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情变化,都在时安夏眼中纤毫毕现。 帝王皱眉时眉心的细纹,食指轻叩棋盘的节奏,甚至喉结微动的频率,都在无声泄露着棋路。 她太熟悉这些征兆了,熟悉到能在他落子前三息,就预判对方棋子将点向哪个星位。 时安夏赢了。但能不能让母亲安然归家,她没把握。 她只能等。 帝王心,海底针。她太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时安夏紧紧阖上双目,鸦羽般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她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如附骨之疽在她脑海中纠缠不休。 她睡着了,或许是半梦半醒,睡不踏实。 偶尔会呓语出声,喃喃喊着“母亲”,或者也唤着“夫君”。 邱红颜寸步不离守在榻前,望着时安夏那张素日里明艳动人的脸,此刻却惨白如雪,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难过极了,就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拉着东蓠到屋外说话,“你去歇着,今晚我来守夜。” 东蓠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您是邱大人的妹妹,金枝玉叶的身子,怎能替奴婢值夜?” 邱红颜闻言,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屋里除了夏儿姐姐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哪来的什么金枝玉叶?” 二人抢着守夜,谁都不肯走。 邱红颜略一沉吟,眼中忽然漾起温柔的笑意,“东蓠,那你先守着,我去小厨房给你盛碗红枣燕窝羹来。今儿个我特意吩咐厨下用文火煨了整天,燕窝发得莹润,又添了枸杞和冰糖,最是滋补养人。” 东蓠忙摆手,“别别别,我山猪吃不来细糠,好东西别拿给我糟蹋了,留着给夫人起来吃。” 邱红颜用指尖轻轻拢了拢东蓠的袖口,“你这些日子跟着夏儿姐姐舟车劳顿,熬神费力,眼下都泛青了。我煨炖得多,夏儿姐姐吃不完的。” 她说着就出去了,片刻回来,端着羹汤塞进东蓠手里。 东蓠捧着青瓷小盏,小心翼翼地啜着燕窝羹。末了,打趣邱红颜,“姑娘是要成亲了,瞧着越发贤惠。” 邱红颜叹口气,“成什么亲?老夫人不回来,我也没心思成亲的呀。” 东蓠闻言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邱红颜问起自家哥哥的近况,东蓠挑了些好听的跟她说,比如邱志言在凌州独当一面,又比如夫人总夸邱大人办事牢靠。 邱红颜问,“他就没个钟意的姑娘?” 她哥哥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隔壁云起哥哥连儿子都有了。 她一时也不知该急老夫人没回来,还是该急她哥哥的终身大事。 东蓠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哥的心思,谁能看得明白?” 二人说着话,毫无睡意。 到了后半夜,时安夏醒了,脸红通通的,迷迷糊糊找人要水喝。 邱红颜忙去倒水,东蓠扶着她坐起。 时安夏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喝完,仍说不够,还是渴。 邱红颜又去倒了一杯。 时安夏喝完,歪在东蓠怀里,开始说胡话,“母亲,你不要死!我跟你说,那不是你儿子,真的……你儿子被换了!温姨娘的儿子才是你儿子!” 邱红颜与东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时安夏又说,“哥哥死得好惨!不,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多照顾着哥哥一点……他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死。后来说了魏采菱,又说了好些人。 邱红颜麻着胆儿问,“夏儿姐姐,那我呢?” 时安夏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她,“你?你是谁?” “我是红颜啊,夏儿姐姐,你的小红颜啊!”邱红颜将一张脸凑到时安夏面前。 “哦,红颜啊!”时安夏累得轻轻闭着眼,声音也轻轻的,说出的话却把邱红颜吓得差点七窍生烟,“你掉井里了,被温慧仪喊人推进井里,淹死了。唉,红颜,你说你!你自己说你笨不笨,为什么要替我说话呢?还说要找我告密,她们不杀了你才怪!你连自保都不会!以后不要离开我身边,我,保护你……保护你……你以后就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邱红颜立在当场,只觉额上全是汗。 因为她不止一次梦到自己落井淹死,还梦到自己被谁推下井。 那浸凉的井水,一点点将她淹没,让她绝望极了。 可她一直以为那是梦……如果那是梦,夏儿姐姐为何会知道?她似乎从来没说过呀。 邱红颜发起抖来,一时想不起自己到底说没说过。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何夏儿姐姐会无缘无故对她好。 却在这时,东蓠问,“夫人,那我呢?我是怎么死的?” 时安夏显然累极了,费力地睁开眼。 她倒在东蓠怀里,看不见,只能抬手细细去摸东蓠的脸。 半晌,她才缓缓吐字,“东,东蓠啊!你,你……你……”她忽然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 东蓠的背心也起了细密的汗。她总觉得夫人摸她的脸,就像在摸一张皮……是因为摸了这张皮,才哭得那么伤心。 她也哭起来,“夫人,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别哭,别哭呀……” 东蓠用手碰了一下时安夏的脸颊,惊了一跳,“红颜姑娘,夫人起了高热……快去叫大夫……” 第999章 龙体没有凤体重要 东蓠刚从凌州回来,脑子里还乱哄哄的,一时没转过弯,以为申院使仍住在少主府。情急之下,脱口便让邱红颜去找人。 邱红颜闻言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奔。 此时天光未亮,府门紧闭,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岂能让人放心? 门房不敢怠慢,连忙唤了人跟上。 那是个生面孔的暗卫,太上皇的人。 邱红颜跃上马车,车帘刚落,车轮已轧着晨雾疾驰而出。 暗卫身形如电,始终保持着三丈距离,脚步无声地护在马车侧翼。 马车在申府门前急刹,未等停稳邱红颜便掀帘跃下去拍门。 门房揉着惺忪睡眼告知,“申院使昨夜就被急召入宫了。” 邱红颜当即调转方向直奔康府。 钟西月听得夫人高热,散着半边青丝就往外跑。 康尘砚见状,连外袍都来不及系好,抓起药箱紧追夫人而去,“慢点慢点!春寒料峭,当心着凉!你披件厚点的褙子也好啊。” “我不打紧,夫人要紧。” 三人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急促交错,一起上了马车。 那头,申府的门房不敢怠慢,提着灯笼疾步穿过回廊,将“公主高热”的消息报去给了当家主母。 申夫人黎锦绣闻言猛地掀开锦被,边系晨衣绳带边扬声唤人,“备马车!即刻去高尚书府!” 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已带着两个得力婆子登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一甩,车轮碾着夜色,直奔尚书府去找梁雁冰。 梁雁冰知黎锦绣能找到自己这来,定是申院使不在家,当即利落带着药箱上了马车。 等一辆辆马车经过和国公府向着少主府疾驶时,和国公府的门房也机敏地去主院报了主子。 如此,待时云起夫妇到达听蓝院,但见满院灯火通明。 廊下挤满了婆子侍女,正房里人影绰绰,竟连个落脚的空隙都难寻。 魏采菱攥紧手中帕子,眉间凝着几分懊恼,“昨夜夏儿从宫里出来时,我便瞧着她面色不对。当时就该强硬些,说什么也要留她在府里住下才是。” 小姑子出阁前的闺阁“夏时院”,至今仍保持着原样。每日都有人进去打扫,随时可以住。 时云起却知妹妹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执拗。只怕当时已察觉不对,才执意要回少主府。她就是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给人添半点麻烦。 时安夏这场高热来得又急又凶,如同腊月里突然席卷庭前的暴风雪。 那张瓷白的小脸烧得通红,连锦被都掩不住浑身蒸腾的热气。 额上沁出的汗珠刚拭去又冒出来,将枕畔绣着并蒂莲的软枕洇湿了一大片。 时安夏陷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偶尔能辨出榻前晃动的人影,转瞬又被滚烫的迷雾吞噬神智。唇间溢出的呓语时而清晰可辨,时而化作几声模糊的呜咽,在锦帐内飘散开来。 几位大夫轮番施针用药,直忙到东方将白,才将那肆虐的高热渐渐降退。 梁雁冰指节发白地搭在时安夏腕间,直到确认脉象终于趋于平稳,这才长舒一口气,将银针收入针囊。 西月手中药碗里的汤药换了三回,此刻总算不必再灌。 她将药碗递给东蓠,又拧了浸满药汁的帕子,轻轻拭去时安夏额间残存的汗珠。 康尘砚立在廊下,衣袖半卷,亲自盯着药炉里的火候。 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蒸腾的药气混着晨露,在他眉间凝成细密的水珠。 他时而用扇子轻扇炉火,时而掀盖察看药色,连衣袖被溅出的药汁染深了也浑然不觉。 满屋凝重的气息渐渐松动,却仍无人敢真正松懈。 高热虽退,时安夏的脸色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褪尽。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费力睁开眼,眸光涣散了片刻才渐渐聚拢。 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的第一句话竟是,“母亲回来了吗?” 时云起喉头一哽,心如刀绞。 他俯身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顶,“快了,夏儿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定能见到母亲。” 时安夏嘴角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乖顺地合上眼帘。 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两道青影,随着渐趋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像是倦极的蝶终于寻到了栖处。 而深宫之中,昭武帝亦卧病在榻。 天子吐血了。 申院使彻夜未眠,在寝殿内忙得如同抽打的陀螺。 原本有处关窍需“金针渡穴”的手法,这活安国夫人最是拿手。 可当值夜太医提着灯笼去请人时,却被告知安国夫人早已赶往少主府。 申院使捻着银针犹豫片刻,终究觉得昭武帝的龙体没有公主的凤体重要,就作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还把他吓了一跳。 他贼兮兮地决定亲自挽袖施针,手法虽比不得安国夫人的精妙,难免要让皇上多受些皮肉之苦,疗效也要打三分折扣,但眼下也只能将就了。 昭武帝被施了针,又呕出一口血,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散去了一点。 那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对弈,不仅夺去了昭武帝的胜算与尊严,更似抽髓蚀骨般,将他往日的神采尽数消磨殆尽。 昭武帝原是存了十二分的心思,要在时安夏面前一展棋艺。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她面前挺直脊梁的时刻。 他很清楚,他这皇位是皇妹和驸马替他挣来的。 而他早前日夜兼程奔赴铁马城,本也存着为她分忧的心思。既要弹压凌州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官,更要平息那场因姜忠信而起、已隐有燎原之势的军政风波。 然而他丝毫没派上用场。 时安夏早已运筹帷幄,凌州官员的罪证整整齐齐交付刑部案头;姜忠信引发的风波,更是被她轻描淡写消弭于无形。 他还能做什么? 唯独这方寸棋盘间,尚能守住帝王最后的体面。 何况她还说,“我输,以身入局,任君落子。” 不知从何时起,迎娶她入主中宫的念头,已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那不止是男子对佳人的倾慕,更是帝王的征服欲。 昭武帝本以为势在必得。棋枰上纵横的黑白子,仿佛都化作他蛰伏多年的锋芒。 赢定了!这是他落子前的唯一想法。 要知道他可是北翼赫赫有名的国手长平君啊! 第1000章 朕不许梦是反的 长平君这个身份是连太上皇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昭武帝原想着,等赢了以后,再在时安夏面前徐徐揭开谜底。 他想看她惊诧地睁大那双总是从容的凤眼,听她难得失态的轻呼。 他甚至已在心中拟好了说辞,“输给长平君,不丢人。”说这话时定要装作漫不经心,却又无法完全掩住嘴角的得意。 他满心期待能从她唇齿间听到从未有过的倾慕之词。 世间女子谁不慕强? 是以他渴望看到女子眼中绽放那种夺目光彩,就像每次她望向驸马时,那双凤目总会倏然亮起,灼灼如星火。 每当提及驸马,她眉梢眼角都流转着藏不住的骄傲与欢欣,那样一副神采飞扬,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也想!也想成为她眼中那个翻云覆雨的盖世英雄。 不知何时起,昭武帝竟暗自与驸马较起劲来。可细细相比,文韬武略、治国安邦,他竟无一处能得胜。 不,原本他以为至少有一项是可以赢过驸马的。那就是长平君的棋道,这是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 昔年与驸马对弈,他胜,驸马败。 他从未质疑过那场胜利的虚实,直到方才——女子轻描淡写掀开残酷真相,“那是他让你的。他的棋艺在我之上。” 她每落一子都似淬毒的匕首,步步穿心,招招锁喉。 他这位名震北翼的长平君,竟在她的棋锋之下溃不成军。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以他浸淫棋道十数载的眼力,分明看出她随时可以终结棋局。 可她偏偏像玩弄猎物的雪豹,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留他一息生机,又在他即将喘息时给予致命一击。 那是多么傲慢又残忍的姿态。 居高临下的戏弄,游刃有余的凌迟!曾几何时,这都是他对旁人施展的手段啊!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柄利刃竟会调转锋芒,直指他自己咽喉。 他败得彻底!败得毫无尊严。 其实败局早现,只是他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从时安夏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这场战局便已燃起烈焰烽火。 昭武帝在召见时安夏前,早已布下一局暗棋。 先是以朝务缠身为由,将她晾在宫门外整整三日;又暗中指使心腹散布“海晏公主圣眷已衰”的传言。 每一招都算准了时机,每一式都冲着打压她的气焰而去。 昭武帝原想着先挫其锐气,再借棋局一决高下,终能将这匹烈马驯服,纳入后宫。 谁知转眼间,坊间又起波澜,竟传出“海晏公主将与梁国皇子联姻”的风声。 昭武帝也算精明,岂会不知这必是时安夏反将一军的伎俩?可明知是计,他仍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意。 盛怒之下,他终是传诏召见她。 却是她先提出以身入局,以棋赌输赢。 看似正中他下怀,殊不知他早已踏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 原来,时安夏是博弈高手,局棋从始至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执子的手腕,远比他这位长平君想象的要高明百倍。 原来,梦真的是反的。是反的啊! 在他梦里,她眉目如画,总是含着三分浅笑,七分恬淡。 他们或是执棋对弈,或是把酒言欢。 她执白子的指尖在棋盘上落下清响,而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素手移动。 于是便借着请益之名,常常往她行宫跑。 有时是讨教治国方略,有时是商议边关军务。更多时候,不过是寻个由头,听她说说话罢了。 时安夏总是耐心地为他剖析朝局,手把手教他如何辨忠奸,驾驭朝臣。 那纤长的手指划过奏折上的名字,一个个为他讲解,“此人心思缜密却太过圆滑”、“那位将军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 她声音清泠如泉,却总能点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 昭武帝恍惚忆起梦中情景。他执棋时状若无意地问她,可认得北翼国手长平君? 时安夏当时笑着摇头,“听过大名,不曾得见。” 他分明瞧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那是对绝世高手的欣赏与向往。 这抹神色让他心头一热,带了些得意的神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那么惊讶,眸里有光,“真的?你就是长平君?” 他低头浅笑,像个孩子般得了糖吃,甜丝丝,美滋滋。 在那些梦境对弈中,他们的棋路总是含蓄迂回。 她落子时总留三分余地,每每以半子之差惜败。 日复一日,他渐渐明悟,这分明是她在刻意相让。 奇怪的是,知晓真相后他竟无半点恼怒。反倒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就像发现了一块旁人无从得见的珍宝。 她的谦逊克制,比任何胜利都更让他心折。 他笑容温柔,“你无需顾忌长平君的面子。” 她恬淡如菊,“我顾忌的是北翼帝王的颜面。” 他们相对而坐,棋局和煦。无论胜负,她总是含笑望他,眼波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可现实偏偏与梦境背道而驰。 梦是反的。梦真的是反的啊! 昭武帝怔怔望着帐顶,喉头发紧。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梦里对时安夏怀着难以言明的情愫。既想将她拥入怀中,又恐唐突了这位惠正皇太后。 等等……为何他能准确记得梦里的女子是惠正皇太后? “咯哒”一声巨响,白子叩下,震耳欲聋。时安夏缓缓抬起美目,眸色幽冷,一字一顿,“还我母亲!” “啊!”昭武帝猛地从龙榻上弹起,冷汗浸透中衣。 他死死攥住申院使的衣袖,指尖都在发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记忆中的女子总是温柔注视,从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目光来看他。 昭武帝使劲摇头,“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朕分明与她,与她……她对朕很好,她从不喝斥朕!朕……” 申院使一言难尽地看着帝王突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哭得龙榻都在震颤。 “为什么梦是反的?朕命令你把它正过来!”帝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癫狂几分执拗,“朕要它正过来!不许反!朕不许它反!朕不许梦是反的!” 第1001章 美梦原来都是朕的想象 昭武帝疯狂嘶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袖口蜿蜒而下。 “废物!全是废物!”他忽然暴起掀翻鎏金烛台,火光在青玉砖上炸开一片流金。 申院使被昭武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后跳开半步,躲过烛台的碎光。 其身后的两名老太医见状同时抢上前来,一左一右按住帝王痉挛的手臂。 太医院特制的安神熏香从他们袖中散出,却压不住天子身上翻涌的暴戾之气。 与此同时,昭武帝撕扯着云纹暗绣的雪绫中衣,金线锁边的领口在蛮力下扭曲变形。 “皇上,保重龙体啊!”一个老太医话音刚落,就被一脚踹中心口。 苍老的躯体撞上蟠龙柱的闷响里,混着琉璃盏粉身碎骨的清越声。 昭武帝的手指已掐住另一名老太医的咽喉,青白指节深深嵌入皮肉。他的瞳孔扩散,眼底翻涌着死沼般的幽绿,癫狂的喘息喷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老太医的喉骨在帝王掌中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球渐渐凸出。 殿内死寂,唯有暗香浮动。 就在那个老太医喘不上气来时,申院使这才慢悠悠低喝一声,“来人!拿下这两个欲对皇上图谋不轨之人!” 殿门轰然洞开,破晓的晨光如利刃般劈入昏暗的内殿。 禁军统领按剑而入,铁甲在烛火与晨光交织中泛着森冷寒芒。 昭武帝的指节骤然松开,老太医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帝王涣散的瞳孔微微颤动,映出眼前森然林立的禁军侍卫。 他陡然清醒过来,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似响着他早前发狂的喊声,“朕不许梦是反的!朕不许它反!朕要它正过来,正过来!朕分明与她很好,她对朕很好……” 昭武帝使劲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申院使,发生了什么事?” 申院使不答,突然箭步上前,自袖中抖出一方素白药绢裹住右手,这才攥住那名老太医的右腕。将其宽袖往上一撸,藏在暗袋里的锦囊应声落地。 他用银柄药匙挑开锦囊,露出几块暗红色香饼。 他又命人取来铜镜反射烛光,照向香饼断面,“表层是安神香,”再用银匙刮开香块,露出内里暗褐色粉末,“这结晶纹理确是曼陀罗无疑。” 话音刚落,他掐住老太医的下巴,迫使其张开嘴,用银镊撬开牙关,从舌底取出一枚蜜蜡封丸。 申院使缓步至昭武帝跟前,双手托着那枚蜜蜡过眉奉上,“臣罪该万死!一时不察,竟没发现常、张二位太医在御用龙脑安神香中暗掺曼陀罗子,致陛下圣体违和。二人将解药藏于舌底,显是早有预谋。” 昭武帝一时恍惚。所以一切的美梦竟是曼陀罗子所致? 他心灰意冷,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无比干涩。 “原来如此。”他喃喃的,瞳孔里的癫狂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荒芜的清明,“那些美梦原来都是朕的想象,是朕一生的奢望啊!” 昭武帝低头看着掌心尚未干涸的血迹,忽然狠狠攥紧。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让他想起时安夏说过的话,“唯皇上与太上皇父子连心,才能稳住世家,扼制其野心。” 她又说,“然他们只一招便破了局。皇上您身边一定有几大世家的人,谁给您出的这馊主意,您就去找谁。否则,您注定是这场权利的傀儡。” 他果然是一个傀儡! 年轻的帝王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麻木地听着申院使禀报,“常太医管着香药库二十年,张太医执掌熏疗案……” 昭武帝木然看着申院使利落让其余太医将现场龙脑香残渍一一收集,又命人记录在案。 做好一切后,申院使才当着昭武帝的面,转身将证物呈予禁军统领,素白药绢在掌间若隐若现,“抓起来,交由大理寺严审!” 满殿铁甲霎时刀剑出鞘。 两名老太医活活被吓醒过来,口呼冤枉。 “冤不冤枉,大理寺审过就知。”禁军统领面无表情。 两位老太医被拖了下去。 殿门外,一道瘦削身影正扒着朱漆门框向内窥探。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条吐信的蛇游进殿内。 昭武帝猛然想起什么,指尖突然痉挛般抽搐。 他喉结上下滚动,看看垂首不语的申院使,又望望手按刀柄的禁军统领,某种粘稠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这二人站得实在太近了,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过来。”帝王招了招手,示意殿外那人近前,嘶哑的嗓音劈裂在空气里。 那身影闻声一颤,竟是被门槛绊得扑倒在地。 此人正是安公公早前从内书堂挑的养子路忠,如今在御前当差的小路子。 他也是除小树子之外,离昭武帝最近的内侍。 小路子连滚带爬扑到龙榻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浑身抖如筛糠,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哭腔禀报,“皇,皇上,六,六神庙塌,塌了!唐,唐夫人……她,被压死在里面了。” “什么!”昭武帝浑身剧震,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你再说一遍!” 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深深笼罩。他希望这只是个梦,醒来,什么都没发生。 小路子颤抖着撕碎了他的幻想,“六神庙塌了,唐,唐夫人还在,还在里面……” 晨光熹微处,一道玄色身影如山岳般矗立在殿门尽头。 那人逆光而立,腰间玉带钩折射出刺目的寒芒。玄色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中翻涌,凌厉的视线扫过之处,满殿铁甲竟如潮水般退开。 “父……父皇……”昭武帝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太上皇宽厚的手掌已挟着风声劈来—— “啪!”一记耳光抽得帝王踉跄倒在龙榻上。 太上皇指间那枚翡翠扳指在儿子脸上刮出三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正顺着帝王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凝成黑红血线。 “逆子!”萧允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手指死死扣住儿子下巴,“朕传位与你时,你是如何指天誓日的?” 第1002章 他从来没想过要唐楚君的命 禁军清场的铁靴声渐远,沉重的殿门轰然闭合。 昭武帝望着太上皇那阴鸷如刀的眼神,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猎物般,连骨髓都渗出了寒意。 他怕极了。 他没想过杀了唐楚君。 他愿赌服输,分明已经吩咐小路子去放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下颚在太上皇手里被捏变了形,喉结艰难滚动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父皇……” 萧允德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 他猛地松开钳制昭武帝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咳、咳咳……”昭武帝踉跄着扑倒在龙榻边沿,大口喘息着,喉间火辣辣的疼。 他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袍,跌跌撞撞下榻,冲到小路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六神庙为什么会塌?好好的为什么会塌?” 小路子回避着昭武帝的眼神,带着哭腔回话,“奴才到的时候,六神庙就已经塌了。听说当初督造时……就埋了自毁机关……奴才真的不知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脚……奴才只知道,唐夫人当时还在里……” 他话没说完,就被萧允德抬腿横向踢出一脚,踢得整个人如破布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朱墙上。 骨骼碎裂的闷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血线顺着墙面缓缓而下。 萧允德玄色袍角扫过染血的金砖,一步一步走到瘫软的小路子面前,缓缓抬起云纹靴底,碾在那张青白交错的脸上。 颊骨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咔咔”声,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饶命!太……上皇……饶命……” 小路子破碎的求饶声从靴底挤出,每吐一个字都带出更多的血沫,“皇,皇上,皇上救我……” “狗奴才!”萧允德脚下骤然发力。 随着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小路子的颧骨彻底塌陷下去,右眼顿时被涌出的鲜血糊住。 他的四肢抽搐着,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那只未被血糊住的左眼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太上皇凌厉森冷的面容。 濒死的混沌中,小路子想起安公公离宫前夜,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交代他,“小路子,记着咱们做奴才的,命就是主子的踏脚石。” 安公公要他为主子多拉拢几个助力。他悄然奔走,为主子出主意,牵线搭桥。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死得很冤,因为主子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昭武帝浑身发颤,自顾不暇。他从未见过父皇这般暴戾的模样。往日里即便震怒,也不过是淡淡一句“拖下去”,何曾这般亲自动过手? 这怕是气极了。 是啊,父皇原本很快要跟唐楚君成亲了。可现在……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他从来没想过要唐楚君的命! 殿内弥漫的血腥味让昭武帝胃部痉挛。他痛哭流涕,“父,父皇……儿子原,原是想让唐夫人换个身份嫁给您的啊!儿子没有坏心眼,儿子只是……” 话没说完,寒光乍现。 禁军留在殿内的长刀已出鞘,握在萧允德的手中,抵上昭武帝的心口。 刀尖刺破衣帛的细微声响惊得他骤然噤声,顺着刀身望去,他看见萧允德的手背青筋暴起。 昭武帝的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最终对上了萧允德的眼睛。 那双眼如同淬了寒冰的古井,倒映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感觉到,太上皇的刀尖正抵在他的心口,随着每一次心跳微微颤动。 只要再往前一寸……只要一寸……昭武帝绝望地闭上眼睛,身躯不受控制地战栗。 昭武帝再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太上皇随时都会杀了他为唐楚君报仇。 殿内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刀身突然发出一声轻吟。萧允德收刀入鞘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即日起,皇帝病重,卧榻不起,不必上朝。”太上皇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靴底碾过血泊的黏腻声响渐渐远去,昭武帝却仍跪在榻前。直到殿门轰然闭合的巨响震得他浑身一颤,才发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他倒在地上,如一条濒死的鱼。 当晨钟撞破黎明时,北阳殿的丹墀前已跪满了文武百官。 众人面面相觑。 既不见御座上那抹明黄,也寻不到太上皇玄色龙纹袍的踪迹。只有几个面生的玄甲卫持戟而立,青铜面甲后透出的目光比秋霜还冷。 “散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死寂。 早朝就这么散了,没说理由。 不明就里的官员互相打听,有消息灵通者悄声透露六神庙塌了,太上皇一大早就带人赶去了六神庙。 此时,六神庙的断壁残垣前已立满玄甲铁骑。萧允德的大氅下摆沾满砖灰,手中马鞭深深勒进掌心。 那根雕着神像的主梁下,正露出半截焦黑的机关齿轮。 然后是时云起赶到了。再后来,又来了辆马车,是时安夏也到了。 几人神色看起来无比悲伤。 …… 一处深宅中,密室内烛火摇曳,四大世家家主围坐暗议。 淮东秦家的家主秦宏昌端坐紫檀太师椅上,心情甚好,“六神庙既塌,唐楚君必死无疑。太上皇与昭武帝父子反目,已成定局。” 云西桂家的家主桂四方把玩着翡翠扳指,眯眼笑道,“秦兄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昭武帝跟海晏公主也成了死仇,你秦家嫡女入主中宫指日可待。” “桂兄慎言!”秦宏昌突然抬手,茶盏在案上重重一顿,“咱们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各家贵女皆有入宫机会,端看圣心所属。” 苏北郭家的家主郭进东皱眉插话,“此时庆功为时尚早。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确认唐楚君的生死。”广南林家的家主林文松冷声打断,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阴郁,“海晏公主狡诈多端,清尘计划前车之鉴犹在。” 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子的手段。那年若非她手段凌厉,吉庆皇太后根本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他们四大世家,又何至于被朝廷如此边缘化? 第1003章 挟唐楚君以裂天家 郭进东十分赞同林文松的谨慎,却仍对自家的情报网颇为自负,“昨晚,海晏公主从宫里回府后就突然病倒。她府上的人连夜奔走,满城寻医,动静不小。” 林文松垂眸摩挲茶盏,声音低沉,“刻意闹出的动静,往往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这岂是作伪?”郭进东眉峰一挑,“他们府中缺人手,出来奔走的是邱大人的妹妹。先寻申院使未果,后来申夫人亲自去请安国夫人。”他屈指数道,“连康医正夫妇都被惊动,折腾整宿,做戏何须废这般周章?” 见郭进东声调渐高,林文松抬手示意,“郭兄误会了,非是疑你消息不准。只是此女狡黠异常,多一分小心总无大错。” “文松兄所言极是。”秦宏昌见二人针锋相对,忙打圆场,适时插话,将茶壶往二人中间推了推,“大家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不过此次郭三公子是立了首功。” 他这话一出,郭进东眉宇间难掩得色。 其口中的“郭三公子”,正是他第三子郭有铮,素有“苏北小剑神”之称。 此次正是这位少家主亲自带队,不仅成功掳走了唐楚君,更让龙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 “犬子不过是侥幸得手。”郭进东故作谦逊地摆摆手,“真要论起来,还是林夫人的主意高明,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在座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林文松那位正室夫人余氏,可绝非寻常后宅妇人。此女出身广南余氏嫡支,自幼便被当作谋士精心培养。 她精妙的琴棋书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真正学的是纵横之术与诛心之法。 此番“挟唐楚君以裂天家”的毒计,便是她亲手所布。后启动六神庙自毁机关诛杀唐楚君,也是她的主意。 此计不止彻底斩断皇帝父子之间最后的血脉情分,更要借唐楚君之死,在海晏公主心头种下永世难消的怨毒。 一箭三雕,既毁天家亲情,又绝君臣之义,更让皇帝与海晏公主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室内烛火摇曳,将几人神色切割得晦暗不明。 时安夏深夜带着病容从坍塌的六神庙回来,就入了和国公府,在夏时院住下。 侍候的人,只留了东蓠。 她不想说话。 所有人都得避走三分。 魏采菱叮嘱婆子仆妇们,“不要去‘夏时院’打扰公主。她心情不好……”说着就红了眼眶。 时云起也是一回府就进了主院,关了门,不让人进去侍候。连他夫人也是几次站在门口唉声叹气徘徊,黯然神伤。 下人们都在猜,是否和国公府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主子不说,也没人知道实情,只知公主回了夏时院后就再没出来。 接下来几日,每餐膳食都由桂嫂领着人亲自送到夏时院门口,再由东蓠愁眉苦脸接了送进去。 厨娘偶尔打听,“膳食可合公主胃口?” 东蓠答,“不知,公主吃得不多,都被我吃掉了。”又叮嘱,“多做些花样来,我哄着公主多吃点吧。” 厨娘应是,每日想尽办法做各式各样吃食送过去。 东蓠接了,却蔫蔫的,说公主没胃口。如此,公主茶饭不思的传闻就此传了出去。 四大世家各自猜测,都在打听唐楚君的死讯。但闻礼部仍继续筹备太上皇的成亲事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想捂住唐楚君的死讯。” “又怎捂得住?成亲的时候不就露馅了?” “只怕是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 但和国公府一日不发布唐楚君的死讯,四大世家就不好火上浇油。 同时,四大世家自己家里也发生了一点事。 广南林家的当家主母余氏,林文松的正妻,也就是那位以谋略著称的妇人莫名失踪了。 至于什么时候不见的,竟无人能说得清楚。 有人说是六神庙坍塌的前一日,也有人说是当日,更有人说是后一日,总之主母去向成谜,只知其去报国寺上香了。 林家派人去报国寺找人。报国寺的僧人说,从未见过广南林家的人来过, 林文松起初没在意,隔了三日没找到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去找!去找!赶紧去找人!”林文松有点慌,但没敢声张。 女子失踪,即便寻回,于名节亦有损。林家深知此理,故而一面严密封锁消息,一面暗中遣人四处搜寻。 殊不知,云西桂家,苏北郭家,淮东秦家也纷纷各自在找人。 云西桂家的四小姐,亦不知所踪。 这位桂四小姐,生得明眸皓齿,姿容绝世。更难得的是自小按宫廷贵女的标准教养,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间皆是百年世家的气度。 桂家在她身上倾注无数心血,原是要送她入京,谋一份锦绣前程的。如今人却凭空消失,桂家如何不急? 且桂家还得防着秦家嫡女独领风骚。其实他们想多了,秦家嫡女也不见了,秦家正找得急。 还有那位人称“苏北小剑神”的郭家三公子郭有铮,也莫名失踪了。 不过,郭家不着急找人。郭三公子不见了,自有他不见的道理。谁还能让他吃亏了不成? 夏时院,岁月静好。 后院桃花开得正盛,风过时簌簌落下几瓣绯红。碎金般的日光从花隙间漏下来,在时安夏素白的衣袂间游走。 她还在病中,时时发冷。安国夫人叮嘱她需得多晒些日光。 是以她倚着缠枝藤椅,任阳光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时安夏拢了拢肩上的杏红云纹披风,视线落在旁边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子单薄,正十分忙碌地在白玉案几上挑选吃食。 雪梨川贝羹,樱桃酪,茯苓蜜糕……每样都是照着病人忌讳仔细斟酌过的。 女子每样挑了点在碗里,抬起头问,“夏儿你真不吃?” 时安夏轻轻笑得温柔,“我不吃,你吃。” “那我吃啦。”女子埋头苦干。 她瘦,是以显得眼睛尤其大。抬头时,眼里盛满回忆,“我以前做梦都想到你这‘夏时院’来坐一坐的。” 她低了头,有些沮丧,“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以后‘夏时院’送给你。”时安夏温柔回应,“你想住多久都成。” 第1004章 重活一世图什么 女子着一袭柳青色素面襦裙,只在裙裾处用银线暗绣了几丛疏竹。腰间束着月白丝绦,素净得就像春色里的小草。 她淡去了眉间算计,看起来无害又单纯。 听到时安夏说要把“夏时院”给她,女子忙抬起头,摆手拒绝,“别,我就那么一说。你这院儿啊,八字不硬镇不住,我没那福气。” 时安夏偏过头去,拿正眼瞧她,心说你若早些有这等淡泊之志,重生一世又何需受那些个罪? 可到底没说出口,给她留了几分颜面,“这次,我得谢谢你,安柔姐姐。” 没错,此女正是自生自灭的时安柔。 这几日,时安夏总不自觉轻声道谢,嗓音温软。 她望着时安柔的眸光里漾着罕见的暖意,连眼尾都柔和了几分。 若非时安柔在她入京当日便寻来,带着六神庙的图纸叩响府门,只怕唐楚君已死在那暗无天日的炼药房中。 谁能想到四大世家联手入京,会把唐楚君藏在早已荒废的六神庙里? 那里早在吉庆皇太后还未败时就荒废了,密室也被捣毁。大家都以为那里只是一个荒草丛生无用的庙宇。 其实六神庙修得精妙,明堂下有暗室,暗室里有密室。 结果密室里还有间用断龙石封着的炼药房。唐楚君就是被关在炼药房里,以至于龙江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人。 不止如此,六神庙竟在建造时就设有一套自毁机关。这一切,要不是时安柔告知,时安夏此时只能抱着唐楚君的尸身悔恨终身。 在这件事上,时安柔居功至伟。时安夏记她的好,将往事一笔勾销。 这会子,时安柔听得那一声“安柔姐姐”,惊得心尖尖都颤疼了。 抬眸正撞进时安夏含笑的眼底,那一瞬心如春潮漫堤,耳尖倏地染了胭脂色,“我还担心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低头间,她摆弄腰间丝绦,声音轻得似飘落的桃花瓣,竟有那么些小小的委屈,“你从来都不信我。” 若是往日,时安夏早该横眉冷对,说不定还要刺她一句,“你浑身上下,哪处值得我信?” 可此刻,她只伸手拉了拉时安柔的衣袖,软了声儿哄人,“怎么会不信?你连六神庙的图纸都带来了,还说得出母亲的下落。” 唐楚君失踪的消息被捂得密不透风,若非真真切切知晓下落,又怎会说得出来? 那话应得轻,落在时安柔耳中却重若千钧。原来被人信任是这种感觉啊? 时安柔低着头,想起自己以前说了许许多多骗人的鬼话,就悔恨不已。 她嘤嘤抽泣,“夏儿,我错了。” 就连最后,她说她忘记了前世今生,也是骗时安夏的。她怕被清算,又说了谎话。 结果人家强大到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忘记了,只是让她自生自灭。 她自那年小产后,发现时安夏确实没打算要她性命,便回了甘州。 可在甘州,那些族人除了欺负她,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甚至有族人要拿她卖钱,她连夜跑路,又跑回了京城。 是那时,她才真正知道当年嫡母唐楚君对人是多么宽厚,也知道时安夏对她算是仁至义尽,一次又一次放过她。 她做下了那么多错事,可时安夏还是没有对她痛下杀手。 时安柔是感恩的。可她没脸再见时安夏。 她去了同安医馆,求掌柜收留。说想留下来做活,劈柴烧水、倒夜香都行,不管多脏多累,只要给口饭吃,给片瓦遮头。 掌柜同意了。 后来她才知,时安夏曾叮嘱过掌柜,说时安柔若来求收留,就安排在药库隔壁的厢房住下。 那屋子朝阳,最合适将养寒症。 时安柔无意间得知一切退路都是时安夏默默为她铺好的时候,哭得不能自抑。 她想去道谢,终究无颜面对贵为公主的时安夏。 时安柔曾无数次徘徊在少主府外的巷口。 那日听说时安夏难产,她在朱红大门外从三更站到天明,指尖掐破了掌心也不敢叩门。 她进去做什么呢?既不是能稳人心的至亲,也不是能救命的良医。 那大门开开合合,进进出出都是王权富贵。而她,只是一个爹不认娘不在的孤魂野鬼。 这次若不是被她无意间撞见唐楚君让人关进六神庙,而她恰巧多年前,又顺手偷了晋王身上的图纸,想来她也是没有勇气来找时安夏的。 正说着,廊下传来环佩轻响。时云起携着魏采菱踏进院门,惊飞了落在桃树上的雀儿。 时安柔慌忙起身要避,却听时云起温声道,“安柔妹妹坐罢,不用顾忌我们。” 那声“妹妹”自然得仿佛她从来都是被承认的家人,连魏采菱都笑着冲她点头,“安柔妹妹好。” 时安柔一下子脸红耳热,不知所措。她局促地攥着衣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把那句“哥哥嫂嫂”叫出口。 她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时安夏。 时安夏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坐着吧,哥哥嫂嫂又不会吃了你。” 时安柔乖乖坐回藤椅,表面安静得像幅仕女图,脑子里却炸开了漫天烟花。 天爷啊!她竟然还有这么一天! 这里头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和国公,还有一个是国公夫人……她居然能和这几位同坐一席! 这要搁从前……嘿嘿,不敢想不敢想。 阳光暖融融晒着,时安柔渐渐放松下来,开始专心对付面前那碟玫瑰酥。一块接一块,吃得两腮鼓鼓,活像只囤粮的松鼠。 至于那几位谈论的四大世家密谋? 那有什么可听的? 反正她也听不懂,倒不如多尝两块桂花糖蒸栗粉糕。 咱不操那心。 以后有吃有穿有好日子过,再也没有烦心事……这,才是重生应该过的日子啊。 时安柔偷偷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信女时安柔,求惠正皇太后保佑往后日日如今朝……” 重活一世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无忧无虑么! 时安夏正跟哥嫂说着四大世家,冷不丁瞧着时安柔在那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由得悠悠问,“需要我找人再给你那谁刻个长生牌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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