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你有事说事,别卖关子。实在不想说的,就不要起头。” 安公公欲言又止,“那,老奴还是不说了。” 萧治:“……” 要不是看安公公年迈,且对他忠心耿耿,就有点想罚跪了。 他瞧着安公公那神色,忽觉事情不一般,沉沉一声,“说!” 安公公喉头滚动了几下,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捻着拂尘穗子,终是小心翼翼开口,“前方战事大捷频传,殿下以为这是福是祸?” 萧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洇开一点猩红,“自然是福。怎么,你盼着我朝将士吃败仗?” 声音不重,却让殿内的银炭都似冷了几分。 “老奴不敢!”安公公的腰弯得很低,不敢看主子的眼睛,硬着头皮道,“可主帅是驸马。” “那又如何?”萧治搁下狼毫,白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一响。 安公公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皇上御驾亲征,驸马是主帅,总领北疆七道军事,手中虎符可调动三十万大军。” “那又如何?”同样的四个字,这次裹了层冰碴子。 “如今民间都称驸马爷是‘北翼战神’,人人都赞驸马之功。”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百姓只知北翼有驸马,根本不知有太子殿下。” “不该么?”萧治突然轻笑一声,吓得安公公一哆嗦。 老太监终于把心一横,像是要吐出卡在喉咙多年的刺,“老奴听到一个传闻,说驸马其实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 狼毫笔突然折断在砚台上,墨汁溅了满案。萧治慢条斯理擦着手,“哦?哪来的野语村言?” “老奴那日出宫去报国寺祈福……”安公公盯着主子指尖的墨渍,像在看某种不祥的预兆,“回来在路上歇脚时,听茶寮里几个行商说得有鼻子有眼……” 殿内死寂得能听见更漏声。萧治望着窗棂外一株将开未开的梅花,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捧着红木匣子奉上,手里却被驸马的五万银票塞满。 驸马说,先拿去用,对忠心的下属别太抠搜。 后来他最先赏的,就是身边的安公公。因为他可以确信,如果某天遇到危险,只能活一个,安公公必是能以性命护他周全之人。 可此时,太子的声音轻得像雪落,“还有呢?” 安公公双手紧紧一攥,开弓没有回头箭,“公主乃天命凤女的传言由来已久,太子殿下您想想这其中的关联。” “有何关联?”萧治语气仍淡,没有起伏,看不出悲喜。 安公公见主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急得额角渗出细汗,“殿下!驸马若真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又娶了天命凤女为妻。如今随驾出征立下不世军功,这这这,这三者之间……” “呵,”萧治忽然冷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紫檀案几上轻叩,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更漏,“安公公这心思,比御花园的九曲回廊还要曲折。” “老奴该死!”安公公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缕花白头发从乌纱冠沿散落,随着他颤抖的身形不住晃动,“老奴只是……只是不忍见殿下被蒙在鼓里。老奴一心为主子分忧!” “我看你忧过头了。”萧治慢条斯理掀开茶盖,青瓷相击的脆响在殿内格外刺耳。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茶盏翻倒,茶水在奏折上洇开一片褐痕,“你究竟对皇妹做了什么?” 安公公浑身剧颤,再次以头抢地,这次磕得极重,连殿角的铜鹤灯都似乎晃了晃,“老奴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萧治眸中寒光骤现,抄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就朝安公公掷去。 “砰!” 茶盏在安公公额角应声而碎,瓷片四溅。一缕鲜血顺着老太监布满皱纹的额角蜿蜒而下,混着茶叶沫子,在他惨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殿下息怒!”安公公不敢擦拭,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滴落,绽开朵朵暗红。 萧治一把揪住安公公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这老骨头提起来:“说!你到底对皇妹做了什么?” …… 听蓝院内,申思远捏着一块银丝碳,在烛光下细细查验。碳块上隐约可见几道诡异的青纹,凑近能闻到极淡的甜腥味。 “碳里有‘百日醉’。”他声音发紧,诧异地看了一眼时安夏,眼神晦暗不明。 “百日醉?混在银丝碳里燃烧,无色无味。”梁雁冰气急,猛地攥紧手中帕子,“这是想要公主的命啊!” 申大夫点头,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此毒随呼吸入体,可潜伏数日。平日里不过令人精神短少,可一旦遇上气血翻涌之时……比如生产之际,便会引发血崩之症。到那时……” 梁雁冰大骇,“这银丝碳可是太子殿下亲赐的!难道他……”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北茴掀帘而入,额上还带着薄汗,“夫人,太子殿下深夜来访。” 时安夏并不诧异,点点头,吩咐下去,“请太子殿下到正厅用茶,我稍后就到。” 待北茴应声而去后,她才缓缓叮嘱,“今日所见所闻,皆当从未发生过。可能做到?” 第889章 自己给自己下毒 二人应下,利落回去了。 时安夏伸手抚了抚鬓角,抬眼看向漆黑的窗棂外,夜色沉沉,连一丝月光都没有。 须臾,北茴将一件雪色狐裘轻轻披在她肩上,“夫人,外头又飘雪了。雪小,但冷。” 时安夏点点头,缓缓起身。北茴连忙伸手搀扶,察觉夫人指尖微肿,脚步也比往日迟缓。 她心里叹一声,夫人太操心了,这会子都不得闲。 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主仆二人行得极慢,费力向正厅走去。 时安夏拢了拢狐裘,指尖触到柔软的绒毛,却仍觉寒意未减,“天寒地冻,夫君该回来了。” 北茴应声,“是啊,出去快一年了。” “只差一座城,就能班师回朝。”时安夏想,到那时,孩子总能生下来了吧? “夫人……”北茴欲言又止。 时安夏轻轻摇头,眸光微暗,低声道:“走吧,莫让殿下久等。” 她一步步朝正厅走去,背影仍旧挺直如竹。唯有脚步千斤沉重,露出万般倦意。 正厅内,太子萧治深夜来访,身边带的不是安公公,而是曾经常年侍候明德帝起居的小树子。 萧治负手而立,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愈发清贵。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正瞧着时安夏裹着风雪艰难而行的样子。 他心里愧疚至极。 时安夏福身行礼。 萧治目光微凝,忙道,“皇妹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时安夏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皇兄深夜造访,可是有要事?” 萧治一时被问住了,有些难以启齿。 二人落座。 时安夏待北茴奉了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今日多谢皇兄让人送来银丝碳取暖。” 话已递到了嘴边,萧治忙问,“皇妹可曾用了?” 时安夏笑着摇头,“我夫君去年备了不少银丝碳,还堆在库房里。我担心受潮,先用了那些。皇兄赐下的,以后慢慢用。毕竟冬日还长呢。” 萧治闻言,狠狠松了口气。 没用!就好。一切还来得及。 他想了想措辞,不知该如何将那批有毒的银丝碳追回。 门是敞开的,夜风穿过厅堂,烛火忽明忽暗。 二人都沉默着,堂内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萧治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道,“我想起来,这批银丝碳也受了潮。如果皇妹不急着用,我让内侍给你换一批更好的。” 时安夏随口应一声,“好,多谢皇兄”。 话刚落,萧治便吩咐下去,“小树子,你跟着公主的人去点一下今日送来的银丝碳。” 时安夏诧异,“现在?” 萧治点点头,“对,就现在。” 时安夏神色平静,吩咐北茴带着小树子去办。 她也再无话问萧治。 外头来了一列内侍,原先怎么把银丝碳抬进来,现在就怎么把银丝碳抬出去。 太子萧治也匆匆告辞,似乎深夜来这一趟就专为了索回受潮的银丝碳。 他并不解释,也无从解释。就觉得皇妹什么都不问,许是知道了什么。 临走前,他远远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无颜以对,无话可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时安夏静立在廊下,灯笼的柔光在她雪色狐裘上渡了一层清浅的红晕。 北茴悠悠道,“夫人,太子殿下心思正。” “那是自然。”不然她前世也不会先顶着巨大压力营救他出京,后又将北翼交到他手里。 可这样的人,身边若是多几个耳根子软的,必埋下祸根。 申思远去而复返,早等在月洞门口。 他远远拱手一礼,“公主,下官……” 时安夏轻启檀口,打断他的话,“申院使请跟我来,我给你个交代。” 几人入了暖阁,北茴侍候在侧,没有避走。 时安夏坐下,歇了好一会,才喘匀了气儿,“你想得没错,那‘百日醉’是我让人浸在银丝碳里的。” “为何?”申思远不解。 药原是出自他手,头几日时安夏找他索要。今日这药就出现在银丝碳上,还被太子送到了少主府。 自己给自己下毒? 这个弯,他是怎么都绕不回来。这里面牵涉了太子殿下,他觉得后怕,所以必须问清楚。 他不想最后成为背锅的。 时安夏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回忆从前,“申院使可记得几年前的深夜,我让北茴去寻你。我说我能找到你夫人,你将信将疑。” 申思远点点头。 时安夏又道,“后来费尽周折,我确实为你把人寻回来了。这期间,我是否一直信任你?” 申思远又点点头,“自然信我。” 时安夏再问,“对于你,我从未用任何手段试探过人心。你知为何?” 申思远答不上来,总不能回答说自己值得人信任。 时安夏并不需要他回答,“是因为……有的人无需试探,也值得信任。而有的人,如果心思有异无伤大局,我也可以放任不管。但有的人……” 放任不管就会酿成难以估量的恶果,她必须果断出击。 申思远大骇,“公主在考验太子殿下的心性?” 时安夏摇头,顿了一下却又点头,“是,也不是。我只是派人将一些闲话传到了安公公耳里。” 申思远不笨,这下听明白了。 闲话是公主让人传的,药是公主让人“恰巧”递的。安公公如果懂得分辨闲话的真伪,自不会干下愚不可及的事。 可一旦干了,就递进成考验太子心性了。太子若信了安公公,将错就错,害了公主及公主肚里的孩子,尔后…… 时安夏淡淡道,“其实皇上临行前,私下给了太子传位诏书。” 申思远又惊,“皇上也在考验太子的心性?” 时安夏摇头,“那不是考验,是信任,也是传位的决心。” “可皇上还年轻。”申思远脑袋嗡嗡的,感觉自己那点脑水不够用了。 “皇上是太上皇,也是摄政王,一样监国。”时安夏耐心解答,“所以申院使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吗?” “不懂。”申思远闷闷的。 “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登基成为新皇。”时安夏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在以我的方式为新皇扫除身边隐患。” 第890章 我们都是北翼人 申思远脱口而出,“你怎知谁是隐患?” 话刚说完,他就想起明德帝跟他提过的话本子。 那分明是有关前世今生。 他信吗?他信。 有他夫人黎锦绣为证。如果不是时安夏,他到现在都还在找人。 天大地大,若非有了前世的记忆,茫茫人海又能上哪儿去找呢? 时安夏却道,“我只是存了试探之心。” 人心经不起试探。她很少用。 但安公公除外。时安夏对太子殿下身边这个人异常提防。 这也是明德帝临行前交代给她的任务:合理清除,却不能伤了太子的心。 时安夏缓缓道,“所传闲话是,驸马有可能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 申思远不以为然,“这种闲话谁会信?” 话一出口他就噎住,安公公不止信了,还动手了。 时安夏静静垂眸,半晌才道,“闲话并非我传的,是从梁国传出来,且,梁国墉帝也信了。” 谣言传到了幽州长安郡,想来很快也会传进京城。如果她不及早做出反应,死的就是她和驸马,或者与她相关的人。 只因……前世的安公公便害死了惠正皇太后的宫人静嬷嬷。 安公公是侍候太子萧治生母珍妃的老太监。珍妃病逝那年,萧治才五岁,安公公便默默守在了小主子身边。 前世荣光帝登基后,对兄弟子侄赶尽杀绝。 萧治被囚禁,安公公曾替他饮下一杯鸩酒。毒酒灼穿了喉管,虽捡回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清亮的嗓音。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都像是塞了把粗粝的沙石,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即便如此,他仍寸步不离守着萧治,在杂草丛生的行宫里,用枯瘦的手为其挡住风雪。 安公公忠吗? 他忠!他忠于萧治,为了萧治他可毫不犹豫舍弃性命。 后来萧治登基为昭武帝,安公公便成了内廷总管,无人敢轻视半分。毕竟,他是帝王身边最忠心的影子。 只可惜,这份忠心太过愚钝。 安公公事事以主子的利益为先,这无可厚非。但他最大的毛病,便是耳根子软,脑子又不够灵光,极易被闲言碎语带偏。 昭武三年,宫里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惠正皇太后迟早要嫁给昭武帝成为皇后。 安公公竟真信了。 他觉得惠正皇太后是迫于无奈才退隐行宫。若非如此,为何主子每逢大事仍要去行宫请示?为何惠正皇太后虽退居幕后,却仍能左右朝政?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 他不欲让主子的皇图霸业被一个女子插手,更不想让一个女子坏了他主子的名声。 毕竟这个女子是荣光帝的皇后,是昭武帝的嫂子。他主子迎嫂子为后,便会在史册上留下污点。 安公公痛下杀手,当昭武帝给惠正皇太后赐下银丝碳时,他在碳里浸满了无色无味的剧毒。 惠正皇太后手下的宫人一时不察,将这批碳收入了库房中。 当时行宫中的静嬷嬷正巧生了病,惠正皇太后下令多给她生几盆银丝碳。 而宫人就把淬了剧毒的银丝碳送去了静嬷嬷屋里。等惠正皇太后发现事情不对时,静嬷嬷已无力回天。 惠正皇太后痛心大怒。那是她在昭武帝上位后唯一一次发火。 清查下来,涉案宫人有三个,安公公是首犯。 惠正皇太后只有一个要求,杀无赦!为静嬷嬷报仇。 昭武帝虽痛心疾首,却还是砍了安公公的头。 安公公到死都不悔改,哭着用那把难听的嗓音说,“老奴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还叮嘱昭武帝要爱惜羽毛,切不可受了妇人蛊惑。 每个字都像钝刀刮骨,混着喉间涌出的血沫。 安公公到死都觉得自己是一腔赤诚为主,还认为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值。 昭武帝又气又痛。 惠正皇太后从此将他拒之门外,再不让他踏入行宫半步。 昭武帝便是明白,往后余生再也喝不到她亲手酿的酒,也喝不到她亲手煮的茶。 …… 这一世,时安夏没有掉以轻心,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她亲手对付一个忠心耿耿且还未犯错的老奴,必在太子萧治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隐患。 萧治这人重情,也重义。 安公公在他心目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时安夏要让萧治自己动手,铲除这个隐患。 她先是让人将“流落民间的皇子”这个闲话传进安公公耳里,又向申思远索要“百日醉”,在适当的时候,由适当的人递到安公公手里。 安公公若是不被流言所扰,自不会索取百日醉。可一旦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是今日这结果。 他首先要清除的,就是她这个凤命之女。 申思远吓得腿软,“公主您想过没有,若是太子殿下一不做二不休,用传位圣旨直接登基,会是什么后果?” 时安夏摇摇头,“他不会。” 先不说萧治心思澄澈,就是岑鸢手握三十万大军这一条,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明德帝的威望此时如日中天。 “太子是个可以肩挑北翼盛世之人,要相信他。”时安夏顿了一下,问,“所以申院使可知,自己是站队哪一方?” 申思远两眼发蒙。他就是一个替人看病的,想不到那么多,“我,我难道不是公主和驸马的人?” 他一直就认为自己是公主和驸马的人。他们为他找回了小青梅,让他坐到了许多人奋斗一生都难以坐上的高位。 他当然应该是公主和驸马的人。 时安夏摇摇头,“我们都是北翼人。我们是明德帝的人,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你记住这一点就好。” 申思远记住了,晕晕走出暖阁,就觉得一言难尽。公主的心思多放点在肚子上,怕是孩子早生出来了。 隔日,安公公被萧治送去原先的封地惠州守一棵桂花树。 那棵桂花树是萧治和安公公一起为纪念珍妃种下的。 安公公跪在御书房外,老泪纵横,“老奴定竭尽全力把树照看好。” 萧治心里很难受,红着眼眶亲自出得御书房将他扶起,“安公公,你要记住,去了惠州定要谨言慎行。若是再行差踏错,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本宫定不轻饶。” 安公公眼泪哗哗流,“殿下,老奴舍不得,舍不得殿下您啊……” 第891章 是权利蒙了你的眼 安公公刚被扶起,双膝一屈,又重重跪了下去,枯瘦的十指死死攥住萧治的衣摆,额头抵在他膝前,颤声哭泣,“殿下!殿下!老奴知错了!求您开恩,留下老奴吧!老奴这辈子,就剩下侍候殿下这一桩念想了啊!” 萧治长身玉立,织金蟒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他的指节绷得发白,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冷风裹着心痛直往那空洞里灌。 安公公的哭声细细缠上来,似无数根针往骨缝里扎,生疼生疼。 萧治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我五岁时,冬日被晋王推下湖,是你顶着寒风去冷水里捞我。” 安公公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记得那日冰碴子划破了棉袍,湖水深得看不见底,小皇子的红锦袄像血一样在深蓝色里晕开。 “后来你病了整整三个月,太医说会落下病根。你身子骨不好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只要天一冷,你就腿疼。你却笑着说……”话音突然哽住,萧治说不下去了。 安公公的背脊剧烈起伏起来。他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老奴这副身子骨,本就是给殿下挡灾用的。” 萧治知他腿疼,从来舍不得让他跪。 可现在,他跪,萧治没叫他起。 萧治又说,“我七岁那年染了天花,满宫的人都避之不及,连乳母都称病不敢近前。只有你,用艾草熏透了衣裳,整夜整夜守在我榻前。” 安公公的双手死死抱住萧治的腿,不肯松开。 他当然记得往事,四皇子浑身滚烫,锦被上都是脓血混着药渍;自己用井水浸透帕子,一遍遍擦着那具抽搐的小身子;深夜孩子烧得说胡话,死死抓着他的手指喊“母妃”。 往事一幕幕,在主仆二人心里掠过。 萧治抬起脸,暮光在那双眸里晕染得幽深如墨,“安公公,我曾经发过誓,要为你养老送终。” 话尾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檐角的铁马突然叮铃铃乱响,盖住了他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却是话音一转,如冽冽寒风起,“你可知你犯下的罪?”他垂眸看着这个从小护着自己长大的人,“残害公主,够你死十次!” 安公公浑身一抖,却将怀中那条腿抱得更紧。泪水浸透锦缎,洇出深色的痕,“老奴知错!老奴知错了!” 萧治喉结轻轻一滚动,“那你告诉本宫,你错在哪里?” 安公公哭,“老奴错在,错在……不该往银丝碳里下毒!老奴不该擅作主张!” 萧治轻轻摇头,“不,你错在不该轻信谣言,更错在没有判断力。” 安公公大惊,“太子殿下,若谣言属实,您危矣!” 此话一出,萧治深知就算再给安公公十次机会都没用,他依然会我行我素犯下更大的错。 萧治猛地抬起腿,转身进御书房,声音极冷,“你跟我进来!” 安公公膝行过御书房的门槛时,地面沁骨的寒意直钻入骨髓,疼得钻心。他佝偻的背脊在宫灯骤亮的瞬间轻颤,浑浊的泪眼里映着太子清峻的背影。 小树子手持铜烛台,将十二连枝宫灯一一点亮。 鎏金灯树上的烛火次第绽放,照见御案上那方端砚里未干的墨汁。他敛下眉眼退至门外,漆木门扉合拢时发出“咔嗒”轻响。 萧治坐在椅上半晌,似在思虑一件极重要的事。末了,他还是打开暗格,拿出明德帝的传位诏书展开在安公公眼前。 安公公瞳孔巨震。 传位诏书!朱批如血。“传位于皇太子萧治”八个字刺得人眼热! 末尾的玉玺印痕还泛着金粉的光泽。 皇上竟然给了他主子传位诏书! 那又怎么可能偏心“流落民间的皇子”?难道真是他错信了谣言? 萧治忽然起身,诏书被带起的风掀动,“安公公,你是不是忘记曾跟我说,那人非池中物,跟紧他的步子,定能有所作为?” “那人”!正是当年的驸马! 萧治又说,“你是不是忘了,驸马在马球场上一杆击歪宛国人的鼻梁时,你回来激动地跟我说,驸马才是我北翼的脊梁!得驸马,震天下!” 他手指敲击在御案上那沓泛着墨香的报纸上,“当驸马用活字印刷术,一夜之间印出万份《翼京周报》时,你又跟我说,老天开眼啊!还好驸马是咱们北翼的驸马。否则生在别国,那就该别国风光了。” “老妖婆伏诛那夜,”萧治的声音低而悲伤,“你抱着母妃的牌位哭到昏厥,说公主和驸马是咱们的恩人。” “为什么到了今日,你口中正直大义的公主和驸马,却变成了你眼中争权夺利的小人?” 一连串的质问,让安公公彻底崩溃。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御书房的金砖上。是啊,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公主和驸马不好了呢? 萧治忽然俯身,龙涎香的气息混着墨香沉沉压下来,“是权利蒙了你的眼!” “是因为你觉得我当了太子就不一样了!一步之遥!任何挡了我道的人都该死!尤其像驸马这样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就忽然成了你眼中的绊脚石!” 安公公被太子的声音震得耳鼓发麻,再次额头贴地,泣不成声,“老奴……错了!” 萧治喃喃道,“安公公啊,你以为我在意那个位置?” 他翻出一封信函递过去,久久不缩手。 安公公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看完,眸里多了几分动容。 信是惠州刺史写来的奏报,说今年试种的新稻种,亩产比往年多了两成。 信里还写了十里海棠林已成。 “十里海棠林?”安公公颤抖着双手。 萧治的眼神变得柔软,“是啊,十里海棠林是我送给安公公四十大寿的贺礼。” 安公公喉头哽咽,泪水打湿了手中的信笺。 他老家在玉屏县,那里盛产海棠。 见海棠,如见亲人。 他想起少年皇子蹲在苗圃里,满手泥巴朝他挥手,“安公公,等有一天我有了封地,我就在封地上给你种十里海棠。待海棠花开,我再给你酿花露酒!” 安公公泣不成声。 第892章 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萧治无心皇位。 他想回封地上去做一个闲散王爷,或者如永乐王妃那样,把封地管理得富庶安宁,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他从未真的觊觎过那个位置! 他甚至觉得如果岑鸢真是流落民间的皇子,而父皇有心培养其为储君,其实是北翼之福。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此旷世之才能有几人? 萧治送走了安公公。 原本安公公应该以死谢罪,可萧治念私情保下了他。 他梳理整件事,念及那晚时安夏的态度。 他来去匆匆,只为去带走赐下的银丝碳。 可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他想,也许她已经知道碳里有毒,否则不该是那样的平静。 萧治又微服出行入了少主府。 他得去请罪。 正逢申院使和安国夫人都在,孟娘子也在,听说正给时安夏检查身体。 北茴十分歉意,“劳烦殿下多坐一会,我们夫人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萧治颔首,“不要紧,告诉皇妹不用急。” 他喝的茶从热变凉,又从凉茶换了热茶,等了许久。 北茴几次三番来道歉,口称“我们夫人还需些时辰”。 萧治听北茴一口一个“我们夫人”,便知时安夏从未真的在意过“公主”这个头衔,也从不委屈岑鸢。 他又等了半晌,终未等到,便告辞回了宫。 翌日,时安夏递了玉牌入宫求见太子殿下,且特意坚持,让太子殿下就在宫中等候,不用亲自去她府上。 太子殿下赐下杏黄软轿,让人一路抬着时安夏进了文华殿。 时安夏照例行礼,姿态极标准,连弯腰的弧度都与《礼部则例》分毫不差。只身子不便,行动迟缓。 萧治在她面前有种无可遁形的狼狈,“皇妹无需多礼。” 他赐了座。 小树子垂手立在文华殿的朱漆廊柱旁,目光死死钉着青砖上的刻纹。 这是齐公公教他的法子:若想管住眼睛,就先找个死物盯着,心里再默背《内侍规训》第三条:“耳目之毒,甚于鸠酒。” 齐公公教过他,身为奴才,当知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该记的记,不该记的转身就必须忘。 还有三个“切勿”的保命条款:切勿擅自打听,擅自传谣,擅作主张。如此方能在这深宫里活得长久,行得顺当。 北茴扶着时安夏坐下后,便也站到了小树子身边。 殿内。 萧治先开了口,“我把安公公送去了惠州养老。” 时安夏垂眸不语,半晌,“嗯”了一声。 萧治又说,“他身上有疾,是为我落下的病根。” 时安夏又“嗯”了一声。 萧治耳根微微泛了红,“他是该死,可我不忍心。他对我而言,是……比亲人还亲的亲人。” 时安夏点点头,“我懂。就如北茴于我一样。她会为我甘愿付出性命,安公公也如此。” 萧治听她这话,便料她确实已知银丝碳有毒,十分愧疚,“皇妹,安公公他想得太多,一时行差踏错。” 时安夏抬眸,一双美眸如古井平静,“皇兄,若我被害死了呢?” 萧治:“!!!” 他不敢想这个后果。 “这世上有种忠,对主子是赤胆,对旁人却是刀锋。你护他,我不怨。我若死了,他的名字在《忠义传》里是佳话,印在《刑律册》上就成了罪人。”末了,她娓娓问他,“所以皇兄,我就该死吗?” 萧治难以启齿。保下安公公,他就料到有今日的局面。 他没想过装傻糊弄过去,因为这会在公主和驸马心里扎下一根刺。 所以他选择坦白。 可更坦白的是她,“我身边能人多,且我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人检查把关。谁要害我,难于登天。可若有一日,受害的不是我呢?” 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就在萧治以为时安夏不依不饶,欲将安公公置于死地时,她却说,“皇兄把安公公安排回惠州颐养天年就很好,只是需指派两个懂事得力之人,时时提醒他,心思莫要走偏了道。” 萧治如释重负,“皇妹说的是,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只要安公公不生出妄念来,他便能过好下半辈子。” 他特意寻了个靠得住的宫嬷,自愿与安公公结为对食。他担心安公公孤灯冷灶,夜里连个添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在萧治那头,今日的谈话基本就算结束了。他给皇妹赔了罪,道了歉,又得了皇妹的原谅和首肯。 皇妹还赞他做得好,如此完美。 可在时安夏这里,这场谈话才刚刚开始。她昨日特意让太子空等,就是觉得在府里谈事,终究少了些分量。 今晨寅时三刻便递了玉牌,以示郑重。 时安夏葱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上“民为邦本”的刻痕,釉面青白相间的纹路若隐若现,“自父皇御驾亲征收复第一座城池开始,咱们北翼便不同了。” 萧治肃然坐正。 听她娓娓道来,“今岁七月,鸿胪寺卿江大人持节出使六国,尤其琅川国皇帝亲率百官迎于三十里外。这是三百年来,北翼使臣首次享九重傧相之礼。” 萧治明明都知道,可听到从时安夏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一丝激越和动容。 时安夏指尖轻轻抚过隆起的腹部,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坐姿端方,丝毫不减公主威仪,“九月的列国盟会上,宛国人依然强势,以为还是曾经说一不二的时候。让在场使臣为他们的桂城太守午勒静立致哀,令我北翼使臣解剑卸冠,对宛国方向跪拜三刻……” 当时列国使臣已齐齐起立。 但在北翼使臣江大人掷地有声说“你们宛国没有资格指手划脚”后,在江大人身后的侍卫们齐齐亮剑后,列国使臣又全都坐了回去。 这一次,列国以北翼马首是瞻。江大人再也不用憋屈地忍气吞声。 宛国人气得跳脚,那又如何?打又打不赢,骂又骂不过! 时安夏声音很好听,清脆的少女音,配着沉静的眸色,以及那种平静中波澜壮阔的语气张力,使得听者心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自豪感。 却在这时,她话锋一转,“太子殿下,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第893章 臣妹请罪 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这个问题,让萧治心头一热。因为从来没人这么问过他。 他只知,身为皇子就得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才有生路。那金銮殿上的龙椅,是用白骨堆成的阶梯。 他只知,人命如草芥。平常见到的人,转眼就没了性命。 他母妃是这样,头天还在准备封后大典,次日便失足落水,捞起来时人都变了模样。 兄弟姐妹是这样,明枪暗箭里活下来的不过三两人。 宫里的宫人是这样,清晨还跪着奉茶的宫女,午时便被拖去了乱葬岗。 文武大臣是这样,昨日还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今日便已身首异处。 百姓自然也是这样,边疆战报里轻描淡写的“折损数千”,就是几千个支离破碎的家。 萧治自小以为母妃报仇雪恨为己任。他不亲近父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并不心悦母妃。 不亲近兄弟姐妹——那些或明或暗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血亲,才是吃人的猛兽。 他活在安公公日日耳提面命的提醒中,“珍妃娘娘去得冤啊,殿下,珍妃娘娘是被人推下湖的。” 他一天天长大,更漏声滴滴答答,将仇恨一寸寸刻进骨髓。 萧治从没想过,锦绣河山还能用爱恨来衡量。 可皇妹的眼睛那般明亮而坚定,晨光在她的杏眸中碎成万千星辰,“皇兄,你不想北翼在你手中开启更强大的盛世?看四方来贺,看边关烽火尽数熄灭,看垂髫小儿不知兵戈为何物?” 她画饼,又圆又大又滚烫的饼,要蘸着热血为酱才好吃。 她说这么多,无非只是为引出这句,“皇兄欲避走惠州封地,当真是要置这万里江山于不顾?” 萧治瞳孔一深,“皇妹怎知……” 没错,他是准备在父皇回朝时就请辞回封地。他不想做太子,更不想当皇帝。 他让安公公先行一程,而他随后就到了。 但他只在心里这么想,跟谁都没说过。 却听时安夏道,“皇兄从不是那等醉心权术之人。当年你争夺储位,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活下去。如今仇人已伏诛,你便再无意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萧治眸色骤然翻涌,似有惊涛拍岸。从来无人这般懂他,包括安公公。 “你甚至想,如果驸马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最好,能顺理成章接替你的位置。又或者精心培养九皇子几年,便也能胜任其位。”时安夏悠悠道,“皇兄,我无意左右你的想法,只希望你想想我今日的问题,‘这样的北翼,你爱吗?’” 萧治心头蓦地一刺,竟无端生出几分愧意。 就在这当口,时安夏撑着扶手,挺着隆起的腹部艰难起身。 萧治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她已缓缓跪倒在青玉砖上。 萧治吓碎了胆,伸手欲扶又僵在半空,“皇妹不可!” 时安夏固执地跪着,仰起脸道,“皇兄且坐,容臣妹请罪。” 萧治一时僵在当场,听话地坐了回去,心头隐隐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念头刚起,就被时安夏坐实了。 她说,“‘驸马是父皇流落民间的皇子’这个说法,是从梁国那头传入了长安郡。却是我命人刻意说给安公公听的,‘百日醉’也是我让人递到安公公手中。” 萧治心神大乱,只觉五雷轰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颤声问,“为何如此?” 他这话一问出口,就已明白其中深意。 若安公公心志坚定,不擅作主张,不听信谣言,别人刻意说的话又岂能奏效? 时安夏待他自己想通,才缓缓道,“谣言迟早会传入京中,我只是提前做了准备。皇兄或许觉得我多此一举,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她说完,郑重磕了三个头以谢罪。考验人心不可取,但她必须这么做。 再无多余话,离去。 该铺垫的已经铺垫了,该坦白的已经坦白。这种事瞒不住,就算瞒住了,等太子慢慢细想,便会生出许多误会来。 不如由她的嘴,说出她行的事。 她知他品性如何,不会无端恼怒变得癫狂,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若是晋王那样的心性,她也许会再做十件事来掩盖那一件事。 回府途中,时安夏累得狠了,靠着马车壁就睡着了。 北茴心疼,没让马车立刻回府,而是叮嘱车夫驶得平稳些,在各条宽道上绕了好几圈。 她想让夫人多睡会。否则马车一停,她就醒了。一醒,又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入眠。 最近夫人整夜失眠,睡不好觉。肚子里闹腾,却又生不下来。 孟娘子也是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了,羊水没破没有生的迹象。她也无法,总不能剖开肚子把胎儿强行拿出来。 马车转悠了好一阵,时安夏还是醒转来了。肚子有点坠痛感,她问北茴,“是不是要生了?” 北茴慌,“是,应该是吧?” 马车急着往府里去。 前脚进府,宫里太子赏下的又一批银丝碳也跟着接踵而至。 小树子来传话,但没人有心思理他。所有人都在忙。 小树子回去跟太子复命,说公主许是要生了,那府里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萧治也急得团团转。若说以往他关心皇妹,是因为父皇的叮嘱,以及因着对驸马的感激。 那么经过刚才那一场无比坦诚的对话,他第一次觉得,皇妹真正懂他。 知他非是醉心权术之人,也知他并不留恋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萧治对时安夏也生出了真正兄妹间才有的亲近。否则,皇妹如何能对他那般坦诚? 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因安公公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送去惠州只会过得更好。 而他也不必对皇妹再心存愧疚。整件事里,最心累的,其实还是皇妹,挺着个大肚子,还要操心这么多事。他一个男子怎么好意思怪她? 又过几日,时安夏还是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萧治前脚吩咐小树子去少主府探听情况,后脚就收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加急战报。 攻破断鸿塞,铁马城大捷! 明德帝要班师回朝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明德帝写的密信。 第894章 驸马生死未卜 萧治展开密信的手微微发颤,待看清内容后,只觉全身血液倒流,耳畔嗡鸣如雷。 他踉跄跌坐在龙椅上,五指深深掐入扶手雕纹,半晌未能言语。 密信在他袖中如烙铁般灼人。他乘辇前往少主府,却在朱漆大门前生生勒令调转方向回宫。 他不敢进去。 更漏三响时,小树子匆匆回宫复命,“公主殿下腹痛不止,催产汤药已灌了三回,依旧生不下来。” 翌日,萧治传了申思远入宫,只一条令:“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公主和公主肚里的孩子。” 申思远心道,这还要你说。 命令来得如此蹊跷,他随后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殿下,可是……收到了边关战事军报?” 萧治沉沉吐字,“攻破断鸿塞,铁马城大捷!” 那不是好事吗?为何太子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申思远又颤着声儿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萧治沉默良久,喉结滚动数次,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马楚阳中了埋伏,驸马救人,生死未卜。” 申思远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漫上了脑门。 驸马生死未卜!天哪!这家人能不能有个消停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少主府,去听蓝院外转了一圈,同样没敢进去。 只听见里头脚步声杂乱,孟娘子清亮的嗓音穿透雕花门扉,“公主,您别坐着,起来走动走动。” 梁雁冰的声音,“公主一走就疼,别让她动了。” “不动,她就更生不下来了。” 然后是衣料摩擦的声响,时安夏虚弱却固执的声音,“我走,我再走走。”她喘着气儿问,“孟娘子,是不是我再走几步,就能生了?” 申思远敛下目中热泪,转身出府去。原本已经搬出少主府的他,又带着娘子匆匆搬回来住了。 时云起被太子殿下召入宫,出来时一脸凄色。 他回侯府用膳也没了胃口。 魏采菱以为丈夫还在心疼自己生产时亏了身子,柔声宽他的心,“夫君不必忧虑,我和儿子都好好的。再将养些日子,就能和常人一般。” 她心里惦着小姑子,“倒是夏儿疼了好几日还生不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心里特别有感触,“若是妹夫在就好了。” 时云起听得心头一哽。 魏采菱便是说起那日生产时,已经疼得没了活下去的力气,是听到夫君一声声喊“菱儿你要活着”,才又勉强支撑着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夫君在身边总归是让人心安多了。 时云起动了动嘴皮,终究没说出口。他不想让夫人费神,只喃喃应一声“嗯”,也不知是应的她哪句话。 他让人去请了母亲唐楚君过府,二人关在书房里好一阵叙话。 唐楚君从书房里出来时,两眼通红。正巧遇上回府来晃荡的时成轩,不由得一阵心烦,避走懒得理他。 可时成轩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相遇的机会,走过去拦住前妻的路,“你回来做甚?” “我来看我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你现在最好别惹我,滚一边去!”唐楚君火气大透了。 时成轩鹌鹑似的,“别吼嘛!我也是来看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咱俩目标一样,走,一起看看去。” “我看到你就够得很了!”唐楚君红着眼眶,翻着白眼,一扭身,走了。 时成轩看着唐楚君离去的背影,心头哼了一声。真以为自己要做皇后了呢!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但他知,明德帝要回来了。 就不知那位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和离的女子入宫。 就算让她入宫,也不敢让她为后!否则朝野内外的唾沫星子能淹死她。 唉,女人就是女人啊!口口声声嫌弃他后宅妾室多,转过身就找了个女人更多的男人。 有她吃苦的时候!时成轩想着,若有一日她心灰意冷被明德帝伤透了心,他还是愿意给她一方避难的栖所。 他被自己无私宽广的胸怀感动了,背着手走一步颠几下,哼着小曲儿找儿子商量过年的大事。 年关将至,满京城都知明德帝要回来了,洋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王师大捷!北翼必胜! 南雁出府一趟,便将这个好消息带了回来,“夫人,夫人,最后一座铁马城也收回来了!吾皇要班师回朝了!我们少主要回来啦!” 时安夏扶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一阵抽疼令她倒吸一口凉气。好半晌,她才从疼痛中缓过来,悠悠地问,“南雁,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南雁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街上都传遍了呀!百姓都上街庆贺呢。” 时安夏面色有些惨白,“北茴,拿我的玉牌去请太子殿下。” 北茴匆匆而去,回来复命说,太子殿下朝事繁忙,一时脱不开身。 这分明是托辞!时安夏深吸一口气,“再拿我玉牌去求见太子殿下,就说他不来,我就进宫去寻他。” 北茴转身出去,又匆匆回身,忧心忡忡问,“夫人,铁马城大捷有什么不对吗?” 时安夏细密的汗珠浸在额上,“你想想,往日大捷哪次不是早早由内侍先来告知?又怎至于得从百姓口中知晓?还有……我哥哥最近每日来去匆匆,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母亲和阿娘也是一见我就红了眼眶。” 她一直都当家人见不得她疼又生不下来,如今细细想来,恐怕是全都知了实情,却瞒着她。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岑鸢出事了! 腹中骤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绞痛,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绞碎,眼前一阵阵发黑。 北茴被时安夏青白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朝外间嘶喊,“南雁!快去请孟娘子!快!快快!” 整个府邸一阵兵荒马乱,下人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廊下的灯笼彻夜不熄,产婆、医女轮班值守,就连厨房的灶火都不敢断,随时备着热水参汤。 府里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但凡听见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夫人要发动了。 唐楚君那颗心倍受煎熬,未语先红了眼眶,“孟娘子,怎样了?” 孟娘子摇头,叹气,无比挫败。 时安夏熬过几日疼痛,又能下地了,自己拿着玉牌要进宫面见太子殿下。 临出门前,她状似平静地问唐楚君,“母亲知道点什么?要不要先告诉女儿,让女儿心里有个底?” 第895章 只是生死未卜 唐楚君见女儿原本丰润的脸颊如今已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得吓人。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个高高隆起的肚子,像口倒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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