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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仁施了一礼,“赵大人请。” 赵立仁整肃衣冠入内,先向公主行过礼,继而自红鹊手中接过线香,在灵前三揖致敬,方将香炷插入青铜炉中。 礼毕,他对池霜道,“池姑娘,本官要借用一下你家的桌案。” 池霜还有些发蒙,茫然点点头。 东蓠用了点巧劲,将她拎起来,不让她再跪。这一拎,心里就疼了。娘呀,这姑娘轻得跟纸片一样。 侍卫们从堂屋里头抬了桌椅出来,案堂就设在灵前。 赵立仁落座,惊木一拍,“把证人带上来。” 在证人被带上来的时候,那不远处被行刑,屁股被打开了花的池家二房邵氏,顿时从疼痛中生生惊醒过来。 那不是她的陪嫁嬷嬷又是谁?头两日告了假,说家里来了人,谁知是进了衙门。 邵氏绝望地想,当年的事,今日跑不掉了。 陪嫁嬷嬷姓汪,一字一句,供述出当年的真相:“毒药是老奴亲手下在药汤里,但毒药是我家夫人给的。” 此言一出,池家人大惊失色。 池二爷更是怒不可遏,“毒妇!你图什么?” 其几个儿女也不可思议,“母亲怎么可能毒杀大伯?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雨渐大。赵大人抬眼看看灰色的天,雨帘渐密,心里烦躁得紧。 血淋淋的邵氏被抬了上来。 赵大人又拍惊木,“毒药从何而来?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罪加三等。” 就算处死,也有死法不同。痛快死,和凌迟死又怎能一样? 邵氏满心绝望和恐惧,恨汪嬷嬷卖主。 她已经忘了哭泣,只知要如实招来,“毒药是应若兰给民妇的,民,民妇也是……无可奈何。” 好个无可奈何! 池霜陡然一口血从心头涌上。她扑上去狠狠捶打趴在地上的二婶,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害死我父亲!” 她一捶又一捶,捶捶都用了死劲,打在邵氏染血的后背,疼得对方几欲晕过去。 海晏公主不阻止,赵大人也不阻止。 任她打,任她捶。 不让她发泄出来,心火会烧她的肺腑。 他们怜这姑娘,更是在为池越翻案。 第868章 简直不知廉耻 这案子若单凭池霜一人之力,纵使耗尽余生恐怕也难以查个水落石出。但在时安夏和赵立仁这里,就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子。 抽丝剥茧,先查池府自上而下人员亲疏关系,然后悄然将府中侍奉七年以上的老仆尽数秘密“请”去衙门问话。 被问过话的下人们回来后个个噤若寒蝉,连眼神都不敢与主子相接,是以池府上下竟无人察觉异样。 据汪嬷嬷交代,她主子邵氏原待字闺中时就心中爱慕池家大少爷。 邵家不算显赫权贵世家,但家里有人在朝中行走,最大的官也上四品,有实权。 邵家当年曾递了话给池家,说愿意结亲。但邵家知,这门亲事没谱,因为应家嫡女应若兰也看上了池奕卿,正派人说项。 谁人不知应家嫡女应若兰对池奕卿势在必得?邵氏捻着帕子躲在不远处的马车里,看着应家仆人一筐筐金丝蜜柚往池家搬,指甲掐进掌心沁出血丝。 有应家嫡女挡在前头,邵氏就算再不甘,也不敢奢望。 谁知红绸高挂那日,新娘盖头下竟是个穷酸门第的霍青青。 邵氏摔了满屋瓷器。 凭什么啊!邵氏恨得心头滴血。后来她嫁给了池家二少爷,便主动与霍青青交好,日日在大房院里晃荡,只为看一眼池奕卿。 有时霍青青留她用膳,她也欣然接受,还常自掏腰包买些好食贴补大房饮食。 邵氏将描金食盒推过桌案,眼角余光却黏在池奕卿指节修长的手上。 侍候多年的汪嬷嬷看得心惊,夜里跪着劝诫,“夫人这般,迟早要出大事啊!” 邵氏对镜卸下金镶玉耳坠,铜镜里映出癫狂的笑,“嘻嘻,我把砚台悄悄放在他书案上了。等他用那砚台写下情诗,那便是为我而写。” 床榻间与池二爷缠绵时,她闭眼全是那袭月白直裰的身影。 汪嬷嬷在衙门里的供词上说,“主子跟老奴常说起这些,老奴心慌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直到那个沾着酒香的夏夜,池奕卿在角门偶遇了邵氏。 许是她吃了点酒,眼神直勾勾的,恨不得要把池奕卿活吞了。 竟似没站稳,直接扑进了池奕卿怀里。 玉臂缠颈,香风暗袭。 池奕卿陡然推开她,面色冷然,“弟妹醉了。” 邵氏揪着他的衣衫哭,“我没醉,没醉!卿郎……”她捂着胸口,“我这里,全是你,不信,你摸摸……” 她说着就要去拉池奕卿的手。 池奕卿避如蛇蝎,脸色大变,挥掉她的手,愤然,“简直不知廉耻!” 次日晚他仍在角门处遇见邵氏,将那方名贵砚台还给她,冷脸,“弟妹往后不必来往,请自重。” 月光下他眸色清冷,惊得邵氏打翻了手中灯笼。 她知,大房那里去不得了。这角门处,她也再等不到他了。 这些事,汪嬷嬷全程看在眼里。 邵氏日渐消沉,远远看着大房院里恩爱的身影,听着郎情妾意的笑声。 “夫君你怎这般惯着霜儿!” “霜儿快下来,别把你爹的肩头压垮了!” 池霜骑在池奕卿的脖子上咯咯笑,“母亲,霜儿看得好高好远呀!” 池越牙牙学语,“爹!爹爹抱……” 池奕卿清朗的笑声,“好好好,爹爹抱。霜儿你要抱紧爹爹的头,别摔下来了!爹爹要抱抱越儿!” 邵氏听着那一家子的欢声笑语从墙里传出来,嫉妒得发狂,如毒蛇吐着信子。 她生出杀意,但不得其法,只是想想而已。 后来,邵氏得一消息,听说池大少爷领了调令要离京做知府去了。 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跟汪嬷嬷哭诉,“嬷嬷,往后我见不着他了。” 汪嬷嬷却舒了口气,“夫人今后和二爷好好过日子吧,别想那些了。” 邵氏似乎听了话,却是隔日从街上回来就拿了一包药粉给汪嬷嬷,“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下到药罐里去。” 江嬷嬷大惊,“夫人万万不可。” 邵氏目露哀伤,“嬷嬷就帮我这最后一次,往后我安生过日子,再不思前想后了。” 汪嬷嬷问,“这是哪来的?吃了有什么后果?” 邵氏不耐烦答,“无色无味,是南疆那边的稀有补品。” 汪嬷嬷在衙门里供述说,“我还将那药粉先拌了点在狗食里,狗吃了一点事都没有。老奴就相信了夫人的说法,所以才帮了夫人最后一次。” 结果,池奕卿死了。 汪嬷嬷的供词,和又一次当场讲述,令得在场之人惊愕不已。 尤其池二爷听得满脑子长草,目眦欲裂,上前拎开一旁的池霜,狠狠就是一脚,“狗日的婆娘,你骚得慌!” 邵氏惨叫数声,狼狈不堪,却笑,“你又是个什么烂裤头!在外面惹了病回来,你好意思说!” 池二爷面色大变,又是一脚,“胡说八道!” 邵氏这时候已是豁出脸面了,“你与伶人鬼混得了脏病,回来还传染给我!哈哈哈……池奕松,你快死了!你也快死了!” 这闹得不可开交。 赵大人拿帕子捂了捂口鼻,皱眉重重一拍惊堂木,“家务事自己了断!莫要影响本官断案!” 呔!晦特么的气! 上来两个侍卫将池奕松拉开。 赵大人问,“邵氏,应若兰给你药粉时,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邵氏趴在血水中回话,“民妇知道。那应小姐也是个狠的,她与民妇一样,未嫁成池大少爷便怀恨在心。她说,得不到就毁了,谁也别想好。她还说,出了事她一力承担。” 若是平日,邵氏是不肯给应小姐当刀使的。 可调令在即,卿郎离京,要与他那家子人去过好日子,她恨! 往日还有婆母蹉磨霍青青,以后山高路远,凭什么霍青青就能与卿郎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这念头一起,加之应小姐许了她娘家兄弟在军中做官,又送了她好几套头面和几个铺子,邵氏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干! 池奕卿死了。霍青青过得生不如死。他们的儿女更是吃了上顿难继下顿。 邵氏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池霜听得全身发抖。真相是这般残酷! 困扰了母亲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池霜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这世间,再也没有父亲母亲疼她了!再也没有弟弟护她了! 邵氏悠悠看向池霜染毒的眼,“这事,你祖母也知,你去恨她吧。” 忽然被点名的池老夫人全身狠狠一震。 第869章 逝去的人都藏在云里 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浑浊的水花。 池老夫人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像样的辩驳。她身子一歪,像截枯木般直挺挺栽进了雨水里。 “母亲!” “祖母!” 此起彼伏的惊呼在灵堂前炸开,却无一人真正上前搀扶。 时安夏垂眼看着雨水中蜷缩的老妇人,声音比檐下的秋雨更冷几分,“池老夫人身体不适,就当直接参与这起下毒案。来人,按她手画押。” 众人愕然,还第一次见有人这般明目张胆在大庭广众下作假。 池老夫人闻言不敢再装,竟自己爬了起来。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往下淌,在脸上冲出沟壑般的痕迹,“不是我!我没有参与下毒!卿儿是我儿,是我亲生的长子,我又怎会毒害他?” 邵氏知自己逃不掉,要拖一个下水当垫背,“是啊,您没亲手下毒。可东城那三间铺子的房契地契,是应若兰送你的。这些年您穿金戴银,可都是吸自己儿子的血!” “我不知道!”老夫人嘶吼着,缺了牙的嘴像个黑洞,“当初应若兰只说这是给婆母的孝敬!” 邵氏突然尖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格外刺耳,“大哥儿女都生了,应若兰也嫁了人,您是她哪门子的婆母?” 池老夫人咬碎了牙,“反正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因为卿儿之死补偿于我!” “你后来知道了。”赵立仁再拍惊堂木,“证人上前!” 那漫天雨中淋得湿透的一个老妇,从下人堆里站出来,正是池老夫人房里侍候了多年的老嬷嬷。 她踉跄着跪在积水里,不敢抬头去看主子,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揪着衣角,“回,回官爷,那日是应家小姐请老夫人吃茶的时候,自己说给老夫人听的。她说,曾以为能做老夫人的儿媳妇,却想不到竟是没这个缘分……” 当时,应家小姐是笑着说这话的,笑容里泛着恶毒冷光。她说,既没这个缘分,那我只能找你二儿媳妇杀了卿郎,这几间铺子就当对您老人家的补偿,您也不用去找她的晦气。 当时池老夫人手脚冰凉,不敢置信。当天回到家里,她就找来邵氏,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可邵氏说,“婆母,这一巴掌我今儿挨就挨了。往后,您对我客气点。我是应小姐的人。” 池老夫人再不敢对付邵氏,却是将这一腔怒火撒向了霍青青。当天晚上就找了个由头,让霍青青去跪在祠堂赎罪。 那一次,整整跪了三天。 霍青青就是那次把腿跪废了,后来只要稍站得久一点就双腿疼痛。 池霜听着这些往事,心里疼痛到窒息。原来母亲那句“长夜跪尽骨血寒,从此人间无春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池老夫人老泪纵横,捶着自己胸口,“我儿死了!我也很心痛!可……” 可死都死了,她总不能连应若兰给的铺子也拒之门外。那是她儿子的命换来的! 正在这时,院外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帘,“太子殿下驾到——” 院中雨幕如织,檐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随着这声唱喏,太子萧治带着随侍进了院。 太子踏着积水大步而来,黑袍衣摆已被雨水浸透。他面色凝重,眉间郁色更深了几分。 赵立仁连忙起身行礼,时安夏也赶紧从椅子上站起。 太子对赵立仁道,“赵大人继续办案。” 赵立仁称是退下。 太子又对时安夏道,“皇妹身子不便,却要替本宫操劳,实是本宫的过错。” 时安夏谦虚恭敬,微垂着头,“能替皇兄分忧,是臣妹的荣幸。” 萧治是看到时安夏隆起的腹部,才想起她怀着身孕实不该到灵堂前来,心里更是愧疚。 时安夏见他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无妨,北翼英魂自会庇佑我儿,皇兄无需挂怀。”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话,时安夏便敛衽退至一旁。 太子整肃衣冠,在灵前焚香。香炉中升起的青烟扭曲变形,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影。 末了,他环视一眼简陋的灵堂,又见池家虽满堂狼狈,却穿红挂绿,不由得沉了眸色,声音比秋风还凉,“池家实配不上我北翼英魂。” 池老太爷大气不敢出,池家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皆懊恼没将池越的灵堂设在正院。 何止是懊恼?分明是剜心剔骨般的悔恨。 这一日,太子玄色靴尖踏过的青石板还未干透,六部和北宣部的素舆已接踵而至。 接着是文武百官的青盖马车,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几大国公府,侯府,伯府等京城世家权贵,全都排着队来祭悼英雄亡魂。 最后连各大书院的儒生都来了,白衣胜雪,在雨中站成一片缟素的松林。 不知何时,坊间百姓也捧着粗瓷碗盛的浊酒,沉默地排在街角。 池家从未这般风光过。 所有官员进入池府之后,还要七拐八弯走到蜿蜒简陋的偏院。 纷纷议论,“池家太不像话了!” “看得出来,池家姐弟的日子不好过。” “可怜了我北翼英雄!” 池霜哭得几欲断魂。 时安夏轻轻执起她冰凉的手,指尖抚过那些被泪水浸透的袖口褶皱,“池姑娘,你可知这几日为何总下雨?” 池霜怔怔抬头,檐角垂落的雨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影,“民女不知。” 时安夏用绢帕拭去她腮边将坠的泪珠,“没有烈阳灼目,亡魂才能借着雨幕归家。所谓故人走湿路,咱们走的是干路,世间唯有水可沟通阴阳两界。因为逝去的人,都藏在云里。雨落时才能回人间见他想见的人。” 池霜闻言,哭得更厉害。 她以前最怕棺材,总觉得里头装着鬼。 后来爹爹装在棺材里被抬走后,她方明白,原来小时候害怕的,其实是别人日思夜想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时安夏让北茴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里面有地契和房契,“这是你弟弟出征前就买好的宅子,想着给你当嫁妆。” 池霜半信半疑,“不能吧?他在军中领的饷银都给了我,哪来的银钱买宅子?” 时安夏撒谎撒得面不改色,“你弟弟入了先锋营,在京城时就跟着先锋使数次立功。但他们的任务必须保密,所以这领的赏赐也得保密。他买下宅子后,就存放在先锋使手里。如今是时候归还给你了。” 第870章 公主您是民女的贵人 三日后,池越入了忠烈祠。 十几年前池越的父亲池奕卿之死也浮出了水面,证据确凿。 邵氏入狱。 那主犯应若兰呢?此女原是嫁入了忠昭郡王府,做了王府的主母。 这忠昭郡王是个外姓王爷,祖上有功,其父还为先帝挡过刀,极得圣宠。到了他这一辈,他就啥也不想干了,只躺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忠昭郡王虽然对朝廷没有贡献,但也不给朝廷惹麻烦。基于此,忠昭郡王这个女婿是一点忙都没给造反的老丈人帮上。 也是这样,反而在“清尘计划”里,他保全了自己,还保全了应若兰。 不得不说,应若兰命好。她娘家都被铲了个干净,她愣是吃穿不愁,富贵不减。 且忠昭郡王的母亲是个宽厚的,自己吃茶礼佛,不爱和儿媳妇们来往,更不喜磋磨人,三天两头住去别院不给小辈们添堵。 可东窗事发,应若兰被抓去下了狱。 忠昭郡王也不替她奔走,任她自生自灭。 他多的是女人,少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子又能如何? 在应若兰下狱的当晚,忠昭郡王府就换了当家主母,一点没受影响。 新当家主母上任三把火,愣是把忠昭郡王府搞得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据说还放了炮仗,说是去晦气。 应若兰与邵氏在牢里相见,就隔着一个牢门。 两个人互相嘲讽,哭哭骂骂。 应若兰道,“原来你是为着卿郎进的池家,你可真不挑食。” “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不是一样吃着碗里望着锅里?”邵氏可不惯着。人之将死,谁又怕谁? 二人杀害朝廷命官,判了绞刑。 池霜大仇得报,当夜就不顾祖父祖母叔父们的挽留,搬去了弟弟留下的新宅。 她急需脱离池家这座吃人的坟墓。 池霜隐隐察觉这栋宅子恐非如公主所说,是弟弟留给自己的。 她觉得很有可能是先锋使愧疚,才以弟弟的名义补偿她。 弟弟死了,她恨先锋使吗? 恨!因为不是他,她弟弟也许现在还活着。可也不恨,在她弟弟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入了军营,又选进了先锋营跟着明德帝出征时,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正如旁人所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她哭,是觉得那么多人,为何死的却是她唯一的弟弟? 她弟弟死了,她在这世上就再没了依靠和牵挂。 池霜思前想后,还是默默接受了宅子,没有刨根问底,更不会当面拆穿公主的谎言。 清高矫情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她十一岁开始就在外头接绣娘的活计养活弟弟,也接受过外祖和舅舅家的接济。 她从来就是个会算计的人。不算计,她活不下去,姐弟俩也长不大。 但池霜想过了,自己已经二十岁,是找不到好婆家了。且,她母亲被婆母磋磨了一辈子,把她吓怕了。 与其如此,她何必自寻烦恼? 她不想嫁人了。她要自己过。 这日,时安夏请了池霜过府吃茶散心,状似顺口道,“池姑娘有什么困难和想法,都可以跟朝廷提出来。想必太子殿下会斟酌考虑,尽量满足你。” 言下之意,趁热提吧。 池霜瘦削的肩背突然绷直,窗外半透的日光映得她眼底执念如金石难销,“公主殿下,民女有两件事……” 时安夏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不会有半点客气。淡笑柔了眸光,耐心温声道,“你一件一件说来。” “这第一件。”池霜捏紧了手,声音坚定,“民女欲另立门户,将先父一脉从池家族谱中彻底迁出。”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父亲才情出众,我弟弟血染疆场——”喉间哽住片刻,再开口时字字淬冰,“这些荣光,我不会从指缝里漏半点给池家,他们不配。” “那第二件事呢?”时安夏发现这姑娘清醒得有点让人心疼。 许是觉得自己刚才过于咬牙切齿,话毕才惊觉失仪,池霜羽睫急颤着垂下,“我想,我想……” 有些难于启齿。 时安夏倒是好奇起来,“你说,我听听好办不好办。” 池霜鼓起勇气,将那本发黄的手稿册子呈上,“公主,您瞧我母亲写的词稿,能发行吗?” 时安夏接过手稿,迅速翻了翻,只微一转念头,便是明白了。 这姑娘并非是想用稿子来赚银子,而是要把她母亲在池家受过的委屈公之于众,也为她出族寻求正当理由。 毕竟她出族这事是由朝廷出面,不好让朝廷背负伦理骂名。 如这句,“绛蜡烧残五更寒,跪捧汤药手生斑”。这就是一个受婆婆虐待的媳妇,寒冬深夜还跪着端药侍候的场景,双手都冻出了青紫斑痕。 类似的还有许多,字字句句都是对婆母血的控诉。 除此之外,恐怕这姑娘还咬着一口劲,想证明自己母亲配得上才情出众的父亲。 无论是什么理由,时安夏都允了,“行,手稿留在我这,若是家里还有别的,都一起送过来。你回去听信儿,我必给你办妥。” 池霜起身告退,就在走出房门时,又回到门边向着时安夏深深磕了个头,诚心诚意道,“公主您是民女的贵人。” 时安夏想了想,忽然招手让她再进前,问,“你可知,先锋使和副先锋使都欲娶你为妻?” 池霜并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他们是可怜我。”顿了一下又道,“也是觉得愧对我弟弟罢了。民女谢二位好意,但我不会接受。” 时安夏挑眉,真的太喜欢这样清醒的姑娘了,“他们一个是护国公府的嫡子,一个是马大将军的嫡子。你就不动心?” 池霜恭敬回话,眼神如秋水般澄澈,“那栋宅院想必也是二位大人所赐。民女惭愧,确实需一处栖身之所,便斗胆暂领了。待他日攒足银钱,定当如数奉还。" 时安夏并不惊讶对方竟猜得一丝不差。这是经历了生活的千锤百炼及万千毒打才能活成今日这番模样。 受礼,坦然。还礼,亦坦然。 又听到池霜说,“还请公主转告二位大人,无须背负愧疚之情。上阵杀敌,是北翼儿郎应尽的职责,马革裹尸亦是本分。” 她再次屈膝行礼告退,素麻衣袂在风中翩飞,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檐角铜铃叮咚声中,时安夏想起一幅《寒梅图》——风雪愈厉,筋骨愈显。这,不就说的是池霜姑娘吗? 第871章 抢儿媳妇还能这么抢 暖阁内间的几个妇人已哭成一团,都拿着帕子抹泪儿。 待池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们才红着眼眶走出来。 郑巧儿自幼金尊玉贵,是府中千娇万宠的明珠,连晨起的露水都不曾沾过绣鞋,又怎知长夜孤灯、苦候天明的滋味? 她攥着绣了牡丹的绢帕,心疼极了,“池姑娘过得太苦了。我儿要不是心有所属,我很愿意成为她的婆母。看见她,就想抱抱她。” 于素君更能体会池霜的不易,“池姑娘活得像柄出鞘的剑,不把自己磨得锋利些,早被这世道啃得骨头都不剩。她不算计着过,真的长不大。她主意正,心志也坚定,可惜我儿年纪太小,不然若能求娶池姑娘倒是他的福气。” 秦芳菲坐下,默了一瞬,“其实我是真想给我那蠢儿子求得这门亲事,只是现在看来,这姑娘会拒亲。” 魏夫人闺名莫挽棠,平时不怎么说话,今日倒开口了,“我得去跟这姑娘多走动走动,若是我儿能娶得上这门媳妇,那就是我们魏家烧了高香。” 秦芳菲惊,“你也要跟我抢儿媳妇?” 姚笙破涕为笑,“人家也有正当年华的儿子啊!” 秦芳菲嗔姚笙,“你就好了,谁娶都是你儿媳妇!” 姚笙的泪意又涌上眼眶,“借你吉言,我很喜欢这姑娘。她太不容易了,却也是真让人敬佩。”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哭了笑,笑了哭,都是围绕着池霜的话题,俨然都把人家当自己儿媳妇看待。 于素君悠悠道,“依我看,她是要找个上门女婿。” 一直没说话的时安夏终于插得上话了,“正是。她另立门户,要延续父亲这脉香火,便只得这一法。” 生下的孩子姓池,池奕卿的池,池越的池。 秦芳菲想也没想就把儿子卖了,“那在这一点上,我就比挽棠有优势多了,不用在意老马家祖宗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人。我愿意直接把我儿子打包送去她府上,嫁妆一并奉上。哎呀,怪不得我家马小妹叫马小妹呢,原来这是天注定。” 莫挽棠:“!!!” 抢儿媳妇还能这么抢? 秦芳菲又道,“你们魏家就靠着屿直延续香火。可我这头除了蠢猴子,还有个好大儿呢。蠢猴子是多余的,上门便上门了。” 莫挽棠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就觉得对方说得好有道理。她是不能把她家魏屿直送去当上门女婿的。 郑巧儿面上终于悠悠染了一丝笑意,“我得提前去收池姑娘为义女,到时在亲事上也能拿捏一下亲家。” 秦芳菲:“!!!” 莫挽棠:“……” 于素君:“高门贵女,权贵世家,说话就是大气。” 郑巧儿挑眉,“素君你少阴阳我!” 于素君也不示弱,接过南雁递过来的茶盏,“阴阳便阴阳了,你能拿我怎的?” 郑巧儿气结,伸手就拧了过去,“我能拿你怎的?我能拧红你的耳朵!” 于素君“哎呦”一声喊疼,“轻轻轻点……你要我命呢。” 众人红着眼眶笑看二人嬉闹。 姚笙叹一声,“可惜了。若是池夫人还在世,想必也能跟咱们合得来。” 她们这个小圈子聚会频繁,三天两头聚在少主府。连莫挽棠这样少言寡语的人最近都来凑了茶搭子。 有时候唐楚君和于素君两人要做《北翼天子镇国门》的续册,就关起门来在屋里忙碌。 其余人全聚在厅里院里,跟姚笙一起吃茶聊闲,赏花作伴。日子悠悠然,各人也便是渐渐出了自家那方后院。 此时,唐楚君默默翻着池霜留下的手稿,泪又涌上眼眶,看得入了神。 她突然一声轻呼,“天呐,池夫人除夕晚上还被罚跪祠堂呢。” 几人闻言围拢过来。 郑巧儿凑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桃符新换夜未阑,椒盘守岁宴方酣。堂前笑饮屠苏酒,祠里孤焚柏子烟。砖噬骨,蜡凝咽,新裙暗染旧苔斑。忽闻稚子嬉闹处,错把三更作晓天。 真就是字字浸血! “何止除夕,这上面记的,分明是隔三岔五就要跪祠堂。” 于素君叹息一声,“没有亲身经历,写不出这么肝肠寸断的词啊。” 莫挽棠沉吟道,“我明白了。池姑娘除了是想延续父亲一脉的香火,恐怕也是亲眼瞧着她母亲被婆母日日磋磨给弄怕了。” 唐楚君用手指细细摩挲词稿,“这些词若流传出去,怕是不止要把池家推向风口浪尖,还会掀起一场对《女诫》《内训》的重新审视。” 这也是时安夏担心的问题,“从‘愚孝’会蔓延到‘愚忠’的讨论,也不知这稿子,能不能被审得过。” 当下,她命人递了玉牌入宫,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萧治闻讯,即对贴身随侍安公公吩咐下去,“更衣,备马车,本宫要去见皇妹。” 安公公侍候太子换上出行常服,“太子殿下可真宠海晏公主呢。” “她身子不便。她进宫,哪有我出宫方便?”除此之外,萧治还觉得每每见到这位异姓皇妹,都莫名生出一种想要被对方认可和亲近之感。 如同少时做功课,总想被父皇和恩师夸一嘴。 就,不可思议。 萧治见到时安夏,远远瞧见对方迎出来,还要向他行礼,惊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皇妹不用多礼,若是有个闪失,你夫君会提剑劈了我!父皇也会扒了我的皮!” 时安夏听他说得有趣,便是“扑哧”笑出了声,眼尾漾起细碎的光,“太子哥哥这般风趣,快请进。” 曾经她是惠正皇太后,而他是昭武帝。 他是她千挑万选,力排众议迎回京城重振江山的帝王,也是她在金銮殿上,亲手为他戴上十二旒冕。 待他坐稳龙椅,她解下凤印的姿态比当年加冕时更加利落。 满朝文武尚未回过神来,惠正皇太后的车驾已驶出宫门。她尽数交权,彻底还政,退居行宫再不过问朝事。 而“惠正”二字——这北翼王朝最特殊的尊号,竟破天荒地跨越了两朝更迭。新帝未曾改动分毫,任由它在史册上熠熠生辉。 她不是他母后,只是他的嫂子,却永远是北翼的“惠正皇太后”,更是北翼的精气神。 第872章 他们的情谊叫北翼 昭武帝每每遇到大事,总爱带着奏章去行宫虚心问惠正皇太后意见。 有时是渭河水患的难题,有时是边关战报的抉择。 议完朝政,他总要赖在行宫用膳。案几上的奏章还未收尽,便已迫不及待地问:“今日可有什么新酿?” 她那儿的酒总是特别。 春日的梨花酿清冽如初雪,夏末的桂花酿馥郁若晚风,最妙是冬至的梅花酿,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两三花瓣,饮时能嚼到冰晶般的蜜糖滋味。 他尤爱那微醺的界限。 三分醉意暖了肝胆,七分清醒足够将她交代的话语牢记心间。离去时总带着满袖酒香,踏着月色穿过长长的宫道,才觉得她为他铺陈的帝王之路,孤寂中也有了可堪回味的温度。 昭武帝从不猜忌惠正皇太后。 他偶尔在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后,怀揣着喜悦,小心翼翼到她跟前等个夸赞,还必须装作云淡风轻不在意的样子。 分明一把年纪的人,却会用眼尾余光偷偷瞄她,像等着赏糖吃的孩童。 她一句随口的赞美,他能乐上一月,更加勤勉自律披星戴月梳理朝政,只为博她一笑,只为安她的心。 惠正皇太后一直都知道,昭武帝珍藏着她夸他“明君气象”的那张字笺,压在御案琉璃镇纸下,墨迹都被摩挲得淡了。 那无关情爱。 只因她信他可一手将支离破碎的北翼王朝,重新拼成锦绣河山。那指节间的薄茧,合该是用来抚平疆域图上的裂痕。 史官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间最难得的从不是风月情浓。 而是她信他,他敬她。 是一个女子在龙椅上为帝王留的半阙朱批,一个男子在行宫外为太后停的三更銮驾。 他们之间流淌的,是比鸳鸯交颈更深的羁绊。如果一定要为这情谊命名,便唤作"北翼"二字罢。 时安夏看着年轻朝气的萧治,一时有些恍惚。却很快调整了情绪。 她此前一直都很克制,未流露出分毫与他亲近的举止。怕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和遐想,毕竟此时的他还年轻。 待北茴沏茶退下后,时安夏端方而坐,有事说事,不聊其他,“今日想见皇兄,是因为这本手稿。皇兄请过目。” 萧治接过手稿垂目翻阅,一页一页,看得认真,品得仔细,“好词,字字泣血,就是太可怜了。” “皇兄可知,这世间女子多半要过两道鬼门关?”时安夏的茶盏在案上叩出清响,“一是生产之痛,二是婆母之虐。” 萧治不太明白时安夏为何跟他讨论后宅之事,只认真聆听。 又听她说,“这本手稿,就是池霜姑娘的母亲霍青青留下的。她的词里,记载了无数婆母磋磨儿媳妇的场景和手段。” 萧治还是没明白,时安夏找他商议的意图。 时安夏眸光微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才拐上正题,“池霜姑娘所求有二。一是开宗祠,将其父一脉迁出池家,另立门户;二是刊印此稿,令天下人共见池家脏污。” 萧治手中的茶盏蓦地一顿,“池姑娘这是不给自己留一丁点后路啊。” 宗族除名如同剜去半身血肉,而将内宅阴私昭告天下,更是自绝于整个贵女阶层。 以她弟弟血洒疆场在京城的盛名,已有许多门阀权贵动了心思,想要娶她进门。 历来唯有朝廷在忠烈祠举行的国祭,方有这般万人空巷的场面。而今次,京城却自发为一名普通士兵破了例。 朝中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们,早已从这反常的哀荣中嗅出了风向。 池越在桂城大捷中立了奇功,又因长官违反军纪而封赏受限。所以朝廷会用另一种方式,把这份被克扣的战功,折算成给他活着姐姐的诰命封赏。 既立了“军令如山”的威,又避免寒了将士的心。 萧治道,“兵部以‘抚恤忠烈遗属’为由,请封池霜为‘忠懿夫人’。我已经批了奏折。” 时安夏点点头,“皇兄英明。” 萧治立刻坐直身体,心头升起一抹不可名状的异样。 就似皇妹一句夸奖,胜过满朝文武官员的赞美。 他问,“皇妹也觉得可行?” 明德帝临行前交代过,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可找夏儿商量。他竟丝毫没察觉,这已算干政。 时安夏“嗯”了一声,避重就轻,“池姑娘应得的。”她拉回了原来的话题,“皇兄这是允了池姑娘的两个请求?” “自然是允的。” “皇兄可知,手稿一经问世,怕是要在文坛掀起惊涛骇浪。”她抬眸直视萧治,眼中似有星火跳动,“字字血泪,句句诛心,恐连《女诫》的根基都要被撼动三分。” 萧治闻言,手中茶盏再次微微一滞,忽然明白时安夏为何要跟他谈论后宅之事了。 案上这些墨迹斑驳的词稿,哪里是什么闺阁怨语?分明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正正抵在“三从四德”的咽喉之上,更是投向千年礼教的一把烈火。 他想起前朝一位以诗讽世的旷世才女,刺得多少道学先生跳脚,却被那些被戳了痛处的卫道士们反扑得连渣都不剩。 最后换来一部《闺阁禁诗录》,连人带诗都被钉在耻辱柱上。 可皇权要的就是这“忠孝两全”的幌子。边关将士为何死战?不就是为着“光宗耀祖”四个字? 时安夏让人为萧治换了一盏新茶,热的喝了心里暖和。 她娓娓道,“其实池霜要的,并非掀翻这张桌子。”茶汤映着她幽深的眼眸,“她只要一个角落,让天下人看见,那些‘孝妇贤妻’的牌坊底下,埋着多少活人生祭。” “依皇妹之见……” “臣妹不敢妄言。”时安夏低眉顺目,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金线,“手稿刊印与否,全凭皇兄圣裁。” 这才是她见萧治的目的。 眼前这位是未来新皇,未经前世惨烈战事就登基,心性会不会依然赤诚? 会不会怀疑她和驸马借着手稿的风向埋下异心? 池霜单纯些,考虑不了那么长远。而时安夏却不能不为北翼朝堂的安稳着想。 尤其太子心知肚明,如今新一辈正耀光灼灼的文官武将,几乎都与她和驸马交好。 驸马还是卫北大将军,七部尚书中,有一半跟她关系密切。 就这,哪个当权者能睡得安稳? 第873章 皇妹是在试探我 屋外忽起一阵狂风,卷着满地枯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萧治低笑出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青瓷茶盏,盏中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皇妹是在试探我?” 时安夏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臣妹不敢。只是思及池姑娘所求之事,恐生枝节。” 最难琢磨的是人心。 她被大伯父弄怕了。在她心里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上辈子却伤她最深。 更何况眼前这位是将来的帝王。 堂内忽然陷入沉寂,唯有铜漏滴答作响。 萧治起身,玄色袍角扫过案几,带起一阵松墨香,“皇妹在我跟前不必小心翼翼,父皇信你,我自然也信你。皇妹与驸马为北翼之心,日月可鉴。我有眼睛,会看。” 他至今记得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岑鸢单骑踏碎别院积雪而来,以一卷《北疆防御策》勾起了他的兴趣。 此后三载,每逢朔月之夜,必有岑鸢亲笔手书送至萧治案头。 《铁骑操典》薄如蝉翼,却字字如刀,细述如何以轻甲快马破宛国重骑;厚达寸余的《北疆战阵图谱》中,每一式皆配以朱砂勾勒的步法要诀,连马匹腾转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最令人称奇的是那套《兵阵初解》,分明就是云起书院那帮学子习练的功夫,经其批注修改后,演化出多重杀招,可跟宛国人过招,可在桂城大杀四方。 相熟之后,岑鸢为他筹谋之细致,简直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从结交哪位将领到避让哪家权贵,连府中幕僚的月例银子都替他算得清清楚楚。 甚至,哪些幕僚留得,哪些幕僚是废物,岑鸢也全都查得一清二楚。 萧治初时以为,岑鸢是想做他的幕僚,赚取银两。 他特意将积攒多年的银两装进红木匣子奉上。那里头有他变卖字画的银子,省下的俸禄,甚至母妃留下的几件金饰。 捧着匣子时,他耳根发烫,这恐怕是史上最寒酸的皇子礼金了。 他跟所有人想象的皇子都不一样,他穷。 岑鸢淡然拒了,随手拿了五万两银票塞给他,说,“先拿去用,对忠心的下属别太抠搜。” 萧治耳根更烫了,有些手足无措。他觉得岑鸢就像话本子里的神仙降世,专门来帮他忙的。 他问岑鸢,“你到底图什么?” 岑鸢当时眸里有他看不懂的哀愁,只闷闷答他,“你别管,反正不会害你。” 萧治也觉得岑鸢不会害自己。 哪有送银子送书,还替他铺路来害他的? 驸马说,“你若信我,便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所以萧治有公务离京,没公务也离京,很少留在京城。 且驸马似神算子,总能准确算出哪里有天灾,哪里有人祸。 他起初不信,然后半信半疑,当件件作实,他麻了。 后来也懒得问了。反正岑鸢叫他去哪,他带上随从就去哪。 那些年,他救的人和救的灾,简直一本册子都记不完。 …… 萧治抬眼看窗外天色,莫名想留下蹭顿饭,又觉不妥,便是起身告辞,“明日早朝,我会准了池姑娘所请。” 跨出门时,深秋傍晚微微的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侧首停住,露出半张浸在阴影中正直的脸,“待驸马凯旋,我再来府上讨几杯酒喝,皇妹保重自个儿的身子。” 时安夏称是,起身恭送。望着消失在暮光中的背影,她微微失了神。 就,还有点骄傲。 上辈子选男人眼光不好,但选帝王的眼光却是无可挑剔。 她哑然失笑。 次日清晨,朝廷的朱批谕令直抵池府,敕令池氏族老启宗庙开祠堂,迁支系。 “敕令启祠迁支”六个朱砂大字刺得池老太爷眼前发黑。 “好!好得很!”池老太爷反手一记耳光甩在池老夫人脸上,苍老的面容扭曲如鬼,“今日卿儿一脉若是迁出池家,以后你也滚出去,永远别想进我池家的祖坟!” 池老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活了一辈子,竟然有被赶出家门的时候。 她扑通跪地,苦苦哀求,指甲在地上刮出十道血痕。 池老太爷一脚踢在她身上,甩袖赶去祠堂。 池老夫人却缓缓起身,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净指尖血迹,冷声吩咐身边侍候的嬷嬷,“去,把府门敞开,请街坊邻居们都进来看看热闹。” 她又细细低语叮嘱了几句。 嬷嬷领命而去。 池老夫人拆了发髻,褪去华服,只着一件素白衣衫也赶去祠堂。 就在众人愣神的刹那,池老夫人已如一阵旋风般冲进祠堂,将长子池奕卿的牌位搂进怀中。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乌木牌位,指甲在“池奕卿”三个描金大字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苦命的儿啊——”她将冰凉的牌位贴着脸颊,泪水恰到好处地浸湿了“奕”字最后一笔。 她抱着牌位,坐在祠堂的阶梯上哭,“我儿!这是我儿!你们谁也不能抢走他!” 这一刻,任谁看她都是个爱子如命的母亲。 围观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池府的下人们早得了暗示,非但不驱散,反而搬来几条长凳给年长者歇脚。 众人只见白发老妪蜷缩在祠堂阶梯上,抱着儿子的牌位活像只护崽的母兽。 池老夫人余光瞥见时机成熟,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惊飞檐下雀鸟,“卿儿啊——” 这一声九转十八弯,祠堂外那株百年老槐应声抖落漫天黄叶。 “卿儿!”再喊一声,先是拔高到近乎破音,又陡然转成气若游丝的颤音,“为娘宁可撞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人动你的香火!” 卖豆腐的张婆子收了五十文铜钱在兜里哗啦作响,抹着眼角哭,“天爷啊!这是要逼死老太太啊!” 卖面的老李头也哭得凄惨,“老太太最是心慈,街坊里谁不知?她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死了,她都差点哭瞎了眼。官爷你们行行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够可怜了,现在还要……唉……”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池老夫人陡然冲向站在槐树下的孙女池霜,披头散发跪在她面前,“祖母对不起你!霜儿,你原谅祖母吧!” 第874章 她再没有软肋 一个孝字压断腰。能折君子脊梁,断仕途青云;能碎红妆花钿,误锦绣良缘。 池老夫人深谙此道,就是要以“孝”字煽动百姓为其说话。 此刻她额角抵着祠堂青砖,每一下叩首都溅起细微尘埃。那“砰砰”的闷响,分明是诛心的鼓点。 哪有祖母跪孙女的道理? 这头磕下去,折的不是她的寿,是池霜往后数十年的活路。 她磕头,砰砰的,死劲磕。 在这种情形下,池霜只能退缩。 否则她这一生都必须背负不重孝道的名声,到时还怎么嫁人? 别说是高门权贵,就是寻常百姓家都难以立足。 池老夫人有十足把握拿捏这个讨厌的孙女。待今日一过,再慢慢磋磨她。 像磋磨她母亲那样,把她磋磨至死。 看她还怎么出族自立门户?简直想精想怪,莫名其妙。 池老夫人心头恨得差点滴出血来。她这一辈子的怨气,都集中在霍青青母女母子身上了。 可再恨再怨,她今日也得为了池家,为了孙儿用命拼来的战功,必须留下池霜,留下长房这一脉。 她眼神涣散着,仿佛下一刻就背过气去。 她声泪俱下,“霜儿,祖母错了!祖母错了!你原谅祖母好不好?祖母定用心为你择个好夫婿,给你备上多多的嫁妆。你不要离开祖母,不要离开池家好不好?” 池霜静静立在老槐树下,冷眼瞧着池老夫人,清冷眸色不起丝毫涟漪。 斑驳树影落在她素白的衣袂上,像是给这副单薄身躯镀了层铠甲。 父亲母亲死了,弟弟也死了,她再没有软肋。 这世间,再无人能让她弯一弯脊梁。 她满身盔甲。她无动于衷。 “霜丫头!”池老夫人咬了咬牙,抬起鲜血淋漓的额头,嗓音颤得恰到好处,“祖母求你……” 求你什么,真相不重要。话未说完又重重叩下。 围观的张婆子已经哭得快背过气去,对得起那五十文铜钱。 几个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早已按捺不住,为首的白面书生一甩广袖,义正辞严,“姑娘!纵有千般恩怨,她终究是你血脉至亲!” “这般悖逆人伦,就不怕天打雷劈?”另一人抖着手中的《孝经》,书页哗啦作响。 “会遭天谴懂不懂?一家人,还逼得老的跪小的,这是在玷污我北翼的礼法!” 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他们甚至懒得问一句这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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