冲出来,远远跪倒在车马前,拦住马车去路。 那女子十分柔弱,面色苍白,几步之下已喘得不行。 两人匍匐在地,泪流满面。 骑在马上的荆三眸色一深,利落跳下马,对马车中的岑鸢说,“少主,是洛冰和洛林。” 岑鸢吩咐道,“你去。” 荆三得了令,大步向着跪地的洛冰而去,“你怎么来了?” 洛冰仰起那张苍白的脸,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荆三,我想看看夜宝儿。它救了我,我想看看它。” 她昨日刚醒转,便得知主君要回京城了。今日一早便等在路上,想要亲自感谢为了他们姐弟遭了大罪的夜宝儿。 荆三瞧她那模样,心里发疼。扶起她,想说“跟我来”,见她走一步喘三下,又咽了这句话,便是道,“你等着。” 他大步跑回岑鸢的马车窗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朝着后面的马车而去。 帘子一掀,夜宝儿雄纠纠气昂昂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仰头长长嚎了一声。 时安雪忙从马车上跟下来,用绳子牵着夜宝儿,是少女独有的清脆,“夜宝宝,你别乱跑,会吓着人呐。” 夜宝儿欢快地摇着尾巴蹭着时安雪的手,围着她转了几圈。 夜宝儿一嚎,后面马车纷纷开了车门。皆是一人牵一狗下了马车,秩序井然向前走。 一只只毛发亮泽的狗子早不是地震期间那样灰头土脸。它们被照顾得很好,如今都神采奕奕,眼睛晶亮。 这些可是长安郡地震的大英雄! 百姓们纷纷赞狗子,有的还伸出手来摸狗头。 场面十分热烈。 洛冰姐弟俩终于见着夜宝儿了,蹲下身子抱了抱它。 夜宝儿一下就嗅出这是地底下那两人,发现他们被救出来,尾巴摇得更欢了。 开心!转圈圈! 百姓们都指着它,“呀,狗子在笑!” “它真的在笑!” “我第一次见狗会笑呢。” 人群中又出来好些人,都在找救自己性命的狗。 马车队走走停停,走了两个时辰,都没走出长安郡城的长安街。 马车行至东道口,前头突然传来震天响的铜锣声。但见广场上一群人正在敲锣打鼓,红布盖着十二个石雕像。 公主马车堪堪停住时,檐角鸾铃犹自震颤不休。红布齐刷刷被揭开,露出十二座青金石雕就的瑞犬环立如仪。 巧匠们用这种方式,纪念在地震中穿梭救人的瑞犬。 一位鹤发老者儒雅温润,上前将手中之物让人呈进公主马车。 时安夏接过一瞧,那是一封请愿书。书中的意思是,希望将犬只列为长安郡的吉祥物,后面是层层叠叠的百姓指印和手写签名。 北茴感慨,“我们夜宝儿和那群狗子们没白忙活。” 时安夏心头也是一阵暖意,“拿我印章来。” 北茴递上印章,时安夏郑重盖在那封请愿书上,吩咐下去,“交给刺史大人,从今日起,犬只列为长安郡吉祥物。” 第787章 恒帝深藏功与名 刺史大人当街宣曰:“犬者,列为长安郡之瑞兽,亦为幽州之吉兆。” 时安雪高兴坏了,摸了摸夜宝儿,“夜宝宝,你是吉祥物呢。” 夜宝儿仿佛是听懂了,嚎了一嗓子,汪声传远了去。其他犬只随后跟上,汪声混在锣鼓声中,热闹而喜庆。 又步行了一截,时安雪霸气指挥着夜宝儿,“快上马车,你伤没好全呢。” 夜宝儿听指挥,窜上马车。其余犬只瞬时也都上了马车。 行至十里亭,十八个汉子抬着万民伞踏尘而来,金漆伞骨在朝阳下灼灼生辉,垂下的流苏是用百家衣的布条编成。 伞面缀满密密麻麻的红指印,风一吹,像极河堤上插满的万盏祈福灯。 后面跟着长安寺僧人,手持鎏金铜磬,梵音如潮水般漫过十里长亭。 为首的大师手持九环锡杖,杖头悬着的铜铃与檐角风铎相和。 时安夏忙领着众人掀帘而下,素手合十。 少女领头站在霞光中,宝相庄严,端方温婉,明亮的瞳孔里映着初升的朝阳。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袭月白襦裙,裙角绣着淡青莲纹,随风轻扬时,恍若观音座下玉女临凡。 远处钟楼忽有白鸽惊起,掠过公主头顶,落下一片洁白翎羽。 “公主殿下请看。”大师指向伞面,阳光透过红指印,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 那些光影竟渐渐凝聚,化作一朵巨大的莲花形状。莲花中心,隐约可见“慈悲”二字。 时安夏瞳孔巨震。 她震惊的不是大师精心设计的莲花光影,而是“慈悲”二字。 和书字体,慈悲二字的最后一笔因心中悲沧而落笔悲壮。 那分明是惠正皇太后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执笔在御案台上写下。 前世今生,亦如幻境。 时安夏原本平静的瞳孔里,波澜乍起,口干舌燥,“敢问大师,这‘慈悲’二字是何人所写?” 大师一愣,没想到公主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只思考了一下,便诚实作答,“老衲也不知。此二字自来就奉于长安寺。” 时安夏只觉天地奥妙,一如她重生的秘密,无法用言语解释。 远处,长安百姓手捧莲花灯缓步而来。灯芯虽未点燃,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与伞面上的红印交相辉映,恍若河间万盏祈福灯点点绽放。 大师双手合十,声如洪钟:“佛经有云,‘一念慈悲,万缘具足’。公主殿下身俱大功德大智慧。此乃幽州之福,北翼之福啊。” 话音刚落,远处钟楼传来浑厚的钟声。 抬着万民伞的汉子们轻轻跪倒在黄尘里,霎时间,长亭内外跪成一片,晨露沾湿的鬓角贴着黄土。 霞光漫过远处的长安寺时,公主车队终究变成了天际的一个墨点。 百姓们仍站在原地,望着官道上深深浅浅的车辙,那里面盛着地震后连日的雨水,晃悠悠映出漫天朝霞。 时安夏终是没将“功德”二字的奇妙之处说出口,正如她很少将重生的秘密挂在嘴上一样。 世间万物,终有法则。她知自己能重来一世,定是行善积德的因果。 而站在长安寺对面的观音山上有两人,正在长吁短叹。 “唉,咱们恒帝可真委屈,竟成了北翼的驸马。” “叹什么气?做北翼的驸马有什么不好?你看海晏公主多受百姓爱戴?” 隔着老远,王易和吴贤文都能看到万民伞和莲花灯交相辉映出的绚烂景象。 “北翼的百姓只记得公主的功德,不记得驸马的辛苦。” “心酸啊,干活儿的是咱们恒帝,功劳都是北翼公主的。唉……唉唉……” “算了,别唉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王易收起那点酸劲儿,垂下眉眼,“如今我二人在东安郡攒下功绩,受百姓爱戴,恒帝不也是深藏功与名?” 东安郡和长安郡一样,都是地震中心。要不是驸马安排得当,东安郡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便也是和长安郡相仿,死了一些不信邪的,大多百姓都活着,正在重建家园。 吴贤文想到这些,不由感叹,“是啊。若恒帝还是恒帝,咱们梁国应该也比得上北翼的强大吧?” “如今能牵制宛国的,只有北翼。”王易遥望着公主马车队终于消失在眼前,“宛国拿捏不住北翼,已经把爪子伸向咱们梁国。宛国使团下月来访,若墉帝不能扛住压力,恐起战事。咱们当速速回京应对。” “墉帝……”吴贤文忽然迟疑道,“不知王兄可注意到,皇上身体抱恙,常面色如蜡。我听来一个秘闻,说皇上正寻人炼丹。” 王易紧锁眉头,心头一颤,“神灵诅咒!” 他们梁国君王和大臣大多不长寿,如他们两人这般岁数的,还十分少见。 “对了,”吴贤文拿出个锦囊来,“恒帝给的,说让咱俩回京再看。” 王易瞄了一眼,十分嫉妒,“嗯哼,恒帝对你终究不同。” 吴贤文一巴掌拍在王易肩上,“老小子,这你也能酸!恒帝说了,这是给我和你的!” “那还等什么?回京!”王易心里终于舒坦了,又远远望一眼,连公主车队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这才与吴贤文转身离去。 而此时,康尘砚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凝神静气。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在极力掩饰着内心波动的情绪。 刚才在十里亭时,有人来送了个口信儿,说袁氏因被休弃,今日一早吊死在康家大门前。 终于报仇了! 他筹谋数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姨娘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欣慰。 他未沾血腥,却逼得袁氏走投无路。 康尘砚想大笑出声,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仿佛轻舟已过,往事如烟。 他再也不用因往事画地为牢,日日夜夜惦记复仇之事。 他前程大好,未来可期。 他所热爱的北翼正变得越来越好。他身处盛世,正好大展拳脚,编撰出医书流芳百世。 他与西月姑娘已订亲,成亲后必当相亲相爱。 康尘砚没有大笑,只是内敛地漫出一丝淡笑:命运待他终是不薄。 第788章 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忽然有人在外头唤康尘砚,“康大人!康大人!” 他卷起车窗竹帘,探头一看,是龙行镖局的镖师,“刘镖师,何事?” 刘镖师默了一瞬,还是道,“在下想跟康大人报备一件事。” “你说。”康尘砚皱眉。 刘镖师道,“到达十里亭时,我们镖局临时接了个镖活……” 原来,康尘砚自打得知要上京赴任,就想好了要彻底断绝与康家的联系。 他把这些年来买下的医书装了满满三车,又还有一些舍不得扔的物什以及之前公主的赏赐,总共四车。 虽然他跟着公主车队出行,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所以请了龙行镖局来押镖。 而他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也是龙行镖局的。 行到十里长亭时,龙行镖局又接了两车活儿。那两车是康家送给康尘砚的东西,当时康家人叮嘱龙行镖局,此事待入了石城再报知康尘砚。 如今已在石城郊外,很快要进城了。刘镖师便把实情告知给了康尘砚。 康尘砚连忙下车一瞧,果真多了两辆马车。 掀帘一看,里头满满当当都是字画医书,以及一些尚算值钱的东西。 马车案几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地契田契和铺面屋契,以及康尘砚在康家本应分得的银两。 其实不止,他分到了更多的财产。 大房的产业,除留了一部分给康尘佑的妻儿外,几乎全给了康尘砚。 康祖之书曰:“砚儿,无论汝愿归康家与否,此皆汝所应得。闻汝已议亲,此物或为聘礼,或为家资,悉听汝便。至京师,购宅安居,处处需财。汝可粗衣淡饭,然汝妇当随汝享福。勿固执己见。” 康尘砚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将家信折好重新放入檀香木盒中,与那些屋契田契放在一起。 心墙轰然倒塌,他手里抱着一堆产业,泪流满面。 当晚,康尘砚寻了个机会找到西月,默默将檀香木盒递了过去。 西月迟疑了几分,还是打开木盒,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听到康尘砚问,“西月姑娘,你说,这些东西……咱们要留下吗?” 西月听他说“咱们”,刹那间脸儿羞得绯红。她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便是抬眸看他,“康公子等我片刻,我去问问我家夫人好不好?” 康尘砚早已习惯了西月说公主是她家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西月抱着木盒子去找时安夏,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康公子问我,这东西要不要留下?夫人,您说,这些东西能不能留下?” 时安夏看着西月笑了,白了她一眼,“傻子!他那是问你能不能留下东西吗?他是在告诉你,他有家底儿。到了京城,他给的聘礼也不会少,让你答应了的亲事千万别变卦。” 西月怔了怔,“啊,是这样吗?” 时安夏叹口气,“那人心眼子多得很。还好其人算是心正,但凡心思歪一点,这世上不知会起多少祸端。”她拉着西月的手,“你啊,就是心眼子太实。以后定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我不是有夫人您么?您心眼子比他可多多了。”西月脸上染起一丝红晕。 时安夏气笑了,“我心眼子多!我都分辨不出来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帮你未来夫君骂我呢。” “夸您夸您!”西月亲昵地摇了摇夫人的衣袖,“夫人永远都是西月的夫人。” 顿了一下,她忍不住又问,“夫人您说,他心眼子这么多,我到底是嫁得还是嫁不得?” 时安夏笑,“我要说嫁不得,你就不嫁了?” 若是以前,西月定是果断点头。现在却迟疑了,迟迟无法点下头来。 时安夏诚恳的,“心意随时都在变,就像之前,你也不会果断想要嫁他。可现在,你已是心意坚定。人生是一场豪赌,咱们不知道最后结果,就只能看眼前。眼前这个人好,你就果断抓住。” 她前世没接触过康尘砚,自然也就无法得知他最后的人品走向。 “那若以后不好了呢?” 时安夏沉沉吐出八个字,“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西月得了时安夏的指点,笑着跑去将檀木盒子还给康尘砚,“还你,全是你的心眼子!” 康尘砚被戳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被西月的笑容感染,“我总担心你毁亲。” 西月看着眼前直率又诚恳的男子,“该担心的是我吧?我出身不好,配不上康公子。你出身显赫门第,功勋卓著,有大好前程。待你一入京,想必就会有许多权贵世家向你招手。到那时……” “到那时,我康某亦惟愿娶西月姑娘一人。” 西月满面娇羞,却也清醒,“亲事定了就是定了,我不反悔。我只请公子应我一件事。” “你说。”康尘砚虎躯一震,忍不住挺直了背脊,总觉得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实在是因为有韦大人的前车之鉴,临门一脚,被毁了亲事。 韦大人就常在他耳边说,“没成亲前,千万少说话,多做事。心眼别太实诚,否则吃亏在眼前。回答姑娘的问题,要三思而后行,可千万别脑子里想什么就答什么。” 这是韦大人泣血的经验之谈。 康尘砚如临大敌。 但听西月正色道,“若公子往后心悦了旁人,当早日与我明说。别到了所有人都知道,唯我不知的境地。” 康尘砚听得心咚咚跳,三思而后……问,“若我明说了,你又当如何?” 西月想了想,缓缓吐出八个字,“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康尘砚看着眼前这北翼的第三个女官,一时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惆怅。 太有主见!太有底气了啊! 想来也是,她有她自己的前程,有俸禄,能养活自己,根本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依附着夫君而活。 更可怕的是,普通女子嫁了人和离以后要再想回娘家,得受多大的白眼。 可西月不同。她娘家是公主府……想到这些,康尘砚方才想起,自己到底是要娶一个怎样的豪门贵女啊! 比刚才更担心了!康尘砚脸色苍白,终三思而再三思,遂深深一揖,“卿若有情,吾必当倾心相待。再多的誓言也多说无益,待日子长了,姑娘便能看清康某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第789章 小心媳妇给唠没了 康尘砚算不得清高矫情之人。他已经表明态度自请出族,但康家不同意,那这份财产他便堂堂正正拿得。 原本他还在愁聘礼太过寒酸,喜欢一个姑娘,总想给她更多更好。如今他有银子了,就想着买个好一点的宅子成亲。 总不能听公主说,给西月一个宅子做嫁妆,就真的心安理得住进姑娘的宅子吧。那成什么体统? 康尘砚一路盘算着手里的银子,能买多大的宅子,能买几个下人侍候,买什么样的摆饰才像样。 盘算的时候,少不得要请教同行的韦大人,京城的宅子贵吗?怎么卖的?在什么地段能离公主府近点? 韦行舟听得心酸,瞧得心酸,“康大人命好啊,被问了夺命问题还能一切安好。” 康尘砚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问题能毁了一门亲。他早前想问,又觉得人没那么熟,不好意思问。 如今行得一路,熟了,可以揭人伤疤了,便礼貌真诚问出了口。 韦行舟也没瞒着,主要是憋坏了。明德帝和少主不理解他,齐公公又骂他,他无处伸冤啊。这便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你说姑娘的心思,怎的这般难琢磨?” 康尘砚听完像看个傻子似的看韦行舟,“人家没甩你两巴掌在脸上都是涵养好!还难琢磨!” 怪不得当日公主咄咄逼人“关于表妹”几连问,原来出处是在这啊。 好险!好险!差点被这狗东西害了! 岑鸢远远瞧见这两人坐在客栈楼下的酒馆里唠呢,走过去提醒康尘砚,“你离他远点,别被传染了。这人是个傻子。” 再唠下去,小心媳妇给唠没了! 傻子韦行舟:“……” 康尘砚吓得豁然起立,忙跟着驸马跑了。 韦行舟好不凄凉,仰头一口愁入喉。 片刻,岑鸢二人又笑着回来了。坐下,倒酒,陪傻子消愁。 三个男子碰着杯,又等来了第四个男子明德帝,畅饮到深夜。 间或听到旁桌的人在聊天,“听说了吗?长安郡大地震,简直可怕极了,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我们这里都摇得厉害,更何况长安郡!估计,那已是一座死城。” “天怒人怨,凶兆!凶兆!” “为什么天怒人怨?” “你简直孤陋寡闻!”一个男子口沫横飞,神秘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位道貌岸然!搞了个什么计划,不止弑母,诬陷嫡母通敌,还嗜杀将军和王爷。”他低了声儿,“洪将军和应将军,这些北翼的英雄,哪个不是被他以叛贼的名义处死?” 有人附和,“我也听说了。我有亲戚在京城,听说那日血流成河,血腥气散了几天几夜都散不完。老百姓都不敢出门呢!” 一人猛拍桌子,酒碗跳三跳,“天子不仁,怪不得天道不容,长安郡地震就是上天的惩罚。” 另一人忙将那人按下,吓得脸都白了,“嘘!小声点小声点!说不准就隔墙有耳……” 就那么目光一扫,发现几个外地人在角落边上喝酒,个个穿着布衣,倒也不惹眼,方放下心来。 康尘砚气得想起身辩驳“我就是从长安郡出来的”,可对上明德帝的眼睛,又见驸马微微摇了摇头,忙沉住气继续喝酒,听人散播谣言。 从长安郡城出来的时候,公主马车倒是看起来富丽堂皇。这行了一路,尘土飞扬,故意不清洗马车外壳,就显得十分普通不惹眼,无人知有显赫大人物进了城。 这里已进入宿州地界,离长安郡已半月余车程。 一年多前,宿州是端谨王爷的封地。 端谨王爷跟安平王爷一样被清算后,宿州就重新由朝廷直接掌管。 一行人在宿州秀城停留数日,终于查清谣言的源头,发现是端谨王爷的孙子孙女勾结一群山匪,欲打着端谨王爷旗号造反。 明德帝一番雷霆手段肃清后,端谨王爷的余党彻底消亡。 这期间,时安夏与宿州明家来往密切。早前她就与宿州明家有联系,还让其出过与西城明家的断亲书。 离开秀城时,时安夏又带走了一拨愿意读书愿意跟她回京寻出路的明家人。 如此在路上走了四月余,到达京城时已八月中,正是热得要命的时候。 公主的马车要进城,早在两个时辰前已遣人先行报了城防。 宫里秘密来接人,各家迎各家人,场面十分热闹。 时安雪率先带着夜宝儿跳下马车,向着城楼下的两个男子奔去,“父亲,哥哥!” 那两个男子正是时成逸和时云舟。 时安雪出门近两年,回来长高了许多,眉眼渐渐融合了时成逸的文秀,又性子跳脱,兼具了于素君的干练。 于素君乍见夫君,心头一阵恍惚。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起时成逸了,每日忙出忙进,绘画也得明德帝指点,精进不少。 于素君擅谐画,天马行空,以连环形式,简单几笔勾勒出画样,很考画功。其笔触生动鲜活,通俗易懂,有时还配以文字,让谐画中的人物进行对话。 她将旅程中发生的趣事用谐画的形式记录下来。她侄女婿岑鸢说这又叫“漫画”,回京要给她出几册画本。 且这一路宣传长安郡地震的真实情况,于素君竟然成了主力。 大多老百姓不识字,全靠她用生动的画技笔触,将长安郡里可歌可泣的事迹画出来。让世人知晓“北翼山河有明君”,知晓长安郡如今依然欣欣向荣。 连明德帝都赞她:“雪舟夫人下笔有魂。” 没错,于素君用了“雪舟夫人”作为自己的绘画笔名。 她的世界,除了有儿有女,还有画笔。 唐楚君便是笑,“与你一比,我那‘楚笙先生’倒是落了下风。” 她当初取名“楚笙先生”时,就是刻意隐藏了性别,生怕被人知道她是女子。 而于素君直接以“夫人”作名,是已然不惧世俗目光。她是这趟旅程里,除唐楚君外,成长蜕变最快的人。 她周围的人和事,已经变了,再不是后宅那方天井。她的世界很大,看过了人间太多冷暖,便已修得如侄女一般对待人事不疾不徐。 第790章 雪舟夫人将引领谐画热潮 于素君下了马车,向时成逸行了个万福礼,没有久别重逢的热烈,也没有当初吵架时的疏离。 她情绪稳定,语气淡而随意,“夫君何时回的京城?” 当初夫妻二人吵完架,时成逸就去漠州看时安心了。历经艰难险阻,他去而归京,人沧桑不少,“回来已五月有余。” “哦。”于素君是个快人快语的,如今竟找不到话说了。本想开口问“心儿怎样了”,却又想起对方那句“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这话入了心,生了根,伤了人。算了,问啥呢?自讨没趣罢了。 于素君已然不在意,心头也没什么纠结和不快。她和儿子说了几句话后,就转头去跟众人告别。 此时,时安夏和岑鸢也下车来与大伯父见礼。二人均表现了良好的教养,行了个晚辈礼,“见过大伯父。” 时成逸回了个君臣礼,才温润笑道,“夏儿鸢儿回来了,这一路可好?” “还好,一切都还算顺利。”时安夏已不会像早前那样,看到大伯父便心生痛意,呼吸不畅。 岑鸢也不会再看到时成逸时会起应激反应。 行千里路,疗百处伤。夫妻二人离京是办事,是游乐,更是疗愈前世的种种恩怨。 只因这一世有许多事还未发生……可终究回不到从前。 时安夏曾经本以时成逸为父,心中满是孺慕之情。如今能把心头恨消减得不露痕迹,已算是尽了最大努力,“那我们先回府,隔日再请大伯父过府一聚。” 时成逸敛下眉目,应一声“好”。 他抬眼时,余光瞥见未下马车的唐楚君正面带笑容,跟马车窗外的男子低语着什么。 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男子宽阔挺拔的背影,直到男子离开时,他才知那男子是谁。 明德帝!其实第一眼时就该想到了,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又觉得那位应该在宫里才是,怎的能与他们一途? 于素君见时成逸的目光盯着明德帝的背影,淡下了眸色,招呼一声,“夫君要上马车回家吗?” 时成逸一阵恍惚,与儿子一同上了马车。 又听得夫人扬声喊,“雪儿快上马车,把夜宝儿还给你夏儿姐姐。你已经霸一路了!” 时安雪哭唧唧,抱了又抱狗子,“夜宝宝,我明日就来看你!你等我哦!” 夜宝儿用头拱着时安雪的脸,一人一狗亲热得很。她又转头跟红鹊交代这样那样,把红鹊乐坏了。 红鹊笑着接手,“知道啦知道啦,姑娘放心吧。” 时安雪终于一步一回头气鼓鼓上了自家马车,眼泪珠子还挂腮上。 时云舟逗妹子,“小哭包,我送你一只狗狗可好?” 时安雪把脸撇向一旁,“不要!别的狗狗又不是夜宝儿!” 她对夜宝宝可是很忠诚的!不要别的狗! “夜宝儿是你夏儿姐姐的,”于素君忍不住捏了捏女儿的包子脸,“不听话,一路喊也喊不听,整日霸着不肯撒手。” “我要照看夜宝儿的伤嘛!”时安雪理直气壮,便是吱吱喳喳说起夜宝儿受伤的过程,说起长安郡地震,也骄傲说起自己母亲“雪舟夫人”的丰功伟绩。 时云舟惊了一瞬:“雪舟夫人是母亲?” 他当时听这名字就觉得巧,一雪一舟,不就是他们兄妹俩?可他万万不敢把如今炙手可热的画师“雪舟夫人”跟母亲联系在一起。 如今京城的许多学堂,已经刮起了这股谐画风,就是因着有学子从外地带回来一些画稿。 于素君面色一红,“画着玩的。” 时成逸其实知道夫人原先在家就喜欢随手作些谐画,早前还将二人间的趣事画出来给他看。 他当时看了好笑,倒也不觉得夫人能有什么作为。听夫人说“画着玩的”,也觉得确实是“画着玩的”。 可时云舟却知,恐怕“雪舟夫人”要引领谐画热潮了。如同“楚笙先生”一样,引领着北翼新诗风潮。 另一头,来接时安夏等人回府的是时云起和魏采菱。 二人在两个时辰前得了消息,早早就等在城门口迎亲人归京。高兴是高兴,可表情总是有些一言难尽。 原来,他们的父亲时成轩又回来了。 时安夏早在途中已得到了消息,并不惊讶。这几年时成轩在甘州已经很老实了,自上次几个妾室离他而去,又遭遇了女儿的恐吓,且还断了几月银子补给,他便整日猫在宅子里不出门不招摇了。 那甘州毕竟只是时老夫人的娘家,时成轩也不算熟,回京是迟早的事儿。 时安夏安排了浩荡队伍里各人的去处,就和母亲夫君哥嫂一道回了少主府。 回京后的三日里,少主府的来客络绎不绝。 时安夏庶务繁忙,尤其是雁行山的温泉庄子,根据她早前留下的图纸已经挖出来了。 里头的大事小事已经堆了一案头,都等着她处理。 就在这么繁忙的时候,她那讨债蠢爹亲自上门来了。 自家亲爹也不能不见啊,时安夏放下手头事务,来了正厅,远远就见蠢爹俯身靠着那冰盘子散热呢。 时安夏向时成轩行了一礼,才坐下说话,开门见山问,“听说父亲穷了,又找嫂嫂拿银子使,可有这回事?” 时成轩:“……” 这一来就算账啊!都没点过渡!他准备好的满腔腹稿没派上用场,恨死那多嘴的儿媳妇! 简直家门不幸!娶妻取贤,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就知道告状。 他现在一点都不敢惹毛女儿,陪着小心回话,“有是有……” “那以后记得别有了!”时安夏吃着北茴递过来的冰银耳,咽下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嫂嫂嫁进来的时候,这侯府就是个空壳子。要银子没有,要人也没几个人。如今嫂嫂千辛万苦,靠着她外祖父的瓷器才把府里弄出点样儿来。您可别一回来就给她添乱,更别找她伸手要银子。” 时成轩不服气,“你哥哥不是位居北宣部尚书吗?同时他兼着云起书院的教谕。哦,对了,他还是翰林院的编修。你说侯府没银子,全靠你嫂嫂?” 时安夏一瞧父亲那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响得好生烦躁,一点没惯着,“北宣部尚书一年俸禄一百五十两,匀入月份也就十来两,教谕二两,韩林院编修三两,总共二十两左右。哥哥所有俸禄加起来,够父亲吃顿酒吗?” 第791章 能给你兜底的冤大头只剩我俩 二十两银子吃顿酒,时成轩往日还真干过。有时在青楼里点歌姬舞姬什么姬,这个数还拿不下来。 他知女儿并不诓人。他自己曾经就在朝廷里任过职,官员俸禄有多少其实是心里有数的。 一时老脸一红,还好今日不是冲着儿子那点吃不了一顿酒的银子而来。他另有目的,“那我自食其力,你总得支持一下我这老父亲吧?” 时安夏眼尾微挑,“说来听听,难得父亲一把年纪还懂有个词叫‘自食其力’,只要不过分,女儿自是要支持一下。” 时成轩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盯着一盘冰鉴看,“我听说雁行山的温泉庄子正在筹备,你安排为父进去……” 话没说完,时安夏便似笑非笑打断他,“是你那通房小娘子让你来的?她姓什么来着?” 如今留在时成轩身边的就两个通房,一是王氏,另一人就是小娘子。 王氏人老实,不会瞎出主意。父亲这人能躺着不站着,也根本想不到要找活干。 唯那小娘子心思活络些,但不多,否则不会在她一回京就让父亲来试探。 “姓郭。”时成轩目光闪躲着,就觉得女儿是成精了还是怎么的,一下就猜出来了。 难怪来前郭氏千叮万嘱,说别让女儿知道主意是她出的。他下意识就否认了,“不,不是她,是我自己。” 时安夏慢条斯理笑起来,“我不信。” 时成轩见女儿笑了,心里那点子忐忑倒平稳了,“你就当老父亲歇烦了,想干点事儿又怎么了?你都让时家远近那么多人进温泉庄子主事干活,让我去管着他们,也有个自己人不是?难道我这个做父亲的还会害你不成?” “父亲害我还少了是怎的?”时安夏无情毁灭了时成轩想象的父慈女孝父女一条心的美好画面,“你要不要回忆回忆,你是为什么离开京城去的甘州?你要不要再想想,我两岁被卖了,是谁的错?哥哥被换了,又是谁的错?” 时成轩急了,“这都老黄历了,你怎的还学会翻旧账?过去了过去了,别翻!” 时安夏接过北茴递过来的凉茶,悠悠喝一口,去火,“对于父亲,这些是老黄历,是旧账,翻过去了。但对我和哥哥,对母亲来说,这些是永远都翻不过去的。” 时成轩长叹一声,有些自暴自弃,“过去的事,我又不能重来一遍。若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沾染上温慧仪这种人,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夏儿,我是真的想做点事儿了。你就说,让不让我去温泉庄子吧?” “不让。”时安夏的确从时家挑选了不少人参与温泉庄子的筹备,算账的,管银子的,安排进程的,找工匠的,都是他们在做。 她也丑话说在了前头,谁若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做手脚,往后别怪她心狠。这事得到了族老们的一致支持,早就放下话来,说要是谁不按规矩办事,到时不止要报官府,还会作除族处理。 众人进去干活前,都是知晓的。而时安夏确实也没亏待自己人,给的工钱比外头翻了个番。 拿着高工钱,往后还有利润可分,谁也不会在蝇头小利上动歪心思。 要是派了时成轩过去管这些人,指定大好局面得乱成一团。 时成轩见女儿油盐不进,心头有些生气。 他也不是那么想出去干活儿,日晒雨淋,东奔西跑,谁爱去受那罪?只是觉得十拿九稳的事儿被女儿拒了,脸面上有点过不去。 可女儿真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啊! 时成轩气鼓鼓,“不让就不让吧。你对外人总是比对我好。你就看不到我一颗心都向着你和起哥儿。” “那确实没看到。”时安夏悠悠的,“我只看到你和你的妾室算计我们。也别说什么一颗心向着我和哥哥,不过是放眼一望,能给你兜底的冤大头只剩我俩了。但凡祖母还在,你就不是如今这态度。” 时成轩低下头,颓丧得不行,“随你怎么想吧。我这父亲做得,也是很失败了。” “嗯,女儿十分同意父亲的观点。”时安夏认真点点头。 时成轩:“……”这丫头真气人呐! 他默了默:“温泉庄子去不得,那我去你的茶楼酒楼也行啊。” “郭氏的目标应该是‘素膳楼’吧?”这是时安夏跟安国夫人梁雁冰一起开的。 她离京前就安排下去了,图纸,选址,整体规划,人员配备等,前期需要使银子的地方都算她的。 食谱食材,都归梁雁冰管。 去年就开业了,起初生意不太好。后来时安夏趁着母亲写信的时候夹带了点私货,让明德帝微服私访去素膳楼品尝了一下。 然后明德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御笔一挥给题了词:素心若雪,膳德如玉;民安国泰,天下归仁。 那“素膳楼”的牌匾也是明德帝送的,题词就在牌匾之上。如此一来,素膳楼成了京城权贵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素膳楼本就走的上品路线。普通百姓喜肉,有钱了谁会来吃素?只有权贵们平日大鱼大肉吃惯了,才会想吃素食。 素膳楼以素仿荤,菜式别致精美,味道更是口感细腻,滋味悠长。 里面的摆设布置,也一应精致到令人惊叹。一句话,银子堆出来的低调奢华,奢是真奢,雅也是真雅。 这就注定素膳楼里的东西便宜不了,且位置更是十分紧俏,需预约排位。 多的是富贾权贵眼红素膳楼生意好,但谁都不敢起捣乱的心思。 毕竟素膳楼的靠山是上头那位。后来又得知此楼其实是海晏公主和安国夫人联手合开,那点子捣乱的心也就彻底绝了。 也难怪她蠢爹把主意打到素膳楼去!时安夏凉凉一眼扫过,“郭氏胃口不小,想必我这是又要添弟弟妹妹了。” 想来要不是肚里有了货,一个通房又怎有胆子撺掇她蠢爹来找她提要求? 时成轩老脸一红,清咳一声,“祖宗保佑,她怀上了。” 若非如此,他才不管郭氏的碎碎念呢。 时安夏淡淡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第792章 一日夫妻百年仇 听女儿说这个孩子留不得,时成轩怒,“怎的,你要插手父亲后宅之事?” 一个孝字压下来,哪怕她是公主,传出去也有损名声。这种名声和一般的名声还不同,尤其她现在贵为公主,史官在记她时一旦写她“不重孝道”,定会遗臭万年。 却见时安夏风轻云淡摇摇头,“父亲后宅之事,我断不会插手。”她眸色无半分波澜,“父亲是不是忘了,你还在三年孝期内?虽说父亲已不在朝为官,但你怎么说也是建安侯府的一分子,是时家一分子。” 时成轩额头冒汗,怎的把这件大事儿忘了?他在甘州的时候就跟妾室同房了,压根不记得守孝这回事。 时安夏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不孝’乃十恶之一。” 这也就是为何总有句话说,一个孝字压下来,能压断一个官员的仕途,能毁掉一个女子的名声。 平日吵吵闹闹,传了闲话就传了,毕竟空穴来风,能扭转风向。可孝期生子,那是掰着手指头能算得出来的。 时安夏继续道,“按律,孝期所生子女,不得参加科举。而父亲你不止仕途尽毁,还会被罚银,影响恶劣的,会被流放漠州三年。除此之外,你还有可能被族老们逐出时族。敢问父亲,你做好一切准备了吗?” 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做女儿的插手父亲后宅之事?来自律法、宗族及道德各方面的压力,就能把她这蠢爹给收拾了。 时成轩额头持续冒汗。他虽蠢,但脑子里已经绕了好几圈。 孝期育子,实为不智之举。原本他若真想要这个孩子,要么弄外头去生,然后偷摸改小年龄再带回来。要么压根就别说是他的子女。 可这件事既然被女儿知道了,郭氏这胎要再想入时族就难了。 好在他时成轩子女成群,子嗣繁多,倒也不在乎这一个,便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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