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这厮不说话,确有几分好颜色。 时成轩也在瞧唐楚君,见女子丰姿绰约,一袭绛紫斗篷衬得肌肤如雪。其眉眼不止未添半点风霜,反而颜色旖旎,倒比年轻时容色更盛了几分。 四目相对,唐楚君脚步微顿,装作看不见往里走。 时成轩大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在对方发火前,突然郑重其事作了个长揖。 “楚君。”时成轩喉头滚动,“我替母亲向你赔罪。” 唐楚君眉头轻蹙。 这厮又想搞什么鬼? 又见他深深一揖,声音发颤,“多谢你为我生养了一双好儿女。” 唐楚君愕然,就觉得今日的时成轩有毛病。 时成轩第三次躬身,落寞仿佛从肩头抖落,“愿你往后事事顺遂,从此再无忧事。” 说罢竟不敢再看她,转身没入风中,背影萧索得像是要把半生悔恨都揉进这秋色里。 唐楚君想骂娘。 这厮阴险,换打法了啊! 但对她没用,无一丝感动。她懒得理他,拐了个弯,从另一条路去找儿媳妇了。 时成轩觉得气氛烘托到这一步,前妻定会叫他“站住”。等站住以后,他再推心置腹跟她说点知心话。 他行得慢,等她唤。又行得快,因着他那不值钱的自尊心。 结果等了半晌,没人唤他。 时成轩忍不住扭过头来看……哪里还有唐楚君的影子? 这薄情的女人啊!时成轩气得牙痒。他想,等她做了太上皇后,再见面时,恐怕他要跟她跪着行礼了。 这一想,整个人委顿下去。 那头,时安夏在朱城盘桓几日后,时成逸已备好官船准备启程。 吴起程和赵椎等人骑马,仍走陆路。 登船者约三十余人。 这里头包括红鹊两姐妹,她姐姐沐桑也同去。 池霜亦在其列。这姑娘却是暂时不去铁马城。她执意要在桂城下船,说要亲眼瞧瞧弟弟战殁的关隘,摸摸他淌过血的那段城墙。 另有唐星河与马楚阳两个白身,不必随兵部仪制赶路,只专心护着表妹一行。 还有三人,许多人都不认识。北茴也只偶然见过其中一人。 那就是卓祺然。他分明身形挺拔,却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如同进入了暮年。 另一个是卓祺然的外甥王经纶。这小子死活要跟着舅舅一起去铁马城,时安夏就允了。 最后一个,则是时安夏一定要在朱城盘桓的原因。她就是专门来此接这个人同去铁马城。 第916章 师父夜寻先生 那人名叫夜寻,约莫五十岁上下,一头如霜银发,在日色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身材颀长,生得寻常相貌,唯那双眼睛沉敛着精明,显得莫测高深。一身素色长衫随风轻摆,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短剑,剑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卓祺然在江岸迎他,整衣肃容,态度十分恭敬。他双手交叠深施一礼,显得局促而激动,“师父,您,终于来了。” 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声音里似乎带着久别重逢的克制和欣喜,“公主诚意相邀,想请您同往铁马城。” 夜寻不答,目光在徒弟的白发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怎的也一头白发?” “徒儿惭愧。”卓祺然喉结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徒儿行事莽撞,不得已兵行险着。” 他缓缓抬起右手按在左胸心口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当日凶险,公主母子命悬一线。徒儿只得以心头血为引,强行催动本命蛊。” 他细细将子蛊如何护着公主肚里的孩子致油尽灯枯的过程说了一遍。江风忽起,卷起他鬓边一缕白发,露出颈侧一道紫黑色蛊纹。 原来,逆命蛊的真正源头本命蛊就养在卓祺然心脉之中。这件事只有驸马知道,旁人皆不知。 卓祺然确是百年难遇的养蛊奇才。某年深冬,他独坐蛊室三日,忽生奇想:世人皆道蛊毒害人,为何不能以蛊救命? 他硬生生从自己心脉中的本命蛊里,剖出一对逆命子母蛊。这一对蛊虫看似独立,实则仍受他体内本命蛊的制衡。 他的本意是,若逆命蛊出现危难,他可出手干预。可这世上,有谁愿意把性命交到他手里? 关于这一点,卓祺然当日跟驸马曾交代清楚。 驸马急于救公主醒转,思虑几日后,仍是答应了。 这是卓祺然料想不到的。因为这相当于把公主和驸马的命脉都攥在他手里了。 他若是想干坏事,公主和驸马都得成为他的傀儡,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他也不知道驸马得是有多爱慕公主,才能坚持用逆命蛊唤醒公主。 卓祺然说,“驸马既信我,我当不能辜负了驸马。” 但唤醒本命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用心头血催动本命蛊,相当于直接燃烧生命本源。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唤醒本命蛊。 可驸马生死未卜,公主及公主肚子里的孩子皆命悬一线。他不得不出手。 卓祺然的奇思妙想终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他苦笑,“我被反噬了。” 他折了寿,不知能活多久。他如今与夜寻站在一起,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夜寻的目光凝得深沉,负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握了握,半晌才道,“驸马和公主会感激你。” 卓祺然低下头,“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我只需要……信任。我只想让世人知道,我养的蛊都是好的,护宿主性命的。” 夜寻复杂地看他一眼,“你行得正,驸马和公主定能看见。” 卓祺然哽咽,“嗯。” 又听夜寻说,“从这一刻起,你要好生养着。” 卓祺然不敢看夜寻的眼睛,“托师父的福,我需要几味世间稀罕药材。” “我替你找。”夜寻不容置疑,好似那些药材想找就能找得到。 卓祺然莫名安心,“师父随我上船可好?我们同去铁马城。” 夜寻迟疑一瞬,点头,“可。” 他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住船上最好的房间;二是他行止自由,公主不得约束他;三是平日不许任何人在他身边晃荡。 卓祺然将这三个条件报给公主,得了首肯,才引着夜寻登船。 王经纶首次得见夜寻,以前都是听舅舅说起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目光扫来时,他顿觉脊背一凉,慌忙行礼,乖乖喊一声,“师公。” 夜寻连眼风都未给一个,径直从他身侧走过,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北茴躬身引路,将夜寻带到最宽敞的舱室。推门而入,但见临窗一张紫檀书案,文房四宝齐备。 墙角青铜香炉青烟袅袅,床榻锦被已换成素净的云纹绸。茶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旁边小炉正沸着山泉水。 夜寻环视一周,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尚可。” 北茴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却不敢直视这位神秘人物。回去后,心头依依怦怦跳,“夫人,吓死我了。那人不好接近。” “怎的,他吃人?”时安夏手里抱着二二,与身边乳母一起哄着女儿玩。 北茴说不上来,“反正挺压迫。他好高,感觉比……”她想说感觉比少主还高,话到嘴边,话锋一转,“我感觉见太上皇都没这么吓人。” 时安夏笑笑,“过几日,我去拜会他。” “应该是他过来向公主请安。”北茴不满。 时安夏道,“这个世上,有本事的人从不低头弯腰。咱们求着他办事,便是矮人一头。” 北茴称是,“卓大人进去与他谈了半日还没出来,想必师徒二人有许多话聊不完。” 时安夏敛下眉头,想了想,“北茴,去请我大伯母来一趟。” 没多时,于素君来了,一袭素衣,干净利落,“夏儿你找我?” 时安夏问,“大伯母那边可有多余的小厮借我一用?要细心可靠些的。” 于素君略一沉吟,“有是有,不过人长得壮了些。” “那没关系。先借我用用,月钱给他涨一倍,务必侍候得好些。” “侍候谁啊?”于素君不解。 “卓大人的师父夜寻先生。” 于素君让人叫了一个常年负责外院事务的小厮王忠入内,吩咐他以后对夜寻先生的衣食住行尽心。 王忠应是。 时安夏问了他一些问题,见他敦厚,人老实,便点点头,交代了一些细节。 又让卓祺然先去跟夜寻报备说,派了个小厮过去侍候。 夜寻先生没拒绝。 王忠服侍了夜寻三日,过来回话,说“夜寻先生好相处”。 所谓好相处,就是不相处。 人家压根就不要人侍候,当然好相处。 时安夏备了礼,派北茴送过去,被夜寻先生拒绝了。 北茴道,“瞧,我说吧,他就是不好相处,是个怪人。” 第917章 夜寻先生的礼物 夜寻先生的确是个怪人。除了与他那满头白发的徒弟卓祺然能说上几句话外,对旁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与倨傲。 自上船以来,他连公主的面都未曾见过。 这般作派,任谁都看得出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北茴姑娘不痛快了。 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大丫鬟,无论是私下或明面上,都表达过对夜寻先生的不满。 相熟的人都知道,北茴姑娘最是善解人意,最通达人情世故,行事说话从来滴水不漏。她这般态度,难免让人揣测——这莫非是公主的意思? 卓祺然颇觉过意不去,亲自过来跟公主解释。他由北茴领进了公主会客的船舱。 舱内陈设清雅,临窗一张花梨木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两侧月白纱帘被河风轻轻拂动,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东首墙上挂着一幅《寒江清河图》,笔意萧疏,与窗外滔滔江水有几分呼应之意。 卓祺然踏入内舱的瞬间,心脏突然重重一跳,震得胸腔发麻。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知这是本命蛊遇上子蛊时所产生的躁动。 抬眸望去,屏风前端坐的女子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罗锦衣,发间一支白玉簪,粉黛未施,眸色幽深清冷。 卓祺然的耳尖倏地烧了起来。他清楚感觉到,蛰伏在心室里的本命蛊正疯狂舒展着金翅,每一片鳞羽都沾满了亲近温暖的颤栗。 北茴忍不住轻声提醒,“卓大人,公主在此。” 卓祺然回过神来,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臣拜见公主。” 时安夏抬眸,淡淡一丝笑意噙在唇畔,“卓大人请坐。” 卓祺然不坐,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向时安夏解释,“师父向来独来独往,不擅与人往来,还望见谅。”顿了顿,又补充,“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侍候,往后膳食由我送去即可。” 时安夏微微颔首,“无妨,让先生自便。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北茴。” 如此,刚得了几天轻省活儿且月钱翻倍的王忠,又失了这份好差事。 时安夏问,“你师父身体可还好?” 卓祺然点点头,“他身体无恙,只是近日精神不济,需要多休养。” 时安夏放下心来,“那就好。”也不问是因为什么精神不济。 卓祺然从怀中取出三块血玉,指尖微颤着递过去。那玉色暗红如凝固的血,在日光下隐隐透出丝缕金纹。 他恭敬奉上,“这是我师父送给小侯爷和两位小郡主的见面礼,还请公主笑纳。” 血玉入手冰凉,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泛起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搏动。时安夏垂眸看去,竟见玉中金丝流转,在殷红如血的玉髓中勾勒出一幅玄妙图腾——赫然是古籍中记载的“凤凰涅槃”之相。 卓祺然见她神色凝重,温声解释道:“公主莫惊,此乃‘凤血灵玉’。”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这玉可滋养孩童先天不足之症。若遇危急或许也能救一命。” “先生有心了。”时安夏将血玉轻轻拢入袖中,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替我谢过先生。就说……这份心意,我替孩子们收下了。” 她又让北茴取来一个紫檀云纹木匣,里面同样装着一块玉,“这是回礼,请卓大人替我转交给夜寻先生。” 卓祺然恭敬接过木匣,行礼告退,忽听时安夏唤他,“卓大人留步。” 他回身望去,只见时安夏站起身来,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她眸色清亮,声音却沉,“卓大人,我早该当面向你道谢。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孩子们的命,是我全家的恩人。” 说完,又郑重行了一礼。 卓祺然慌忙侧开了身,不敢受公主这礼,“这是臣的职责。得公主厚爱,臣……荣幸之至。” 时安夏再请卓祺然落座,“卓大人,我还有要事相商。” 卓祺然只得笔直坐下。 北茴替他斟茶后,退至一旁。 时安夏斟酌了字句,缓缓道,“我欲让两个女儿认卓大人为义父,不知卓大人意下如何?” 卓祺然万料不到公主会生出这个想法,可转念一想,却明白了。这哪里是认他作义父?分明是得子蛊温养救命的两个小郡主,在认本命蛊。 转而百转千回的心思里,又生出一丝惆怅。他不蠢,甚至于比普通男人心思更玲珑剔透一些。 他知晓公主这是在以“亲人”的方式绑着他,怕他有一日以本命蛊相逼做出一些损害公主或者郡主的利益来。 他苦笑,正想开口说话。 只听公主清冷的声音响起,“卓大人不必猜测我是用‘亲情’捆绑你。我说不是,想必卓大人也不信。我只是感恩卓大人以命相救,也感恩卓大人……”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眸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澄澈的眸子,只一瞬,就败下阵来,应下,“是臣高攀了。” 时安夏将卓祺然面前的茶水倒入茶盘,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我以茶代酒,替女儿们敬卓大人。” 卓祺然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公主放心,我以余生性命作保,必护您与……驸……咳,小侯爷和小郡主周全。” 时安夏摇摇头,眸色真挚,“于我而言,你喝了这杯茶,就是我女儿的义父,也是我的亲人。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保重你自己。” 她又吩咐北茴,“去将那件雪狐裘取来。” 不多时,北茴捧来一个紫檀描金衣匣。 开匣瞬间,但见一领通体雪白的狐裘静静卧于其中,毛色如新雪初霁,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最难得的是整件裘衣不见半点杂色,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一看便是稀世珍品。 时安夏温声道,“这件雪裘能御奇寒,或许卓大人合用。” 卓祺然接过衣匣时,指尖不慎触到裘毛,顿觉一股暖意顺着手臂直窜心脉,竟将他体内躁动的本命蛊温润地安抚下来。 他深深作揖,“谢公主赏赐。” 第918章 你当得起 卓祺然自摧动本命蛊后,身体畏寒。初入秋时,他就常感不适。 这件狐裘可谓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卓祺然走出舱门,还有些恍然。 他去找了夜寻先生,“师父,公主让两个小郡主认了我做义父。” 夜寻先生闻言,淡淡回应,“等两个小丫头长大,让她们好生孝顺你。” 卓祺然抹汗,“不敢。” 小郡主多尊贵啊,他岂能当真以义父自居? 夜寻先生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她们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当得起。” 卓祺然心头涌出一丝温暖,仿佛曾经受过的一切误解都不值一提。 被信任,被呵护,被需要,这才是养蛊人的价值所在。 他低下头,哽咽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夜寻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你本心是好的。” 卓祺然愕然,总觉得师父有话没说完。什么意思?我本心是好的,但有可能做错事走错路吗? 他没听懂。 他细细梳理,有生之年并未行差踏错。 他虽孤僻,却不忘初心,与人为善,不与人生仇。就算偶尔对人心生不满,也不会动不动放蛊害人。 毕竟,那蛊的成本多贵呀。 夜寻岔到了别的话题上。 二人叙了会儿话。 卓祺然说起血玉已经送到了公主手里,“看得出,公主很喜欢您送的礼物。” 他又拿出公主的回礼递给夜寻。 卓祺然躬身退出房门后,船舱内重归寂静。 夜寻独坐案前,烛火在他银白的眉睫间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缓缓打开紫檀木匣。 匣中垫着素白绸缎,上面静静卧着一枚羊脂白玉。玉质温润无瑕,却在中央嵌着三簇细软绒毛。 上方一簇墨色如鸦羽,乌亮生光;下方两簇淡若初阳,纤柔似春蚕吐出的第一缕丝。 三簇绒毛呈品字形排列,被半透明的玉髓包裹其中,与白玉浑然一体。 夜寻眸色深不见底。他伸出两指,轻轻抚过玉面。 从上往下,一点一点,一遍一遍。 江风穿窗而入,带着潮湿的水汽。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将那三簇绒毛映得忽明忽暗。 夜寻长久凝视玉中胎毛,神色莫辨。船舱内只余更漏滴答之声。 甲板上,一轮明月洒下清辉,将船帆映照得如同银纱。 王经纶正拽着卓祺然的衣袖不依不饶,“小舅舅,你就让师公收我为徒嘛!你总说蛊术不得外传,不肯教我。现在师公就在船上,万一他老人家瞧得起我的资质呢?” 卓祺然头疼,伸手拍了拍外甥的肩,“你天赋异禀,根骨清奇。你这么能干自己去找我师父说啊,扭着我有什么用?” “我害怕。”王经纶垮着脸,随即又陪着笑,“可小舅舅你是师公心尖上的爱徒,分量自然不同。你就帮我说说情可好?” 卓祺然莫测高深地望了一眼夜寻住的方向,拎着外甥回屋,“我师父如今精力不济,不收徒弟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次日清晨,时安夏的船队缓缓停靠在吴州诗城的码头。 正值深秋时节,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华盖之下,连空气中都飘散着银杏叶特有的清苦香气。 时安夏立在船头。 一阵秋风拂过,几片扇形银杏叶落在她月白色的披风上,“吩咐下去,在此休整两日再启程。” 北茴办事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回禀,“夫人,已经订好了诗城最好的‘金杏楼’顶层雅间,正对着千年银杏王。客栈也安排妥当了,是城南的‘银杏别院’,院里就有一株八百年的银杏树。” 时安夏点点头,“好,今日就在金杏楼里摆认亲宴。” 宴上没请多余的人,但时成逸作为长辈见证,就足以说明这场认亲宴并非儿戏。 两个新封的小郡主认一个太医作义父……这事儿怎么听都有些诡异。 若不是卓祺然满头白发,都有人怀疑公主对其生了别样心思。 毕竟驸马已走了一年,至今杳无音信。作为一个公主,别说她要再招一个驸马,就算养几个面首都没人敢置喙。 满席安静,并不热烈。 往日只要有唐星河跟马楚阳在的地方,必是笑声连连,喧闹异常。 而此时,全变了闷葫芦。 二人无声无息,让吃,就夹两筷子菜入嘴。让喝,就仰头一口闷酒下肚。 卓祺然的师父夜寻先生也罕见列席。 席上,他也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被乳母们抱上来走过场的孩子。 也偶尔抬眸,将视线落在坐于上首温婉的女子身上。 二人目光一触,随即分开。 礼成后,众人举杯。 唐星河喝酒喝多了,趴在案几上恸哭出声,“今日是主帅落崖的日子。一年了,爬也该爬回来了。” 马楚阳也嚎啕大哭,“先生,我想先生了。” 时安雪被惹得伤心,“夜宝儿……呜呜呜……堂姐夫,呜呜呜……” 红鹊等人也默默垂泪。 一场认亲宴在众人的哭声中结束,反倒是几个稚儿滴溜着黑眼珠子到处看。 三个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黑色宝石一般。尤其一一,见谁都新奇,四处张望。 乳母看不住他,一个不留神,他就不知怎的爬到了夜寻脚边。 夜寻将一一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他用筷子沾了点酒给一一舔,吓得乳母们忙上前来把孩子抱走。 一一不舍,放声哭泣,死拽着夜寻的手不放。 时安夏如同没看见一般,叮嘱乳母别让女儿受凉。 乳母们抱着孩子回了屋。 入夜,天冷下来,北茴披着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去给卓祺然和夜寻先生送银丝碳。 她先送去了卓祺然屋里,尔后去敲了夜寻的门。 敲门声,三长两短。 不注意听,听不出什么异常来。 门从里面吱吖一声开了。 月光下,霜发男子静静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月光碎在地上。 他清凉的气息,带了几分长久的压抑。 门外,女子也站了一瞬,随后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天冷了,北茴奉夫人的令,给先生送银丝碳来了。” 夜寻侧身让开,“有劳北茴姑娘。” 第919章 宝儿我回来了 夜寻站在门边,指尖抵着门框,凝神听了半晌。 今晚夜宴,给下人们赏了酒吃,周围应该没有耳目。但凡有个别人走动,以他的耳力都能察觉。 檐角风铃叮当,远处犬吠三两声。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他这才缓缓合上门扉,将如墨夜色隔绝在外。 一扇原不该关的门,关上了。 北茴不是北茴,是时安夏。 夜寻也不是夜寻,而是失踪已久的岑鸢。 他转身,缓缓抬手,指尖沿着下颌线摸索到一处极薄的缝隙,揭下陌生的人皮面具。 是那张熟悉英俊的脸! 时安夏那颗安静的心,忽然似活了,跳得厉害。 虽然在这之前,她已经秘密得知岑鸢活着的消息。但真的见到时,那种细碎又缠绵的痛楚仍旧密密麻麻缠上心间。 时安夏解下黑色斗篷,漆黑的锦缎如水般滑落,堆叠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烛火摇曳间,她亭亭立在那里,眉眼如画,安静如初。 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岑鸢大步走向时安夏,俯身拾起那件滑落在地的斗篷。黑色锦缎上还沾着夜露,触手微凉。 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不知是谁先伸的手,亦或是两人同时迈了步。 斗篷再次坠地。他双臂裹住她单薄的身躯,她冰凉的手指攥皱了他胸前的衣料。 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似只一个人。 “宝儿,我回来了。”岑鸢嘶哑的嗓音裹着沙砾般的粗粝,灼热的吐息烫红了她的耳尖。 他捧着她的脸,指尖微微发颤,薄唇轻轻落在她眉心。像曾经夜半厮磨那般,慢慢寻向她唇畔。 他仍是小心的。 若她有一丝迟疑,他便会克制退开,温柔停止。 就在他的薄唇从她眉心碾过眼睫,在鼻尖流连的瞬间,突然被她揪住衣领狠狠拽低。 时安夏踮起的脚尖撞碎了这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甚至近乎凶狠地咬上他微凉的唇,将他逼得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她按住他的胸膛,以一种攻城掠地的疯狂,继续亲吻他。 唇齿相撞的钝痛里,她咬着他的下唇厮磨。指尖陷进他绷紧的肩胛,像要确认这副血肉之躯并非幻影。 而他终于掐住她的腰肢反客为主,将那些未尽之言都碾碎在交缠的呼吸里。 相思的苦,宿世的谜,在唇舌间酿成最烈的酒。 前尘旧事种种,没有一样像这般抵死缠绵来得真实。所有的问话,都碎了,变得不值一提。 唇分,大口喘气。 目色迷离,雾一般,晕染着不可消解的情动。 但岑鸢还是察觉了时安夏的异样。 她往常不会这样。 她从来不会这样。 他没有深想。 也许是久别重逢,也许是失而复得。 她也是真心爱着他的。这个想法一上脑,他就满心都是欢喜。 岑鸢亲昵搂着时安夏。 她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在他怀里有点娇,也沉静。好似刚才狂野的女子不是她。 岑鸢坐下,将时安夏揽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尖缠绕着她垂落的发丝。 二人腻歪一阵,腻不够,颇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味。 要不是顾及她产后身子弱,他是不会忍的。 掐着她的小腰,他一阵愧疚,“你生产时,我在养伤,回不来。” 时安夏温声问,“当时伤得重么?” 这话! 岑鸢答,“不重。” 时安夏敛下眉头,轻轻一声叹息,“不重才怪。” 她问他关于这次坠崖事件的始末。 他却是语气平静,先为两个爱徒开脱,“不怪马楚阳,也不怪你星河表哥。”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经此一事,他们早日变得成熟些,是北翼之幸。” 那是北翼未来的将星。 北翼疆土的命运,迟早要交到他们手中。现在犯错,总好过日后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时安夏沉默不语。 轻描淡写的“代价”二字,像钝刀般割着她的心。她差点永远失去他,他们的孩子险些再也见不到父亲。 可理智告诉她,马楚阳当时的决断并无不妥。 战机稍纵即逝。按常理,先锋营将士一旦发现敌踪,必会立即探查——先报军情,再率小队追击,同时等候援军。 这本是最稳妥的用兵之道。 只是马楚阳太单纯,没有足够能力分辨一个人的好坏,才落入圈套,引发一系列难以承受的后果。 “如果不是圈套,马楚阳就立功了。”岑鸢爱才,想起刚才宴上两个少年失意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时安夏也想起刚才少年嚎啕大哭喊“先生”的画面,“这次的事,还得好生梳理,否则他俩都废了。” 最直接的后果是,两人瞻前顾后,再也不敢做出任何决断。 那就真的只能做京城纨绔,招猫逗狗了。如今他们还肯做护卫陪她去铁马城,算是有得救。 “只要哪天我现身,他们心头阴影自然消解。”岑鸢对两个爱徒有着很高的期望。 岑鸢继续说,“夜宝儿救了我。” 他被箭射中,掉下悬崖时,夜宝儿也飞身往下跳。他转身抱住它,改了方向,正巧挂在树上。 饶是如此,他当时也依然昏死过去。 是明德帝的西影卫找到了他。 战报上说没找到,是骗人的。 “我将计就计,想死遁回梁国清理门户去。”这是他在崖下奄奄一息时想到的办法,“我猜,咱们身后还有一个敌人。前世被我忽略了。” “谁?”时安夏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他沉吟片刻,“岑澈。前世我中毒后,他继位为宸帝。” “宸帝?”时安夏不解,“那不是你自己扶持的皇帝?” 且后来宸帝也没跟北翼起过冲突,倒是……听说把朝堂彻彻底底换了一遍。 简简单单几个字:彻彻底底换了一遍,却是多少家族血的覆灭。 岑鸢一字一字,“是我眼瞎,自己扶持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祸害。” 他垂着眉头,“我最开始认定是北翼给我下的毒。” “难道不是?”时安夏失声问,莫名漫出一丝荒唐感。 她确定是北翼给岑鸢下的毒,不止明德帝的梦里有,她自己也记起了所有的事。 第920章 人心是会变的 时安夏得知岑鸢坠崖生死未卜后,恰逢临盆剧痛。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阴差阳错冲破了祝由术的封印——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全如决堤洪水般涌来。 如今,她也是怀揣着惊天秘密的人了。 她知道,北翼肯定给岑鸢下毒了。上一世卓祺然自尽,几个大臣和大伯父全部选择了自尽,便是下毒之事的铁证。 岑鸢微微点头,“北翼是下了毒。”顿了顿,又摇头,“但不只是北翼。” 自从知道卓祺然在前世参与了下毒,他曾跟卓祺然就“百气裂骨散”进行过深度讨论。 这一讨论,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有的症状,是百气裂骨散没有的。”岑鸢再次说起这种毒时,指尖仍会轻轻颤抖。 时安夏握住他的手,指间温柔,“所以你怀疑,你除了中百气裂骨散,还中了别的毒?” 岑鸢道,“是。卓祺然说,百气裂骨散不会造成皮肤溃烂,且中毒后发作起来十分缓慢,如同钝刀子割肉,让人在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五载里感受那种一点一点渗进骨缝的疼痛。” 可他那日毒发时,分明是排山倒海。他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可卓祺然跟他说,百气裂骨散的药性不会因为任何体质有所改变。 当时,岑鸢为了梁国的安定,立刻传位于岑澈。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怀疑过岑澈,也是因为后来岑澈的确很关心他,为他找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来减缓他身体上的疼痛。 如今细思极恐。宸帝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再也不会威胁到皇权。 宸帝无须杀他,反而还能博个美名。 时安夏一下就明白了,“所以你怀疑,你的人里早已安插了岑澈的人?” “想必是的。” 利益当前,谁敢说绝对的忠诚。岑鸢要利用这次坠崖,重新排查一遍身边的所有人。 他用夜寻的身份来到时安夏的身边,当然是为了离她近些。且,“我死了,你和孩子们就不会成为梁国的眼中钉。” 他如今有家有口,不能摆在明面上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梁国恒帝的身份暴露出去了?”时安夏并不惊讶。 从长安郡传过来的谣言,说北翼驸马是明德帝流落民间的皇子,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梁国已有人盯上了岑鸢。而“流落民间皇子”的说法,一定是有人在墉帝面前为岑鸢打掩护。 岑鸢如今明面上死了,反倒让墉帝松了口气,不再草木皆兵。也能让岑澈彻底死心,这一辈子,他别想再踩着恒帝上位。 时安夏又猜测,“洛家出了叛徒,还是十二杀里有人倒戈?” “咱们成亲那日,倾天鼎派人杀你。如果‘十二杀’没人配合,洛英应该不会得手。”岑鸢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从未放弃。 也是因此,十二杀的人后来很少能近时安夏的身。 时安夏从来不信任十二杀。她还提醒过他,“你如何就相信他们不会背叛?” 因为这句话,岑鸢忽然意识到,复位时间线拉得越长,人心便溃散得越厉害。 大多数人之所以追随恒帝复位,嘴里喊着“匡扶正统”,眼里烧的却是从龙之功的滔天富贵。 岑鸢要的复位却是场精妙的外科手术:等墉帝自己把江山蛀空,等民间怨气沸腾到顶点,再以最小代价完成权力更迭。 可那些急红眼的追随者要的,分明是场能让他们加官进爵的血腥盛宴。 岑鸢要拖到几年之后,在下属的眼里就是懦弱。 复位哪有不流血死人的?唯有踏着尸山血海坐在那位置上,方能显出帝位的高贵与杀伐果断。 时安夏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前世晋七为你来刺杀过我,所以之前我觉得他有问题。可后来想想,反而他才是最忠心主子的人。” 她不信任十二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人除了鸣一之外,全是梁国人。 换句话说,十二杀里有十一个人都是梁国皇帝的死士。 可人心是会变的。 当年的死士,在权利更迭中会不会起了变化,没人敢保证。 “是凡九!”岑鸢已经查到,“凡九爱慕洛英。所以洛英想要破坏咱们成亲,凡九就答应了。“ “你处置了他?”时安夏问。 “对,处置了凡九。可这里头,沈六应该是投靠了岑澈,我还按兵不动,看看他还能撬得动谁。” 夫妻二人又叙了会话。 时安夏站起身,“我是以北茴的身份过来的,不宜在你这儿停留太久。我要回去了,你有空把时间线和大事件理一理给我,我替你分析一下。” 在拿捏人心这块,她自信比夫君更在行。 没有人知道时安夏去过夜寻的房间,因为北茴一直扮成时安夏留在屋里睡觉。 时安夏如幽灵般回来时,北茴有些兴奋,捏着夫人的袖角,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却止不住发颤,“那真的是少主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北茴突然提起裙摆转了个圈,绣鞋尖儿差点踢翻熏笼,双手合十,“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就说咱们少主是个福大命大的,果不其然。” 时安夏微笑地瞧着她那高兴劲儿,末了,才悠悠提醒她,“以后你可以继续对他不满,千万别露出马脚。” 北茴笑,“知道了知道了,夫人!” 她瞧着夫人红霞染颊的颜色,不由得心花怒放,只觉天空放晴了。 她不由得问,“那夜宝儿呢?听说夜宝儿跟着跳下去了,没事吧?” 时安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咱们在诗城靠岸,就是专门来接夜宝儿的。” “安雪姑娘再不会哭鼻子了。”北茴笑道。 次日,于素君带着时安雪出门逛街。 回来时,什么都没买,倒是带回来一只白色长毛大狗。 时安雪央求着母亲,“求求您了,让我养它吧。它一路都跟着我,一定是我上辈子走失的狗。” 于素君没好气,“我人都不想养,还帮你养狗。” 时安雪气鼓鼓,“我去问夏儿姐姐,她一定会同意我养这只狗子的。母亲,您看,它虽是长毛大白狗,可它的眼睛长得好像夜宝儿啊。” “我看你是想夜宝儿想疯了吧。”于素君倒不是不许女儿养狗,而是要谈条件,“以后它的吃喝拉撒你管吗?” “管管管,我全管。”时安雪指天发誓言。 第921章 这是我的狗 时安雪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自从得知夜宝儿跟着跳崖,小姑娘日日以泪洗面哭唧唧,都把她母亲哭烦了。 跟她一样提起夜宝儿就伤心的,还有红鹊。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红鹊和红颜两人专门打理夜宝儿的吃喝拉撒,还常带它遛路,陪它扔毽子玩,感情自是不同。 得到母亲准许后,时安雪立刻带着那只走路姿势像极了夜宝儿的大白狗去找红鹊。 “红鹊姐姐,你快来看。我在街上捡了一只很像夜宝宝的狗子。”时安雪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满是雀跃。 红鹊头也不抬,无精打采,“这世上啊,夜宝儿是独一无二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随便找只狗来代替夜宝儿。” 时安雪被红鹊这么一说,有些难堪,急得直跺脚,“你先看看嘛!你看看就知道有多像了。你别这么说我,我也最爱夜宝宝,谁都替代不了。可是这只真的特别像夜宝宝……” 红鹊知自己情绪不好,把小姑娘惹急了,正抬起头准备哄哄,就见门外一只大白狗冲撞而来。 那大白狗看似莽撞,却在即将撞上红鹊的瞬间灵巧刹住脚步。 它后腿立地,前爪轻盈搭上红鹊的衣袖,毛茸茸的脑袋熟门熟路地往她怀里一钻,活像个会撒娇的孩子。 红鹊还没反应过来,这团雪白的毛球已经熟练地往地上一滚,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 它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青石板,扫起细小的尘埃。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红鹊,分明写着“快摸摸我”几个字。 它一边打滚还一边用前爪轻轻勾着红鹊的裙角,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勾破衣料,又能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见红鹊发愣,它歪着头“呜”了一声,后腿在空中蹬了蹬,活像个撒泼的小无赖。 这! 红鹊傻眼了。 怎的跟夜宝儿撒娇的动作一模一样?除了毛长一点,又是白色,那张狗脸和小表情,完全就是一个模子。 时安雪也傻眼了。 你是我的狗!怎么可以跟别人打滚撒娇这么亲热?你可以跟我自来熟,却不可以跟别人自来熟! 小姑娘不乐意了。但她从小养得不娇纵,就算心里生气,也只委委屈屈站在那看着,抿着嘴,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红鹊到底年长几岁,哪有不知道小姑娘心思的?一手摸了摸大白狗的肚皮,一手拉时安雪,“雪儿姑娘,红鹊错了。红鹊在这给您陪个不是,刚才不该那么说您。” 时安雪好哄,一下就被安抚好了。但该说的还得说,扬了扬头,宣示主权,“这是我的狗。”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强调,“往后大白狗是要养在我院子里的。你们可以来找它玩,但不能带走。” 以前红鹊就是这么跟她说的,“雪儿姑娘,您可以来找夜宝儿玩,但您不能带走。” 小姑娘记仇,如今一板一眼还给红鹊,心头隐秘畅快。 红鹊摸着大白狗,老老实实应,“知道了。以后我经常来看它,您别讨厌我就是了。” “那不会!”时安雪自来被母亲教养要做个大度的姑娘,不能太小家子气,“你来,我欢迎的。到时我还摆茶给你吃。” “好的,谢谢雪儿姑娘啦。”红鹊好脾气地陪着小姑娘玩。 时安雪也不是真生红鹊的气,蹭到她身边,“我母亲已经派了活儿给我,以后大白狗的吃喝拉撒都归我管。红鹊姐姐,你能教我怎么管吗?” 红鹊点点头,把往常怎么给狗洗澡,怎么定时喂食,哪些食物可以吃,哪些食物绝不能吃,都一一告诉了她。 又把做狗食的方法说了一遍,里头花样极多,都是红颜以前为了让夜宝儿吃好点,想方设法做出来的。 时安雪听得脑子发胀,“这么复杂吗?养狗不简单啊。” “光是让狗活着简单,但要把狗养得好,那自然是不简单的。”红鹊事无巨细交代着,一点不藏私。 她也希望雪儿姑娘能把大白狗照顾得好,忽然好奇地问,“雪儿姑娘是怎么捡到它的?” 说起这个,时安雪眼睛顿时亮起来,连语速都快了几分,“母亲带我去绣颜坊挑新衣裳,我才试了两套就选好了,母亲却还在里头慢慢试。我等在一旁,就见门外跑进来这只大白狗。它亲近我,跟我摇尾巴,还蹭我手。” 许是存了要跟红鹊比大白狗对谁更亲热些,她说得十分详细,“店家抄着扫帚撵它出去,我护着它。许是因为我护了它,它就一直跟着我。” 大白狗仿佛听懂,立刻直起身,把脑袋往时安雪手心顶了顶,惹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刚才那点酸意顿时烟消云散,时安雪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大白狗的脑袋,“后来我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一看,它竟跟着马车跑了一路。等到了府门前,我刚下车,它就蹲在车辕边等着了,毛上还沾着好些尘土。” 红鹊听得好生眼热,又想起了往日跟夜宝儿相处的时光,难过得掉下泪来。 时安雪拿了帕子递过去,“红鹊姐姐,擦擦眼泪。别哭了,夜宝儿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的。” 红鹊摸着大白狗的狗头说,“嗯,夜宝儿会回来的。” 大白狗又蹭她的手心,还汪汪叫了几声。 可红鹊没能领会狗语,只一意想着夜宝儿是只大黑狗,跟大白狗沾不上半点边。 时安雪逢人就说自己捡了一只大白狗,捡狗的过程也说了八遍十遍,遍遍都得加一句,“以后这是我的狗!” 如今相熟的人几乎都知道,雪儿姑娘在街上捡回来一只狗。 连时安夏都派人来请她和大白狗过去见一见,可把时安雪得意坏了。 小姑娘带着大白狗雄纠纠气昂昂去了时安夏所住的院子,还没等她再把捡狗过程说一遍,大白狗就扑了过去,又是一顿撒娇打滚。 时安雪站在一旁都看麻了,又伤心,又开心,眼泪汪汪的。 时安夏蹲下身子,低垂着眸,掩饰着心头的酸楚,用手摸着大白狗的肚皮,揉着它的耳朵。 第922章 怎的你要嫁我 这的确是夜宝儿。 岑鸢错过了时安夏生孩子的重要时刻,夜宝儿也差点没了命。 一人一狗被西影卫及时救下后,被秘密送到离铁马城最近的临阳堡养伤。 最好最相熟的大夫都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西影卫只能就近请大夫救治。 所有事务都由西影卫经手,大夫也被关在临阳堡大半年。 夜宝儿身上全是伤,毛被剃光以后,身上满是血块和痂。 时安夏想,我家夜宝儿受大罪了。 时安夏的手指突然在夜宝儿身上顿住。 那疤痕一道道从狗狗的肋下一直延伸到腹部,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纵横交错。 随着呼吸起伏的皮肤下,还能摸到几处不自然的凹陷——那是骨头断裂后又愈合的痕迹。 她的指尖每触到一处伤痕,夜宝儿的肌肉就会本能地抽搐一下。但狗狗还是温顺地趴在地上,歪头用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主人。 时安夏摸着夜宝儿后腿内侧,那里也有好多道撕裂伤,虽然已经结痂,但周围皮肤仍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 夜宝儿似乎察觉到主人的颤抖,挣扎着要站起来。 可刚抬起前腿,后肢就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它急得直哼哼,却还是固执地拖着残腿往时安夏怀里钻,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主人的下巴。 时安夏伸手把夜宝儿抱了个满怀。 她还看到它背部中段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痕,周围的毛发扭曲地打着卷。 那分明是树枝贯穿后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夜宝儿从高空坠落,被尖锐的树枝生生刺穿的场景。 狗尚且如此,又何况岑鸢呢? 岑鸢说,他俩是先摔在崖壁的松树上,又被反弹到另一棵树上。 寥寥一句话,就是生死边缘。 后来岑鸢和夜宝儿伤未痊愈就悄然回京,一直待在别院里。卓祺然和申思远都知情。 申思远精心调配了一剂养毛的方子,每日用茯苓、首乌等草药熬成稠膏,混着羊乳给夜宝儿灌下去。 不过月余光景,那原本贴皮的短毛竟渐渐生得蓬松起来,雪白的毛发垂落如缎,跑动时如流云拂地。 如果不是熟悉的有心人,完全不知大白狗就是以前那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夜宝儿。 只是这药膏有一桩麻烦,需得每隔七日用茜草茉莉与白芨酢浆草以及茶麸调制的染剂洗濯,否则新生的长毛便会泛出原本的黑色。 其中还有几味珍稀药草,价值千金,都不一定能在市面上买得到。好在申思远有存货,因此赚了不少银子。 总之,岑鸢改头换面,夜宝儿脱胎换骨。一人一狗费尽周折又回到了时安夏身边。 时安夏亲昵地揉着夜宝儿的耳朵。 夜宝儿以前就最喜欢时安夏揉自己的耳朵,一揉,它就歪进主人怀里。 此时,它便是这样,时而仰躺,时而翻身,时而用脑袋蹭,时而用舌头舔,就恨不得把亲昵惯用招式全用个遍。 也是恨不得告诉主人,我就是你的夜宝儿啊。 时安夏心里想,以后再不让夜宝儿出任务了,当一只宠物犬没什么不好。 其实夜宝儿在长安郡受伤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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