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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那他被捕的时候说等我回来……” “他被捕的时候实际在文敏公寓。” 文敏……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两年后娶的新妻,原来他们竟然早就相识?我所读关于岑周二人的文章里,从未有人提及这个。 “那岑荔荔……” 邱雨路指指自己的脑袋:“脑袋里出了点问题,但不是阿茨海默,她的记忆出了错,对有些事情做了美化,有些事情做了扭曲,她记忆里关于自己和周霁晴相爱的部分,其实全是自己的杜撰。或者说,是她的梦想。” 呵,梦想,我楞在原地。 五 周霁晴不爱岑荔荔。 尽管她美丽,尽管她富贵,尽管她勇敢,尽管她爱他。 但他不爱她,他所爱另有他人,文敏与他早就相识,但他的家庭不接纳文敏,他接受了家里安排的婚姻,但不接受家里安排的“爱情”,在他和岑荔荔短暂的婚姻里,文敏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存在,后来他入狱,文敏亦不离不弃,她从16岁开始,用一生等他,在1951年终于嫁给了他。 很动人是不是,如果没有岑荔荔。 同学聚会上,有人谈起岑荔荔,谈她在爱情和婚姻上的不如意,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邱雨路独自走出去,站在酒楼的天井里,仰着头看了一会雪,回来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也说不清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爱她,她的生命却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给糟蹋了,他连眼见都不能眼见,只能听闻着,无能为力着。 1939年的春天,邱雨路接受家里的安排,去了美国,读医科,等到1943年再见岑荔荔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医生。 岑荔荔没有认出他来。 他按捺住心里汹涌澎湃的失望情绪,脸上带着微笑给岑荔荔量血压,他的手轻轻触碰在她消瘦了下去的小手臂上,以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名义,他开玩笑地问她:“我觉得岑小姐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岑荔荔摇了摇头,她婴儿似的一双眼睛让她说不了谎。 后来邱雨路成了岑荔荔的家庭医生。 他亲眼看到了岑荔荔对周霁晴的爱,岑荔荔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周霁晴,最初,她还抱着把他救出来的奢望,后来眼见着奢望真的是奢望,她开始把目标降低到至少让周霁晴在牢里不至于太受罪,这些都需要钱。他看着岑荔荔的病为了周霁晴一点点好起来,看着岑荔荔为周霁晴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女商人。他没敢再对她说喜欢。 岑荔荔和周霁晴的离婚事件,他也亲眼见证。 那是1949年,解放战争已经到了最后,5月传来消息,解放军攻打上海了,打了半个月,月底上海终于解放。 一天早晨,邱雨路照常去给岑荔荔看病,进门看到岑荔荔满脸笑容,她给邱雨路看了一份报纸,那份报纸漂洋过海从中国寄来,上面刊载着一个消息,提篮桥监狱的政治犯们被无罪释放了。 邱雨路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心酸,她丈夫获释的消息,她竟然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样还欢天喜地。 邱雨路觉得很绝望,他自暴自弃地想,哈,等到周霁晴来了美国,自己一定要给他做个好好的检查,保证他能活到七老八十,陪岑荔荔漫长时光。 但是周霁晴没有来美国,来美国的是一份电报,电报内容是,他要与岑荔荔离婚。 电报来之前,岑荔荔正要出门。 她要去给周霁晴汇款,汇一笔让他来美国团聚的款子。 读完电报,她知道不必了,但还是站去来走了出去,邱雨路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他拿了一把伞追了出去,外面在下雨。 他跟在岑荔荔身后,举着伞沉默地跟着岑荔荔毫无目的地地走了好几条街,岑荔荔突然停下来,眼睛是没有焦距的,她问:“霁晴是不是嫌我当初来了美国,没有留在国内陪他?我去给他汇款,让他来美国,他来了后你要替我作证,同他讲,我当时是实在病的没办法。” 邱雨路觉得鼻腔酸涩,他柔声回答她,好。 钱还是汇了出去,岑荔荔等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抖的厉害,她的帕金森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那一年,1949年,祖国解放了,岑荔荔的丈夫却失去了,永久地失去了。 六 岑荔荔的记忆是在1953年开始出现问题。 她不再记得和周霁晴离婚的事情,也不再记得故国已经换了新天地,在她的记忆里,周霁晴还在狱中,需要她的接济,她每个月照旧汇钱回国,给“狱中的丈夫”。 没有人纠正她的记忆,1953年开始,岑家不再买报纸,邱雨路每次踏进岑家都觉得窒息,这是一个欺骗的世界。 岑家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陈叔的父亲,老陈叔,他是岑荔荔的管家与照看她长大的保姆,他语气平静地对邱雨路说:“只要她觉得快乐,事实是怎样的,有什么重要呢?” 可这是自欺欺人。 1954年底,岑荔荔记忆出现问题一整年,邱雨路终于爆发,那天他给岑荔荔看病,岑荔荔歪在床上,吩咐老陈叔下午不要忘记给霁晴汇款,邱雨路突然开口:“你们已经离婚了。” 岑荔荔睁大了她无一丝蛛网的眼睛,诧异而惊奇地看着她,然后又转头看看老陈叔,老陈叔有点不知所措,邱雨路再次开口:“陈叔,不要再帮她自欺欺人了,岑荔荔,你和周霁晴,五年前就已经离婚了,五年前周霁晴被新政府无罪释放,他跟你离了婚,现在已经是1954年,周霁晴再婚都已经三年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不需要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成四角的报纸,展开来给她看时间:“你看,1954年。” 他有备而来,整个屋子里一阵吓死人的寂静。 然后岑荔荔突然抡圆胳膊,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她帕金森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像她第一次拒绝他时候,她楼下那棵落叶的树。 邱雨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推开门下了楼。 半个月,他没有去岑家。 半个月后,他去了越南。 他来到了越南,西贡,岑荔荔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在这里度过,他在岑家老宅的对面租了房子,每天遥望着岑家老宅的门,想象着16岁之前的岑荔荔,她从大门里出来,她在门外放风筝……如果早来越南就好了,在岑荔荔还没有读到周霁晴的诗之前,来到越南,遇上她,爱上她,读诗给她听,让她爱上自己的诗,爱上自己的人。 渐渐地,望着岑家门的时候,邱雨路也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时期的自己,少年时期的自己,在岑家的门外,和同龄的岑荔荔一起玩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想回去了,回美国去,告诉她,他理解她了,因为他得了同她一样的病。 世间最苦求不得。 但是他没能回去,在他预备回去的时候,越战爆发了。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因为种种原因,邱雨路滞留越南,等到1974年,越战结束前夕,他终于回到美国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而岑荔荔,也已经五十四岁。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大半生已经被战争糟蹋完了。 站在岑家大门外,邱雨路觉得像是一场大梦。 他坐在岑家的客厅沙发上,楼梯咯吱咯吱响,岑荔荔下楼来了,她停在楼梯一半处,没有继续下来,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 她忘了他,再次忘了他。 鬼使神差的,邱雨路回答她:“我是霁晴啊,我被释放了,我来找你了。” 他已经做好了被再抡一个耳光扫地出门的准备,没有想到的却是,岑荔荔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含情脉脉,让人脸红,她的脸也是红的,好像为刚才没有认出丈夫而感到害臊,她走下来,挽住他的手臂,眼神就如同1938年她在舞会上向周霁晴邀舞时候那样,她说:“你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1974年,岑荔荔等了半生,终于等到了和她“丈夫”“周霁晴”的团圆。 岑家合家上下对此很快地都适应了下来,就像这二十年里伪装周霁晴还没有同岑荔荔离婚那样,岑家的人有伪装的经验和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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