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铁,字字掷地有声,“公主可斩乱民,可诛匪首,但擅斩三品武将,恐非人臣之道。” 刑场骤然死寂。 时安夏淡淡笑开,“你就是姜树源?” 年轻校尉显然未料公主能知道自己名字,微怔片刻,朗声回应,“末将正是姜树源。” 时安夏颔首,向邱志言看去。 邱志言微一点头,朗声道,“姜树源,你作为姜忠信的义子,应该十分清楚姜忠信的所作所为。为此,你与你义父发生冲突。你既不齿他的所作所为,又没有勇气揭发他,只得请调至黑河谷守关。” 他顿了一下,沉声问,“我说得对吗?” 第957章 竟然不是姜忠信 邱志言的质问,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姜树源的血肉里。 他本是个孤儿,姓百家姓。谁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跟谁姓。 最后,他姓了姜忠信的姜,成了姜忠信的养子。 姜忠信在他心目中,仁义,宽厚,且大义。 那是他心中的榜样,是他的神明。 姜树源记得十岁那年饿倒在雪地里,是姜忠信的大氅裹住了他冻僵的身体;记得练武受伤时,养父亲手给他敷的金疮药;更记得那人教他写“忠义”二字时,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当有一日,姜树源发现了义父表里不一,以及他隐藏在仁义外表下的肮脏嘴脸。 他怒问姜忠信,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他心目中美好的样子? 姜忠信告诉他,样子是做给世人看的,唯有快活才是人生。还告诉他,庙堂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谁不是一边念着圣贤书,一边饮血嚼骨? 那一刻,姜树源的天塌了,眼前一片黑暗。 姜忠信根本不怕养子揭发,因为养子的命都是他的。 事实上,姜树源的确也没有揭发姜忠信,只是自请调往黑河谷,穿最薄的衣,吃最涩的饭,过最苦的日子。 姜忠信随他意,只告诉他,“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一句话的事。等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就得帮我做事。” 姜树源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这次姜忠信出事,作为其义子,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但姜树源不同意一部分嫡系亲信“把事情搞大”的主意,他比谁都清楚,义父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伤天害理,不仁不义。 只是不该就地处决,而是应该押往京城受审——这已经是他作为义子唯一能做的。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只能藏在心里,最后沉默着应了亲信们“替义父出头”的请求。 此时,亲信们焦灼地扭头望向天空,等待着约定的信号。 一旦城防营的焰火升起,他们便会立即行动——冲上刑台,拼死也要把姜忠信救走。 可谁也没料到,刑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公主的亲卫如铁桶般围住刑台,郑家四公子也被一刀斩了首级。 再望向城墙上羽箭林立,弓弩手齐刷刷亮出了箭镞,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知,这一场营救终究是失败了。 亲信们僵在原地,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敢再往前一步。 姜树源盯着刑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眼神越发冷沉,“末将所言可对?是否应该将我义父送往京城受审?” 邱志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突然拍了两下手。 清脆的掌声在肃杀的刑场上格外刺耳。侍卫上前,一把拽起跪在刑台中央的囚犯,粗暴地拨开他披散的长发—— 姜树源瞳孔骤然紧缩。 身后传来亲信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张布满血污的脸,竟然不是姜忠信! 邱志言这才不紧不慢掸了掸衣袖,抬眸瞧了一眼台下众人,“各位不必着急,如你们的意,罪人姜忠信……”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已押送回京受审。” 这只是个身形跟姜忠信相似的死囚而已。 姜树源的身形猛地一晃,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闭了闭眼,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释然的弧度。 可这片刻的松懈还未持续多久,邱志言清朗的声音便划破刑场上凝重的空气,“你们也等不到城防营的信号了。”话音刚落,他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拿下!” 一时,精卫从四面八方涌入,寒光闪烁间,数百柄长刀同时出鞘,将姜忠信的亲信们团团围住。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精卫的铠甲上,赫然镌刻着皇家独有的龙纹徽记。 姜树源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些竟是常年驻守京畿的御林军!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惊觉——这场所谓的“就地行刑”,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罗网。 好一招引蛇出洞!姜树源脑子里想着这话时,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锁链声。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为姜忠信讨公道的亲信们,此刻正被御林军像拖死狗般按倒在地。 寒光闪过,几个挣扎反抗行凶的当场就被斩了首级,喷溅的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刺目的溪流。 邱志言负手立于刑台之上,靛青官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他俯视着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似淬了冰,“即日起,三日为限——” 刑场死寂,唯有铁链碰撞的脆响。 “凡与姜忠信案有牵连者,无论官居几品,家财几何——”他缓缓抬手,袖中露出一角明黄绢帛,突然振袖一挥,圣旨哗啦展开,“自首者,可活。” 绢帛翻卷间,他眸色骤冷,“过时,一律当诛!杀无赦!” 自此三日内,衙门前的青石阶被踏出了一层薄霜。 天未破晓时,就已有身影在衙门外徘徊。 有穿绸缎的商贾颤抖着捧出账册,有穿官服的跪在阶前不住叩首。更有人未至衙门,便在半路解下腰带自挂在了路边树上。 录供的师爷写到后来,朱笔都磨秃了三支。 那摞供状一日高过一日,到最后,竟在公案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像极了断头台的轮廓。 邱志言每日端坐明镜高悬之下,将那些涕泪横流的供词一一收讫。 待到暮鼓敲响时,他便会将当日供状用黄绫包裹,由四名佩刀侍卫押送,踏着渐沉的暮色送往恩驿行馆。 而收监大牢早已人满为患,快装不下了。 昭武帝翻着那些供词,气得连续几日晚膳都不想用了。 他将供词重重摔在桌案上,香炉都被震得晃了晃。 “主子,这翡翠饺子……”小树子捧着食盒还没说完,就被昭武帝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朕没胃口。”帝王揉着太阳穴,黑色常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这些蛀虫!一个个吃着朝廷俸禄,背地里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 小树子麻着胆儿劝,“主子,多少吃点吧?也不能为了这些个东西饿坏了龙体不是?” 他主子都饿瘦了,怪让人心疼的。 昭武帝挥了挥手,“不吃不吃,气都气饱了。” 第958章 皇帝舅舅爱 小树子愁眉苦脸退至廊下,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 待看清是披着杏色斗篷的北茴,他慌忙作揖,“北茴姐姐!” 小树子对公主身边这位得力的掌事婢女格外恭敬。这可是他恩人齐公公认的闺女。 北茴扶了扶鬓边银簪,瞥了眼紧闭的屋门,了然地压低声音,“皇上又没进膳?” 小树子苦巴巴摇头。 北茴笑道,“公主早料到会如此。”她掀开食盒,一股药香混着鸡汤的鲜甜顿时飘散开来,“川贝枇杷炖鹧鸪,最是降火。” 当描金瓷盅呈到案头时,小树子小心翼翼道,“主子,这可是公主的一片心,您就……” 昭武帝终于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供状。 小树子见主子没有出言拒绝,顿时喜上眉梢。 他利落地从袖中取出试毒的银匙,在烛台下仔细舀起一勺清汤。 银匙边缘碰触瓷盅时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脆。 他屏住呼吸将汤匙举到唇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取出根特制银针插入骨中。 待确认针身依旧雪亮,他才小心啜饮了半勺。喉结滚动三次后,他悄悄掐着脉搏默数了二十息——这是尚膳监祖传的试毒规矩。 “主子,无恙。”小树子松了口气,用全新的羊脂玉碗重新舀汤。 琥珀色的汤汁从壶嘴倾泻而下时,拉出细密的金丝,那是炖化的鹧鸪骨髓在烛光下泛起的油花。碗底沉着两片半透明的枇杷肉,随汤波微微颤动,宛如黄玉雕琢的如意。 昭武帝的目光终于被这碗暖雾氤氲的汤品吸引。当他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小树子分明看见帝王紧绷的眉宇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皇妹有心了。”他知时安夏平日的膳食有多简单,这定是给他单独开的小灶。 他舀起一勺澄澈的汤水送入嘴里,但觉香味和暖意在唇齿间化开。 他原自律,今晚破例多喝了两碗汤,还吃了不少肉。 “主子,味道可还好?”小树子喜滋滋问。 吃在主子嘴里,饱在他心上啊。他就担心主子在这种地方饿瘦了龙体,往后落下暗疾可怎么得了。 “这是朕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昭武帝用帕子擦了嘴角,意犹未尽。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好像喝这种味道的汤已经喝了几辈子。 味道十分熟悉。 就似与皇妹也认识了几辈子一般……他起身,到院外消食散步,散着散着,就散到了时安夏的院子。 侍卫刚要出声通传,昭武帝抬手制止。他停在雕花门边,透过半卷的珠帘向内望去。 暖阁里鎏金蟠枝灯映着融融光晕,时安夏褪去了宫装包裹出来的威严,如一个寻常妇人般,松松挽着个家常的堕马髻。 她正抱着女儿,纤指捏了个布老虎逗弄孩子。月白衣裳的广袖滑落肘间,露出腕上一只羊脂玉镯。 她眉间温柔如水,亲了一口女儿软乎乎的小脸,“我们二二最懂事了,知道把好玩意儿都留给妹妹玩。” 二二沉静,却也会撒娇,顺势往母亲怀里拱。小身子也软乎乎,把时安夏这颗心都拱得暖和了。 正爬在地毯上玩耍的一一不服气,举着手挥舞,“母亲,我!我!我!” “你什么你?”时安夏嗔一眼儿子,“抢东西你最行!” 娘胎里抢,出来还抢。但凡有个好玩的,他都霸在手里不撒手。 落入他的手,就是他的。谁要是拿走了,那可不得了。时安夏觉得小时候不把儿子教好,儿子得废。 一出生就是侯爷,近日又得皇上宠爱。有一次她亲眼看见皇上把儿子扛起,让他骑在脖子上。 太娇惯了!往后若是在外头炫耀瞎嚷嚷,说自己骑过皇上的脖子,那可怎生是好? 你以为孩子还小就什么都不懂吗? 不,他懂,他什么都懂。 正如此刻,一一眼眶红了,泪珠子要掉不掉,“母亲,不,不爱一一,只爱妹妹……” 说着,他还用手抹泪儿,肩膀耸一耸的,伤心得很的模样。 但时安夏知道,这狗儿子根本不伤心,在那装呢。且脑袋不时往门口偏……时安夏顺势一瞟,发现昭武帝来了。 瞧,这就是在皇帝舅舅面前卖惨。 时安夏连忙起身,把女儿交给身边的乳母,迎上前来行礼。 昭武帝笑笑,“你哪儿那么见外?往后别动不动跟我行礼。” 时安夏肃然,“礼数不可废。” 昭武帝不置可否,顺手抱起一一,“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舅舅说。舅舅替你做主!” 一一顺势就攀上了昭武帝的脖子,一口亲在人家脸上,相当不见外,“皇帝舅舅,骑马马!” 时安夏脸都快气青了,“给我下来!”许是意识到皇帝还在场呢,只得又软了声儿,“皇上别惯着他,惯坏了,长大收不了场。” 一一更加不撒手,几乎整个人就吊在皇帝舅舅的脖子上,“不下,不下,皇帝舅舅爱!” 昭武帝哈哈一笑,大手稳稳托住孩子肉乎乎的小屁股,还故意颠了两下,又宠溺地拍了拍,“走咯,舅舅带我们一一骑大马去。” 他转头朝时安夏眨眨眼,眼角笑纹里盛满笑意,"你这当母亲的啊,绷得太紧,太操心了。孩子小,能惯坏到哪去?朕三岁时还把太上皇的奏折折了纸船呢……” 时安夏脑壳疼,“皇上,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昭武帝转身走出去,只余趴在他肩头的一一,探着脑袋,冲母亲吐舌头,粉嫩的舌尖上还沾着方才偷吃的蜜饯渣,“略略略……” 他的胖手指揪住昭武帝的垂发晃了晃,惹得对方又宠溺地拍了两下他的小屁股。 等到昭武帝彻底走远,北茴才笑道,“皇上这个做舅舅的是真宠咱们少爷,夫人别忧心,一一少爷长大就有分寸了。” 时安夏怎能不忧心?她悠悠道,“我怎么觉得一一随了他姥爷?” 脸皮都厚! 北茴笑意一僵:“……” 不能吧不能吧?若是随了时二爷,那可不得天塌了? 第959章 她是怕孩子把他玩坏了 一一随不随姥爷的性子尚不可知,但他是真招昭武帝稀罕。 小家伙骑在皇帝舅舅的脖子上,活像只撒欢的小马驹。 他两条小短腿在昭武帝胸前晃荡,攥着人家的黑色锦袍衣领,咯咯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帝舅舅!” “哎。” “皇帝舅舅!” “在呢。” 他喊“皇帝舅舅”,昭武帝就应一声。 他又喊“皇帝舅舅”,昭武帝又应一声。 一个奶声奶气地喊,一个温声细语地应,主打一个句句不落空。 最重要是,俩都高兴。 起初小树子见到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打颤,根本不适应有人骑他主子的脖子。 如今次数多了,见惯不怪,也能跟着凑趣。几人玩疯的时候,他还跟在后头跑,尖细的嗓音喊着“驾”! 一一有样学样,肉乎乎的小手一边拍着昭武帝的脑袋,一边学着喊“驾”。 北茴去那院看了那番场景后回来跟时安夏描述,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一个讲得绘声绘色,多少带着点骄傲。一个听得抚额,尤其听到“皇上鬓发被扯散了三缕”时,抓心挠肺要把狗儿子弄回来暴打一顿。 时安夏自问是一个遇事极沉稳的人,但最近常上火,总为儿子破功。 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盘算着是该先收拾那个没大没小的狗儿子,还是该先找皇上好好谈谈。 时安夏指节捏得发白,沉下脸,跟北茴道,“去把一一抱回来,别让他跟皇上待太久。” 伴君如伴虎。越亲近,往后越容易出岔子。 北茴见夫人不悦,忙收摄了笑容,答应一声,去了。回来时两手空空,有些懊恼,“一一少爷不肯走,皇上又不让走。皇上让我回来跟您说,他带不坏孩子,让您放心。” 时安夏:“……” 她是怕他带坏孩子吗?她是怕孩子把他玩坏了。 乳母张嬷嬷晚上去接孩子时,吓得气都喘不匀。半眼没敢抬头看,只低头瞧着脚尖。 天哪,那可是万岁爷!她这辈子竟还有见到万岁爷的一天,往后回家去一说,家里人得把她供起来吧? 这是多光宗耀祖的事! 此时不由得暗暗为苏嬷嬷可惜起来,若她没走,这会子也能看到万岁爷。 张嬷嬷跟苏嬷嬷还挺合得来,事事两人商量着办。也不知以后夫人会派个什么样的人来跟她一起带小侯爷。若是个好处的倒还好,若是个心眼子多的……话又说回来,心眼子多的,夫人也不会派过来吧。 她脑子里思绪翻滚着,忽听头顶传来一道温润嗓音,“这孩子夜里会踢被子吧?” 张嬷嬷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她死死盯着地面,声音也打着颤,“回、回万岁爷的话,小主子睡相极好,就是……就是偶尔要抱着布老虎才肯入睡……” 话一出口就悔青了肠子——这等琐事怎配说给万岁爷听? 却听昭武帝轻笑一声,竟接着问,“孩子可挑食?” “不……不太挑。”张嬷嬷额角沁出冷汗,“小侯爷食量大,长得快,吃什么都很香。就是不爱吃胡萝卜,得剁碎了混在肉馅里。或者用鸡汤煨软的胡萝卜粒……” 她越说越小声,声音越说越抖得厉害。 直到小树子公公抱着熟睡的孩子回到院子,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福身行礼道谢。 “这孩子挺沉的。”小树子掂了掂怀中的小侯爷,轻声道,“你抱得费力,再过一阵,你可能就抱不动了。” 张嬷嬷应是,待反应过来话中之意,脸色顿时煞白,“奴婢抱得动,奴婢一身使不完的劲儿!” 这是要换了她?她心头一紧,不由惶恐起来。 且不说这份差事何等体面,单是夫人对她的信任,还有她从小主子襁褓时便一手带大的情分,她也是万万舍不得与小主子分开的。 张嬷嬷伸出手想要接回孩子,却见小树子公公并未将孩子递来。 小树子公公见她误会,朝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会意,立即从漆盒中取出一套物件呈上。 “皇上赐乳母张氏——”小树子公公正色道,“云纹银剪一把、药玉刮痧板一枚。另赐淮山药十斤,与粳米同煮可健脾胃。” 张嬷嬷连忙跪下,双手高举接过赏赐。 小树子这才抱着孩子往院内走去,张嬷嬷抱着赏赐赶紧起身跟上引路。 待众人离去,张嬷嬷望着熟睡的小主子,才惊觉自己竟得了御赐之物。 再看孩子那白皙如玉的小脸,越发觉得可爱。密密的睫毛如蝶翼轻阖,在眼睑处投下两弯浅浅的影。嘴角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口水,睡得正香甜。 张嬷嬷次日便将皇上赏赐之事原原本本禀报了夫人。这才知晓,不仅她有赏,两位小郡主的乳母们也都得了同样的恩赐。 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下。张嬷嬷总担心,若只她一人受赏,在这府里怕是要成众矢之的,遭来妒忌和排挤。 时安夏也从这几样赏赐中看到了皇上的用心,并非赐下金银元宝或是珠钗首饰迷了人眼,而仅是几样实用之物。 银剪可裁衣,玉板可刮痧,淮山可煮粥,样样实用,不落人口实。 她再次替乳母们亲自去向昭武帝谢恩。 昭武帝道,“皇妹生产那日,朕也在你府上守着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朕与几个孩子有缘,见着亲厚。往后,朕便护他们长大,许他们一生顺遂。” 时安夏郑重下拜,广袖如云铺展,“臣妹惶恐,不知如何报答皇上恩情。” 昭武帝欲伸手扶她起来。终究,又把手缩了回去,只道,“皇妹请起。皇妹与驸马于朕,是贵人。” 时安夏款款起身,垂首站立。 听得昭武帝温润的声音响在耳鼓,“朕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日因安公公之事挺着肚子来向朕请罪。” 这件事,时安夏当真不敢居功,“是臣妹冒犯。” 昭武帝摇摇头,“若非你及时制止,安公公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朕高居皇位,身边人最容易犯错。”他顿了一下,又道,“凌州险些酿成大乱,也是皇妹机敏,当机立断……” 第960章 你爹爹真好看 昭武帝诚挚,句句肯定了时安夏的功绩。 他并非终日陪孩子们玩乐嬉戏,而是每日拂晓便率亲信勘察运河暗渠,直至暮色四合方归。 唯有掌灯时分,方命人将孩子们抱至庭院嬉戏片刻。 见时安夏既要处置灾情,又要理清姜忠信案牵出的千头万绪,他从不轻易叨扰,也不轻易过问。 倒是岑鸢心中隐约生出几分疑虑。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到,前世他中毒后,惠正皇太后跟昭武帝之间是否有过情愫?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想,若真有什么,时安夏重生归来,在尚未记起他的时候,最先选择的合该是昭武帝才对。 显然,时安夏从来没这个想法。哪怕为了躲太后黑手,当时她也宁愿与他这个“陌生人”成亲,而非选择昭武帝。 这般想着,岑鸢心头郁结顿消。 只是夜访情浓时,他将人揽入怀中,仍忍不住将脸埋在她颈间,闷声道,“昭武帝待你,倒比亲兄妹还要亲近三分。” 话有点酸。 时安夏闻言一怔,后竟点点头,“自然不止兄妹之谊。”她一脸正气凛然,“他感念你我扶他上位,更念着……”话音微顿,“我们替他报了母妃之仇。” 上一世,萧治不止报不了仇,还差点死在京城。 她并非自恃功劳,但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她和岑鸢的筹谋,北翼到不了今日盛世。 萧治的人生也不会如此顺遂。这功劳,她当仁不让。 见她这般认真解释,岑鸢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的小姑娘啊,满心都是朝堂风云,哪会如寻常女子那般整日琢磨这些儿女情长。 倒是他,心思狭隘了。 这样也好——岑鸢收紧手臂。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微扬起,心情很好。 这日晨光熹微时,昭武帝刚踏出行馆门口,遇到两个人。 一位锦袍公子手持描金拜帖,正是谢家长公子谢槐。 昭武帝扫过帖上求见公主字样时,心下了然,想必是求公主高抬贵手,放了他弟弟谢玉。 这事,昭武帝一知半解。只知这位谢玉其实是梁国五皇子,来掏北翼金矿的,如今被时安夏耍着玩呢。 他懒得管,知时安夏自有分寸。 只另一黑衣男子却教昭武帝多看了两眼。那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沧桑,蓄着胡须,分明低垂着的眉眼在看向他的刹那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令人印象无比深刻。 卓祺然从行馆里追出来,嘴里喊着“师父”。 卓祺然见昭武帝也在,忙行礼,又介绍起自己师父。 昭武帝便知,此人是卓祺然的师父夜寻。 他微服出巡,卓祺然只行常礼。 夜寻也仅朝他微微颔首,算作打了招呼。那目光扫过来时,昭武帝分明觉得颇有深意。 昭武帝虽曾是不受宠的皇子,却也浸淫天家威仪多年。监国理政的岁月更将他淬炼得气度沉凝,即便此刻一袭素袍立于阶前,通身的气度也如出鞘的宝剑般令人不敢直视。 寻常人见了他,总要下意识垂首避让三分。 偏生那夜寻负手而立,眼底不见半分敬畏。晨风吹动他半白的须发,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人不寻常!昭武帝转念又想,有大本事在身上的人,总是有几分傲气。且江湖人,自来不吃朝廷那一套。 他便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昭武帝问,“小树子,你说卓祺然那师父有些像谁?” 小树子想了想,“奴才不敢妄言。” “朕准你说,你便畅所欲言。” 小树子得了准话,恭敬回应,“奴才觉得那夜寻师父像……太上皇。” 昭武帝想了想,十分认同,“你说得对。朕也觉得此人感觉十分熟悉,原来是因着他像太上皇。” 小树子受皇帝肯定,兴高采烈,便多说了几句,“奴才听说,这夜寻师父是个怪人。早前,北茴姑娘都不敢在他跟前停留半分。公主还安排了人侍候,也被撵走了。不过,他倒是和孩子们十分亲近。” “哦?”昭武帝来了兴趣,“这怪人还喜欢孩子?” “不止,”小树子这个包打听,早就把行馆里的方方面面打听清楚,“他不止喜欢孩子,还喜欢狗。听说时大人家的小女儿在外头捡了一只大白狗回来,那只大白狗常常在院子里到处转悠。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夜寻那去,也没被撵出来,一待就是大半天。” 当晚,昭武帝回去就问了一一,“你喜欢舅舅,还是喜欢夜寻伯伯?” 一一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反问,“夜寻伯伯是谁?” 昭武帝连比带划解释,“有胡子那个,”又瞪着眼睛,“长得很凶,像要打人的。” 一一狡黠笑,“嗷……想起来了。”他捂嘴,说话呜噜呜噜,“我不告诉舅舅。” 昭武帝好胜心起,非要问个究竟,抱起小屁孩就往空中扔,然后稳稳接住,惹得孩子咯咯笑,“你说不说?快说,你喜欢舅舅,还是喜欢老伯伯?” 一一揪着昭武帝的墨发,仍旧咯咯笑不停,带着稚儿特有的清脆和天真,“我喜欢爹爹……” 昭武帝一滞,手顿在空中,悬空举着孩子。 须臾,他缓缓放下孩子,将其抱在腿上,柔声问,“你又没见过你爹爹,为什么喜欢爹爹?” “见过,见过的。”一一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闪着细碎如星辰的光芒,“爹爹好看,爹爹最好看。” 昭武帝看着一一那如玉的模样。说实话,孩子是长得很像岑鸢的样子,尤其鼻子和轮廓,都有几分相似。 只那双眼睛,更像他母亲。 此子得天独厚。 昭武帝的思绪由此飘向马球场上那个向宛国人挥杆的身影,当真是一杆挥出北翼人的尊严。又想起箭场之上,那人挽弓如月,箭破长空的英姿。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啊,你爹爹……真好看。” 那人存在时,无论王侯将相,抑或皇子帝王,皆似不由自主垂首。 无论何等俊美风姿,在他面前,终究黯然失色。 即便是时云起、唐星河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物,亦难掩其辉光。 那人生来便是灼灼烈日,纵使隐没,炽耀不减。 昭武帝看着一一的眼睛问,“你在哪儿见过你爹爹?” 第961章 北翼最后一道屏障 一一听得昭武帝追问,只捂着小嘴咯咯笑。被问急了,便扭着身子往后退,“母亲不让往外讲,讲了会挨打,一一害怕。” 他说着还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狡黠。 昭武帝若有所思,一把将孩子抱起往时安夏院里走去。 一一顿时心虚,把脸埋在舅舅颈窝里装睡,时不时偷瞄母亲的反应。 时安夏正在核对救灾粮数目,抬眼瞧见这一大一小,尤其是儿子那滴溜溜转的眼珠,鬼头鬼脑的样子,当即搁下毛笔,眼风朝着儿子一扫,“过来。又闯什么祸了?” 一一立刻揪住昭武帝的衣襟,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舅舅你看,母亲要打我了!”奶声奶气里满是委屈,嘴角还翘着,“舅舅护我!” 昭武帝护崽似的将孩子搂紧,“好好说话,吓着孩子了。” 话音未落,怀中小人儿已经“哇”地哭出声来,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瞬间浸湿了前襟。 时安夏:“……” 这小戏精,她连重话都还没说一句。 昭武帝正要哄,一一自己抽抽搭搭招了,“我说我喜欢爹爹,舅舅说我没见过爹爹,可我分明见过……我在母亲的内室里见过……” 小东西越说越委屈,突然打了个哭嗝,“爹爹好看,一一最喜欢爹爹……” 他年纪虽小,可说话早,尤其从早练到晚,如今是可以长句长句进行交流。 昭武帝尴尬无比,“皇妹,我就是随口一问。” 时安夏轻轻叹口气,朱唇微启,正欲将真相和盘托出,却听一一又抽抽搭搭哭着说,“母亲画的爹爹真好看……一一也要画得那么好看……” 昭武帝身形一滞:“……” 画? 时安夏指尖蓦地收紧:“……” 画! 昭武帝闹了个大红脸。但见年轻的帝王耳根倏地染上霞色,连告辞都说得磕绊,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老远,心头仍突突直跳。他原想过,驸马会不会其实尚在人间。 毕竟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或许如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未可知。 又或许他死遁,以迷惑一些人。 至于迷惑谁,他不清楚。 毕竟这天寒地冻之时,皇妹坚持离京就显得十分突兀。 且两个小郡主身体又不算特别好。当初他千留万留,说把小郡主接宫里去精养,皇妹也不同意,坚持要带着孩子们到铁马城喝风受冻。 总之,昭武帝对此疑虑重重。 是夜,红烛高烧。 时安夏斜倚在软枕上,青丝如瀑散落。 她把今日这事跟岑鸢说了,“你儿子可真行,险些把你卖了。”她忽地支起身子,“你说,咱们向皇上坦白直说了吧?” 岑鸢正在系寝衣的丝绦,闻言手指一顿,“不可。”烛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影,“你就……那么信他?” 时安夏想了想,“难道你不信他?” 岑鸢忽然将头枕在时安夏腿上,一袭月白中衣松松垮垮笼在身上。 交领处微敞,露出半截如玉锁骨。只是锁骨旁一道旧疤醒目,生生破了这副谪仙般的皮相,无端透出几分克制的风流。 他眉目生得偏冷,倒是细麻衣料泛着柔光,将他凌厉的轮廓衬得柔了三分。 他的手指正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丝绦,修长指节在素缎映衬下更显骨节分明。 岑鸢看着帐顶,淡淡道,“他早年算得上勤勉,手上可倚仗的人不多,是以容易轻信人。他培养自己的势力争权夺位,也是为了保命。但他穷,培养得一塌糊涂。” 就萧治手上的筹码,原是没有争位夺权资格,连保命都欠奉。 在这一点上,时安夏十分认同。 若萧治强势,上一世就不会被追杀得那么狼狈,险些丧生。 岑鸢又道,“他的品性,我无从知晓。从表面看,他自然比晋王要强多了。”他说着,抬眸去看妻子。 以他这角度,正好瞧见妻子优美的下颚线,从耳垂到颈窝的弧度流畅得似玉雕的如意。 一缕散落的青丝正垂在那纤长的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是工笔画上不小心晕开的一笔墨痕。 “嗯,我眼瞎,才看得上晋王。”时安夏垂眸瞪他。 “承认就好了。”岑鸢淡淡漫开一丝笑意,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悬崖勒马,就是好姑娘。” 她拍开他的手,也被逗笑了。想起重生回来时,他阻止她去报国寺时的小心思,不由轻轻逸出一丝叹息,悠悠道,“我若非重生归来,循着轨迹嫁与晋王,你又当如何?” 岑鸢收摄了笑容,淡淡道,“我宰了他,你成了寡妇再嫁我。” 时安夏用手轻轻摩挲着他颈间的疤痕,没说话,心里莫名漫出一丝甜。 岑鸢倏然坐直身子,原本松散的中衣襟口因这动作又滑开几分,“我扶萧治上位,不过是因为前世你最终选了他坐那把龙椅。也是因着,我要扶一个人来与晋王分庭抗礼。可是,夏儿……” 他忽然倾身向前,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一个未曾经历过战乱的帝王,一个不曾为皇位染血的君主,当权力唾手可得时,你真觉得他能永远如前世那般光风霁月?” 时安夏的眸色陡然一深,心跳如擂鼓,“所以……你选择在皇权交替时死遁,是因为……要考验帝王心性?” “对我来说,只是顺便。”岑鸢敛下眉头,再次枕在时安夏腿上,手握成拳放置额头,“不过,对太上皇来说,这是他保护北翼的最终方案。” 若是昭武帝这头出了岔子,至少北翼还有最后一道隐藏的屏障。 时安夏从这短短几句话中,倏地明白了太上皇的良苦用心。 他这是在保护他们共同选择留下的忠臣良将,护他们一世安好,为朝堂出力,为北翼盛世增光添彩,不留任何遗憾。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上皇监国,并非可事事对皇帝指手划脚。时日长了,终生怨怼,杀意滋长。 新皇终究会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整朝臣将领。若有一日,新皇成为下一个导致北翼国破山河碎的君王,至少还能有一方势力掣肘。 “这是太上皇自己提出来的。”岑鸢淡笑,“要欺君也是他欺,可不是咱们。” 第962章 那可是她最后亲手捧起来的帝王啊 当时,还是明德帝的萧允德在得知岑鸢要死遁回梁国清理门户后,便提出顺便也死遁给北翼人看。 他要岑鸢成为北翼最后一道保护屏障。 那时,岑鸢原本是不同意的。因为这肩负的责任实在太大了。 他前世的一生,他今生的前半生,都在这北翼的朝堂里耗着。 可耐不住萧允德软磨硬泡,“女婿,你行行好,一死多用,‘死’得其所。” 那会子重伤的岑鸢气得不想搭理他,“你怎的是这种人!就可着在我一人身上薅羊毛。” 萧允德讨好地亲自给他喂汤药,“女婿,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若真是我儿就好了,江山交给你,我连监国都不必,直接带着楚君游山玩水去。可是……造化不是弄人嘛?你生哪不好,非生在梁国,还是梁国的君王……唉,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梁国!” 岑鸢悠悠道,“你想什么美事?带着我岳母游山玩水,让我成最后一道屏障,亏你说得出口。” 萧允德呵呵笑着红了眼眶,“女婿啊,你快好起来。当时听到你掉下悬崖死了,朕心都碎了……” 岑鸢便是被萧允德那“红了眼眶”以及“朕心都碎了”给忽悠得点了头,“你这是吃定了我。” 萧允德嘿嘿一笑,嘴角扬起个得逞的弧度,“好女婿,能者多劳嘛。你和夏儿,是我的倚仗,也是我北翼的倚仗。” 这顶高帽子一戴,谁还能拒绝?他被萧允德拿捏得死死的。 烛影摇曳中,岑鸢握住时安夏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玉白的手背。 “我应了太上皇,”他声音很低,“若有一日北翼有难,梁国铁骑必越境相援。” 忽而轻笑一声,他从时安夏的腿上挪开,躺在枕上,将妻子拉到自己怀中,“不过……”他似在安慰她,“你也不必太忧虑,这只是我们的应对之策。如今看起来,昭武帝能想到‘天子守国门’,还是很有担当的。” 他起身吹了烛灯,指尖顺着她鬓角滑至耳垂,最后捏了捏那枚白玉耳珰,“睡吧,别胡思乱想。” 时安夏忽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人交叠的掌心温热,“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这局,我们的确输不起,太上皇作法很对。”她顿了一下,问,“但这事你怎不早跟我说?” 岑鸢迟疑了一瞬,“你似对昭武帝有很高的期待。” 那可是她最后亲手捧起来的帝王啊! 时安夏心里有些难受,“是啊,我盼他能成为明君,对他的确有很高的期待,希望他千万别出岔子。” 若他出了岔子,那便是往她脸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前世她亦是如此作想,故而时常与他品茗对弈,喝酒聊天,借着酒酣之际,将治国之道细细掰碎了讲与他听。 “为君者当如青天白日”,她总爱用银箸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写下这几个字。 酒痕干得极快,就像她希望这些道理能速速刻进天子的骨血里。 她跟他说,“不可欺暗室,不可负黎民,更不可步荣光帝的后尘。” 而今想来,那些谆谆教诲,倒像是她亲手将玄铁淬炼成锋,再以锦缎包裹着奉于君王案前。 可真正的利刃,原该由执剑人自己千锤百炼,方能血脉相连啊。 时安夏蓦地攥紧了锦被。若她一手扶起的帝王终究昏了头,任人唯亲、滥杀忠良……她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陆桑榆血溅丹墀,顾柏年冤死诏狱,唐星河等人被一杯鸩酒了却残生? 因为这些人,谁都知道是她的人!但凡帝王心窄,又怎能容下? 这一想,时安夏赫然坐起,觉都不用睡了。她冷汗涔涔,忠臣良将何惧马革裹尸?怕只怕寒光闪处,夺命的刀锋竟来自本该同袍而战的自己人。 岑鸢笑着拉她重新躺下,“你看你看,我就说不能告诉你吧。” 他用双臂圈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乖,睡觉,这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顺其自然就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什么大不了。” 次日已近巳时,时安夏方醒。 帐外终于透进些灰白的天光,鎏金香炉里的安神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残烟袅袅。 时安夏掀开锦被时,发现昨夜落的雪竟映得窗纸发亮,难怪屋里这般明净。 刚晴了几日,雪都未化完,怎的又下雪了? 她指尖按上太阳穴,昨夜岑鸢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激得三更鼓响后才勉强入睡,此刻眼底还泛着淡淡的青。 “夫人可算醒了。”北茴捧着铜盆进来,呵出的白气在帘边消散。她绞了条热帕子递上,低声道,“少主今儿走得早,我卯时进来,他已经不在帐里了。” “他忙。”时安夏躺下,将热帕子敷在眼睛上,“今儿早上还有什么事发生吗?” 北茴应道,“谢大公子持您印信去大牢接人,这会子正和谢玉公子在正厅里坐着用早膳,想来还有事儿求您。” 说起这事,北茴就有点恼了,“那假谢玉倒真不拿自个儿当个外人,说来得早,没用早膳,向南雁讨吃的。” 时安夏也听得气笑了,“这是个妙人,给他吃就是了。咱们的早膳可贵着呢,就怕他吃下去烫嘴儿。” 北茴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让人准备了早膳送去给他们哥俩吃。谢大公子哪里吃得下,坐立不安。倒是那假谢玉心大,吃得特别香。”想起了什么,又笑起来,“南雁说想在里面放老鼠药。” 帕子凉了,时安夏递过去,“再来一帕,我乏得厉害。” 北茴只看着主子笑。 时安夏一下子意会到她在想什么,哗啦一下坐起身,“坏北茴,不是你想的那样。” 北茴拿着帕子跑,在架上的铜盆里又浸热了,“夫人,我什么都没想啊。您以为我想的是什么,嗯?” 时安夏脸红耳热,“北茴,你学坏了!哼哼!” 北茴被夫人那两声“哼哼”弄得兴高采烈,多鲜活呀!她一直就觉得主子背负太多,性子太沉了,不像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她又嘿嘿笑,“再坏也是夫人的北茴呀。” 北茴将热毛巾敷在夫人眼睛上,然后轻轻替她捏腿,“夫人,卓大人让我问问您,要不要弄点东西拿捏住谢玉?” 第963章 余生互相指正 北茴这个提议,令人十分动心。甚至,时安夏还举一反三,想到用这种方法作为对昭武帝最后的控制保障。 然,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脸微微有些发红。法子虽妙,却像极了阴沟里的算计,竟叫她无端臊红了脸。 圣训有云,谋之为道,犹济川之舟,泥足而后达。然君子有所济,有所不济,宁濡履而不践非义之岸。 谋术是河上的桥,踩脏了才能过岸。但有些岸,本就不该去。一旦去了,就永远回不了头。 时安夏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和懊恼,竟考虑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一国皇帝。她若是这样做了,和吉庆皇太后又有什么区别? 北茴见夫人脸色倏地苍白,帕子下的眼睫微微发颤,便知自己失言了。 她膝头一软跪在青砖地上,冰凉寒意顺着骨髓往上爬,“夫人恕罪,是北茴僭越了……这等腌臜主意,原不该污了您的耳。” 时安夏揭下眼上帕子,露出微红的眼眶。她亲手将北茴扶起,柔声道,“你坐,听我与你说几句话。” 北茴惶恐,“我还是站着听您说吧。” 时安夏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轻轻拉着她在床沿坐下,“北茴姐姐,你若嫁给卓大人,往后接触那些东西的机会自然不少。但用惯了极端手段,人心就容易迷失。” 这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北茴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夫人明鉴,”她声音发颤,“近来我确实……每每见到厌恶之人,便忍不住想,不如直接下毒了事。” 每次去向卓祺然讨要药包,不是被他追问缘由,就是遭到拒绝,有时还会惹他生气。两人已经冷战两日,她至今还在赌气。 时安夏握紧她冰凉的手,“这么说,这主意并非卓大人所出?” 北茴黯然,“是我自己的念头。”她羞愧地敛了眉眼,“夫人,我似乎……已经迷失了本心。卓大人他怕是不会要我了。” 想到卓大人可能因此认定她心术不正,北茴只觉得心如刀绞。 “不会的。”时安夏想起往事。人在弱小无助时,总会不自觉依赖极端手段。唯有真正强大起来,才能超脱这种执念。她柔声安慰,“卓大人本性纯良,你好好同他说。” 北茴侍候完夫人梳洗,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去寻卓祺然。 彼时卓祺然正独坐窗前,一盏清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发呆。 灰暗天色在他严肃的侧脸投下淡淡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北茴在门外徘徊良久,终于轻叩门扉,“卓大人……”她声音细若蚊蝇,“我……我能进来与您说几句话么?” 卓祺然闻声转头,见是北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往日伶牙俐齿的姑娘此刻竟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与平素判若两人。 他连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也顾不得,“北茴姑娘快请进。” 北茴缓步入内,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发间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北茴见过卓大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他清亮的眸中映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她湿润的眼里盛着他来不及藏起的温柔关切。 一时间,竟是谁也移不开眼。 她先垂下眼帘,长睫轻颤,将满心羞愧尽数遮掩;他则握紧袖中的手,懊恼自己平日的固执。 沉默在室内蔓延,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慌。 “北茴姑娘……” “卓大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这般默契让北茴耳尖泛红,卓祺然也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你先说。”又一次异口同声。 一时之间,屋内又陷入微妙的静默。北茴终是受不住这凝滞的气氛,走过去推开雕花木窗。 霎时间,漫天飞雪裹着寒意卷入暖阁,却也将外头清冷的梅香带了进来。 雪落无声,衬得两颗心怦然作响,愈发清晰可闻。 北茴立在窗前,任由细雪带着寒风沾了鬓角,背对着出声,“卓大人。”她声音很轻,“这些日子,是北茴走岔了道。” 一滴清泪倏然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浅浅的痕迹,“今日蒙夫人点醒,才明白……”她喉间微哽,"明白您为何屡次相拒。原是我得意忘形,心思不正。” 卓祺然正暗自踌躇该如何向北茴剖白心迹。他虽精于毒蛊之道,却始终守着医者仁心的底线,从不轻易用那些阴私手段。 未料北茴竟已自己想通,他心头一松,眼底刚泛起喜色,却见那姑娘倏然转身—— 飞雪映照下,她腮边泪痕犹湿,宛若带雨梨花,“卓大人若要退亲,北茴绝无怨言。” 说完,跑了。 跑了!卓祺然喉音辗转着两个字,“北茴!” 却哪里留得住姑娘的身影?他怔立原地,忽觉窗外寒梅,都比不上方才那滴泪来得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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